一别十年,他始终站在世界的背面丨忆贾宏声

一别十年,他始终站在世界的背面丨忆贾宏声

首页休闲益智合并蜘蛛火车更新时间:2024-10-05

2010年7月5日下午,演员贾宏声从自家窗口跳下,以决绝的姿态告别了这个世界。在他去世前20天,话剧制作人雷婷和他一起见了共同的导演朋友,期间没有丝毫异常的表现。

雷婷和贾宏声在2007年合作了话剧《失明的城市》,之后的三年里,雷婷几次陪贾宏声去见影视行业的从业者,对外传递着复出的信号,但行业始终没有对贾宏声发出正式的回应。

2001年,贾宏声为其主演的电影《昨天》做宣传。图/视觉中国

在贾宏声最后三年的等待中,他多次和雷婷谈起,希望有机会复排《失明的城市》,“有过复排的打算,但这部话剧很尖锐,有批判性,所以一直没有成型,我个人觉得贾宏声心里对这事挺失望的,他享受艺术创作的过程,喜欢沉浸其中,得有个事情让他钻进去,可能暴露在生活中他觉得不安全”。

《失明的城市》导演王晓鹰说,曾经有过一次复排的机会,《失明的城市》的原著小说《失明症漫记》作者、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计划访问中国,国家话剧院有过复排计划,但萨拉马戈在2010年6月18日忽然辞世,复排计划随即搁置。十多天后,贾宏声自*,“我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离开是不是有某种关联,我觉得萨拉马戈的离世可能对贾宏声最后的选择有一点影响”。

贾宏声走后,剧组没有人再提过复排的事。“这是一部很成熟的作品,品质也可以,如今成了一个伤心的故事,大家很默契地不去触摸,怕难过”,雷婷说。

复出的路不乏人情凉薄,但他没抱怨过

雷婷是在电话里得知贾宏声自*的消息的,那天她接到记者朋友的电话,让她马上去贾宏声家,说那边出事了。等她赶到楼下时,现场已被处理过,守候的媒体也都离开了,敲门无人应答,她给贾宏声家电话留了言便离开了。

到家后,贾宏声母亲回了电话,告诉雷婷,贾宏声是穿着浴袍一跃而下的。雷婷问,他里面穿衣服了吗?贾宏声母亲说,穿了。贾宏声喜欢在家光着身子穿浴袍,只有来人时,才会套上内衣。听到贾宏声母亲的回答,雷婷想,他不是临时决定的,可能早就准备好了。贾宏声母亲说,她当天好几次问儿子,是有朋友要来吗?贾宏声一直没有回答,然后,就是在新闻里报道的一切。

雷婷是贾宏声中央戏剧学院的师妹,她记得第一次见到贾宏声是在中戏的操场上,那时他已经毕业,回学校和朋友打篮球,雷婷觉得球场上这个男孩有种夺目的漂亮,非常出众,走近时才发现是贾宏声。当时贾宏声已经成名,形象气质非常西化,人也时髦,雷婷觉得那时候的贾宏声,属于詹姆斯·迪恩那种类型。

在张杨的毕业大戏《蜘蛛女之吻》中,最后一个场景是幕布上投射出男主角贾宏声的眼睛,雷婷一直记得那个瞬间,“那双眼睛真的太漂亮了”,雷婷说,“因为戏中角色是同性身份,他塑造的角色是纤细的雌雄同体,依旧是美的,是一种男生的美,不是中性的,也不是娘的”。合作完《失明的城市》后,有一次她和贾宏声闲聊,问,你觉得自己漂亮吗?贾宏声回答,不知道,不过小时候在外面,别人总看我,说我像阿兰·德龙。雷婷说,其实他自己是知道的。贾宏声生命最后的几年,不仅想过复排《失明的城市》,也想复排《蜘蛛女之吻》,想在戏剧舞台上演哈姆雷特和罗密欧,雷婷曾打趣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你现在的身材能演罗密欧吗。贾宏声没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一句,“罗密欧多好啊”。

那时贾宏声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减肥,为复出做着形象上的准备。断断续续地有戏找他,但多是毒贩和社会边缘人物之类的小角色,他不喜欢。“贾宏声是那种被命运宠爱过的人,他对红不红早就无所谓了,只是想出来做份喜欢的工作,没想到这么艰难,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个打击”。

贾宏声母亲曾告诉雷婷,家里搬家,都是老两口搬东西,贾宏声站在一边看。雷婷后来问贾宏声,说你怎么不帮忙,贾宏声说,我觉得出一身臭汗特别不像个艺术家。雷婷问,如果有一天他们干不动了怎么办,贾宏声说,那就我来干。

后来贾宏声所做的努力,有一部分是为了家人,他和雷婷表达过父母年纪大了,轮到他来照顾的想法,但他已经错过了自己的黄金时代,消沉多年让他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在一个完全商业化的行业里,他和他的理想主义如同一种偏执。贾宏声的母亲一直推动着他的复出,帮他约见很多人,雷婷陪着参加过几次,其中不乏人情凉薄的桥段,贾宏声不以为然,好像在聊别人的事。“他没抱怨过,无论对人对事,还是对整个行业。行业对他有兴趣,但他不确定性太强了,而且资本时代到来,影视圈要求回报,要求可控,留给他的机会并不多”。

豆瓣上的“贾宏声!坚持住!”小组创建于2010年2月。

十年前,豆瓣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名为“贾宏声!坚持住!”的小组,封面是贾宏声在电影《昨天》里的剧照,组长的ID就叫贾宏声。当时很多人觉得是贾宏声本人在操作,但雷婷并不相信,因为直到最后见贾宏声那一面时,他都不用电脑。这个小组一直称不上活跃,但有很强的黏性,很多帖子都有长达十年跨度的回复,当记者联系到其中十年间不断发言的网友时,他说,我知道是假的,但我觉得假的贾宏声也不会笑话我。

贾宏声去世时,导演花菁人在外地,赶回来时约雷婷去探望贾宏声父母。见面时,贾宏声母亲对两人说,宏声没有了,我们老两口还继续演戏,有戏可以找我们。这是贾宏声母亲那段时期对很多朋友说的话。一年后,导演张杨拍摄电影《飞越老人院》,贾宏声父亲贾凤森参与了演出,再之后,老人随贾宏声妹妹移居国外,和过去的生活渐渐失去了联系。

贾宏声的父亲贾凤森出演了电影《飞越老人院》。

很多事他不说,只是不愿意伤害别人

从2000年拍完电影《昨天》,到2007年参演话剧《失明的城市》,贾宏声整整消失了七年,期间没有作品,也极少和外界联系,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不消费,不社交。2001年,他所在的中央实验话剧院与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合并成为中国国家话剧院,他成了国家话剧院演员,和王晓鹰成为同事。

王晓鹰早年看过贾宏声出演的《蜘蛛女之吻》,印象深刻,他觉得中国演员的表演大多追求准确,而贾宏声的表演是复杂而多义的,但随着贾宏声后来的沉寂,这种表演方式也没有再被提及,王晓鹰认为贾宏声虽然很特别,但剧院还有很多优秀演员,很难主动想到和他合作。

建议使用贾宏声的是中国国家话剧院首任院长赵有亮,“之前贾宏声父母找过我们院长,说他现在恢复得很好,希望话剧院有戏可以考虑让他来演,好像说了几回,后来确定排演《失明的城市》时,院长跟我说这儿还有个演员,你可以考虑考虑”,王晓鹰称,“当时院长不是布置任务,也没有干预演员的意思,他就是提到这么一个人,可能和那段时间贾宏声父母找过他有关系”。

《失明的城市》剧照。王晓鹰供图

初定贾宏声出演剧中医生一角,整个团队和剧院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似乎也很期待他的复出。几天后,王晓鹰让制片人雷婷约贾宏声见了一面。那次见面贾宏声表现得很安静,话不多,聊到角色时,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王晓鹰和雷婷觉得,他身上的特质还在,身体和精神状态也都没有问题。

正式进组排练之前,贾宏声母亲叮嘱雷婷,工作时千万不要给他喝可乐。每次去排练,贾宏声身上只带着来回的路费,再没有多余的钱。剧组建组那天是贾宏声40岁生日,工作人员准备了蛋糕,送了他一只毛绒玩具黑羊,寓意被上帝偏爱的生命。

排练期间,贾宏声从不迟到,每次都提前半小时到场打扫卫生,然后自己待着听音乐,等其他人来。有时排练完大家都回去了,他自己一个人继续走戏,别人得催他回家。偶尔有其他演员迟到,贾宏声很不理解,跟雷婷说,迟到多傻啊,排练多好玩啊。

中午休息,雷婷会问贾宏声想吃点什么,贾宏声总是不好意思地问,可不可以给我买瓶可乐?“一个大男人站在你面前,怯生生地想要喝个可乐,真的很难拒绝,总觉得拒绝太残忍了。”

相比可乐,真正令贾宏声兴奋的还是排练过程,每一次排练,他都把自己全部投入进去,王晓鹰不得不经常示意贾宏声收着点演,“这部戏是激烈的,但激烈也有层级,不能一下子就到那个程度,其他演员很难接戏”。贾宏声接受意见非常虚心,但是在舞台上,仍然无法控制表演的力度,直到公演,这个问题都没有被解决掉。王晓鹰认为贾宏声的表演方式已经完全不是技术性表演了,像把双刃剑,表达不准确时,其他演员得就着他演,非常累;表达准确时,他的力量和激情会让那一段戏超出预期。

虽然并不能完全符合导演的要求,但王晓鹰很怀念两人的合作,他说很难遇到贾宏声这样的人,简单纯净得像个孩子一样。王晓鹰记得有几场戏贾宏声演得不准确,下场后,他在演员通道等贾宏声,指出他在台上出现的问题。

话剧《失明的城市》剧照。王晓鹰供图

贾宏声有一个戴了很多年的玉戒指,后来身材发福,戒指摘不下来,因为与角色不符,每场演出前都用创可贴包住,等下场后再撕掉。王晓鹰在演员通道批评贾宏声时,贾宏声总是一边道歉,一边抠着戒指上的胶,像小孩子被罚站时的手足无措,王晓鹰批评了几句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大家认为贾宏声是很有个性的演员,其实他非常干净。平时不太主动说话,但别人跟他交流,他都很认真地听着,没有和任何人产生矛盾,都没有产生矛盾的机会”,王晓鹰觉得他很会照顾别人的感受。

唯一一次“摩擦”是和同组的女演员,剧中一场戏,贾宏声要把坐在自己身上的女演员扔到床上,几次扔得很重,女演员腿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很不愉快。贾宏声一直道歉,雷婷让贾宏声注意一些,但每次到那场戏,他还是拿捏不了轻重。女演员无奈,但也接受了贾宏声的表演方式,虽然并不喜欢。“他非常真诚,不会有意伤害任何人,这是大家能感觉到的,所以也就不和他计较这些”。雷婷补充道。

贾宏声经常在大家休息的时候继续排练,同组的演员聚在一起说话,他一个人在台上。大家觉得贾宏声总这样一个人过很辛苦,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有人质疑,觉得贾宏声今是昨非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有人接话,他哪个都是真的。

真正出乎雷婷意料的,是沉寂多年的贾宏声仍然有着巨大的号召力,整个宣传期间,媒体采访不断。人们仍对他充满期待和好奇,只是贾宏声很难表达自己,有时用一些魔幻的话回答问题,常需要雷婷帮忙解释。

话剧《失明的城市》宣传期,贾宏声接受媒体采访。图/视觉中国

那段时期有个很出名的对话,记者问他是否还和周迅有联系,贾宏声说她一直在那儿啊,杂志上报纸上都是她,她就在那儿呢。采访时雷婷也在现场,她当时觉得贾宏声可能自闭太久,长期的药物服用损害了他的记忆和表达。“他让我帮忙解释他的话,是想记者可以完成稿子。我自己不知解释得对不对,但贾宏声就是那种随你解读,怎么说都行”。后来有一次两人聊天,无意中说起过往,贾宏声忽然说了很多往事,雷婷非常惊讶,“他说得非常清晰,也有细节,和之前他面对媒体时那种玄而又玄的说法并不一致”,雷婷说,“我没想到他原来记得这么清楚,哪天晚上喝了什么牌子的饮料都记着,关于他的很多传言并不准确,可他根本不关心别人怎么看他,他不说只是不愿意伤害别人”。

后来雷婷想,如果贾宏声想炒作自己,这些回忆足够精彩了,会有人感慨他的人生,或许他也不至于复出得如此被动。但贾宏声不需要被关注,更不在这个时代的判断标准里。雷婷表示再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演员和贾宏声相似,同时混合着危险和脆弱的气质,就像记者采访贾宏声,采完了又总觉得还应该问他点什么。

雷婷觉得有时候贾宏声很深刻,但又不是一直深刻,因此本质上,贾宏声并不是一个精神上的孤独者,他只是沉迷于自我的世界,尽量与现实生活平行,享受互不打扰的愉悦。

就像排练之初,她知道贾宏声身上只有来回坐公交的钱时,很担心他能不能安全回家,贾宏声说自己没事,到家了会打电话报平安。后来,每次排练完回到家,贾宏声都会给雷婷打一个电话,但打过去找贾宏声的,他从来不接。

他如果在A面,其他人都在B面

导演娄烨曾写过一篇关于贾宏声的回忆,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他的真实,也是他的勇敢和优秀。正因为如此,他也比我们这些拐着弯想上天堂的人来得自由和快乐。”

电影《银蛇谋*案》截屏

电影《北京,你早》剧照

贾宏声在中戏上学期间已经走红,接连出演了电影《夏日的期待》和《银蛇谋*案》,尤其后者,让他一夜成名,成为当红小生,是那个时代真正意义上的商业明星。贾宏声经常去北京电影学院玩,和电影学院的人走得很近,电影学院的学生也喜欢和他合作。执导过电影《长安道》、电视剧《和平饭店》的导演李骏是电影学院85级导演系学生,他形容贾宏声“有一种那个时代并不太多见的明星感,所到之处女孩趋之若鹜。”而彼时跟他相熟后来陆续成名的第六代导演们尚于微时,公众眼中的风光是属于他的,不是他们。如果大家是磁带AB面的话,贾宏声在A面,其他人都在B面。

混电影学院的那段时间,贾宏声为了和别人有共同话题,看了很多电影和书,试着融入圈子,被大家接受。

贾宏声的朋友L回忆,贾宏声最初跟电影学院的人混在一起时,有些人欺负他,“那时候学电影的都以艺术家自居,天之骄子,看不上一个商业片明星,贾宏声又帅又有钱,还特别招女孩喜欢,有些人心里很嫉妒,年轻人自尊心强,外在比不上你,我就聊艺术打压你。”

L承认贾宏声年轻时有虚荣的一面,但时间不长,后来的虚荣都体现在艺术上,“他就算赶时髦,他能用命去赌,你能说他是假的吗”。

在拍摄电影《极度寒冷》时,贾宏声一直处在兴奋状态。电影改编自真实事件,故事原型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和雷婷交情很深,雷婷至今没有看这部电影,不敢面对那段记忆,但她相信贾宏声出演这部电影是享受的,“电影给了他一个安全范围,在这个范围里,他能毫无顾忌地体验极致”。

年轻时的贾宏声更喜欢电影,因为电影现代,表现手法更多,戏剧则偏向传统。“他很长时间都在找自己的范儿,后来遇到摇滚乐,他的范儿才定下来,摇滚乐和电影都是很现代的东西,自然更吸引他。”在L印象里,早年的贾宏声和后来差别很大,后来的贾宏声虽然外在形象非常现代,但愈发有古典主义的气质,对艺术和精神的追求非常纯粹,“年轻时大家在一起玩,都信誓旦旦地聊艺术,多年后,大家陆续拥抱商业去了,贾宏声是你们都走吧,我自己在这儿的那种人,他信这个”。娄烨自嘲是拐个弯就能上天堂的人,同样的话,贾宏声曾在电影《昨天》上映后评价过导演张杨。

电影《昨天》剧照

贾宏声把自己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不再与时间同步,拒绝走进21世纪。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只留下一部电影和一部话剧,但他又超越了自己的作品,成为一个可以被反复书写的存在,是未来任何时代的背面。

新京报首席记者 汤博

编辑 吴冬妮 校对 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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