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山地之王”:高仙芝的西域足迹

再访“山地之王”:高仙芝的西域足迹

首页休闲益智山地之王更新时间:2024-05-11

回历133年(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朝圣月。

朝圣月是回历的12月。这一年的朝圣月正值盛夏,在中亚草原的边缘,一支黑旗大军在塔拉斯河(Talas River)右岸向着圣地的方向跪拜祈祷完成晨礼,然后迎着朝阳布好了阵势:最前方是配备大食骏马的轻骑兵,他们手持大马士革弯刀,徒步站立以恤马力;然后是由呼罗珊人和吐火罗人为主组成的步兵集群,再往后是弓箭手和长矛手;两翼是来自河中诸国的粟特(Sogdian)骑兵,他们虽然斗志昂扬,但毕竟归化未久,又是异教徒,战斗力尚且存疑,因此被用来保护伊斯兰军队的侧翼。

在黑旗大军的对面,是来自东方神秘丝绸国度的敌军。他们人数少得多,因此把步兵摆在前面组成防御阵形。这些步兵统一手持东方式的长柄陌刀,两面开刃,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那巨大的精钢刀头极为锋利,不亚于大食人的百战弯刀,凭借其重量能够将奔马劈为两半,和长矛手一样足以承受骑兵的冲击。这些步兵也配有马匹用于行军,但这些驮马此刻已经散牧于敌军侧后方的塔拉斯河边。步兵后面是配备强弩的弓弩手,两翼则是来自北方草原的葛逻禄(Qarluks)突厥骑兵。在这些步骑主力的后面是他们的指挥官,分为主将、副将和别将,还有来自拔汗那的附庸军作为预备队——听说就是那些家伙挑起了这场战争。

黑旗军队的统帅并波悉林(Abu Muslim,现译阿布·穆斯林)是黑衣大食(现译阿巴斯王朝)首屈一指的开国元勋,也是半路出家的军事天才。他出身为波斯裔奴隶,长期在大食帝国底层传教,六年前才回到故土波斯,起兵反抗白衣大食(现译倭马亚王朝)。去年冬天,他率军挺进美索不达米亚,在扎卜河战役中以少胜多,先用长矛手阵列顶住对方骑兵的多轮冲击,再发动骑兵冲锋将丧失斗志的敌军步兵逼进了漂着浮冰的河水中,击溃了至少三倍于己的敌人,给享国九十年的白衣大食捶下了最后一颗棺钉,在巴格达建立起了延祚五百余年的黑衣大食。

今年他再次从波斯出发,远征中亚,迎战同样远道而来的中国军队,对方的指挥官听说是一个名叫高仙芝的美男子。不过,这场战役的缘起,还得从整整一百年前的波斯说起。

吉尔吉斯斯坦的塔拉斯河谷,怛罗斯战役发生地点已不可考,但战役发生在河谷口,地势会比较平坦。(视觉中国/图)

“西方的野蛮人”

大唐永徽二年(公元651年),年轻的“天可汗”李治在长安接见波斯萨珊帝国末代皇帝伊嗣俟派来的求救使臣。使臣说有一伙来自西方的野蛮人正在攻打波斯:他们要求我们在三种情况中选择一种:要么接受他们的信仰,要么交纳人头税,要么就开战。

使臣并不知道,在他恳求唐高宗出兵援救波斯的时候, 伊嗣俟已经死在了逃亡途中。幸免于难的王子卑路斯(波斯语意为“胜利者”)屡战屡败,最后也逃到了中国,并终老于此,葬于东都洛阳。

攻灭萨珊王朝的“野蛮人”被波斯人称为“大食”(Tachik),其实就是阿拉伯人。“大食”这个名字来自阿拉伯东部的塔伊部落(Tayyi),被波斯人当成了阿拉伯穆斯林的统称,讹传到唐朝后又因为他们使用白色旗帜,故而中国史书称之为“白衣大食”。波斯人皈依伊斯兰教后又被突厥人称为Tachik,这很可能就是今天同样讲波斯语的塔吉克人(Tajik)名称的由来。

即位不满三年的李治对于救援远在天边的波斯并无兴趣。当时大唐尚未完全平定南疆,有限的军事资源必须用于控制葱岭以东的安西四镇,对于葱岭以西还鞭长莫及。而大食攻取波斯后也因国内的争位之战而中止了在东方的扩张势头,直到六十年后方派名将屈底波(Qutaybah ibn Muslim)向东攻取河中地区(Transoxiana)。

“河中”地区,顾名思义,乃是中亚两条大河阿姆河(古称乌浒水)与锡尔河(古称药*水)之间的平原地区,它北接中亚草原,东南方是天山和兴都库什山两座悠长而高峻的雄伟山脉,西南方则是波斯高原。沿着两条大河走出葱岭的商旅在这里汇集,货物在这里转手,继续经波斯高原前往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因此河中地区自古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汉代月氏人在匈奴、乌孙的攻击下从蒙古高原一路播迁至此,与当地人融合后形成粟特人,在干旱的河中地区建立了康、史、安、石等多个绿洲国家,中国史书称其为昭武九姓。由于粟特人扼商道而居,成为中世纪融通东西方贸易的杰出商业民族,大批行商坐贾迁居中原——唐三彩驼马上的胡人形象便是粟特人。

唐三彩骆驼载乐俑的粟特人形象(视觉中国/图)

大唐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屈底波从波斯东北部的呼罗珊进军河中,先后攻取萨末鞬(今译撒马尔罕)、石国(今塔什干)、拔汗那(今译费尔干纳)等国。那时唐玄宗李隆基刚刚登基,处心积虑谋划着如何推翻干政的姑妈太平公主一党,对于葱岭以西发生的*伐就像他的祖父李治一样无动于衷。两年后,军事上势如破竹的屈底波在内乱中意外被*,白衣大食军队来得急撤得也快。觊觎此地已久的吐蕃趁虚而入,在拔汗那拥立新国王阿了达,此举立刻引起了大唐的高度警惕。

这又是为什么呢?

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视觉中国/图)

中亚地缘政治

“拔汗那(Bahanna)”乃是古称,如今叫“费尔干纳(Ferg'ona)”,其辅音“g”还是俄国殖民者给加上的,我听当地人其实念作Fer'ana,发音接近于“福阿纳”。它乃是西天山末端的一块盆地,汉代称为大宛,著名的汗血宝马就出产于此。苏联时代,俄罗斯人为了分裂突厥诸部以便分而治之,强行在中亚细分出五个民族,构建了犬牙交错的五个“斯坦国”,尤其是在小小的费尔干纳盆地,竟将其分割给了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三个加盟共和国,而且划出了大量飞地甚至是飞地中的飞地。

费尔干纳盆地地图,飞地套飞地,犬牙交错可见一斑。 (王在田/图)

唐代的拔汗那尚无这些纠纷,乃是单一民族的粟特国家,它位于唐朝西域重镇碎叶与河中诸国之间,是由安西大都护府经葱岭前往河中地区的要冲。更为要紧的是,大唐可以接受大食控制拔汗那,却无法坐视吐蕃由此进入中亚草原——这就涉及到当时中亚地区四个大国间的地缘政治。

拔汗那为大国所环绕,北有突厥,南有吐蕃,西有大食,东有大唐。突厥人是传统的草原征服者,以其强大战力向河中诸国收取保护费;白衣大食是政教合一的新兴帝国,但它在扩张初期既不是为了“圣战”也不是为了敛财,而是为了“给各部族的好战精神找出路”——突厥与大食是新旧征服者之间的零和博弈,无法调和;吐蕃兴起于青藏苦寒之地,素以富庶的中原为目标,但苦于打不开大唐牢牢扎紧的藩篱,因此绕道葱岭,希望与北方的突厥人联手瓜分大唐西域,再沿河西走廊进入中原腹地;而大唐作为四个大国中唯一一个由农耕民族建立的政权,开拓西域的首要目标是以攻为守,保卫自己的领土:由关中经陇西、河西而至安西,最终抵达塔里木盆地的西部边界葱岭,守住高耸入云的葱岭就可以挡住外部势力进入中原。因此,唐朝的诉求并非掠土殖民(大食)、压榨土人(突厥)、开辟通道(吐蕃)抑或保护商路——商路只是唐朝扩张过程中的副产品而非目的——而是简简单单的据险自守,隔断南北通道以阻止强敌结盟来对付自己。

这么一来,吐蕃与突厥一南一北谋求联手进攻共同的敌人大唐,而大唐与大食一东一西各自占据葱岭两侧,井水不犯河水。一旦吐蕃越过了这条东西向的均衡线,有望进入北方草原与突厥人合流,大唐的“红色警报”就被触发了。大唐开元三年(公元715年),也就是屈底波被*、大食军撤走、吐蕃军进占拔汗那的那一年,正在安西都护府巡察的监察御史张孝嵩当机立断,越俎代庖地征发并指挥仆从国附庸军长驱直入数千里,翻越葱岭抵达拔汗那盆地,大败吐蕃重兵,于汉武帝攻略大宛的八百年后再次占领此地,封住了吐蕃进入中亚草原的葱岭西道出口。

此后吐蕃又谋求取道勃律打通葱岭东道,同样被时任北庭节度使的张孝嵩所挫败:开元十年(公元722年),张孝嵩派四千步骑援救小勃律,大破吐蕃军,此事已在上一篇《探访“山地之王”:高仙芝的高原足迹》中提及,故不再赘述。

远征葱岭西道

大唐天宝八载(公元749年),高仙芝收复小勃律后两年,又在播仙(今新疆且末)大破吐蕃。在东线撞得头破血流的吐蕃军不得不调头前往西线的葱岭西道寻找唐朝西域防御体系的弱点。接到情报的高仙芝完全可以前往拔汗那,在那里以逸待劳等待劳师远征的吐蕃军前来并给予迎头痛击,但毕生追求战场主动权的高仙芝并没有那么做:既然葱岭西道尚可走通,那我就彻底切断它!

巴基斯坦奇特拉尔街景,古代的朅师国所在地。(王在田/图)

天宝九载(公元750年),高仙芝第二次出兵葱岭,再次来到小勃律,由此沿娑夷河(今吉尔吉特河)逆流而上,翻越山杜尔山口,前往兴都库什山脉中部东麓的朅师国(今巴基斯坦奇特拉尔)。有历史学家考证朅师国是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终点,附近Kalasha幽谷中繁衍至今的古老部落据说就是希腊远征军的后裔。从小勃律到朅师超过七百里路程,如今走公路需要两个整天,第一天路况甚好,还有长途车可以坐,第二天就只能与乡人搭乘当地四轮驱动方可成行,沿着马斯图杰河谷(Mastuj Valley)一路向西,北面是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的连绵雪山,南面则是兴都拉吉山脉(Hindu Raj)高达6542米的雪峰Buni Zom。脚下马斯图杰河深深切入致密的黄土,形成T字形的高耸台地,令人想起嘉峪关外的讨赖河谷——高仙芝麾下将士由中原经河西而至西域途中,一定在讨赖河边饮过马吧,相信他们也发现了两地的神似。

嘉峪关外的讨赖河谷(王在田/图)

《两唐书》没有记载高仙芝远征朅师走了多久,《资治通鉴》也仅提到唐军系冬季行军。根据我对朅师沿途地形的估测,古代军队带着辎重至少需要走半个月。而吐蕃军就更艰苦了:由于唐军三年前就控制了小勃律和娑夷河谷,吐蕃军不得不从南面的崇山峻岭中绕行,一个月能不能走到朅师都是问题。朅师国是吐蕃的盟友,位于葱岭西道的中点,过了朅师就可以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再沿着喷赤河穿越葱岭西部和西天山的阿赖山脉,最终抵达拔汗那盆地——那又是一个多月的行程。

由于高仙芝奇袭朅师,截断了葱岭西道,远道而来极为疲惫的吐蕃将士就不用再翻越兴都拉吉、兴都库什、葱岭和西天山这四座伟岸的山脉,更不用在酷热的拔汗那艰难攻打唐军与粟特人联合把守的要塞,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到凉爽的青藏高原——这难道不是大唐高将军带来的和平红利吗?

因此,在失去朅师这个重要的中继点之后,吐蕃彻底打消了打通葱岭东、西两道的念头,从此将兵力集中于东线,但仍于天宝十二载、十三载被高仙芝的继任者封常清在东线的两条通道分别击破,以至于吐蕃军在此后的十年时间里都无法对大唐西域形成重大威胁。

高仙芝陆续平定了东西两线的吐蕃攻势,将大唐的军事控制线由葱岭东部外推到了葱岭西部,达成了稳定西域、拱卫中原的战略目的,可以说达到了个人军事成就的巅峰。

然而就在此时,他收到了拔汗那的求援书,请求他在班师前顺道讨伐石国。

费尔干纳盆地的传统茶馆(视觉中国/图)

“诸胡皆怒”

拔汗那先被白衣大食灭国,又被吐蕃扶植傀儡政权,最后依靠大唐援军方得以复国,因此是中亚地区对大唐最为忠诚的属国,可以比拟为高丽之于大明。

那么拔汗那为什么要吁请唐军攻打石国呢?此事缺乏明确的史料记载,一般认为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拔汗那与石国有隙,拔汗那位于药*水上游的盆地中,而石国位于药*水流出盆地的下游方向,其首都拓折城就是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Toshkent),“拓折”就是“塔什/Tosh”,乃是突厥语“石头”的意思。两国同为粟特国家,石国扼拔汗那通往中亚草原的出口,而拔汗那则扼石国的水源,两国或有积怨;二是拔汗那向大唐输诚,趁河中之地陷入权力真空之机予以控制;三是石国位于河中地区与中亚草原接壤的前沿,与突厥的主要部落突骑施的继承者黄姓突骑施交好,而突骑施长期是大唐的威胁,踩到了大唐的红线。总之高仙芝采纳了拔汗那的建议,引军北上进入费尔干纳盆地,再沿着药*水抵达石国。

石国属于河中地区的昭武九姓诸国,是大唐的羁縻之地,它们奉唐朝为宗主国,向大唐定期朝贡,但没有行政、财政和军事上的实际管控关系。高仙芝讨伐石国的名义是“无藩臣礼”,但史书上没有列举具体罪状。弱小的石国提出讲和,高仙芝假意应允,却囚禁了亲自前来和谈的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他曾在小勃律之战中使用过相似的计谋,以财货诱捕亲吐蕃的小勃律贵族出城后实施抓捕斩首——然后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拓折城。破城后,高仙芝纵兵大肆*戮,还掠夺了石国的大量珍宝,光其本人就获得“瑟瑟十馀斛、黄金五六橐驼、良马宝玉甚众,家赀累钜万”。

这里所说的“瑟瑟”乃是中世纪最为昂贵的矿石之一:青金石。它原产于乌浒水上游的巴达赫尚地区(今阿富汗东北部),经河中地区转口贩运至世界各地,既是珍贵的宝石、治病的“神药”,也是稀有的蓝、紫色颜料。2022年跨年舞蹈《只此青绿》而爆火的青绿色调,其缘起就是宋徽宗以宫廷御藏的珍贵青金石供青年画家王希孟绘制的传世珍品《千里江山图》,而白居易的千古名句“半江瑟瑟半江红”,诵咏的也是江水在夕阳照射下泛出的青金石色彩。高仙芝从石国劫掠了大量青金石,想必是其府库历年蓄积的珍品,尤列于黄金之前,其价值可想而知。

北京故宫珍宝馆的青金石雕松泉人物图山子(清 (视觉中国/图)

高仙芝将此次远征所俘虏的石国国王、朅师国王、吐蕃酋长以及很可能是在石国一并捕获的黄姓突骑施可汗(或可解释高仙芝为何屠戮拓折城以惩罚石国的通敌行为)一股脑儿送回长安献俘阙下,战功可谓煊赫。但他的背信之举和残酷屠*激起了除拔汗那之外河中诸国的公愤,据《资治通鉴》记载,“石国王子逃诣诸胡,具告仙芝欺诱贪暴之状。诸胡皆怒,潜引大食欲共攻四镇”。

而根据大食史料记载,战争的起因是拔汗那与石国敌对,向大唐求援;唐军包围石国,石国国王投降,并未受到迫害;大食得知此事后出兵与大唐交战——这一叙述前后缺乏逻辑,难以解释大食出兵的原因。据我看来,那一年大食刚好完成改朝换代,黑衣大食取代了白衣大食,正需要一场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弥合内部的分裂。统帅并波悉林则刚刚镇压了安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的叛乱,得以腾出手来以安国为基地出兵侵占他的前辈屈底波曾经征服过的河中地区。如今河中诸国主动前来归顺,正中其下怀。并波悉林遂照单全收吞并了河中之地,然后率领士气正旺的大食雄师与河中诸国的附庸军沿着中亚草原向东进发,兵锋直指大唐在西域的前哨碎叶城。

而高仙芝得知河中巨变,第三次统率安西四镇的主力部队以及葛逻禄和拔汗那的附庸军越过葱岭,前往河中平叛,两支大军遂在拓折城与碎叶城之间的怛逻斯遭遇。

“中亚的关原之战”

“怛逻斯”是石国东部城池的名字,得名于塔拉斯河,后者是西天山余脉中的一条山间河流,水量虽然不大但源远流长,长达一千多里。塔拉斯河的下游沿着河谷向西北方向流淌,最后进入草原地带。如今河谷内的山地属于吉尔吉斯斯坦,河谷以外的平原地带则属于哈萨克斯坦。河谷里有一座吉尔吉斯小镇叫做塔拉斯(Talas),河谷外的草原上则有一座哈萨克大城叫做塔拉兹(Taraz)。苏联时代于1975年在塔拉斯河谷山口修建了一座基洛夫水库,拦住了本就不多的河水——水库深度仅7米,用于河谷内的农业灌溉,因此塔拉斯河进入哈萨克斯坦国境后只剩下涓涓细流,形成一片饥渴的绿洲,最后断流于沙漠之中。

建于苏联时代的基洛夫水库(王在田/图)

鉴于年代久远,如今已经无法确认唐代的怛逻斯城究竟是今天的塔拉斯镇还是塔拉兹城,抑或位于两者之间的某一点。由于地处吉尔吉斯斯坦和哈萨克斯坦边境地带,作为外国人的我无法抵近塔拉斯河谷出口——怛逻斯之战最有可能发生的地方——开展考察,也无法放飞无人机从空中俯瞰这条河谷。但可以肯定的是,兵力较少的大唐联军占据了地势略高的河谷内侧,用山峦和河流保护自己的侧翼;兵力占优的大食联军则从草原一侧向河谷进攻,双方在塔拉斯河北岸摆开了战场。

塔拉斯河(视觉中国/图)

关于双方的兵力对比,史家众说纷纭,目前一般认为大唐联军兵力为2—3万人,鉴于整个安西大都护府的兵力不超过三万人,还要守备偌大的南疆,不可能悉数调往前线,我倾向于《资治通鉴》的记载,高仙芝此次远征的总兵力约三万人,估计其中一半为唐军,以步兵为主,其余系葛逻禄和拔汗那的附庸军,其中葛逻禄军为骑兵,拔汗那军也以步兵为主。或有一种说法是唐军兵力高达六、七万人,这就意味着其中绝大部分是附庸军,并不符合当时大唐在河中地区众叛亲离,仅有拔汗那追随的实际情况,而葛逻禄作为初兴的突厥部落也无法提供这么多兵力。大食方面史料更加缺乏,一般认为有7—10万人,也有认为高达20至30万人的,我认为以当时的后勤保障条件,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兵力在草原上远征,所以姑且认为这场战争是7万大食联军与3万大唐联军在塔拉斯河边展开的一场*。

史载这场战役打了五天,前四天大食军队主攻,但未能突破唐军构成的严密防御阵形,可到了第五天,战场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有日本学者把这场战役比喻为“中亚的关原之战”——关原之战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投入兵力规模最大的一场战役,西军主力以寡敌众,即将赢得战场主动之际,原本按兵不动驻扎在侧翼山顶的友军小早川秀秋部突然倒戈,切入了正与东军激战的西军主力后方,对其形成夹击之势,西军遂土崩瓦解。这一类比虽然不尽确切,但确与怛逻斯之战的逆转颇有相似:唐军精锐的陌刀队挡住了大食军的多轮攻击,原本有望复刻对方主帅并波悉林去年在扎卜河战役中的成功范例,用骑兵反冲锋压垮敌军斗志。只可惜大唐联军的骑兵部队是葛逻禄附庸军,在这个唐军即将赢得战场主动的关键时刻,与大食早有默契的葛逻禄人反戈一击,反而切入了正与大食军激战的唐军后方,对其形成夹击之势,唐军主力遂陷入重围苦战之中,伤亡殆尽。

主将高仙芝不甘心就此失败,还指望用预备队稳住阵脚,收拢前线败兵后再与敌军一决雌雄。他的副将、曾在连云堡战斗中立下奇功的猛将李嗣业在危急关头劝他撤退:将军孤军深入,没有援军,而周围胡人诸国都是追随胜者的墙头草,一定会对我们群起围攻。一旦我们全军覆没,还有谁回去守卫南疆呢?我虽然是个莽汉,也看得清形势危急,将军可不能再拘泥固执了!(《旧唐书·李嗣业列传》:愚者千虑,或有一得,势危若此,不可胶柱)

于是,李嗣业拽着高仙芝放弃了被包围的唐军主力,沿塔拉斯河谷向东撤退。地势渐高,山道渐窄,作为预备队最先调头撤退的拔汗那附庸军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后面的唐军无法通过,眼看就要被大食追兵赶上。这时李嗣业放下陌刀,抡起大棒向拔汗那友军左右开弓,“人马应手俱毙”,拔汗那军纷纷向左右避让,高仙芝得以逃出生天;而唐军的第三把手、别将段秀实挺身而出,责备上司李嗣业为了自己逃命而*害友军,“惮敌而奔,非勇也;免己陷众,非仁也”,李嗣业这才羞惭地停止*戮。

这就是唐军在怛逻斯大败后的惨状。

吉尔吉斯斯坦塔拉斯省的入口拱门(视觉中国/图)

尾声

怛逻斯战役结束后,两军各自回国,大唐与大食仍以葱岭为界,战略均衡并未发生根本改变。之后的五年里,黑衣大食向大唐先后派出了八批使臣,表明双方仍然维持着密切的外交关系。

葛逻禄:临阵倒戈的突厥部族,在怛逻斯之战后与吐蕃结盟,继承了突骑施的角色,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突厥征服者。

拔汗那,葱岭一隅的西域属国,在怛逻斯惨败和*戮后依然效忠大唐,“事唐最谨”。“安史之乱”爆发后,拔汗那响应唐肃宗邀请,不远万里发兵援助中原。时至今日,费尔干纳仍是世界丝绸重镇,生丝出产量列全球第三,这便是唐代丝路花雨对这个酷热盆地的千年遗泽。

河中诸国,大国博弈下的粟特城邦,大唐在“安史之乱”后退出西域,这些波斯化国家在大食与突厥的影响下又陆续发生了伊斯兰化和突厥化的历史性转变。根据历史学家考证,造纸术早在怛逻斯战役爆发前就已经传播至此,它助力昭武九姓中的安国逐步成为穆斯林世界重要的文化中心,被誉为“伊斯兰支柱”。

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伊斯兰文化中心的象征:Mir-i-Arab经学院(王在田/图)

并波悉林,奴隶出身的战神统帅,在三年后卷入了黑衣大食夺位之争。他支持第二代哈里发打败了对手,却于三个月后被这位哈里发虐*——诚所谓“飞鸟尽,良弓藏”。

段秀实,直言极谏的儒将,撤回安西后被遭他斥责过的李嗣业提拔为判官,两年后又辅佐封常清攻克大勃律,在平定“安史之乱”和抗击吐蕃前线也屡立大功,64岁高龄时因反对叛臣朱泚而殉国——文天祥《正气歌》中的“或为击贼笏”说的就是他誓死讨贼的典故。

李嗣业,身高两米的猛将,在“安史之乱”中回军中原勤王,曾与中兴名将郭子仪联手,以弱敌强,连战连捷,陆续收复关中平原和东都洛阳,成为积弱唐军中的“救火队员”。大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他在作战时中流矢,“出血数升,注地而卒”——每当说到李嗣业,我首先会想起“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的勇武场景。

吉尔吉斯斯坦塔拉斯省奥特莫克山口,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山地之王”没准路经此地。(视觉中国/图)

高仙芝,胆识超凡但贪功爱财的名将,怛逻斯战役四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高仙芝与封常清受命统率临时纠集的乌合之众抵挡精锐叛军主力,只得依据坚城死守潼关,却因此被唐玄宗下诏双双斩*。接替他们俩的另一位名将哥舒翰被迫出兵与叛军*,结果全军覆没,潼关失守,长安沦陷。

高仙芝临死前曾有机会翻盘:当时向玄宗进谗并奉旨到潼关处决高仙芝的太监边令诚率领百余名陌刀手为自己壮胆,却不曾想这些精锐军士齐声高呼:高将军冤枉!“其声殷地”。高仙芝本可借助于这些忠诚的士兵收捕边令诚,或可迫使玄宗收回成命。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而是望着老战友封常清的尸首慨然长叹,束手赴死。

这位盛唐名将,最终随盛唐一并化为泡影。

来源:南方周末

编辑:王娜

责任编辑:牛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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