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2023年3月31日新京报书评周刊专题《中国奇谭》中的B03。
夜叉
在山东半岛一带,人们认为海夜叉是鲸鱼、海豚之类变的。海夜叉身材高大,像个人形,走在海上如履平地,头顶上还能喷水,这还保持了鲸类的习性。渔人在海上望见了海夜叉踩着水赶路,远远地避开。有时海夜叉还会登陆,到渔村里四处游荡。
冬日里的黎明,来得迟缓,黑夜不愿离去。人的身子也在贪恋被窝。偏偏有早起的客商,在黑暗中来到码头,石板上落了霜,脚底的泥沙踩出了泥泞。人们等候当天的第一趟船,要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时,就到对面的海岛去。白光已经出现在东方,海岛的轮廓在白光的映衬下格外鲜明,再过片刻,那黑岛上就会镶嵌金边,甚至燃烧起来。
在等船的人群当中,有一人不耐烦了,他挑着一对竹筐,筐里装着水果,要到对面岛上给人送货,岛上地僻,不产果木,就要从岛外运来。他回来时也不会空着筐子,会把岛上的乌贼干和鱼干带回来,同样用筐子装着。一来一去都不走空。按说这并不是他的主意,而是为老板做挑工,徒有一身力气,脑袋不大灵光,又最为急躁,船来了,还没停稳,他就大跨步上了船,惹得船身大震。船上水手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他来了,头也不抬,就骂了一句,挑夫也浑然不觉,他的莽撞向来招人反感,却不自知,仍旧横冲直撞,草鞋的泥脚印踩得船上泥泞不堪。
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画中的夜叉。
当天下午,他从海岛回来时,筐里装满了海岛的干货,剖开的干鱼,乌贼,表面上蒙着白霜,上品的干货都有这种霜,人们称之为鲞。肩头扁担上下颤,鱼和乌贼欢欣跳跃,正和他此刻的心情相称。此时天色已晚,他从码头上走来,沿着海岸向北,前面远远望见了渔村,那里有他的家。眼前出现一条大河,拱桥架在河上,桥的右侧就是海,大河在桥底分岔,像叉开的手掌,流到海里去,他把扁担横过来,双臂平伸护住扁担,防止拱桥的上坡碰撞筐子,就在拱桥的最顶端,他看到有一个人拦在了面前,那人穿一身青衣,头顶上没有头发,出奇的是,对面那人没有耳朵,脑袋两侧光溜溜的,本应该有耳朵的地方是光洁的平面,此时月亮升起,光华大炽,照在那个怪人的头上,确实没有耳朵,镜面似的反光。那人也不说话,就是拦住去路,拱桥狭窄,挑夫挑着担子,难以通过,而对面那人也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反而逼近上前,张口露出嘴里的獠牙,他盯着挑夫的竹筐,俯下了身子。
挑夫以为这位要看干货,就把挑子放下,扁担抽出来,拄在手里,两筐的干货摆在那人面前,请他来看。那人丝毫不客气,伸手进筐子,拿出一只乌贼干,那人直接放到嘴里大嚼,没几下就吞咽了,晒得像石头一样硬的乌贼干,未经水泡发,刀劈斧剁都极为吃力,青衣人却凭牙齿就能嚼碎,嚼得格格有声,牙床抬起时,露出里面的尖牙,锯齿状的白牙,咬合起来严丝合缝,张开便都是尖角,乌贼干一咬就断,肉丝坚韧难当,也在锯齿中断裂,灰白的鱿鱼捣碎成丝丝缕缕,血舌在中间出没,来回搅拌。
挑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这时,第二个乌贼干已经放在嘴里,一仰头就吞了下去。挑夫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拦挡,青衣人把整筐都搬到了自己面前,挑夫伸手去抓他的肩,手还没伸出来,青衣人就用手护在了肩头,掌心向前,像是等着抓挑夫的手腕。挑夫见势不妙,又想改方向,去打他的脸,刚一动念头,那青衣人就双手护住了脸,挑夫想打他胸口,就在一想之时,青衣人的双手从脸上迅速下移,又护住了胸口。
挑夫隐隐感觉到,对面站的这不是人类,而是精怪。只有精怪,才能察觉到人的想法。望着青衣人两鬓下光秃秃没有耳朵,挑夫暗中盘算:“没有耳朵,不知这是哪路精怪?”
青衣人似乎又知道了他心里所想,居然笑着点了点头,显然是承认了精怪的身份,这回轮到挑夫紧张了,索性在心里默想着进攻的方位,从头顶到脚趾,再从脚趾到头顶,后来又从中间到两端,再到后来,便打乱了顺序,随意跳跃,将默想的速度加快,青衣人手舞足蹈,一一避开。从远处看这桥上的两人,一个是沉凝不动,另一个却是身影凌乱,手脚都舞动出了虚影,丝毫不知疲倦,挑夫站在原地未动,头上却见了汗,禁不住烦躁起来,对面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激起他的蛮劲,他想也没想,手里的扁担挥出,正打在青衣人的脖子上。青衣人吃痛,从桥栏杆上翻身坠入河中,河水通向大海,青衣人手扶着脖子,双腿在水中用力,箭射般冲到了入海口,到了海面开阔处,沉到水中去了。
看来,不走脑子的莽夫最可怕,就连精怪也抵挡不住。有人说那是夜叉,夜叉的耳朵不在两侧,而是在头顶,戴一顶帽子就遮住了,同样遮住的,还有头顶的喷水孔。
大蟹
船行到东海深处,眼前出现一座海岛,这是完全陌生的海岛,负责领航的火长以为走错了方向,赶紧拿出海图,图中有沿途海岛的形状,周围的海岛完全符合,唯独眼前这座岛,却不见踪影,在海图上,这里空空荡荡,只有波涛汹涌的海面。火长正犹豫着要不要补绘上去,船已到了近前,贴着海岛的边缘驶过,海岛的一面峭壁与船舷平行,交错而过,海岛的肌理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峭壁是由大蟹构成的,脚爪和蟹钳互相勾连咬合,蟹嘴里喷吐泡沫,泡沫生成又破碎的声音如同暴雨,蟹嘴边的两片甲胄开合,里面藏着腮片,泡沫从这里吹出,数不清的蟹,不知疲倦地制造滚沸的泡沫,阖船水手但觉震耳欲聋,泡沫崩坏时,寒冷的碎屑飞溅到脸上,口鼻中又有腥膻充盈,空气中飘散的是蟹的唾液。原来这不是海岛,而是一座蟹山。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蟹山倒塌,从最高处的尖顶开始溃散,大蟹从斜坡滑落,有的还把蟹腿折断了,船上落满了大蟹,几只蟹螯落在船板上,钳子还在一开一合。船靠得不算太近,不然有可能把船压沉,更多的蟹直接落到水里了。他们驶过蟹山,回头再望去,海面上残存着蟹岛的底座,一群大蟹在攀爬,几个大浪推过来,蟹群消失在水中,也不知这座蟹岛在水下究竟还有多深。蟹群的底座有可能扎在海底,靠近底层的蟹,已被同类的体重压扁,蟹岛的倾斜便是从这里开始的。船上的人心有余悸,再看落到船上的蟹,蟹壳大如斗,布满沟壑与棘刺,稍一触碰便会刺伤。蓝紫夹杂的鲜艳,在阳光下,脚爪还有彩虹的光晕,不敢拿来吃,唯恐有毒,只得清理出来,统统扔到海里去。
大蟹的故事在海湾流传了上百年,它的身形也越来越大。讲述者总是在夸大它的身躯,这样才能引起听众的惊呼。大蟹的踪迹也从外海平移到了近在咫尺的内海,那时人们相信,在海湾的出口,有一只大蟹把守,进出海湾时要往水里投掷烧鸡,给大蟹吃,还燃烧香烛,不然大蟹抬起巨钳,就把渔船剪成两半。有渔夫出海回家,看到海湾外面立着两根柱子,那是春季雨后的傍晚,海面上伸出了两条黑柱,黑不透光,上端伸进了云层。海面上落了两条黑影,黑影一直延伸到岸上,落在山丘,便随着地势隆起。林中歇宿的鸟受到黑影的惊吓,腾身在空中盘旋,久不落下。后来才知道,那两根黑柱,是大蟹的眼睛。
逛鱼
逛鱼是近海浅滩中的一种杂鱼,又称沙逛鱼,学名叫做“矛尾刺虾虎鱼”。逛鱼之名由来已久,或许从明朝开始就有这个名字了,县志的编纂者采用了方言中的字音,若往上追溯,可能来自“洸洋”这个古老的词汇,恣肆放纵之意。这是一种底栖鱼类,头大,身子呈圆柱状,到尾部渐成尖状,味道鲜美嫩滑。海滨渔家用虾做饵下钓,很容易上钩,逛鱼贪吃,咬钩后紧闭嘴不松口,故而又称之为“傻逛鱼”,腌制后晒成鱼干,是佐酒的佳肴。
据说早年间的逛鱼并不傻,甚至还有些野心,并不满足于做一条凡鱼。因为逛鱼生长速度很快,这让它有些飘飘然了。它为自己的生长速度而洋洋得意,这远远超过了其他海物。于是它随口吟了一首打油诗,自夸能耐,这首诗至今在半岛流传甚广,已经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诗云:
一年长一尺,
十年长一丈,
三十年赛过老龙王。
吟诵完毕,逛鱼意犹未尽,在泥滩的浅水里摇头摆尾,搅动周围泥沙扬起,四下里浊浪滚滚,它在这烟幕里欢喜得团团转。逛鱼没有想到,泥沙遮住了视线,在不远处的海草丛里,恰恰藏着一位巡逻的虾兵,暗暗记下了这几句诗,急忙跑回去报给了老龙王,一溜水线,就没了踪影。逛鱼浑然不觉,仍在拍沙鼓浪,沉浸在“赛过老龙王”的憧憬里。
老龙王听了,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小逛鱼不知天高地厚,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于是老龙王施了法术,让逛鱼的寿数只能活一年,春日里生,秋季里死。任你生长速度再快,也掀不起风浪。从那以后,逛鱼一族的生长速度还是一年一尺,但却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一年一茬,到了冬季就会枯死在浅滩里,一群小蟹赶来,在它的身上掘肉吞下。自从折寿以后,逛鱼的性子也变得呆傻痴苶,和寿命一同抽走的,还有它的心智,它变得暴躁,贪吃,再也不会作诗了。它早年的诗却流传下来,没有人同情它的遭遇。
在渔家的夜晚,饭桌上出现了逛鱼,圆睁双目,两鳃的肉高高鼓起,这两片鳃肉也是难得的美味。这时大人会用逛鱼来教育孩子,夹起一块逛鱼的鳃肉,吟诵逛鱼的打油诗,叮嘱孩子,“不要狂妄自大”,“不要惹事”,不然就会和逛鱼一样的下场。这是一种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孩子听了似懂非懂,却记得了那首打油诗,若干年后,还会讲给下一代,直到逛鱼消失。
撰文/盛文强
编辑/宫照华 张婷 王青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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