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梅成栋《咏梅》诗云:“满眼是花花不见,一层明月一层霜。”满眼梅花,却梅花不见,只因被一片香雪而引起视感的错觉,好像高的是一层明月,低的是一层严霜。上句后半句的“花不见”与前半句“满眼是花”是两个相反的意思,诗人把它们组合在一起造成翻叠,于反覆中见出趣味,更进一层地把梅花盛开的情景表现了出来。这就是“反复成趣”的艺术手法。
诗词艺术贵于在有限的篇幅中有辗转回旋的天地。反复手法的运用,有助于增加诗意的层次、波澜与密度,使读者在阅读中始终保持着新鲜感与趣味,如游名山,到山穷水尽处,忽又峰回路转,另有一种洞天,使人应接不暇,则耳目大快。因此,尽管有些诗歌作品的题材很普通,但因反复而翻出了新意,翻出了趣味,从而有很好的艺术效果。
反复大致可分为当句反复、后句反复前句、下半首反覆上半首三种形式。下面分别举例。
当句反复的例子,如贾岛的《赠圆上人》诗:
且说近来心里事,仇雠相对似亲朋。
仇雠相对自然是势不两立,亲朋相对应该是亲密无间。仇雠相对,如对亲朋,这虽然矛盾,却曲折达意,动而传神地表现出圆上人避世的孤寂。纪昀曾称这一结句“野甚”(《瀛奎律髓刊误》),也就是说它的写法独特。
又如杜牧的《赠别二首》之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在离别的筵席上,诗人欲强颜欢笑,使所爱欢欣,但怎么也笑不出来。这看似“无情”,实际正是“多情”。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真正相亲相爱的人,在离别之际,往往只是凄然相对。诗人想笑,乃是由于多情;笑不成,则更见多情。这一“多情”与“无情”的翻叠,把诗人的内心情态表现得委婉曲折,深挚感人。
后句反复前句的例子,如李觏的《乡思》诗: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黄昏之际是最容易使人触虑成端、沿情多绪的时候,故古人有诗云:“最难消遣是黄昏。”远在他乡的诗人,身处在这么一个时刻,望着百鸟归巢,群鸦返林,不由触景生情,产生了浓浓的乡思。
诗句从远望落笔,意思说人们都认为落日之处已是天涯,可我望得见天涯的落日,却望不到故乡。前一句言天涯之远,后一句又反复,言天涯再远也不如故乡远,因为天涯毕竟还能望到,而故乡却渺不可见。这样写虽出乎常理,而又全在情理之中。
又如欧阳修的《踏莎行》词: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与李觏诗一样,这二句系采用下句翻上句的形式。原野的穷尽处是春山,而行人更出春山之外,句意正是通过翻叠而深入,进一步突出了闺中思妇的离愁别绪,起到了强化主题的作用。
下半首反复上半首的例子,如王建的《宫词》: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诗的前二句展示了一幅画面:一个宫女在桃花丛中,看着满枝的桃花被风吹得东零西落,心里产生了怜惜之意,一面怨恨着东风,一面拾掇花瓣。从这个宫女惜花恨风的感情中,我们不难感觉到她对自身命薄的伤感。
后二句是一个反覆,因为她从东飞西舞的桃花突然联想到,桃花是为了“贪结子”而自愿凋零的,并非是东风无情。这一反复,推翻了前两句的意思,使全诗的意境更深了一层,暗示出宫女不尽的怨恨。全诗层波叠澜,意蕴深曲,诵读再三,情味无穷。
又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瞿塘峡为长江三峡之一,西起四川奉节县,东至巫山县,因水流为万山所束,巨石所阻,故有“瞿塘天下险”之称。诗的前半首描绘了瞿塘峡惊涛拍岸、险阻重重的形势,后半首则一反前意,说是世态人情比瞿塘峡的水石还要险恶,在“等闲平地”也会兴起波澜。人心之险于瞿塘的反复,正可见出诗人屡遭小人诬陷的愤世嫉俗之情。
以上三种只是反复艺术的基本形式,有创造性的诗人经常会根据抒情的需要而有所变化。
比如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通篇的描写,只用最后一句“可白发生”将其全部推翻。但无论是什么样的反复,都必须做到相反相成。如果相反而不能相成的话,那么,就不是反复成趣,而是自相矛盾了。
如骆宾王《玩初月》绝句云:
忌满光恒缺,乘昏影欲流。
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
我们不难发现,此诗前后意思截然相反。既然起句已赞美月亮“忌满”而“光恒缺”,何以在后二句不顾前旨,又去指责月亮“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呢?从全篇看,也看不出诗人有什么特别的用意。这种前后矛盾的诗病,在不少诗人的作品中都可找到。
试看杜甫的《君不见简苏徯》诗:
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
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
丈夫盖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
何恨憔悴在山中!深山穷谷不可处,
霹雳魍魉兼狂风。
苏徯系杜甫友人之子,因仕途不得志,颇为悲观,杜甫乃作此诗以劝慰。前四句以废池尚蓄蛟龙、折桐犹作琴瑟的比兴为引端,接下三句转到苏溪身上,指出大丈夫只有到生命终了方能评说功名,你现在年力未衰,不必为暂时不遇而消极怨恨。
按理说诗最后当作鼓励才是,而作者却道“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浦起龙以为这二句是“暗用《招魂》意”(《读杜心解》),但将此接在“何恨憔悴在山中”句后,不是前后矛盾吗?
再看曾几的《食笋》诗:
花事阑珊竹事初,一番风味殿春蔬。
龙蛇戢戢风雷后,虎豹斑斑雾雨余。
但使此君常有子,不忧每食叹无鱼。
丁宁下番须留取,障日遮风却要渠。
春花将尽,新笋登盘,那别具一格的风味,令诗人食之难忘,遂祝愿:只要竹林常发新笋,就不用再忧叹平时食无鱼肉了。行文至此,诗理颇顺。
可诗人偏又接道:下番不应取食,因为障日遮风需要竹林。前既说欲常食,后又说须留取,虽是正反冲突的笔法,可又凸显不出什么新意,这显然是自相矛盾,而不是什么反复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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