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方过,夏暑未消,天儿尚且有些闷热。
承德门外,一小黄门踮脚时不时往宫道尽头张望,望眼欲穿,许是因等着久了,他眉头蹙起,面上显出几分厌烦与不耐。
不多时,只听隐约马蹄声,宫道微微震动起来,随着声响渐大,一辆蓝顶马车入了眼,很快在宫门几尺开外停了下来。
小黄门登时换做一副恭顺敬畏的模样,躬身上前,笑问:“马车里的可是燕贵人?”
车内无人应答。
小黄门候了好一会儿,见始终无人答话,又忍不住道:“奴才是宫里派来迎接贵人的。”
他话音方落,便有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来,一个满口黄牙的婆子歉意地冲小黄门笑道:“公公见谅,我家姑娘头一回与父母分别,难免伤心得久些,且让我家姑娘整理整理仪容,请公公稍等片刻。”
“诶,诶。”
小黄门满口答应,心下却不屑。
这些年,他负责接进宫的后妃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了,因何难过他会不懂,这些个娇滴滴的世家贵女,没经历过什么搓磨,分别伤怀是其一,主要是想到自己一只脚进了这阎罗殿,从此任人宰割,生死难料,恐惧慌乱罢了。
约莫一刻钟后,门帘再次掀开,婆子先行下车,又走下个不大的丫鬟,帮着将车中女子扶了下来。女子身形摇晃,落地后颇有些站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小黄门垂眸暗暗勾唇,不免心生嘲笑。
竟都怕到这个地步了。
他几步上前,想瞧瞧这位新封的燕贵人是不是同先前那些头一日进宫的妃嫔一样,双眼哭得猩红发肿,跟个核桃似的,然凑近一看,却是双目微张,一时怔在了原地。
方婆子见小黄门久不言语,连连唤了他几声,小黄门这才回过神,低身行礼道:“奴才见过燕贵人。”
动作间,他又忍不住偷偷抬眸觑了一眼,瞧得更仔细了些。
只见那燕贵人肤若凝脂,一身肌肤白得透亮。杏脸桃腮,眉似远黛,眼眸倒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红肿,反半眯着,透着些许慵懒迷离,湿漉漉似藏着一汪潋滟的湖水。一双唇没甚血色,衬得整张脸都有几分苍白,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折损她的美貌。窈窕的身姿显出美人弱柳扶风的姿态,反更让人觉得我见犹怜,清丽婉兮。
小黄门入宫地早,先帝在世时他便已在浣衣局做起了杂活,宫中嫔妃花红柳绿,争奇斗艳,什么国色天香他未曾见过,可偏偏这位燕贵人的容貌令他心惊。
这等绝色,只怕在整个南境都难寻到第二个,难怪传闻说这位燕家女先前还被称为渭陵第一美人。
不仅如此,凑近了,还能隐隐嗅到她身上散发的一股独特的浅香,不似牡丹般浓烈,却又比清冷的梅香更馥郁,丝丝缕缕,勾人心魄。
这香味小黄门不曾闻见过,想着许是什么上好的熏香,毕竟这大户人家的姑娘鲜衣美食,膏粱锦绣,都最喜用香了。
“燕贵人,时辰不早了,奴才领您进宫吧。”
听得此言,方婆子登时泪眼婆娑,拉住女子的手,呜呜地啜泣起来,“姑娘,往后老奴就不能陪着您了,您一人在宫中定要好好的,天儿很快便要凉了,您身子不好,夜里记得盖暖一些,莫要着了风寒……”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许多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不动声色地塞进小黄门手里。
”我家姑娘在这宫中无亲无故,往后还望公公多多照拂。”
小黄门熟练地收进去,笑意盈盈道:“您说得哪里话,燕贵人是主子,伺候好主子原就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本分。”
一旁的婢女看着小黄门,神色凝重,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嬷嬷余光瞥见她,当即狠狠拽了她一下,肃色道:“往后,你要好生伺候姑娘,切不可有一丝怠慢!明白了吗?”
婢女咬了咬唇,少顷,垂眸缓缓点头。
方嬷嬷又嘱咐了婢女几句,这才以袖抹泪,看着她们进宫去。
然人才入了门洞,方婆子面上的不舍之情悉数烟消云散,望着由婢女半扶着,逐渐远去的那抹倩影,她双眉紧蹙,面上反流露出几分担忧来。
那厢,小黄门领着主仆二人一路往皇宫的西面去,见这两人走得慢,只得配合着缓下步子。
回望间,他又偷偷瞧了那燕贵人好几眼,想到这般美人却是要将韶华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心下不由得觉得惋惜。
宫里人虽不敢言,但都晓得那位是个疯的,他即位不久,便立下了个荒唐的规矩,京中凡是三品及以上官员,族中有适龄女子的,都需送一位进宫为妃。
他若只是□□熏心,沉溺美色倒还好,可那些女子送进宫,从来不是为他享乐所用,他即位八年来,只召寝过三次,而这三位宫妃,无一不是惨死的下场,甚至不久后,连带她整个家族都被会株连。
所谓进宫,也根本称不上是家族荣光,更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会有掉落的危险。宫妃们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召寝的消息一朝传到自己宫里,朝中重臣更是过得战战兢兢,担心自家女儿受到宠幸,连带着全家项上人头不保。
“燕贵人,您的住处在西面,拐过前面那条小道便到了。”小黄门笑嘻嘻道。
见那燕贵人依旧没有言语,小黄门心下难免不喜,瞥见她被婢女搀扶着,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撇了撇嘴。
长相归长相,胆战心惊成这般,吓得到现在都还腿软到站不住的,他还真是头一遭见!
小黄门鄙夷的眼神尽数落在身后女子的眼中,然她此时有再多怨气委屈都发泄不出来,小黄门那一声声“燕贵人”反唤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因她根本不是小黄门口中的燕贵人,那个礼部侍郎燕辙远的掌上明珠,渭陵第一美人燕溪。
而是燕家鲜为人知的另一个女儿,燕沅。
燕沅的确胆小,她自小怕的事儿便多,怕冷怕黑怕虫蚁,尤其怕疼,可她现下这副样子,不单单是被吓的,更多的是药力使然。
她也不曾想,昨夜陈氏唤她过去为她那妹妹燕溪宴行,一碗汤水下肚,醒来时,她却成了被送进宫的那个。
来的马车上,沈氏身边的方嬷嬷再三威胁于她,说这可是欺君之罪,若她说出实情,不仅无济于事,燕家上下只怕都性命不保,她定也在劫难逃,可若她乖乖呆在这后宫中,将嘴闭牢了,自会相安无事。
其实就算方嬷嬷不说,这种蠢事燕沅也是断不会*,且不说她中了药,浑身无力根本闹不起来,就是冲着会丢了性命这事儿,她也不敢吱声。
她向来如此,命比天大,只要能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其余的都不算大事。
一路朝西,两侧的宫殿愈发凄冷荒僻,走了小半个时辰,小黄门才在一扇斑驳褪色的朱门前停下。
他应付地说了两句,临走前忽又道:“燕贵人刚进宫不清楚,淑妃娘娘是如今陛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她是内阁首辅苏大人之女,贵人往后遇着,切不可冲撞。”
多的小黄门也不好说,他总不能明着告诉燕沅,淑妃娘娘是个嚣张且愚蠢的,宫妃们都躲着陛下,只有她眼巴巴盼着受到荣宠。
仗着陛下不管,在宫中胡作非为,凡是有几分姿色的妃嫔,都不免被淑妃针对。
他倒不是好心,只是收钱办事,多少得提醒一句。
小黄门走后,夏儿掺着燕沅进了屋,草草用袖子擦拭了木凳上的积灰,将她扶坐下来。
“姑娘,你可觉得舒服了些?”
燕沅微微颔首,“好多了。”
见燕沅这副虚弱的模样,再抬首瞧了瞧这破败的屋子,夏儿眼圈一红,不由得哽咽道:“姑娘,这往后我们该如何是好,夫人让你代替二姑娘进宫的事儿,定是瞒着老爷偷偷*,不如您想法子捎信给老爷,让他救您出宫去。”
燕沅摇了摇头。
皇宫不是酒馆,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夏儿想得太天真了些,纵然沈氏是瞒着燕辙远*此事,如今也没有了回旋的余地,要想保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将错就错。
她强笑着道:“其实在宫中也没甚不好,好歹不必担忧夫人时时刁难,日子过得虽乏味,但也算安稳自在,是不是?”
嘴上虽这么说,可燕沅垂在袖中不安搅动着的手却出卖了她。
这宫里要真那么好,沈氏又怎会费尽心思桃僵李代,让她替燕溪进宫呢。听闻当今陛下残暴不仁,嗜*成性,可是个*人不眨眼的暴君,身处在这皇宫得时时担忧自己的性命。
夏儿闻言抽了抽鼻子,她跟了燕沅近十年,还能不了解燕沅的性子,知晓她此时根本就是在强撑。
想到燕沅如今的遭遇,又念及她的身世,夏儿愈发心疼起她家姑娘来。夏儿自小父母双亡,七岁就被二叔卖进了燕府为婢,关于燕家的事自然比旁人了解得更透彻一些。
她家姑娘燕沅是燕家长女,比二姑娘燕溪还长上一岁多,却非正妻沈氏所出,对外虽说她是姨娘生的庶女,可真正知晓内情的却明白燕沅的身世远比之复杂得多。
说来,还是燕沅的爹燕辙远当年自己造下的孽。
燕辙远原是贫农出生,其父是小山村的寻常佃户,却因他资质过人,二十出头便过了乡试,成了十里八乡唯一的举人。
燕辙远自幼便由父母做主订了一门亲事,十九岁时迎娶了同村一位姓陈的姑娘,陈氏在燕辙远中举那年怀胎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个孩子便是燕沅。
然孩子才过满月,燕辙远便远赴京师赶考,途中路过渭陵,渭陵太守沈铎看中其才华,邀其借住在家中,却不想燕辙远与太守爱女暗生情愫,甚至于珠胎暗结。
事情败露后,沈铎为保全女儿声誉,命燕辙远在参试后,立刻回渭陵迎娶其女。三月后,燕辙远考中进士,在沈铎的疏通打点下,赴渭陵为官,很快便成了渭陵太守的乘龙快婿。
燕辙远为借岳丈的声势地位步步高升,刻意隐瞒已娶妻一事,甚至多年来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寄回。
几年后,黄河水患,大坝决堤淹了不少农田和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燕辙远的家乡也未幸免于难。燕辙远本以为那般灾祸之下,他家中应当无人幸存,不想有一日,陈氏竟突然带着燕沅找上了门。
沈氏为此与燕辙远闹得不可开交,沈铎心疼女儿,想到燕辙远隐瞒欺骗于他,盛怒之下,以官位前程威胁燕辙远好生处理此事。燕辙远无奈,只得给了陈氏一封休书与些许银两,要求她带着燕沅离开,再不许对外提二人的关系。
陈氏点头答应,可翌日却只带走了银两,留下了撕碎的休书和年幼的燕沅。
到底是亲生骨肉,燕辙远狠不下心抛弃,又怕沈氏看见燕沅不喜,便将她丢到了城外庄子上抚养。
一养便是近十年,直到这次燕辙远升迁,才带着燕沅一块儿来了京师。
夏儿本还不明白,沈氏那般厌嫌燕沅,怎不将她丢在渭陵,随便寻户人家打发了,原是早做了打算。
知道自己哭哭啼啼的只会让燕沅更不安,夏儿抹了抹眼泪,着手收拾起了屋子。
这地儿叫凝玉阁,虽是破败凄清,却依旧很大,夏儿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将燕沅的卧房收拾干净,见时辰不早,便照着小黄门指的方向去御膳房为燕沅取午膳。
迷药几乎退干净了,燕沅一人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打转,却听角落里倏然传出几声猫叫。
她循声望去,将视线定在墙角的一棵银杏树上,层层金黄的树叶间,露出些许雪白的绒毛。
燕沅向来是喜欢狸奴的,从前在庄子上,她便常背着照顾她的李嬷嬷偷偷给几只流浪的小狸奴喂食。
“喵,喵……”
燕沅学了几声喵叫,旋即只见树叶簌簌抖动,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倏然从树叶间钻了出来,一蓝一黄,一对异色瞳眸闪着璀璨的光彩,定定地凝视着她。
对望间,燕沅心头蓦然生出几丝说不出的异样来。
正当她失神之际,小狸奴猝不及防地从树上窜下,直直往燕沅的方向扑来,燕沅忙伸手去接,一把稳稳将它抱在了怀中。
那狸奴只燕沅小半截手臂大,通身白如雪,毛长且柔软,燕沅忍不住抚摸了几下,低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生跑到这儿来了?”
小狸奴用浑圆的脑袋在她怀中拱了拱,旋即埋下头舔了舔燕沅的右手。
燕沅顺势摊开手掌,掌心处有几道明显的指痕,陷入皮肉,渗出了点滴血珠。
这是方才进宫前,方嬷嬷唯恐她露了马脚,警告性地在她掌心掐的。
见那小狸奴盯了一会儿掌心的伤,又抬首看向她,眨了眨眼,似是在询问,燕沅勾唇笑道:“无妨,不疼的。”
正当她要收拢掌心时,那小狸奴忽地凑了上来,伸出舌头,轻柔地舔掉了她伤口上渗出的血珠。
这是在替她疗伤吗?
燕沅心生温暖,抚了抚小狸奴的脑袋,然下一瞬秀眉紧蹙,心口似被撕咬般骤然一痛。
2. 第 2 章 变成狸奴了
这疼痛只一闪而过,快到燕沅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她疑惑地摸了摸胸口,但已察觉不到方才的痛感了。
燕沅低眸瞧了瞧这只乖顺可爱的小狸奴,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
她抱着小狸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将它放在膝上顺着毛发。这狸奴似乎并不怕生,反眯着眼,一副惬意享受的模样。
燕沅原还有些慌乱的心也逐渐平复下来。
恰在此时,院门外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燕沅以为是夏儿,一转头却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推开虚掩的门匆匆而入,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副慌乱无措模样,直至瞧见燕沅膝上的狸奴,才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寻着了……”
那人快步上前,却在看清燕沅的容貌后倏然一愣,反应与先前那小黄门如出一辙。
少顷,他回过神,忙施礼道:“奴才见过燕贵人。”
忽地闯进个陌生人,燕沅还没彻底放下的心又骤然提了起来,“你是何人?”
见燕沅蹙眉略带警惕地看着他,来人回禀道:“奴才是在御书房伺候的李福,贵人怀中的是北域进献给陛下的狸奴,奴才刚刚不小心将它放跑了。这狸奴珍贵,贵人可否将它交还给奴才?”
李福吞了吞口水,心下其实有些忐忑,毕竟初见这燕贵人,拿捏不准这位的心性,若是个刻薄难伺候的,不将狸奴还给他该如何是好。
燕沅上下打量了李福一眼,见他面容和善,并不像在撒谎,迟疑了半晌,起身将怀中的狸奴递给他。
“给你吧。”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李福喜出望外,忙低身恭敬地接过,离得近了,燕沅身上的香气隐隐钻进他的鼻间,清丽淡雅,极其勾人,李福脑子一热,竟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贵人用的香料可真好闻,想必是极其贵重的香吧?”
燕沅听得此话,秀眉蹙起,身子微微一僵,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还未开口,去御膳房取膳的夏儿也不知何时回来的,小跑上前,侧身挡在燕沅面前替她答道:“这香是我家贵人特意找人调的,难免独特些。”
看着眼前的小婢女一副戒备的模样,李福也知自己这话问得冒昧无礼,他讪讪一笑,又连连同燕沅道了几声谢,这才步履匆匆地离开。
待人一走,夏儿立即对燕沅道:“姑娘,您身上这香味的事儿,可得时时留心些,别教人发现实情,奴婢一会儿啊,寻寻可有能用的东西,给姑娘做个香囊,遮遮气味儿。”
燕沅点点头,她明白夏儿在担忧什么,她身上的香味儿,根本不是香料香膏所致,而是自然而然散发的体香。
她初初被送到庄子上时,还只有六岁,身上的香味不似如今这般明显,但随着年岁渐长,却是愈发掩盖不住了。
从前在庄上伺候燕沅的李嬷嬷为了保护燕沅,也会时不时做两只浓郁的香包掩盖燕沅身上原本的香味,毕竟此事太过诡异,再加上燕沅这副容貌,若泄露出去,只怕让有心之人做了文章。
“先别说这些了,姑娘,您也饿了吧,赶紧用午膳吧。”
两人进了屋,夏儿打开食盒,将菜肴和碗筷都摆放在檀香木的圆桌上。
一道芙蓉豆腐,一道凉拌三丝,还有一小盅的鸡汤。
燕沅颇有些诧异,看到这寝殿的环境,她原以为自己的膳食应当好不到哪儿去呢,她不确定道:“这真是御膳房给我的?”
夏儿笑答:“是啊,奴婢原也不相信,可那御膳房帮厨的,是确认了好几遍才交给奴婢的呢。”
燕沅盯着这一桌的菜,心忖着若是往后的膳食也是如此,那她在宫中的日子可就当真比在外头享受多了。
沈氏不喜她,从前在渭陵时,仗着燕辙远不敢多说什么,就常克扣她的吃穿嚼用,故而她常一天三顿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只偶尔李嬷嬷看不过去,会掏出自己的月钱为她买些肉食,她才能勉强打打牙祭。
她嗅了嗅诱人的鸡汤香,转头道:“夏儿,不如同我一块儿吃吧?”
夏儿摇头,“姑娘如今的身份是贵人,奴婢怎可同您一同用膳,教人瞧见了不好,奴婢听说宫中有专门给宫人准备膳食的厨房,奴婢去那儿吃就行。”
“那便快去吧。”燕沅推了推她。
“可……奴婢还要伺候姑娘用膳呢。”夏儿犹豫道。
“我不必你伺候,你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夏儿着实饥饿难耐,打昨夜被沈氏扣下来到现在她都还没进过食,见燕沅坚持,她迟疑半晌还是离开了。
燕沅坐下来给自己舀了小半碗鸡汤,这鸡汤香气扑鼻,入口鲜美,不愧是御膳房大厨的手艺。然喝着喝着,燕沅却眉目低垂,神色黯淡下来。
她想起了她娘陈氏,在将她抛弃在燕家的前一夜,陈氏曾亲自去厨房为她熬了一碗鸡汤,然后边看着她喝汤,边含泪说了无数声抱歉的话。
燕沅并不恨陈氏,甚至有些想她。打她有记忆起,陈氏就一路带着她艰难地往渭陵去,两人常露宿街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可但凡有一口吃的,陈氏都会先留给她。
燕沅还记得,从前,陈氏最爱将她抱在怀里,一声声乐此不疲地唤着“沅沅”。
虽然燕沅偶尔会觉得陈氏好像透过她在唤别人一般,可在燕沅记忆里,那些家人的温暖依然全都是陈氏给她的。
她望向院中高大的宫墙,心下感慨,不知她娘现下在何处,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还不待她继续伤感,燕沅忽觉小腹剧烈绞痛起来,痛得她额间冒汗,面色惨白。
她捂住肚子,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尝试着站起来,却痛得跌倒在地,下一刻,喉中一热,接连呕出好口血来,鲜血漫了一地,腥红得刺眼。
燕沅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逐渐模糊发黑,她想说什么,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彻底昏迷前,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中毒了!
*
此时,皇宫,御书房。
李福提着关狸奴的笼子,在殿门外张望了半晌,见殿内无人,这才大着胆子快步进去,将笼子搁在里头的金丝楠木箱上。
然低着头出来时,恰巧与一人相撞,甫一瞥见那熟悉的衣角,李福心上一咯噔,忙唤了声”师父”。
太监总管孟德豫沉声问:“上哪儿去了,半天寻不着人。”
李福抬眸瞥了一眼孟德豫身后的李禄,瞧见他那得意的笑,便知是他故意告状了。两人虽都是孟德豫的徒弟,可李禄为了往后能挤开他,接手孟德豫的位置,总处处找他难堪。
”师父,北域进献的狸奴不小心跑了,徒儿方才去抓那狸奴去了。”孟德豫在宫中几十年,是个人精,根本骗不过他,李福只得实话实说。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他,他本是照孟德豫的吩咐,准备清点一番北域送来的礼品,让人抬去入库的,可谁能想到方才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便有一只狸奴倏然窜了出来!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狸奴?”孟德豫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厉声质问道,“你将那狸奴放哪儿了?”
李福不知孟德豫缘何动怒,伸手指了指殿内,小心翼翼道:“徒儿想着毕竟是活物,需问过陛下再行处置,此刻正和其他物件一块儿摆在殿中呢!”
燕沅是被一阵聒噪的吵闹声吵醒的,只听一个尖细的声儿在怒骂着什么,那声儿格外的清晰,就像是凑在她耳畔讲的一样。
“我怎收了你这么个蠢货,你难道不知陛下向来不喜那些个小畜生,还将它带进殿内碍陛下的眼,莫不是不想活了……”
燕沅缓缓睁开眼,可眼前只有几条金色的栏杆,栏杆外空无一人。
更奇怪的是,入目的摆设皆是燕沅从未见过的富丽堂皇,这里并不是凝玉阁,她为何会在这儿?
燕沅回忆了半晌,昏迷前的种种涌出脑海,她这才想起自己中毒的事来,下意识去捂嘴,却瞬间如遭雷击般怔在那里。
因她抬起来的根本不是纤细修长的柔荑,而是毛茸茸胖乎乎的短爪子,燕沅惊得后退,然只退了几步,身子便触到了壁,再退不得了。
她往四下一观望,这哪里是什么金色的栏杆,分明是一只金笼!
燕沅慌乱无措地上下确认着,可怎么看,都只能看见自己白白胖胖毛发茂盛的身躯和四个爪子,稍稍一挪,眼前竟还出现了一条甩动着的雪白长尾巴。
她竟然变成狸奴了!
从被下迷药送进宫到中毒昏迷,本以为今日的经历已经够离奇的了,没想到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燕沅错愕地举起手,不,是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这是在做梦吗?还是死了化身成狸奴来到了阴曹地府?
燕沅试图冷静下来,旋即将视线缓缓落在了笼门之上。这笼子是被简简单单扣住的,燕沅试着将爪子伸出栏杆外顶了顶,很快就将扣子顶了开来。
她推开笼门,从箱子上跳了下去,只轻轻一跃,便跳得又高又远,靠着一对柔软的爪子稳稳落地。
燕沅抬首环顾四下,一时吓得缩了缩脖子,许是成了狸奴,屋内那些寻常的摆设,在她眼中顿时大了数倍,整个屋子俨然成了个庞然大物,着实有些吓人。
正当她不知往何处走时,耳畔零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旋即只听一人惊呼道:“糟了,狸奴跑出来了!”
那人的声儿有几分熟悉,燕沅来不及细想,便见数双大掌俨然向她袭来,她吓得从几人的腿间窜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光亮处跑,跳过一处门槛,随意寻了个方向就逃。
狸奴的身子格外柔软灵活,燕沅轻轻松松就钻进小缝小隙间,窜得极快,不久便听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逐渐小了。
但还未等它松一口气,耳畔紧接着便是兵刃交接的声响,燕沅这才注意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声音很近,近到燕沅转过一个墙角便寻到了气味的源头。
只见空旷的庭院中,三五尸首横陈,其间两人打斗正酣,面向燕沅的黑衣男子显然处于劣势,寥寥几招便逐渐招架不住,然他对面着华贵湛蓝长衫,身材匀称颀长的男子仍游刃有余。
似是戏耍一般,那人迟迟未出*招,眼看着那黑衣男子满身是血,却只能狼狈地抵挡挣扎。片刻后,许是觉得无趣,背对着她的男子手腕轻轻一翻,长剑精准地自那黑衣男子的颈间划过,鲜血喷涌而出。
黑衣男子捂住伤口轰然倒地,却未立刻断气,吐血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没了动静。
躲在墙角的燕沅头一回真真切切瞧见*人的场景,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连手脚都开始止不住哆嗦起来。
或是感受到身后炙热的目光,男人猝然转身,只一眼,燕沅便惊得张大了嘴。
她本以为以一人之力弑*数人的当是个凶神恶煞之徒,不曾想那人竟还生得十分养眼。
面若冠玉,神采英拔,一双剑眉入鬓,气质卓然,尤其是那丹凤眼,眼角微扬,眼波流转灿若繁星。燕沅觉得这人若笑起来,定是好看的,可惜此时那双眼凌厉摄人,嵌着的只有无尽的霜寒和未褪的*意。
看着那人蹙眉步步上前,燕沅清楚自己该逃,可许是被吓过了头,她浑身僵硬,竟是丝毫动弹不得了,只能没出息地两腿打战,眼看着男人伸手一把捏起她的后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嗅着男人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再想到那一地的尸首,燕沅后知后觉,吓得尖叫一声。
可尖叫一出口,却变成了一声惨烈而短促的。
“喵!”
3. 第 3 章 众人皆知的暴君
孟德豫带人匆匆赶来时,正见他家陛下拎着一只小狸奴,眼眸里尽是满满当当的嫌弃。
他忙跑上前,“陛,陛下……”
季渊冷冷觑了他一眼,毫不怜惜地将狸奴甩进孟德豫怀里,“何来的狸奴?”
孟德豫侧身将狸奴塞给李福,答:“这是北域进献的狸奴,原在笼中锁得好好的,也不知怎的竟被它跑了出来……”
他战战兢兢,以为会被季渊发落,却见季渊剑眉微颦,并未说什么,孟德豫忙转而道:“陛下,东殿已备好了水,陛下可前往沐浴更衣。”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侧一阵风拂过,人已阔步往东面去了。
孟德豫这才舒了口气,他抬眼望向院中惨象,却是神色如常,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默默同一旁的几个小黄门打了个眼色,旋即疾步追赶季渊去了。
几个小黄门相互看了一眼,便如往昔一般熟练地处理起了尸首。
倒不是他们胆大,初初见到这副场景时,好几个小黄门可都裆下一热,当场尿了裤子,可十天半个月来一回,诸如此类的事儿经历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那厢,又被关在了金笼里的燕沅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切,久久都反应不过来。
她听那太监喊的分明是“陛下”……
整个南境可就只有一个陛下,那便是众人皆知的暴君,季渊。
燕沅虽久居闺阁,但关于这位陛下的事,却了解几分,因幼时李嬷嬷常爱拿这位的事儿吓唬她,骗她好生睡觉。
说起这位暴君的身世过往,着实是离奇曲折,细说起来,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世人皆知,季渊的皇位来得并不光彩!
可若说他是谋朝篡位,他又是皇室正统血脉,是开国皇帝季诚嗣亲手立下的太子,可若说他是名正言顺,应天受命,他又极其大逆不道,因他是*了自己的亲叔父,前任皇帝安庆帝才得以继承的大统。
这错综复杂的故事,还得从三十多年前,季渊的父亲,季诚嗣说起。
那时,南境的江山还不姓季,那时的国号叫南黎,季家还是南黎有名的簪缨世家,他们几代效忠帝王,可到了季诚嗣这辈,皇帝昏庸无能,挪动军饷肆意享乐,致边关连连败北。皇帝为求太平,竟将南黎五州拱手奉给西峥,甚至要将嫡出的昭阳公主送去和亲。
季诚嗣心悦昭阳公主已久,听闻此讯,一怒之下,集结手下将士,在公主和亲当日,*入皇宫,直取皇帝首级,在众人号召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南境。
为除后患,季诚嗣将前朝皇帝与除昭阳公主外的皇嗣统统处以极刑,随即不顾群臣反对,强娶昭阳公主为后,囚于露华宫,日日宠幸。
两年后,昭阳公主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敬元帝,季渊。
然季渊六岁那年,昭阳公主被毒死于露华宫,季诚嗣丧失理智,挥剑*尽殿内三十余名宫人。当晚,季渊的叔父季诚泽带兵闯入内宫,以横征暴敛,暴戾不仁等诸多罪名逼迫季诚儒退位。
季诚嗣只冷笑一声,抱着昭阳公主的尸首,在一片血泊中自刎而亡。
其后,季诚泽继位,改年号为安庆。他以休养为名,冠冕堂皇地将季渊送往边塞之地,命人伺机下手处置,并对外称季渊病重夭折。
季诚泽本以为季渊已死,他大可高枕无忧,然九年后,边塞之地忽而冒出一个用兵奇才,名唤赵扬,他凭一柄□□横扫千军,步步高升,甚至在三年间,连夺丢失数十年的南境三州,立下大功。
听闻此事的季诚泽大喜,命赵扬赴京领赏,然赵扬回京那日,等在殿外广场迎接的群臣在看清这位年轻将军的容貌时皆变了脸色,他们木楞地看着赵扬步步走上台阶,停在了季诚泽面前,浅笑着道了句“叔父,许久不见”。
言毕,不待季诚泽有所反应,赵杨也就是季渊,抽出袖中匕首瞬间刺穿了季诚泽的脖颈。
而后,新帝登基,改号敬元。
燕沅不知自己为何会见着那个传说中*人如麻的暴君,难不成她真的来到了阴曹地府,因着太害怕,使得阎王爷也成了那暴君的模样。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人倏然走到笼前,俯身低声细语道:“陛下不喜家宠,眼下我就只能将你送到别处去,你且乖些,莫要再乱喊乱叫,惹怒了陛下。”
燕沅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人她认得,正是在凝玉阁从她手中带走狸奴的人。
好像叫什么……李福,说是在御书房伺候的。
燕沅脑中灵光一闪,倏然想到什么,北域进献的狸奴……
她又低眸细细打量起身上雪白的毛发。
难不成,她变成那只她亲手抱过的狸奴了!
笼外的李福说罢,将金笼提了起来,疾步跨出了门。因李福走得太急,整个笼子颠簸异常,燕沅蹲坐其中,只觉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地一阵,简直比来京师的路上遭遇的晕船还要难受。
她想要让李福行慢一些,可说出口话的却只能化成了一句无力的猫叫。
这叫声对燕沅来说没什么,却将李福吓得陡然一个激灵。
因长廊另一头,迎面而来正是方才沐浴完的季渊。
就是这声猫叫,让原本欲拐进正殿的季渊步子一滞,抬眸看来。忽将方向一转,径直停在了李福面前。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笼中的狸奴,沉声道:“朕可不记得北域进献的名单里还有这玩意儿?”
孟德豫脊背簌簌地冒着冷汗,颤颤巍巍地答道:“许是北域使臣漏了也不一定,您瞧这猫通身雪白,还是蓝黄异瞳,定是稀罕之物。”
“稀罕之物?”季渊冷笑了一声,“别是北域派来谋害朕的。”
燕沅抬头看向笼外之人,一双如狼般森寒的眼睛紧紧锁着她,令她止不住浑身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孟德豫很清楚季渊为何如此警惕北域,北域作为海内四国之一,向来独守于祁云山以北,不与诸国有所牵扯,可就在几年前,南境国内竟接连出现北域细作,似在秘密调查什么。
这些细作皆被季渊手下暗卫处置,本以为北域会自此收敛,却不想前一阵儿北域竟开始光明正大地派使臣送来礼品与拜帖。
拜帖言北域太子云漠骞憧憬南境秀丽风光已久,意欲前来一揽南境的大好河山,顺便与南境皇帝签订盟约,一结两国之好。
季渊这种戒心极强之人,自然不会听信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故而虽收下了献礼,却迟迟未回复拜帖。
孟德豫斟酌半晌道:“陛下若是不喜,要不……奴才这就处置了它?”
季渊闻言,稍稍挑眉,“哦?你要如何处置?”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孟德豫比谁都懂,他不敢私自拿主意,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反问道:“陛下想如何处置?”
季渊不言,只抿唇浅笑了一下。
恰如燕沅所想,眼前这个男人笑起来,确实是十分好看的,可燕沅不但没心情欣赏,反觉得一阵寒意攀上来,脊背瞬间凉飕飕的。
“这猫的皮毛顺滑雪白,简单埋了岂不可惜。”燕沅只见面前的男人稍稍低身,那张清隽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他薄唇微启,含笑一字一句吐出令人惊悚的话,“不如就先扒了皮,用那张皮毛给朕做个软枕,再拆了骨头碾碎了喂狗,至于肉嘛,也莫要浪费,送去御膳房,做道汤羹岂不是正好……”
一旁的孟德豫听得脊背发寒,他素来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陛下手段残忍,且极喜以折磨人为乐。不然也不会在即位以后,故意不*安庆帝留下的一众子女,任由他们安排各类刺客进宫行刺。
方才在庭院中,孟德豫虽只淡淡瞥了一眼,但还是看清了那些被虐*的刺客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痕,季渊不是在应付他们,根本是在享受折磨他们的快感,再冷眼看着背后那些对他恨之入骨之人只能无可奈何,深深陷入无力的绝望中。
但他没想到,季渊岂止喜欢折磨人,竟连只柔弱的狸奴都不放过。
见季渊说罢,淡淡睨了他一眼,孟德豫抿了抿唇,厉声对李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照陛下的意思去办!”
李福听得两腿发颤,好似要被扒皮抽筋的是他自己一般,一开口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是……是……奴才遵命。”
他正准备要走,低头一看,就见那狸奴浑身僵硬,微张着嘴如木雕般一动不动,笼子轻轻一晃,它忽得双眼翻白,竟直愣愣往一侧倒了下去。
李福一惊,以为那狸奴是死了,凑近一看,发现那肚子还在起伏喘气儿呢,不知所措间,便听耳畔一声嗤笑。
“朕不过玩笑,怎还吓晕了。”
李福瞥了一眼笼中的狸奴,暗暗吐了一口气,两只手心都被汗湿了。
皇帝说出口的话就是圣旨,所谓一言九鼎,这要命的事儿,谁敢当做玩笑。
*
与此同时,皇宫最西边的凝玉阁中,却有隐隐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两个小黄门望着那个伏在榻前,痛哭不止的婢女,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劝道:“你家主子都已经没了,便让她好生去吧。”
婢女摇着头,哭得不能自已,始终抓着榻上之人的手不肯放。
小黄门低叹一声,转而对另一人道:“去寻个门板,一会儿将人抬出去吧。”
说罢,他抬头看向床榻,榻上之人虽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可看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模样,依旧美得不可方物,若不是方才太医院来人诊断过已没了脉搏,小黄门还以为她只是睡熟了而已。
不得不说,这位燕贵人的容貌着实称得是倾城绝艳,只可惜应了那句红颜薄命,进宫的第一日竟然就中毒暴毙了。
宫里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妃嫔,这些人入不了皇陵,最后的结局也就是一辆板车拉出皇宫,寻个地方埋了,不过若是家中愿意出些钱打点,指不定也能葬个风水宝地。
那厢,另一个小黄门已将门板扛了进来,见小婢女依旧不肯让,两人只得上前硬生生将她架开。
夏儿的气力到底抵不过两个人的,被拉起的瞬间,她死死扯住床栏,看着躺在榻上的燕沅,痛哭着唤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她若是知道她家姑娘会出这样的事儿,今日她绝不会留她家姑娘一人在屋内用膳。想起那满地的鲜血,夏儿甚至能想象到燕沅在弥留之际有多无助和绝望。
控制住了夏儿,其中一个小黄门伸手要去动燕沅,然还未触到分毫,却见那张昳丽的面容动了动,秀眉微蹙,双眸紧接着缓缓睁开了。
那小黄门愣了一瞬,旋即尖叫一声,猛退几步,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抬起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床榻。
“诈,诈尸了!”
4. 第 4 章 真是个荒唐又可怕的梦
看着原本没了生气的尸首,忽然睁眼开始喘息,另一个小黄门同样吓得面色煞白,他放开抓着夏儿的手,两腿打战忙仓皇逃了出去。
摔倒在地的小黄门亦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出了凝玉阁。
夏儿扶着门框,远远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疾步扑到床前,喜极而泣道:“姑娘,姑娘你醒了……”
燕沅难受得蹙了蹙眉,五脏六腑好似都被人生生搅过一般,疼得厉害。
她勉力侧过头,见夏儿哭得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气若游丝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夏儿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答:“奴婢吃完午膳回来,就发现姑娘中毒倒在了地上,可等奴婢去太医院请来御医,却说您已经……方才那两人正准备将您抬走呢……姑娘,您醒了便好,醒了便好,您若没了,奴婢一人该如何是好……”
说到伤心处,夏儿又开始嘤嘤哭了起来,燕沅想安慰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她头一日进宫,与宫内之人别说无冤无仇,就是连个照面都不曾打过,到底是何人这般狠,要对她下此毒手!
燕沅张嘴想问些什么,然冷气倒灌进喉咙中,顿时让她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夏儿着急忙慌地站起身,“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给您瞧瞧。”
柳太医柳拓在被请来的路上,满腹狐疑。午后也是他亲手为这位燕贵人诊断的,那时那个叫夏儿的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她家主子中了毒,请太医前去诊断。可太医院的太医素来是看人下菜碟,听闻是个刚进宫的没甚权势的贵人,都推说忙碌起不开身。
柳拓本也想袖手旁观,可看她哭成那样,到底心软看不过去,便主动跟着那小婢女去了。
燕贵人中的是名芸花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只消沾上一点便会没命,当时他可是反复确认了好几回,按理服下了这么大量的毒应当是回天乏术才对。
柳拓怀揣着疑问,跟着夏儿进了凝玉阁。踏进主屋时,许是听见动静,屋内人轻咳了一下,唤了声“夏儿”。
那声儿虽低,且透着几分虚弱,却悠扬婉转,如山间清泉般清澈悦耳。
柳拓霎时愣了一瞬,不由得想起先前看诊时瞧见的那张艳丽的容颜。然这回床榻上棠红的纱幔已然放了下来,只能瞧见其内隐隐绰绰的影子,柳拓低身恭敬上前道:“请贵人伸出手腕,容臣好生诊断一番。”
榻内人闻言,将一只皓若白雪的手腕缓缓伸了出来。柳拓盖上干净的丝帕,凝神细细探脉,少顷,却是蹙眉一脸诧异纳罕的模样。
不知何故,这位燕贵人此时脉象虽弱,但体内芸花的毒竟已消退了大半!
柳拓年岁不大,在太医院中也没什么资历,但自小跟着父亲云游四海,见过中芸花之毒的人不少,可其中没有一个能像燕沅这样自愈,甚至于起死回生的。
见柳拓面色有异,一旁的夏儿担忧道:“柳太医,我家姑……我家主子如何了。”
柳拓收起帕子,抬首安慰道:“夏儿姑娘莫急,许是燕贵人吉人天相,体内的毒已没甚大碍了,只是中毒后身子难免有损,我一会儿开几贴药,夏儿姑娘按时给贵人服下,好好休养,过一阵儿应当能痊愈。”
夏儿欢喜不已,“多谢柳太医,多谢柳太医。”
“请贵人好生休息,臣先行告退了。”柳拓收拾好东西,起身施礼道。
床幔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多谢”,柳拓正欲提步离开,却忽而嗅到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他隐隐觉得这股香气有几分熟悉,似是在哪处闻到过。
然他回想了一会儿,却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他自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笑了笑,转身便抛到了脑后。
夏儿跟着柳太医去取了药,熬煮了半个多时辰,小心翼翼地喂燕沅喝下。
那药虽苦,但疗效却佳,服下后不久,燕沅明显感觉浑身的痛感减轻了些。
身子舒畅了,燕沅不免匀出心思开始胡思乱想。她记得白日里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只狸奴,被关在了金笼里,还瞧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虐*了不少人,那男人虽皮相养眼却心肠歹毒,竟还说要将她扒皮吃肉。
想起那人凌厉阴鸷的眼神,燕沅便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个荒唐又可怕的梦!
燕沅疲惫地闭上眼,越想越怕,心下只求,就算只是梦,也别再让她见到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男人了。
*
那厢,燕府。
燕辙远正与沈氏一同用晚膳,但许是心事重重没有胃口,燕辙远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
“溪儿今早进宫,可还算顺利?”他蓦然问道。
一旁的沈氏身子微僵,立作一副感伤的模样,强笑道:“顺利,宫里能打点的,我都给打点好了。”
燕辙远幽幽叹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了,只要溪儿安安分分的,宫里的日子当不会难过,咱们燕家也会平安无事。”
沈氏搅紧帕子,垂眸没有答话。
原以为这个话题便算过去了,沉默片刻,却听燕辙远又问,“沅儿今日怎未前来用膳?”
听闻此言,沈氏与她身后的方嬷嬷俱是背上一凛,不知向来不关心燕沅的燕辙远今日怎突然主动问起来。
“老爷,大姑娘身子不适,这厢正在屋内歇息呢。”方嬷嬷开口答道。
“身子不适?”燕辙远疑惑,“昨日不还好好的?”
“是啊,我也奇怪。”沈氏道,“故方才特意请了大夫前去看过,说是有些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燕辙远蹙眉自言自语道,“也是我对沅儿不够关心,一会儿,我得亲自前去看看她才行。”
“不必了!”沈氏忙劝阻,“大夫嘱咐说,沅儿需好生静养才行,这会儿定还睡着呢,老爷前去,难免打扰到她歇息。”
燕辙远点点头,“那我便改日再去。”
沈氏顿了顿,紧接着道:“老爷,那大夫说沅儿其实已不适许久了,只是怕我们担忧,一直忍着未明说。她似乎有些适应不了京城的生活,对渭陵那边也惦念得紧,熬得久了身子骨这才出了毛病,故有件事儿我想同您商量商量。”
听到“商量”二字从沈氏口中吐出来,燕辙远不由得抬眸看来,着实觉得新奇,沈氏仗着有个身居高位且对他有恩的父亲,操持燕家事务时,一向是先斩后奏,从来不与他提前商议。今日这般,着实有些反常。
但燕辙远还是客客气气道:“夫人请讲。”
“我原将沅儿从渭陵接到京城来,是想着为她在京城寻门好的婚事,但看现在这般,只怕是不成了。不如还是送回渭陵去,将从前照顾她的老嬷嬷寻回来,再托媒人张罗着挑户好人家,您看如何?”
将燕沅一并带到京城,本就是沈氏的主意,现在又随心所欲说要送回去,燕辙远心下虽有怨言,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夫人想的周全,一切听凭夫人安排吧。”
沈氏笑着点点头,本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安放了下来。
晚膳后,燕辙远照例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沈氏带着方嬷嬷回屋后,屏退所有下人,低声问:“二姑娘回程的事儿可都安排好了?”
“都办得差不多了。”方嬷嬷回道,“那些个车夫都是信得过的,保管能顺利将二姑娘送回渭陵去。”
“好,好。”沈氏一脸焦急凝重,“得尽快将溪儿送走,切不能被老爷发现。”
提及此事,方嬷嬷蹙眉担忧地问道:“夫人,若是老爷忽然兴起,去了大姑娘那院子该如何是好?”
沈氏闻言勾了勾唇,笃定道:“他不会去的。”
好歹当了十数年的夫妻,沈氏对燕辙远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今日之所以问起燕沅,不过是想到了本应该被送进宫的燕溪,自觉作为父亲,为儿女做不了什么,一时愧意上头,这才随口问了一句而已。
其实心底根本不关心。
不然怎会任她随意将燕沅带到京城,又随随便便送回渭陵去。
说起燕沅,沈氏抬眸问方嬷嬷:“那丫头今日还算乖巧吧?可有闹过?”
“她哪里敢闹啊!”方嬷嬷想起燕沅那个胆小怯懦的样儿,讽笑道,“大姑娘向来不敢在您面前多说一句,今日奴婢告诉她,若事情败漏,谁也活不了,她当即便乖乖闭了嘴。”
“她敢不闭嘴!我允她在燕家白吃白喝那么多年,她就是为燕家,为溪儿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沈氏想起当年那桩事儿,愈发觉得窝火,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做错什么,能大发善心将那村妇的孩子养了那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只望现下那丫头在宫中能安分守己些,莫要惹事生非露了马脚,然想起燕沅那张招人的面容,沈氏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也不知像了谁,生了这副勾人的狐媚样儿。
5. 第 5 章 狸奴怎会自己开笼子
燕沅越睡越觉得凉得慌,甚至阴嗖嗖似有风擦身而过。
她心忖着,自己莫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夜里不老实,将衾被给踢开了?
谁知幽幽睁开眼,面前竟又出现了熟悉的金栏杆。燕沅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头差点磕到了笼顶。
瞧着这浑圆的身子,长又白的毛发,燕沅愣了好一阵,险些哭出来。
她怎又变成狸奴了!
燕沅打量着笼外,这里似乎不是先前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了,里头堆着不少金银器物,绫罗绸缎,更像是一个库房。屋内虽暗,却有零散在各处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映照得满屋子的珍宝熠熠生辉,反惹得燕沅有些睁不开眼。
门外忽而传出一阵不大的脚步声,燕沅耳尖一动,辨别出来的是两个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没一会儿,门外响起开锁声,只见一内侍带着个小黄门进来,颐指气使道:“去,给那狸奴喂食。”
“是,禄公公。”
被使唤的王春表面上应得好,然一转身却是满脸不情愿,他举着托盘走到笼前,打开笼门,粗鲁地将猫食扔在里头,不悦地瞪着燕沅暗自嘀咕道:“成天被叫狗奴才,狗奴才,现在还要伺候这么个小畜生,可真是畜生不如了!“
“嘀嘀咕咕什么呢,还没喂好嘛!”背后,李禄厉声喝道。
“喂好了,喂好了。”王春登时换做一脸谄媚的笑,“小的就是瞧着这狸奴整日被好吃好喝地待着,着实羡慕得紧。”
好吃好喝?
燕沅看着面前那碗不用凑近就能闻到浓浓馊味的猫食,嫌弃地皱了皱眉,觉得这小黄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一流。
“有何好羡慕的,就是个陛下都不喜的小玩意,只能被关在这库房里等死。”李禄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红漆雕花檀木箱道,“抱上这个,在后头跟紧了。”
说罢,李禄兀自捧了个不大的匣子,先行出了门,留下王春一人在原地犯了难。
那箱子虽看起来不大,可抱在怀里却是沉甸甸的,王春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抱起来。
想起李禄那副刻薄的嘴脸,王春不由得在心中腹诽。
他李禄也就仗着是孟总管的徒弟才对他们这些人作威作福,离了孟德豫,他连个屁都不是。
王春并未发觉,就在他抬箱子的空隙,角落里的狸奴用爪子拨开扣子,自己开了笼门,悄无声息地逃了出去。
燕沅不知自己为何又做起了这个奇怪的梦,走在长廊上,望着周围陌生的场景,颇有些茫然无措。
因听觉变得极其灵敏,她能敏锐地察觉周围一切动静,轻轻松松就避开了人。
正当她优哉游哉地在这个偌大的宫殿内闲逛时,忽而嗅到一股极其诱人的香气,勾动她腹中的馋虫,惹得它饥饿难忍。
不管是人还是狸奴,她都有好长时间未曾进食了。
燕沅不自觉循着香气而去,走了一阵,却倏然被堵在了一堵高墙前。她凭着本能轻轻一跃,三两下便攀上了墙边的一棵芭蕉树,再顺势跳到墙顶,从另一棵树上跳了下去。
落地后,燕沅才诧异地回头望了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爬树翻墙了。
若在渭陵,这要是教李嬷嬷知道,少不了是要说道她一番的。
可转念一想,燕沅便又无所谓了,爬树翻墙又如何,如今它只是只狸奴,谁会去责备她呢!
燕沅继续循着香气往前走,很快便寻到了香味的源头,从一高处眺望,便见窗边的红梨木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大桌子珍馐佳肴。
有樱桃肉,清蒸鲈鱼,还有几道素菜。燕沅一向吃得清淡,也不是贪嘴之人,可嗅着这饭菜香,不知为何,却觉腹中饿得厉害,尤其是那道鱼,骤然变得格外馋人。
正当它望着那桌子菜,双目放光时,忽听内室有人唤了声“陛下”。
听到这称呼,燕沅下意识往后一缩,下一刻却见那个令她不寒而栗的男人骤然出现在了窗前。
怎又遇到这个罗刹了!
燕沅转身想跑,然才下了屋顶,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张网牢牢罩在了里头。
她慌乱地叫着,却如何也扯不掉身上的网。挣扎间,已被王春给提了起来,一把丢进了笼子里。
“可算是抓着了。”王春愤恨地在笼子上一拍,“小畜生,教你乱跑,教你乱跑。”
“好了,还不快赶紧送回库房去。”他身后的李福压低声儿道。
“诶,诶,多谢李福公公,多谢李福公公。”王春连连道谢,他本因为不意放走狸奴而惊慌失措,若不是李福遇见帮忙,此番他怕也难捉着这狸奴。
两人正欲从司辰殿的侧门悄悄溜走,却见一人倏然抬脚挡住了去路。
他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便见孟德豫瞥了眼笼中的狸奴,沉眸看着他们问道:“是谁将狸奴放跑的?”
“是,是奴才。”王春沉默少顷,颤声答道。
孟德豫扫了他一眼,“陛下有旨,宣你进殿去。”
王春跟着孟德豫战战兢兢地进门后,便见季渊正慢条斯理地用膳。
见他久久沉默不言,王春忍耐不住,吓得跪倒在地告罪道:“是奴才愚笨,让狸奴跑了出来,惊扰了陛下,请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季渊头也未抬,只沉声道:“孟德豫,你手下的人当真本事,一只狸奴竟能任由它逃两次。”
莫名被连累,孟德豫斜眸狠狠瞪了王春一眼,旋即恭敬道:“陛下,是奴才无能,没能管教好底下人,奴才这就将人带出去,好生处置。”
听到“处置”二字,王春浑身血都凉了,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真不是故意的,奴才明明将笼子关牢了,奴才也不知它到底是如何跑出去的,许是……许是自己打开笼子出去的也不一定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孟德豫厉喝道,“这狸奴难道是成了精嘛,不然怎会自己打开笼子逃出去,分明是你大意未将笼门闭紧!还想狡辩逃脱责任!”
“奴才没有说谎,奴才真的没有说谎啊,陛下,饶命啊陛下……”
看着王春将头磕得砰砰响,燕沅多少觉得他有几分愧疚。
因他并未撒谎,的确是她自己打开笼门逃出去的。
可说出去,这事儿谁会信呢!
正当王春要被孟德豫叫来的人拖出去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燕沅抬起头,便见季渊已阔步至笼前,居高临下,浅笑着看着她,“孟德豫,留下那道鱼,将桌上的午膳悉数撤下。”
这慎人的笑燕沅不是头一回见,一看就知道眼前这疯子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果不其然,等桌上的膳食被收拾干净后,季渊看着王春道:“半炷香内,若这狸奴真能自己打开笼门出来,朕便饶了你的命,若没有……”
他转向燕沅,盯着她的眼眸道,风轻云淡道:“朕就以欺君之罪教人一刀刀剐了他。”
燕沅望了望笼外瑟瑟发抖的王春,再看向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往上窜。
她看向笼门,犹豫了半瞬。
若她真的能开门,会不会被当成猫妖千刀万剐。
可若她不开门,那个小黄门岂不是在劫难逃。
殿中静得可怕,眼见桌上点燃的香落下一小截香灰,笼中的狸奴却依旧无动于衷,王春面若死灰,觉得自己此番定是死定了。
然绝望之际,却见那狸奴先是冲着那盘清蒸鲈鱼叫了几声,旋即用爪子不停地去挠笼门,很快门扣在震动下松了,被它借势一把推开,然后顺顺当当地走了出来。
见此场景,王春与屋内众人惧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桌上的燕沅,抖了抖身上的毛,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神情,满意不已。若真让它演示如何开门,只怕会将他们吓厥过去。
出了笼子,燕沅在那盘清蒸鲈鱼前蹲坐下来,凑近嗅了嗅,这鱼分明腥味大得厉害,可燕沅闻着却变得异常地香。
左右是梦,不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怎么行。
她抬了抬爪子,伸手想去碰那鱼,又收了回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燕沅想起从前见过的狸奴吃食的样子,学着低下头,直接在鱼腹上咬了一口。
虽是粗鲁,但那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令她不自觉发出满足的“嗷呜嗷呜”的声响。
“这,这……这小畜生可真是放肆。”孟德豫见狸奴肆无忌惮地吃着,本想阻止,可抬眸觑了眼季渊的脸色,又退了回来。
见季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狸奴瞧,孟德豫登时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凑近道:“陛下,奴才瞧着这狸奴还算是机灵,指不定能给陛下解闷,不如便留下吧……”
季渊不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孟德豫登时会意,对跪在底下的王春道:“陛下心慈,饶你一命,还不快将狸奴带到偏殿去好生照料!”
“是,是。谢陛下不*之恩,谢陛下。”
王春忙上前,不顾狸奴才吃到一半,将它强行抱起来,塞进笼子里带走。
还未吃过瘾的燕沅,幽怨地看着王春,只能伸出舌头舔舔掌心。
“凝玉阁那个昨夜下葬了吗?”
踏出殿外的一瞬,耳边突然传来男人低沉醇厚的声儿,燕沅舔毛的动作骤然一滞。
“陛下说的是燕贵人?”孟德豫答道,“听闻昨夜,原本没了气息的燕贵人又突然死而复生了。”
听到此处的燕沅精神一凛。
凝玉阁,燕贵人,死而复生……
奇怪,难道她不是在做梦吗?
6. 第 6 章 朕竟不知,自己养的还是只……
燕沅还欲再细听,然王春逃得飞快,离得远了,后头的话是愈发听不清了。
“死而复生?”季渊薄唇轻抿,浅笑了一下,“燕辙远阳奉阴违送进来的这个女儿,竟还有这等本事。”
孟德豫瞧见季渊眸中的阴鸷,不由得替那位新上任的燕侍郎捏一把汗。
京师作为天子脚下,漫布季渊的暗卫眼线,燕家自认为得逞的这些小手段,早已被季渊掌握在手中。
要说这燕家真是胆大,分明知晓这位陛下是怎样手段狠厉的人,还敢桃僵李代,送个假的进宫。
“说是死而复生,但今早似乎又晕了过去,眼下仍是昏迷不醒。”孟德豫顿了顿,犹豫着问道,“陛下,此事是否要告知燕大人?”
季渊不答,少顷,只沉声问:“可是真的昏迷不醒?”
孟德豫瞬间便明白了季渊的意思,朝中重臣假借送妃嫔入宫的机会,以作行刺谋反之事,并不是没有过。
季渊是在怀疑燕辙远送进宫的这个“女儿”亦存了不轨之心。
“太医院柳太医亲自去探去,应当是没错。”孟德豫答道。
“命太医院好生医治。”季渊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划了一竖。
片刻后,他似是漫不经心道:“朕似有许久不曾召过寝了……”
乍一听得“召寝”二字,孟德豫惊得双眸微睁,为防失态,忙垂下头去。
往日被召寝的几个妃嫔是何下场,他再清楚不过。
他听几个亲眼见过的小黄门说过,那位燕贵人生得国色天香,跟个嫡仙儿似得。
可真是个仙女儿又有何用,谁教他们这位陛下根本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看来,那燕贵人就算没被毒死,也时日无多了!
*
燕辙远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头疼脑热,与下属交代了一声,提早回了府,他不想惊动沈氏,便琢磨着从燕府侧门而入。
然还未到侧门,远远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沈氏正眼含热泪,依依不舍地拉着一人的手。
燕辙远原以为是沈氏要将燕沅送走,可定睛一瞧却是大惊失色。
纵然只是背影,他也不至于糊涂到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分不清,沈氏拉着的根本不是燕沅,而是本该被送进宫的燕溪!
他在原地冷静了半晌,才沉声喝道,“夫人!”
沈氏抬头望来,瞬间面色发白,“老,老爷……”
她为防夜长梦多,本想趁着燕辙远上值之际将燕溪给送走,可谁能想到,却偏偏被燕辙远撞了个正着。
毕竟是欺君之罪,燕辙远不敢在家门前闹出太大的动静,直至进了书房,谴开一众家仆,他才厉声指着燕溪道:“孽子,简直胆大包天,竟敢让你姐姐代替你进宫去,可曾想过这是何等罪名!”
燕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父亲,女儿本也不想的,可……”
说话间,她委屈地看向沈氏。
沈氏心疼女儿,怒瞪着燕辙远道:“你冲溪儿吼什么,这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要怪便怪我一人好了!”
“你!”燕辙远气得面色铁青,“欺君之罪岂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若是沅儿代替溪儿入宫的事儿暴露,你觉得燕家会是何种下场!”
“这算什么欺君之罪!”沈氏振振有词道,“陛下只说让燕家女入宫,又不曾明说过让哪个女儿入宫,难道燕沅不是你的女儿吗!”
燕辙远被猛地一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氏自知戳中了燕辙远的痛处,冷哼了一声,紧接着道:“倒也是,说出去,谁会信她燕沅是你的女儿,除了随你姓燕,她又有哪处同你长得像,你和那个相貌平平的村妇怎可能生得出这样的孩子,指不定根本就是那个村妇与旁人生下的小贱种,让你当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沈氏的脸被猛然打偏到一侧,发髻散落凌乱不堪,她怔忪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燕辙远,仿佛不敢相信他方才的所作所为。
不止他不信,燕辙远盯着发红的掌心,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居然打了沈氏!
在渭陵时,为了步步高升,有更好的前程,他始终攀附着老丈人沈铎,也因着如此,在沈氏面前低声下气,事事顺从,从不敢惹她不喜。
然方才这一巴掌下去,燕辙远竟觉自己憋了十余年的气一下子就顺畅了。
没错,他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任沈铎拿捏的燕辙远了,而是皇帝亲封的礼部侍郎,官位早已高居沈铎之上。
为何还要忌惮他沈铎,还要在一个小妇人面前畏畏缩缩。
想通后的燕辙远挺直背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氏,喝道:“别一口一句小贱种,你不过就是仗着你父亲是渭陵太守才敢恣意妄为,沈忻婉,我告诉你,如今这里是京城,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若是你桃僵李代一事暴露,不仅是燕家,就连你爹也难逃一死!”
沈氏看着燕辙远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好啊你,燕辙远,你总算是原形毕露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我们沈家,你能有今日嘛!”
她扬手就想去打燕辙远,却反被燕辙远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倒在地。
“若还想活,往后你就乖乖呆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若再让我发现你给我惹祸,我就把你给休了!”
燕辙远冷眼看着她,说罢,拂袖而去,留燕溪抱着沈氏在地上嘤嘤哭泣。
踏出书房,燕辙远只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然一想到沈氏桃僵李代之事,他便不免愁容满面。
如今那位可是敢当众*了自己亲叔父继位的人,若是让他知晓此事,只怕赔上他一家性命都不够。
但这人送都送进去的,也没了挽回的法子,他不可能以送错为由将两人换回来。
唯一令燕辙远欣慰的事,燕沅素来还算乖巧,到了宫中应当不会给他惹事。
而且以燕沅的容貌,就算是送错了,宫中那位也不算亏。
想起燕沅的那张脸,燕辙远不由得双眉紧蹙。
陈氏的为人他最清楚不过,淳朴老实,绝无可能背着他偷人,更何况陈氏从有孕到生产,他都在家中陪着,他是亲眼看着燕沅出生的。
他又怎会糊涂到任由陈氏在他眼皮子底下与他人苟且,让他蒙羞,还养了她与旁人的孽种十余年。
长得不像又如何,燕沅就是他的女儿!
绝不会有错!
*
燕沅醒来时,透过绣花床幔,朦胧地瞧见半掩的窗外已是夜色深重。
身子熟悉的难受感令她霎时反应过来,此刻她正躺在凝玉阁的卧房里。
可明明先前,她是在司辰殿侧殿的金笼里,团成一团,懒洋洋地闭眼休憩。
外间传来“吱呀”一声门扇开阖的声响,燕沅启唇,声儿里带着几分哑意。
“夏儿,是你吗?”
来人的脚步声忽得急促起来,夏儿撩开帐幔,惊喜道:“姑娘你总算醒了!”
燕沅由夏儿扶着颇有些费力地支起身子,“什么时辰了?”
“约摸快过酉时了。”
“酉时!”燕沅一惊,她原以为是天还未亮,原来她竟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今早奴才来唤姑娘起身,可谁知如何都唤不醒姑娘,忙请了柳太医来。柳太医诊断了许久,说许是因体内余毒,姑娘才会昏迷不醒。”
夏儿放下手中的托盘道:“姑娘饿了吧,奴婢端了碗清粥来,想着姑娘许久不曾进食了,给姑娘垫垫肚子。”
燕沅接过夏儿手中的碗,盯着碗中浓稠的粥水,抿了抿唇,却是不动。
夏儿见她一副犹豫的模样,登时会意道:“这粥奴婢另舀了几勺,已然试过了……”
燕沅这才放心下来,先前中毒的回忆太可怕,只要一想到那种肝肠俱断的痛苦,她就便忍不住发颤。
她舀了勺清粥送进嘴里,热乎乎的粥食下肚,身子很快有了气力,然喝到半截,燕沅垂眸若有所思起来。
“夏儿。”她蓦然问道,“你可知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是何名姓?”
夏儿茫然地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也才跟着姑娘进宫两日,而且这两日奴婢都在姑娘跟前伺候着,哪还有心思去打听旁的。”
燕沅微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在司辰殿听到的那番对话来。
若那真是梦,又怎会与现实如此相近呢。
燕沅喝完清粥后不久,夏儿又端来汤药伺候燕沅服下,相比于昨日,燕沅已觉好了许多,虽还下不了地,但至少能被扶坐起来了。
夏儿本想拿掉引枕,让她躺下歇息,却被燕沅拒绝,反指了指屋内那两口樟木箱道:“里头可有什么闲书,拿给我瞧瞧。”
那两口箱子是随燕沅一同带进宫的,里头的本应是沈氏给燕溪准备的东西。
可如今换了她进宫,便没用心准备,随意塞了些衣衫被褥,书册器具。
“看书费神,姑娘身子还虚着,该好生休息才是。”夏儿劝道。
“今日躺得太久了,难免有些腰酸背痛。”燕沅扯了扯夏儿的衣袂,软着声儿同她打商量,“好夏儿,你便让我看一会儿吧,只看一会儿。”
燕沅本就生着一张养眼的脸,再用那双碧波流转的眼眸,弱弱地撒个娇,别说是男人了,就是女人也得软下心来。
“那就只能看一小会儿。”夏儿向来架不住她家姑娘使得这招,只能无奈地妥协,打开箱子,随意翻出两本递到燕沅手中。
燕沅倒也不是真存着想看书的心,只是她发觉每每她睡过去,醒来时便会变成狸奴。
既是如此,是不是只要她不睡,便不会发生那样荒谬的事。
燕沅借着昏暗的宫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看了小半个时辰便巧言将夏儿劝了回去,自个儿继续熬着。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宿,燕沅越发觉得困倦,书上的字儿仿佛都蹦出了纸面乱舞,怎也看不进去。脖颈酸痛不已,她扯了扯引枕换了个姿势,不过闭了闭眼,呼吸很快便均匀了起来。
再睁眼,第三次发觉自己变成狸奴的时候,燕沅已没先前那般惊慌失措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逐渐开始相信,这般离奇的遭遇是真的,根本不是梦。
看外头的天色,当是卯时前后,和昨日变成狸奴的时辰差不多。
燕沅想出笼去,却发现笼门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把厚重的铜锁,定是防她逃跑的。
她丧气地垂下毛绒绒的尾巴,将自己团成一团,细细思索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儿来。
不管怎么想燕沅都觉得此事荒谬不已,虽她素来爱看些花妖狐媚的话本子,可却不信鬼神之说,然眼下这境况,容不得她不信。
若她猜得不错,那些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时候,应当都附身在这只狸奴身上。
可若是如此,原本那只狸奴的魂魄又去了何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侧殿的门开了,先前那个不意放跑她的小黄门走进来,开了锁,将馊了的饭食扔进笼子里。
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燕沅连嗅都不愿嗅,便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
“给你金贵的,有饭都不吃,饿死你算了!”
王春因着昨日的事儿,存着一肚子的火未发,见眼前的小狸奴挑三拣四的模样,怒气上涌,忽得伸手在它右后腿上狠狠拧了一下。
“喵!”
燕沅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不想这人下手竟这般狠,简直要硬生生从她身上拧下一块肉来。
昨日她还救了他,谁知原是这么个没良心的!
她虽一向胆子小,但没来由教人这样掐了还不还手,燕沅瞪大眼睛,当即气呼呼地抬起爪子,猛地就往王春的手背上抓了一下。
“嘶,小畜生,敢挠我!”
狸奴的爪子锐利,王春的手背登时被抓出几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笼中那只雪白的狸奴,伸手就要去抓它。
燕沅从他手臂下窜了出去,没教他得逞。
人自然没有狸奴灵活,王春追过去,却扑了个空,眼看着那狸奴逃出偏殿,往正殿的方向而去,顿时吓得面色一变。
燕沅漫无目的地乱窜,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到了一处池塘边,塘边有一凉亭,四面以素纱围之。
没听到亭中传来动静,她试探着跳上石阶,只见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糕食。
有银丝饼,海棠酥,糖蒸酥酪,还有燕沅最爱吃的桂花糕。
从前在渭陵时,李嬷嬷偷偷带她出去逛过几次庙会,每次都会自己掏钱给她买两块桂花糕吃,那香甜软糯的滋味燕沅至今都还念念不忘。
只是桂花糕还是那个桂花糕,模样馋人好看得紧,但不知为何对此时的燕沅来说那味儿闻着却没有那么诱人。
她疑惑地盯着那盘子桂花糕嗅了半晌,到底还是默默伸出了爪子。
然连个边儿都还未碰着,燕沅耳尖微动,似是觉察到什么一般,刷地一下收回了爪子,下一刻,伴随着“嗖”的风声,一枚锋利的匕首贴脸而过,径直插进了石桌中。
燕沅目瞪口呆地盯着石桌上裂开的一条大缝,还未来得及逃跑,四爪离地,又被人捏住后脖颈拎了起来。
耳畔响起的低沉男声有几分熟悉。
“朕竟不知,自己养的还是只贼猫!”
7. 第 7 章 男人都是善变的
不仅是声儿,连这场景都熟悉得紧。
燕沅看着眼前这个淡漠冷峻的男人,少顷,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喵”。
她怎又落到他手里了!
季渊凝眸静静打量着手中的这只小狸奴。
它原本雪白顺滑的毛发此时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双耳耷拉着,颤动的眸光里透出几分胆怯,两条垂落的后腿更是止不住地发颤,抖得跟个筛笠似的。
真是个没用的小东西!
季渊勾了勾唇,在石凳上坐下。
北域这些年的情况他也了解几分,自然知晓那位北域太子云漠骞绝非等闲之辈,此番莫名送一只活物来,定不可能只是为了讨他欢喜!
“方才偷食的勇气都到哪儿去了?”季渊将狸奴放在膝上,看着它飞快缩起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嘲讽道,“就这般胆子,如何做你们北域的细作。”
燕沅头都不敢抬,也压根听不懂这暴君究竟在说些什么。
什么北域,什么细作,他怕不是谵妄过度,一只狸奴哪里做得了这些。
她偷偷往亭外看了一眼,寻思着趁机逃跑,然主意才冒上头,一只粗糙的大掌已然缓缓落在了它的颈间。
燕沅骤然身子一僵,眼前这个男人的手段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以他的气力想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
燕沅不是不想求饶,她能屈能伸,若有求饶的机会定不会放过,可暴君也得听得懂啊,指不定到时觉得她的猫叫声聒噪,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惊惶不安的燕沅并不知道,季渊不过是在用手掌丈量她的脖颈而已。
他虽不知云漠骞究竟是何用意,但这狸奴太弱,一把就能掐死,死的时候怕都挣扎不了几下,他并不屑于亲手*这种软弱的小东西。
然就当他准备收回手时,本将头埋在身子里的狸奴忽而抬首看了他一眼,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喵”。
似乎全然没了方才的恐惧。
不止如此,它还偏过脑袋亲昵地在他的手臂上蹭了蹭,一双蓝黄异瞳熠熠生辉,直勾勾地看着他,满是讨好的模样。
季渊剑眉微蹙,竟是怔了一瞬。
看着男人不为所动的神情,燕沅心内直打鼓,可眼下她能使的,会使的也只有这一招的。
从前在渭陵,每逢过年,燕辙远都会派人将她接到燕府去。为了下一年的日子能过得好些,燕沅习惯了在沈氏面前作一副讨巧卖乖,低眉顺眼的样子。
惹得沈氏高兴了,自然也能少些折腾。
但看来在暴君面前,这招并不好使,也是,暴君这般*人如麻的,又怎会轻易对一只狸奴心软。
可正当燕沅耷拉着脑袋,准备放弃时,那指节分明的大掌松开了它的脖颈,转而落在了它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
燕沅难以置信地看向暴君的脸,可他仍旧神色淡漠,甚至并未低头看它,好似抚摸她的并非他一般。
这人好像,是不打算*她了……
燕沅松了口气。
暴君抚摸的力道不轻不重,甚是舒适,不知不觉间,竟让燕沅本因害怕而发僵的身子不自觉放松下来。
她眯起眼睛,逐渐化成一滩水般惬意地伏趴在那温暖的双膝上尽情享受着。
风扬起素纱,裹挟着幽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中途,燕沅偷偷抬眸瞄了一眼,只见暴君轻啜了一口茶,目视远方,双眸深邃如谷,眉宇间拢着她看不懂的心绪。
她蓦然觉得,不喊打喊*,安安静静时的暴君还是有几分赏心悦目的。
可惜这份难得的安逸还未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急呼打断。
“陛下!”
燕沅蓦然觉得身子一沉,原本轻柔抚摸着他的大掌竟一瞬间换了方向,毫不怜惜地压在它的背上,令它动弹不得。
暴君面上的冷峻差点让燕沅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他方才的温柔也不过是不存在的假象罢了。
燕沅懵了半晌,忽然觉得李嬷嬷从前的话说得很对。
男人果然都是善变的!
“陛下……”
孟德豫带着王春匆匆赶来,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伏在季渊膝上的狸奴,大气都不敢喘,更不要说出口求饶了。
看季渊沉冷的面色,心下定是对这狸奴极其不喜,他这是倒了什么霉,手下这帮子蠢货连只狸奴都看不住,连着三日放任它逃跑,还次次往这位阎王面前撞。
他们不要命,他还惜着他这条小命呢!
孟德豫静默了半晌,见季渊并未大发雷霆,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让这狸奴扰了陛下清闲,奴才罪该万死,这就将它带走!”
见他伸手抱起狸奴,季渊并未阻拦也未开口,只静静地看着,等狸奴被关进金笼正要被带走时,他却忽而风轻云淡道:“明日起送去御书房。”
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你们既看不住,便由朕替你们看着。”
孟德豫愣了一瞬,忙满口答应:“是,是奴才们无能,奴才这就去办。”
他转身诧异地瞥了笼中的狸奴一眼,没想到这小畜生三番两次冲撞了陛下不但大难不死,还让向来心狠手辣的陛下产生了兴致,当真是有本事。
半途,孟德豫冲王春吩咐道:“去御书房收拾个地儿出来,好安置它。”
王春手上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一看到这狸奴他心下恨得直痒痒,可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问道:“孟总管,这狸奴……该安置在御书房哪个地儿啊?”
孟德豫横了他一眼,“蠢货,自然是陛下时时瞧得见的地方!”
*
燕沅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沉沉向晚。
侯在里屋的夏儿听见她醒转的动静,已没了昨日的激动,只撩开床幔,小心翼翼将她扶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燕沅问。
“还不到酉时,比姑娘昨日醒的时辰稍早一些。”夏儿答道。
燕沅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想起方才的一切,忽得问道:“夏儿,你说,人有可能会变成狸奴吗?”
夏儿听得这话,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姑娘怕不是病糊涂了吧,这些神神鬼鬼的,都只有书里才有,人怎么可能变成狸奴呢!姑娘许是睡了太久,才将梦里的事儿当了真!”
是啊,人怎会变成狸奴呢……
燕沅抿了抿唇,无奈地笑了笑,这话不管是说给谁听,都当是这般反应。
她张了张嘴,本想让夏儿去打听打听御书房那厢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如今她连给她下毒的人是谁都不知,冒然让夏儿去打听,只怕惹祸上身。
看来真相如何,还得她自己去寻!
夏儿伺候燕沅用膳喝药后,又应她的意思,将她扶起来,在屋中走了几圈。
除了偶尔被夏儿扶起来出恭,其余时候燕沅都在榻上躺着,躺得着实有些久了,难免全身酸痛。
如此走了几圈,虽是有些吃力,但酸痛感到底减轻了些,出了身汗,人也连带着舒畅了。
只是汗水透湿了衣衫,黏黏腻腻,多少有些不适,燕沅便让夏儿烧水准备沐浴。
因燕沅向来不喜人伺候,夏儿也只能在屏风外候着,大抵一刻钟后,便听燕沅在内低低唤了一声。
夏儿绕过屏风,只匆匆扫一眼,便羞得面红耳赤,慌忙垂下头去。
只见燕沅将藕臂搭在桶沿上,无力地倚靠着,满头如瀑般的青丝散落,衬得一身凝脂雪肌愈发透亮白皙。桶中水清澈,隐隐可见藏在水面下的身段纤秾合度,婀娜曼妙。她双眸因虚弱而迷离缱绻,两颊微红,朱唇半咬着,愈发显得娇媚动人。
这场景,饶是女人瞧见也会心跳不止。
夏儿素来知晓她家姑娘生得好看,且那美貌非同一般。在渭陵时,李嬷嬷就曾说过,她家姑娘若生在乱世,只怕是各路豪强竞相抢夺的祸水。
也因着如此,燕沅长开后,李嬷嬷始终将她在庄子里藏得很牢,不许她私自外出,也不让她见任何外男,就是出去游玩,也是一顶幕篱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教人瞧见真容。
虽说燕辙远将燕沅丢在了庄子里不怎么理会,但也让燕沅因祸得福,受到了保护,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十六岁。
而若当初陈氏带走了燕沅,以燕沅这般容貌,只怕早晚会给她带来灾祸。
“夏儿,扶我起来。”
见夏儿失神,燕沅又唤了一声,她倒不是怠懒,只是因病浑身无力,泡久了便有些起不了身,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叫夏儿进来。
夏儿将燕沅小心翼翼地扶出了浴桶,又扯下干净的帕子作势要给燕沅擦身。
燕沅忙抬手拦了她,赧赧道:“我自己来便是,一会儿穿好了衣裳再唤你。”
夏儿知道燕沅是不好意思,笑着颔首退了出去。
九月的天儿已有些寒了,出了浴桶,燕沅便觉浑身凉飕飕的,忍不住一个哆嗦,忙加快了擦拭的动作。
然擦到一半,燕沅捏着帕子的手却不动了。
只见她的右腿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青紫,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燕沅纳罕地蹙了蹙眉,她分明一直在榻上昏睡着,又是如何受得伤。
她思索了半晌,想起白日的事,忽而双眸微睁。
她怎觉得淤青的位置,和那小黄门今早掐狸奴的地方那么得像。
8. 第 8 章 原是只母猫
这个荒唐的想法只在燕沅脑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了摇头,毕竟狸奴是狸奴,她是她,发生在狸奴身上的事儿怎可能同样发生在人身上呢。
“姑娘,您可穿好了,这天凉,您仔细受了寒。”见燕沅久久没动静,夏儿忍不住在外头提醒道。
“知道了。”燕沅应了一声,又低眸瞥了那瘀伤一眼,旋即伸手扯了架上的衣裙换上。
小小的瘀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是先前她中毒倒下时不意在哪儿磕碰导致的吧。
*
辰时前后,朝明殿早朝散,孟德豫跟随季渊回到御书房,转头见李福脸色煞白,还未缓过劲,暗暗骂了声“没出息”。
李福垂着头没敢吭声,但想起方才朝堂上的一幕,仍觉得惊心动魄。
今日朝臣议论的主要是涧南一带突发洪涝一事,此事解决地还算顺利,然早朝快结束时,高居上首的季渊忽得笑说近日收到一份好礼,甚是欢喜,欲与群臣分享同乐。
说罢,命孟德豫取来一物。
那物以红布覆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猜不出究竟为何,可孟德豫端着托盘走进来,忽得脚下一绊,盘子前倾,盘中物好巧不巧咕噜噜滚到了赵王脚下。
赵王扫了一眼,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当即尖叫出声。
只见半掀的红布间露出凌乱的黑色长发与血肉模糊的半张脸来。
下头群臣乱作一团,季渊噙笑看着他们,幽幽道:“也不知是哪位爱卿如此有心,知道朕闲来无聊,特意送来几人陪朕练剑,朕倒是难得遇上能与朕过上几招的人了,若众位爱卿还欲献礼,朕自是万分乐意!”
李福知道季渊是在敲山震虎,借此警告朝中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想起赵王最后软着一双腿被人扶出去的场景,他明白这位先皇留下的四子应当是活不久了!
赵王在安庆帝的几个皇子中并不算出色,相较于三皇子诚王,他整日耽于美色,不学无术,平庸愚蠢得很,此番敢派人入宫行刺,多数是为人怂恿。
李福没再去细想,毕竟伺候好主子才是他们的本分,这些朝堂之事与他们无关,自然也不必太过关心。
他正欲前去沏茶,却不想李裕已快他一步,将沏好的茶水递给了孟德豫。
孟德豫接过,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进了殿内。
“陛下,喝茶。”
他恭恭敬敬地将茶盏搁在季渊手边,却见季渊正凝眸望着东面的小榻。
说是在看小榻,不如说是在看放在榻上几案处的那只金笼,笼中,一只雪白的毛团正缩着身子呼呼大睡。
孟德豫多精明一人,登时麻溜地上前将金笼提了过来,自作主张地搁在了书案上,笑着道:“陛下您瞧,这狸奴着实怠惰,天儿都大亮了,还睡得不省人事呢。”
季渊不言,抬手开了笼门。
笼中的狸奴的确睡得很沉,这般大的动静却仍是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季渊将手缓缓伸进笼中,然才碰到毛绒绒的小家伙,他便觉那柔软的身子微微一颤。
看着表面依旧沉睡着的狸奴,季渊似笑非笑,吩咐道:“寻些猫食来。”
“是,陛下。”
孟德豫忙应声去办。
此刻,笼中的燕沅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前几回醒来时,都是四下无人,可怎么这次一睁眼,面前就是这个*人如麻的暴君。她将头深深埋在浓密柔软的毛发,索性装睡,一动也不敢动。
可才装了没多久,一股浓烈的食物香气就毫不留情地钻进它的鼻尖,好似是鱼,但里头似乎还混着肉。燕沅抽了抽鼻子,香得差点没忍住。
她偷着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便见笼外的青瓷碗中,放着剔了骨的鱼肉,和一些鸡肉丝拌在一块儿,奇香无比。
笼门并没有关,反大敞着,似乎在向她招手。
好在燕沅的理智到底还没被食物的诱惑打败,她很清楚,那一碗猫食就如同钓竿上的饵一般,等着骗你上钩,若真吃了,岂不任人宰割。
见狸奴仍是没有动静,季渊抬手挥退了孟德豫。
昨日他便察觉到了,北域送来的这只狸奴有些反常。
分明前一刻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转头却开始向你撒娇讨好,反复无常不说,今日竟还故意在他面前装睡!
季渊未曾养过狸奴,不知其他狸奴是否也是如此,可既是北域所赠之物,便不得不多存一份戒心。
燕沅一装便装了小半时辰,装得身子都麻了,嗅着萦绕鼻尖的香味,如今的她当真是又饿又累,满腹哀怨之时,却听笼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心下一喜,少顷,缓缓睁开眼,便见眼前的檀香木座椅上已是空无一人。
她急切地环顾四下,并未看见季渊的踪影,想是出去了。
望着笼外的青瓷碗,燕沅已然忍到了极点,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笼子,在碗中嗅了嗅。
因着生病,这些日子夏儿给她吃的都是些没甚滋味的清粥淡饭,如今尝着荤的,便不由得狼吞虎咽起来。
许是吃得太投入,燕沅并非发现,一人缓步行至它身侧,静静看着她。
“朕给的饭食可还合胃口?”
再度被拎着后脖颈提起来时,燕沅口中还囫囵吞着一块鱼肉。
她看着男人漆黑深邃的双眸里透出的几分戏谑,微张着嘴,一时怔愣在那里。
啊,中招了!
她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正猜测男人会如何折磨它时,却已被轻轻地放回了桌案之上。
四爪一落地,燕沅登时弓起身子,戒备地望着立在她面前的男人。
见季渊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她转身想躲进笼里去,却见头顶骤然出现了一支湖笔。
那笔摇摇晃晃,笔头上好的狼毫在她眼前不停地打转。
燕沅稍稍愣了一下,还欲往笼里钻,可身体的本能却不受控制,径直抬起雪白软绵的前爪往湖笔扑去。
可那湖笔时起时落,她怎么努力也扑不着,被耍得团团转的燕沅心下叫苦不迭。
她也不想动,可奈何身体根本不听她使唤。
正当燕沅累得气喘吁吁时,那湖笔忽而停滞在半空中不动了,燕沅趁势忙往笼中钻,可还未到笼门口,那支湖笔又骤然落到她眼前,摇晃起来。
燕沅本想视而不见,然前爪又一次没出息地往那狼毫抓去。
耳畔蓦然传来男人嘲讽的低笑。
被一番耍弄,燕沅的小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季渊托额挥舞着手中的湖笔,看着那狸奴被他耍弄得团团转,不由得心情大好。
左右他也无趣,只当是养个解闷的小玩意儿,看看他云漠骞究竟意欲何为。
若真有问题,再*了便是!
逗弄了一阵,眼看着那狸奴扑咬的动作渐弱,季渊无趣地收回了笔。
本以为那狸奴会趁势躲回笼里去,却见它忽而转了方向,在他猝不及防间,一爪子掀翻了案上的那方砚台。
候在殿外的孟德豫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面色一变,忙疾步跑进殿来。
此时御书房的那张花梨木雕花桌案上,一片狼藉,砚台翻转,乌黑的墨汁四溅,污了一大叠的奏章。
孟德豫瞥见季渊湛蓝的常服上沾上的点点墨渍,再看看那同样脏不可言的狸奴,顿时全明白了。
“陛下,这……这……”他慌不迭地吩咐身后的李福李裕,“快,给陛下备水沐浴。”
燕沅坐在书案上,看着季渊这身狼狈的模样,心下洋溢着报复得逞的快感,然还未等她高兴太久,就再一次被提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面色沉冷,眸中显露的阴鸷吓得燕沅一下清醒过来,怕死的本性再度占了上风。
完了完了,这下是在劫难逃了!
燕沅瑟瑟发抖,被一路拎着穿过冗长的廊道。
孟德豫等人碎步跟在季渊后头,看季渊这番脸色,同样觉得这狸奴的命不长了。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惹怒这位,不等于自己上赶着送死嘛。
李福李裕手脚麻利,等季渊赶到东殿,二人已备好了沐浴的水,在殿门外等候。
看着季渊进了殿,两人关上了殿门,同孟德豫一起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外头。
孟德豫琢磨着季渊大抵是想自己动手处置这只狸奴,心里都已做好了准备,希望待会儿这狸奴的惨叫声莫要太瘆人就好。
燕沅无助地看着自己被拎进殿内,此时连哭都哭都出来了,只后悔明明知道暴君不好惹,为何还要去踩老虎尾巴,这么不惜命。
走进殿内后,男人的步子忽而停了,燕沅抬眼望去,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池热气氤氲的池水。这浴池本就不小,对此时变成了狸奴的燕沅来说更像是一个辽阔的池塘,水波荡漾,深不见底。
燕沅不会水,也怕极了水。
可心头的恐惧还未完全漫上来,身子已骤然被抛了出去,狠狠砸向水面。
四面八方的水涌来,将她包裹其中,燕沅恐惧不已,尖叫着用四个爪子扑腾,拼命挣扎着。
池水虽还算温暖,可燕沅却感觉到一股渗到骨子里的寒意,就和八岁那年的除夕夜,燕溪将她推入燕府后花园的池塘时一样冷。
燕沅还记得,那时的她拼命呼救,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缓缓沉底。若不是四下寻她的李嬷嬷及时发现,哀求家丁将她救上来,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她万万没想到,八年后的今天,这种溺水濒死的恐惧,她还会再经历第二回。
就在她挣扎到没了气力,叫声逐渐被水吞没之时,忽得有一只手一把将她从水中拎了起来。
季渊看着掌中奄奄一息的小狸奴,剑眉微蹙。
在边城时,他曾见过一些士卒围在一块儿,故意将无主的狸奴丢进水中,看着它在惊慌过后狼狈地游上岸,再伺机抓住丢下水去,周而复始,以此为乐。
他也是从那时得知,狸奴虽不喜水,却是天生会水的。
方才他并未有*了这只狸奴的念头,至多是想吓它一吓,但他没想到,这一只竟是例外。
劫后余生的燕沅浑身毛发湿透,可怜兮兮地将两个爪子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素来听北域严寒干旱,竟连狸奴都是不会水的废物嘛。”
听着耳畔季渊带着嘲讽的嘀咕声,燕沅懒得搭理他。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身下的男人未着寸缕。
她趴在肩头偷偷往下瞄了一眼,便见季渊略微黝黑的肤色和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不止如此,在肩颈及胸膛,凡是燕沅目光所及之处,俱是深深浅浅的伤痕,看这些疤印的模样,显然有些年头了。
燕沅蓦然想起,这位*人不眨眼的暴君曾经也是在尸横遍地,肝髓流野的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将军,这满身的伤想就是那时候来的。
但伤成这般程度,只怕无数次闯过鬼门关。
想到暴君的过往,燕沅的恻隐之心只跳动了一下便立马收了回去,纵然他从前过得再惨又如何,方才她可是差点被他给害死了。
她舔了舔湿漉漉的爪子,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本想跳到池外,却发现前爪触到的那片肌肤甚是弹软。
燕沅来不及想太多,双爪已不由自主地在上面缓慢地踩按起来。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溢上心头,可她方才愉快地踩了几下,就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扯开。
沉冷的声音旋即在她耳边炸响,“踩得舒服吗?”
燕沅回过神,低头看向方才踩按的位置,猛然一愣。
“你们北域的狸奴都如此好色?”
看着季渊眸中的冷意,燕沅简直百口莫辩,她对天发誓,她绝无此可耻的嗜好,实在是身不由己,一时没忍住。
季渊握着狸奴,视线缓缓下落,忽地薄唇微抿,“倒还不知,你是公是母。”
听得这话,燕沅顿生了不好的预感,正欲挣扎逃跑,另一只大掌已然将它的后腿擒住,男人的脸逐渐凑近。
虽不是人身,可燕沅依旧觉得羞耻难当,仿佛教人当场轻薄了一般。怪不得李嬷嬷从前让她不要靠近男人,这世上的男人果然多是无耻之辈。
要不是方才经历过生死劫难,她真想抬手给眼前这登徒子来上一爪子。但燕沅不敢,只能拼命扭着身子表示抗拒。
挣扎间,她偶一垂首,在清澈的池水中瞟了一眼。只一眼,燕沅双眸缓缓放大,一时间慌乱与羞窘如潮水般漫涌上来。
或许是羞赧过度,也或是氤氲的热气熏的,燕沅头晕眼花,竟觉天旋地转起来。
昏迷前,她恍若听暴君嗤笑一声道:“原是只母猫……”
9. 第 9 章 御医变兽医
夏儿估摸着时候,自御膳房端来温热的膳食,推开房门,果见床榻上的衾被动了动。
燕沅白日昏睡的事虽让夏儿有些忧心,但太医院的柳太医来过几回,说是她家姑娘脉象平和,身子一日日见好,应当没甚问题,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将托盘里的饭菜端出来,摆好碗筷,却见内间迟迟没有起身的动静。
夏儿掀开床幔,凑近一瞧,便见燕沅缩着身子,面向榻内,一张衾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将整个人都埋在里头。
“姑娘,您不饿吗?怎还不起身。”她轻轻拉下被褥,只瞧了一眼,便惊诧地“呀”了一声,慌乱道,“姑娘,您的脸怎这般红,可是哪里不适?”
夏儿作势要去探燕沅的额头,却被燕沅拦住了。
此时的燕沅双颊滚烫,如飞上两片红霞,她赧赧地自衾被中露出小半张脸来,眸光飘忽道:“我没事儿,就是,就是在被子里闷久了,给热的……”
想起醒来前最后看到的场景,燕沅咬了咬唇,怎开得了口告诉夏儿她方才瞧见了男人的身子,且从上到下通通给瞧光了。
见燕沅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夏儿忽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儿。
“你笑什么!”燕沅扁嘴不满道。
“奴婢是笑姑娘这模样,跟人进门头一日的新妇似的,羞羞答答的。”
“哎呀,胡说什么呢。”燕沅抬手往夏儿身上轻打了一下,两人旋即笑闹起来。
表面上虽是主仆,可因两人年岁相仿,又一块儿在庄子里长大,燕沅从来将夏儿当姐姐一般看待。
闹了好一会儿,夏儿才伺候燕沅起身用膳,虽身子还是无力,但燕沅好歹能坐住了,和白日变成狸奴时不同,此时的燕沅并没有太大的胃口,只简单喝了些汤水。
晚膳用罢,她才瞥见搁在角落里的几个锦盒。
那盒子精致异常,摆在凝玉阁这个陈设简陋的卧房里多少显得格格不入。
“夏儿,那是什么?”
夏儿麻利地收拾着手上的碗筷,顺着燕沅指的方向看去,答道:“奴婢忘了告诉姑娘了,午后淑妃娘娘派人来过,送了些滋养补身的药材,说是姑娘服了病能好得快些。”
淑妃……
燕沅隐隐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还是夏儿在一旁道:“姑娘不记得了?我们进宫的头一日,那位送我们进来的公公还顺道提过一嘴。”
经夏儿提醒,燕沅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儿,可当时她中了迷药,晕得厉害,便没怎么听进去。
只隐约记得,那淑妃是个不好惹的。
可她自入宫第一日便中毒昏迷,一直呆在凝玉阁未曾出去,与那淑妃并无瓜葛,淑妃又为何要特意命人送药材给自己。
“淑妃娘娘真的只是派人来送药材?”燕沅满腹狐疑。
夏儿闻言警惕地往四下一望,闭了门窗,凑到燕沅跟前压低声儿道:“奴婢瞧着不完全是,药材奴才瞧过了的确是好药材,可是淑妃娘娘派来的宫人有些奇怪,凑到姑娘榻前,唤了您好几回,像是……”
像是在试探她是真的昏迷还是假装的。
燕沅顿时了然,她虽素来胆怯,为了保全自己凡事喜欢退却忍让,但又不代表她傻。能明目张胆地利用御书房的膳食给她下毒的人,定然在宫中有些权势。
不管那人是不是淑妃,她都不得不防。
“将那些东西先都收起来吧。”燕沅低声嘱咐夏儿,“下回,若淑妃再派人来,你便表现得难过一些,越难过越好。”
最好让她们认为她已是奄奄一息,无药可救,回天乏术了。
只要她们觉得她的存在不是什么威胁,她便能就此保下一命。
夏儿会意,重重点了点头。
*
亥时前后,更深露重,夜阑人静,然御书房中,仍是灯火通明。
孟德豫候在书案侧,方才在茶盏中添了茶,便听耳畔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醒了吗?”
他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季渊问的是谁,忙往东侧的小榻上瞥了一眼,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这狸奴主子想是受了惊吓,还未醒呢。”
孟德豫在宫中呆了十几年,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小黄门变成了如今的太监总管,其中艰辛旁人难以想象,可纵然经历了那么多,他也想不到有一日竟得把一只小狸奴奉为主子。
几个时辰前,他本以为这只狸奴应当不可能活着从东殿出来了,不曾想,殿门一开,却见那狸奴浑身毛发透湿,用巾帕裹得牢牢的,正窝在他家陛下的怀中睡着呢。
这样都不死,以孟德豫对季渊的了解,清楚季渊根本没有*了这只狸奴的意思。
他家陛下都舍不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得将这只狸奴好好供着。
季渊闻言抬眸望了一眼,便见那狸奴团成一团,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枕之上,湿透的毛发已彻底擦干了,经过篦子梳理,比原先看来更白净顺滑,远远望去,恰如小榻上卧了一团白雪。
孟德豫见季渊心下有几分在意,便自作主张上去,想将那狸奴唤醒。
然伸手推了几把,却是面色微变,他犹豫半晌,转身道:“陛下,这狸奴主子似乎……似乎有些问题。”
季渊头也不抬,浑不在意道:“死了?”
“那倒不曾。”孟德豫蹙眉看了那狸奴一眼,“只是……如何都唤不醒。”
唤不醒?
季渊薄唇轻抿,搁下手中湖笔,起身阔步至榻前。
刻意装睡,又何来唤醒一说!
他将大掌覆在狸奴的身上,正欲让孟德豫取些猫食来,然感受到狸奴平稳的呼吸,却是剑眉微蹙,凉声道:“传御医!”
柳拓今日正巧值夜,他与另一位赵太医在接到旨意,匆匆往御书房赶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皇帝传召的一天。
要说如今御书房那位,当真是身强体健,继位八年来,连个伤寒咳嗽都没有,更不要说传召太医了。若不是后宫中还有那些个跟花儿一样娇弱的妃嫔,整日里称病喊痛,只怕他们太医署早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柳拓和赵太医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进了内殿,便见一人坐在榻沿,垂眸望着榻上的狸奴。
虽知晓当今帝王不过二十有六,正值壮年,然真正得见龙颜,柳拓仍不免怔愣了一瞬。眼前的男人身姿英伟,通身气度高华,赭色常服上用金线绣制的龙纹熠熠生辉,纵然只是坐在那里,似乎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仍不免让人心惊胆战,不敢直视。
不得不说,虽天下人骂他暴戾恣睢,大逆不道,却仍不可否认,季渊龙姿凤章,生来便是帝王之相!
正当柳拓偷觑着这位年轻帝王,心下纳罕这般好气色并不像是得病的样子,便听季渊身侧的太监总管低咳一声道:“榻上的是北域进献的狸奴,陛下爱宠。从午后起便一直昏睡不醒,两位太医给瞧瞧,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听得此言,柳拓与赵太医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榻上,果见那只通身雪白的狸奴一动不动。
他们学得这一身医术,向来都是看人的,什么时候给狸奴看过病。
但在季渊面前,他们哪敢说一个“不”字,纵然没看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赵太医在太医院的品级更高,无奈只能先行上前,他缓缓靠近小榻,将手搭在狸奴的前爪上,装模作样地探了会儿脉道:“陛下的这只爱宠脉象平和,许是疲累所致,才会如这般昏迷不醒,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企图蒙混过关,却听面前始终沉默不言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朕的太医院养的都是一帮废物?连只狸奴都治不了?”
他语气平淡,可声音里的寒意却是吓得殿内众人浑身一凛。
已近天命之年的赵太医闻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饶命,臣医术不精,着实看不出陛下的爱宠究竟得了何病啊……”
季渊淡淡道:“既是医术不精,往后也不必再来太医署了。”
他话音方落,便有几个小黄门上前将哀嚎着的赵太医拖了出去。
站在后头的柳拓见此一幕,吓得背上冷汗涟涟,恐慌之际,只听一个尖细的声儿在他耳畔乍响。
“柳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孟德豫看着面前这个也不过而立之年的太医,心忖着这位应当更是束手无策。
那赵太医只是被逐出太医署,丢了官衔,已是陛下仁慈,若他还是无法医治这狸奴,彻底惹怒陛下,恐怕就不是离开太医署那么简单了!
柳拓吞了吞唾沫,偷着擦了擦手汗,这才佯作镇定地上前为狸奴探病。
所谓“望闻问切”,纵然他真没给狸奴看过病,也得做出一副熟练的样子来。
他凑近瞧了瞧,见那狸奴呼吸平稳,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就像是沉睡了一般。以柳拓所知,狸奴虽嗜睡却又是极其警觉的动物,没道理这么大动静仍是毫无反应,的确有些奇怪。
他大着胆子转向一侧,“敢问陛下,您这爱宠近日有曾受过什么伤或是什么惊吓?”
面前的男人眸光锐利如鹰,盯得柳拓脊背发麻,他原以为季渊不会答他,少顷,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午后曾落了水。”
柳拓闻言,眼眸暗自转了转,他跪在小榻前,小心翼翼地将狸奴全身各处都检查了一遍,过程中始终眉目蹙起,神色凝重。
装模作样了好一阵,便听季渊问道:“究竟是何病症?”
柳拓哪里晓得是何病症,他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地躬身禀报道:“臣瞧这狸奴瘦弱,想是极易得病。狸奴本就俱水,臣猜测许是午后落水导致狸奴受了惊,才至于一时昏迷不醒,不过狸奴恢复得快,再睡上几个时辰应当就会好了。”
“哦?”头顶响起一声冷笑,“几个时辰?”
听见这声瘆人的冷笑,柳拓只觉脑中轰得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眼前人识破了。
他抿了抿发*嘴唇,半晌,一咬牙道:“明日寅时前,当是能醒过来。”
殿中一片死寂,许久,只听衣衫摩挲的声响,一双云纹绣金短靴停在他的面前。
“明日寅时前,若它醒不来,柳太医便先一步去下头等它吧。”
柳拓低身施礼,道了声“是”,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季渊走后,柳拓瘫软在地,仍心有余悸,他往榻上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口声。
是能继续活下去还是只剩几个时辰的活头,可就看这一回他能不能赌得赢了。
10. 第 10 章 就好像人一般
出了御书房,孟德豫跟着季渊一路回了司辰殿,伺候季渊就寝时,却听他蓦然问道:“平素是谁在照顾那只狸奴?”
孟德豫脱衣的动作一滞,“是……御书房伺候的王春。”
季渊坐在榻沿,褪了鞋袜,淡淡道了句:“处置了。”
在一旁侍立的李福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听孟德豫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司辰殿灯熄后,孟德豫神色冷肃,疾步往御书房的方向回返。
打方才季渊问出那句话时,孟德豫便了然他要兴师问罪,若不是为了狸奴昏迷之事,那就只能是因柳太医说的狸奴瘦弱那话。
想那狸奴刚送进宫时,甚是圆润可爱,这才不过几天,相较于之前,竟是瘦了一大圈。
整日被关在笼子里吃了睡睡了吃,还能反瘦下来!定是那些伺候的人不用心。
孟德豫心里明白,季渊此番处置王春,其实并非因多喜欢那只狸奴,说到底,在季渊心里,那也就只是个解闷的玩物罢了。
他更厌的是王春阳奉阴违的举动,那对季渊来说,就是一种难以饶恕的不忠!
王春被几个小黄门擒住时,还一脸茫然无措,得知是因那狸奴才惹怒了陛下,吓得连连在地上磕头求饶。
孟德豫能在季渊身边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因为王春的几句求饶就轻易心软放过他,他不但无动于衷,反嫌王春聒噪,抬手命人将他拖下去。
见难逃一死,王春挣扎着拽住孟德豫的裤脚,将手一指,“孟总管,都是他,都是李禄指使奴才的,是他说那狸奴就是只小畜生,不必太放在心上,奴才才会给那狸奴喂嗖的饭食啊,都是因为他……”
一旁的李禄闻言登时面色惨白,孟德豫置若未闻,只对着几个小黄门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带走!”
王春叫嚷着被拉下去后,李禄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您别听他胡说,徒儿不是故意的,您也晓得先前陛下对那狸奴并不上心,所以徒儿才……”
孟德豫冷眼睨着他,“蠢货,我从前说过什么,你都当耳旁风了嘛,当奴才的最忌讳捧高踩低,宫里风云变幻,宠辱难测,谁知有朝一日会不会报应上头!”
“是,师父说的是,徒儿记住了,徒儿记住了。”李禄连连应声。
孟德豫在他肩头狠狠踹了一脚,低喝道:“记住了有何用,自去领三十大板,好好长长记性!若下回再有此事,休怪我没有保你!”
“是,多谢师父,徒儿这就去,这就去。”李禄边说,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外。
看着这不争气的徒弟,孟德豫面露愠色,压了压怒火,转头对李福道:“陛下不喜有宫婢进殿伺候,你心细,今日起,便由你来照顾那只狸奴。”
李福听罢,怔愣了一瞬,少顷,才缓缓答应:“是,师父。”
见李福一副畏惧忐忑的模样,孟德豫在他肩上一拍道:“富贵险中求,做事勤快些,好好把握机会,明白了吗?”
“徒儿明白了。”李福颔首。
孟德豫瞧着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由在心下低叹了一声,当初他之所以选中李福和李禄,正是看到了他们二人的出众之处,可二人的不足亦十分明显。
李禄有野心和手段却少了份仁善,难以服人,而李福做事细致,善良有余却是胆量不足,不够心狠手辣,则极易遭人算计欺凌。
看来这两人都还需他再好生□□一阵才行。
孟德豫处置宫人的动静极大,连殿内的柳拓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如今自身难保的他哪里还有空去管别人。
榻上的狸奴依旧一动不动,可一侧的莲花更漏却在提醒他时间已所剩无多。
眼看着殿内的灯燃尽又续,晨光自隔扇窗探进来,在小榻上投下窗棂精致的雕花影子,柳拓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离死应是不远了。
幸好他至今未娶,膝下无儿无女,也算是了无牵挂,只恨他师父云游四海后写就的那本医典还未编纂整理完,怕是无法完成他师父的遗愿了。
寅时将至,正当柳拓唉声叹气时,却见榻上原纹丝不动的狸奴突然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伸展四肢,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醒,醒了!”
柳拓咋咋呼呼的一声,让守在殿外的几个小黄门纷纷探头往里望。
看见好端端坐在那儿的小狸奴,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本以为这位柳太医大抵活不到正午了,不曾想如他所说这狸奴还真在寅时前醒了过来。
有眼色的小黄门忙跑去寻孟德豫,将此事禀报给他。
燕沅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劫后余生、欢喜庆幸的陌生男人,歪过头,疑惑地“喵”了一声,不过一个夜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前爪舔了舔毛发,发现这还是头一回醒来时没被关在金笼里,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跳下了小榻。
燕沅已用现在这灵敏的鼻子闻过了,周遭并没有那个讨厌的暴君的气味,他应是不在殿中。
她迈着步子,悠哉悠哉地往外走,轻而易举地跳出了门槛。
门外的几个小黄门没一个敢上前拦她,看见她出来,还特意往一旁让了让,但又怕她跑丢了不好交代,只得远远在后头跟着。
燕沅在院中摸索了半晌,钻进了一片茂密的菊花丛里,走了一阵,在一处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停下,用两只前爪在泥地上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当了几日的狸奴,燕沅也算是发觉了,她虽是人的神志,却还存着狸奴的习性,且这习性有时无法控制,才至于有了先前她非礼暴君的那一出。
竖起尾巴解决了事儿,燕沅又麻利地将坑回填,悠闲地在花丛中穿梭观赏起来。
因狸奴的身子低矮,行在锦簇的花丛间,盛放的花朵不时擦过她的头顶和脸颊,雅淡清幽的花香在鼻尖萦绕不息。
正当燕沅惬意地欣赏着这片美景时,忽有一只蓝凤蝶自她眼前翩跹飞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爪子便已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
季渊穿过冗长的廊道,偶一抬眉,便见姹紫嫣红的菊花丛间,一只雪白的狸奴灵活地跳窜扑蝶,它时而举起爪子往空中扑腾,时而埋伏在花丛中,等待蝴蝶降落,伺机捕捉。
他不自觉停在了步子,凝神望着这一幕。
不仅季渊在看,他身后的孟德豫也是看得移不开眼,不得不说,这一副灵动鲜活狸奴扑蝶图,给一贯死气沉沉的御书房添上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燕沅所以扑蝶,不单单是因为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是她自己好玩。从前在庄子里无聊,看书练字外,她也常同春儿一块儿举着小网兜在园中追着蝴蝶跑。
那蓝凤蝶被惊动后,越飞越高,逐渐远去,再也追不着了,燕沅坐下来,埋头正欲打理一番身上的尘土,便有一双大掌轻柔地将它抱了起来。
嗅着那股熟悉的气息,燕沅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孟德豫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抱在怀里,笑着对季渊道:“陛下,您瞧,这狸奴主子活蹦乱跳的,想是没什么大碍。”
燕沅看见暴君伸过来的手,下意识一缩,可想起先前浴池那事儿,她又缓缓将头探出来,尽力迎合着他的动作。
季渊见状,却是微一蹙眉。
眼前一双蓝黄异瞳颤动,透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可即便如此,还是在刻意逢迎讨好他。
这般姿态季渊看过太多,可频频在一只狸奴身上看见,未免显得蹊跷诡异。
动物不似人,往往心思单纯,若是害怕定会离那事物躲得远远的,而不是似这样曲意逢迎。
就好像人一般……
这个想法浮上来时季渊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怕不是戒备过度,才会生出这般荒唐的想法。
季渊眸中的冷意令燕沅分外紧张,经过上次的事儿,她算是明白了,忤逆暴君定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若想过得好些,还是得乖巧顺从。毕竟她如今只是个狸奴,该做的只是让主子高兴而已。
见季渊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燕沅抬起头蹭了蹭,软绵乖顺的样子好似跟昨日打翻砚台的根本不是同一只狸奴。
“看来,是还死不了。”
季渊轻笑一声,收回手,折身进了御书房。
柳拓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施礼,唤了声“陛下”,却见他步履未停,径直而过。
跟在后头的孟德豫止了步子,低声对柳拓道:“看来阎王爷是还不想收柳太医您的命,柳太医守了一夜也累了,赶紧回去吧。”
“多谢孟总管。”柳拓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孟德豫一走,他赶忙快步离开御书房,一刻都不敢多留。
燕沅被用干净的巾帕擦了脚爪,重新放回了东面的小榻上,当李福毕恭毕敬地将香喷喷的鱼肉摆在她面前时,她还颇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一觉醒来,不但没被关进笼子里,连伙食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她在殿中环顾了一圈,并未看见先前负责照顾她的小黄门,燕沅疑惑了一瞬,但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把头埋进碗中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后,她舔着前爪慢吞吞地擦了擦脸,抬眼见那厢季渊正埋头处理政务,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团起身子,躺在了软绵的垫子之上。
暖阳自敞开的隔扇窗照进来,燕沅眯着眼,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只要那暴君不来招惹她,这般舒服的日子燕沅还是很喜欢的。晒了会儿太阳,她四脚朝天在榻上打了个滚,就见一小黄门疾步进殿禀报道:“陛下,北域使臣已在殿外候着了。”
“宣!”
听见“北域使臣”四个字,燕沅坐直身子,好奇地往外探,想看看老是被季渊挂在口上的北域,派来的这位使臣究竟是何模样。
等了片刻,便见一着湛蓝官袍的男子躬身进了殿内。
“北域使臣沈澄见过南境皇帝。”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模样,可听声儿应当是个年轻的男子。
燕沅盯着那人,不自觉出声。
一声突如其来的“喵”在寂静的御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站在书案前的使臣蓦然转身,在看到她的一刻双眸微张,一脸诧异惊恐。
11. 第 11 章 既在朕的手上,便是朕的……
看那人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燕沅用爪子触了触脸,还以为自己的模样生得有多难看呢。
沈澄异常的反应,同样一点不漏地落在了季渊眼中。
他微微眯起双眸,“怎么,沈大人不认得这只狸奴了?”
沈澄回过身,面上震惊之色未褪,他抿唇迟疑半晌道:“这只狸奴……”
一旁的孟德豫笑着道:“沈大人忘性不小啊,这只狸奴可是沈大人亲自同那些礼品一起献给我们陛下的,我们陛下甚是喜欢呢。”
听闻此言,沈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慌乱地跪倒在地,声儿都带着几分颤,“南境陛下恕罪,这只狸奴其实并非我家太子献给陛下的礼物,而是太子爱宠,不知为何被混在礼品中错送进了宫。“
季渊眸光锐利,定定看了他半晌,“既是你们北域太子的爱宠,缘何会带到我南境来。”
沈澄呼吸一乱,眼神旋即飘忽起来,“这……这是因为此狸奴身患奇疾,久不得治,太子听闻南境有人可医此病,这才命沈澄将狸奴一并带来南境。”
仅仅为了只狸奴就四处寻医,这荒谬的理由连孟德豫都不信。他瞥了眼坐在案前的季渊,原以为季渊会因此大发雷霆,却不想他神色如常,反问道:“这也是北域太子欲来我南境的缘由之一?”
沈澄微愣了一下,颔首道:“是。”
他掩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攥紧成拳,一颗心跳得飞快,少顷,却见一明黄的通关文牒出现在眼底,旋即只听一低沉的声音响起,“北域太子为治一只狸奴也如此大费周章,果真是情深义重之人,朕今日传你前来,正是想告诉你,朕允了贵国太子进入我南境境内。”
沈澄惊诧地抬起头,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孟德豫手中接过文书,连忙谢恩,“多谢南境陛下。”
他看着手中的文书,迟疑了半晌,又鼓起勇气道:“狸奴丢失的这段日子,沈澄为了寻它费了不少周折,如今终于寻见,可否请陛下将此狸奴交还给沈澄。”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道异常凌厉灼热的目光落下,刺得他头皮发麻。
“不论是不是送错,既是到了朕的手上,便是朕的东西。”季渊定定道,“若还想要,就让你们太子亲自向朕来讨!”
听着季渊异常强硬的语气,沈澄薄唇紧抿,虽心下不满,却没敢再言,如今身在南境,不比北域,他没有反驳的能力与资格。
此事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只要狸奴还活着,总归是能拿回来的。
他用余光瞥了榻上的狸奴一眼,少顷轻道了一声“是”。
等沈澄识相地退出殿外,孟德豫疑惑地上前问道:“陛下先前不是不愿让北域太子进入南境嘛,为何……”
季渊抬眸冷冷横了他一眼。
孟德豫心下一颤,忙低头告罪,“是奴才多嘴,不该多问。”
坐在小榻上的燕沅看着这一幕,不免觉得孟德豫可怜,在季渊这般阴晴不定的暴君身边当差,着实是提心吊胆。
她抬起后腿挠了挠脖颈,便见季渊倏然起身,径直向她走来,还不待她躲闪,就已被一只大掌捞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
虽季渊的动作仍是不大温柔,可这次好歹不是被捏着后脖颈拎起来,燕沅已是谢天谢地了。
孟德豫静静侯在一旁,想起方才的一幕仍心有余悸,季渊戒心极重,向来最忌被人揣度,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存什么好奇心。
他懊恼反思间,只听季渊道:“你说这狸奴是真的错送了,还是他云漠骞给朕演的一出戏。”
经历了方才那一遭,孟德豫答得甚是谨慎,“奴才蠢笨,实在猜不出来。”
季渊抬手在狸奴的头上揉了揉,它虽显而易见地有些抗拒,却并未躲闪。
他实在看不出,这只胆小怕水还懦弱无能的狸奴究竟哪里值得云漠骞这样大费周章。
且如云漠骞那般手段狠厉,心机深沉,不像是会疼爱怜惜一只小狸奴的人。
作为皇太子,云漠骞在北域深孚人望并非没有缘由,昔日北域草原六部联手造反,他先以离间计使其相互猜忌,从内部分崩离析乃至于自相残*,最后轻而易举将谋反之人一网打尽,凡是牵涉其中的皆处以极刑,一概都不放过。那血流成河的惨相,即便在密函中仅是只言片语,季渊也能想象得到。
云漠骞欲来南境的缘由季渊不得而知,但放他入境……
谁知是引狼入室还是请君入瓮呢。
燕沅趴在温暖的膝盖上,偷一抬眸便见男人如狼伺敌般幽暗阴沉的目光,亦如不见底的深渊令她脊背生寒,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男人果真是不能惹的!
*
凝玉阁中,夏儿正在院子里打扫飘落满地的树叶,就见几人倏然推门闯进来。
为首的小黄门殷勤地为后头衣着华丽的女子开路,甫一瞥见站在一旁茫然无措的夏儿,厉声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见过淑妃娘娘。”
夏儿愣了一瞬,忙疾步上前施礼。
“奴婢见过淑妃娘娘。”
她偷着抬眸看了一眼,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棠红暗纹对襟罗衫,湖蓝绣花花鸟百迭裙,珠翠环绕,装扮雍容张扬,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轻蔑。
夏儿心下忐忑,不明白这位在宫中嚣张得大名鼎鼎的淑妃为何会纡尊降贵,亲自来这偏僻的凝玉阁。
“不知淑妃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淑妃瞥了夏儿一眼,“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夏儿紧张地抿了抿唇,“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这厢还在屋内昏睡着呢。”
听得这话,淑妃不置一言,提步往主屋的方向而去。
夏儿惶惶跟在后头,便见淑妃进了屋,在外间随意环顾了一圈便径直入内。
内间的床榻上,纱幔垂落,隐隐可见其中躺着一人,淑妃缓步靠近,抬手掀开床幔,却是怔愣了一瞬。
燕沅进宫的头一日,她虽远沅看过几眼,但不想凑近一瞧,这容貌更是刺她的眼。
纵然只是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那副勾人的长相依旧没损半分,反因这几分病气显得更娇弱可怜。
淑妃咬了咬下唇,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妒恨,但她很快收敛神情,问:“你家主子如今病情如何了?”
夏儿知道这话是在问她,她想起燕沅先前的嘱咐,垂首抽了抽鼻子,再开口声儿里带着几分哑意,“回淑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不大好,时醒时晕的,根本吃不下东西……”
听着这小婢女伤心的语气,淑妃怀疑地蹙了蹙眉,那日她分明让人在御书房的膳食中下了剂量不小的芸花毒,按理眼前这人不应该还活着。
难道她根本没有喝那碗汤,而是发现了汤中的毒如今故意在装病。
“你家主子的被褥怎这般薄,既是病了自然得更注意保暖。”淑妃佯作掖被的模样,暗地里却悄悄将手伸进了被褥之中,覆在了燕沅的手背上,重重一拧。
见躺在榻上的人神色不变,纵然这般依旧无动于衷,淑妃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想是那日喝下的汤不多,才没死得那么快,但看这模样,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淑妃的小举动,都被一旁的夏儿看在了眼里,她屏息提心吊胆,除了心疼燕沅以外,也生怕燕沅突然醒来以至于露了馅。
淑妃盯着燕沅那张昳丽的脸看了半晌,不屑地勾唇笑了笑,又泄愤般暗暗在那白净的手背上掐了一把。
这宫中的女人虽都千娇百媚,可最美的永远只能是她。只有这样,陛下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她,她是绝对不会给这些狐媚子丝毫勾引陛下的机会。
陛下是她的,后位也定会是她的!
亲自确认过后的淑妃心情大好,她正欲站起身,却听榻上人一声嘤咛,模糊喊了声“疼”。她转头看去,一只藕臂蓦然抬起,还未等她躲闪,直直往她脸上忽来。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内间显得格外清晰。
12. 第 12 章 他绝不是舍不得这狸奴……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宫人们俱将头埋得极低,谁也不敢去看淑妃的表情。
眼见燕沅醒转,夏儿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来,她愣了一瞬,忙哭着扑上前去,“主子,主子您总算醒了,您都昏睡好久了。”
尚有些迷迷糊糊的燕沅只觉手背有些疼,方才抬手时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缓缓睁开眼,便见一个貌美的陌生女子坐在床侧,用手捂着下颌处,面色黑沉。
“主子,这是淑妃娘娘。”夏儿生怕露馅,赶紧解释道,“淑妃娘娘听闻您病了,特意来看您的。”
听到淑妃二字,燕沅脑子转得飞快,只愣了一瞬,旋即掩唇低咳起来,连被扶着起身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无力。
她气若游丝道:“原是淑妃娘娘,臣妾如今这般,未能亲自迎您,实在无礼,望娘娘恕罪。”
她作势要下榻,一副下一刻便要断气的模样,弄得淑妃只得不情不愿地伸手阻拦她。
“妹妹不必多礼。”方才被燕沅打到的下颌处还隐隐做痛呢,可碍着这么多人看着,淑妃只得强笑道,“你还病着呢,好生休息就是,我怎会怪你呢。”
“臣妾早就听说淑妃娘娘温柔大度,善解人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燕沅瞥了眼手背上的一大片青紫,说这话时不知有多违心,可从前在沈氏面前装惯了,这种话倒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虽也清楚这不过是阿谀奉承之言,可淑妃听着到底还是受用的,连方才被打的气都不由得消了一些。
可一码归一码,瞧着燕沅这张能言会道的嘴,淑妃暗暗咬了咬牙,原以为她应当没两日了,但看现在这模样,好似不是这么回事儿。
淑妃这人睚眦必报,就算方才燕沅打的那下只是无心,她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一时死不了倒也好,若死得太容易,岂不是无趣。
她亲昵地拉起燕沅的手道:“妹妹与我那几个亲妹子年岁相仿,我头一眼瞧着便觉亲近。妹妹好生养身体,将养好了,就到我那儿去做客,陪我说说话。”
燕沅抿唇笑了笑,心下却笑不出来,都能这么毫不留情掐她手背的人,邀请她去能有什么好事。
可她不能不应,只能无奈地低叹一声道:“臣妾自然也盼着能去,这是我这身子,就怕时日无多了……”
“妹妹怎能这般丧气,我瞧着也就三五日,指不定就能好了。”淑妃说罢站起来,“时候也不早了,不打扰妹妹歇息,待你好些,姐姐便派人接你去珍秀宫。”
燕沅浅笑着颔首,“娘娘慢走,恕臣妾不能远送,夏儿,代我去送送淑妃娘娘。”
等人声渐远,燕沅才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尽数被冷汗透湿了。
夏儿送完淑妃回来,也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她煎好药递给燕沅,担忧地问道:“姑娘,奴婢瞧这淑妃娘娘是盯上您了,若她到时真召您去珍秀宫,该如何是好。”
燕沅捧着药碗,亦是一脸愁容,她若是白日来召,倒还好些,毕竟那时她是真的昏迷着,可若又是这般情况,岂不是逃不过去。
她思忖了半晌,一时实在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来,只得道:“如今愁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低头抿了口汤药,觉出和先前的味道有些不同,抬眸问夏儿:“这药方是改了吗?”
夏儿点点头,“柳太医说,姑娘除了白日昏睡,脉象是一日比一日好了,故而药方也有所修改。”
柳太医……
燕沅记得,她今日醒来见到的头一个人,孟德豫就唤他“柳太医”。
“夏儿,你可知太医署有几位柳太医?”
夏儿思索半晌,“奴婢知道的,就一位。姑娘问这个做什么?您不是见过吗?”
这位柳太医,燕沅先前的确虽见过,然隔着一道帐幔,屋内的灯又昏暗,她根本不曾看清长相。
但这位柳太医,也是燕沅在变成狸奴和人时,唯一都见过的人。
若是确认了柳太医的长相,应当就能笃定她变成狸奴的事真的不是在做梦。
燕沅背靠着床头,忽得捂住胸口,作一副难受的模样,“夏儿,我觉得有些不适,你能否帮我把柳太医请来。”
“姑娘哪里不适?”夏儿慌乱地问道。
“就……略有些胸闷难喘。”燕沅心虚地扯谎。
“那您快躺下。”夏儿急切地将燕沅扶躺下来,“奴婢这才去太医署请太医。”
看着夏儿着急忙慌的样子,燕沅不免有些愧疚,自她生病以来,一直都是夏儿在照顾她,她暗暗下了决心,待她痊愈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夏儿。
夏儿去得很快,回来时告诉燕沅,柳太医不在,就在不久前,被陛下召去御书房了。
她不好告诉燕沅,除了柳太医,谁也不愿来凝玉阁给燕沅瞧病。
“姑娘,您是不是很不舒服?”夏儿含泪问道。
“我没事,没大碍了。”燕沅忙安慰夏儿,“方才不舒服定是教那淑妃给吓的,你家姑娘不向来胆子小嘛。”
夏儿笑起来,这才算放了心,看燕沅还有心思同她玩笑,定是没什么大碍。
燕沅回想着夏儿的话,疑惑那柳太医怎又被召去御书房了。
少顷,她双眸微张,似是恍然大悟。
呀,定是因为她,不,是那狸奴又昏迷不醒了!
燕沅猜得不错,此时的柳拓望着御书房小榻上那只一动不动的狸奴,着实是欲哭无泪。
他怎这般倒霉,早上才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可眼下似乎又要小命不保。
不止是柳拓,一旁的李福看着季渊沉冷的面色,同样胆战心惊,他头一回照顾这狸奴,便出了事儿,若季渊追究,他自然难逃罪责。
整个御书房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季渊看着贴在自己身侧的小狸奴,剑眉紧蹙。
白日还活蹦乱跳,未曾想天一黑,竟变得怎也推不醒,他抬眸看向柳拓,“可曾听过狸奴会得的一种昏迷之疾?”
柳拓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问的是他,支吾半晌答道:“臣……臣未曾听说过。”
孟德豫一听这问话,登时反应过来,“陛下,这狸奴主子连着两夜昏迷,莫不就是沈大人口中所说的奇疾,若真是如此,那沈大人便没撒谎。”
季渊将大掌覆在狸奴的头顶,午后还能在他的抚摸下舒服到眯眼的小家伙,此时却是一动不动,若不是知晓它根本唤不醒,感受着它绵长均匀的呼吸,只会当它是睡熟了。
他站起身,瞥了眼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的柳拓,淡淡道:“守在这儿,直到它醒为止。”
“是……臣遵旨。”柳拓颤声应答。
季渊踏出几步,又止了步子,回眸望了一眼榻上的狸奴。
一只小狸奴而已,他自然不会是舍不得它,只是这狸奴作为云漠骞的“爱宠”,将来于他还有大用。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眼看着季渊出去,柳拓和李福皆松了口气,方才听孟德豫说什么“奇疾”,看来这狸奴应当本身就患了疾,只盼明日能像今日这般顺利醒过来才好。
想起季渊方才那问话,柳拓仍是心有余悸,他哪里知道狸奴会得的昏迷之症是什么。
就说是人的昏迷之症,他也尚且找不到缘由,像是如今凝玉阁那位燕贵人,中了芸花之毒死里逃生后白日便一直昏睡不醒。
说来也真是有趣,一个白日昏迷,一个夜间昏迷,一人一猫,就跟……
一个念头倏然在柳拓脑中闪过,他忙摇了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种邪门的蛊术应当在十几年前便已绝迹了才对!
13. 第 13 章 就叫圆圆吧
燕沅醒来时,不出意外,又见到了昨日那位柳太医。
他正支着脑袋,跪坐在小榻前打盹,瞧见他这一脸疲惫的模样,燕沅张开嘴发出了一声轻软的“喵”。
听到这声猫叫,睡得迷迷糊糊的柳拓乍然醒转,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这小命可算再次保住了。
燕沅眼见那柳太医锤了锤发麻的腿,慢悠悠站起来,再次投向她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微妙。
他用双眸紧紧凝视着她,似要从中看出什么来。燕沅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不适,没来由生出一丝心虚,忙背过身去舔毛,想借此遮掩过去。
柳拓也确实不再接着看,他自嘲地笑了笑,出门去喊李福。
燕沅抬起头,小榻旁的隔扇窗微敞着,可见窗外翠绿的芭蕉叶倚墙而生,幽淡的桂花香浮动,沁人心脾。她跳上窗台,外头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丛生,让她忍不住惬意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爬上芭蕉树顶,又借此攀上屋顶,站在御书房的屋脊上,纵目远眺,大半个皇宫的尽数落于眼底,晨光洒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远远瞧见御花园的那片湖泊,燕沅蓦然心下一动。
想要证明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亲自去凝玉阁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
燕沅生怕跑到地上被人抓住,干脆在紧挨的屋顶朱墙间跳窜,循着日升的另一头奔去,她依稀记得那个带她入宫的小黄门曾说过,她住的凝玉阁就在皇宫的最西边。
一直往西去,定是能找到的!
皇宫极大,燕沅跳窜了许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一时茫然无措。
进宫那日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走过哪条道都不大记得,又该如何去寻。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燕沅有些筋疲力竭想放弃时,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赫然落入眼底,燕沅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眼熟,径直往银杏树的方向奔去。
跳上一处破败褪色的朱墙,只见院中满地落叶堆积,其间摆设恰与凝玉阁一模一样。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正欲继续确认,耳尖微动,就听有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昨日起了大风,树叶簌簌而落,在院中堆了满地,夏儿提着笤帚,准备清扫院落,耳畔忽而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
她抬头一瞧,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站在墙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两人目光相接后,它灵活地跳下来,缓步向她靠近。
夏儿将手中笤帚搁在一旁,蹲下身子,“你是哪个宫的娘娘养的?怎跑到这儿来了。”
燕沅蹲坐着,仰头目不转盯地看着她,虽是难以置信,可她眼前这人正是她的夏儿。
难得在白日见到自己熟悉信赖的人,燕沅忍不住凑到夏儿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
夏儿将狸奴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发,半晌却是蹙了蹙眉,她总觉得这只浑身雪白,还是蓝黄异瞳的狸奴在哪里瞧见过。
思索间,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响,一内侍推门而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窝在夏儿怀中的燕沅瞧见这熟悉的一幕,心下发笑,记得她进宫的头一日,也是在这儿,见到了同样着急忙慌的李福。
可谁能想到,情景再现,她却从先前抱着狸奴的那人,变成了怀中的狸奴。
李福扶着膝盖,一路追得口干舌燥,抬手擦了擦额间的薄汗,“怎……怎又跑这儿来了。”
夏儿还记得李福,上回也是他将这只狸奴带走的,她上前问道:“公公可是来寻狸奴的?”
“是,是。”李福忙应答,“我一时没注意,又教它给跑了,多谢姑娘帮我抓住它。”
夏儿想说不是她捉的,而是这狸奴主动亲近她,但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将怀中狸奴递还给了李福。
那狸奴似乎还有些舍不得她,被李福抱过去时挣扎了一下,一双眸子望着她,可怜兮兮的。
李福接过狸奴,想起孟德豫说过燕贵人中毒的事儿,关切道:“你家主子身子可还好?”
听李福问起燕沅,夏儿顿生几分警惕,垂眸低落道:“整日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实在称不上好。”
忆起先前见到过的那张脸,李福不由得心生惋惜,他安慰夏儿:“莫太丧气,燕贵人福大命大,定能好起来。”
夏儿听得出李福这话是发自真心的,颔首道了声“多谢公公”。
李福点了点头,离开前,又往主屋的方向望了一眼,旋即一声低叹。
叹息的不止是他,还有他怀中眼巴巴看着自己离凝玉阁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的燕沅。
看来,还得找个机会逃出来,至少要亲眼看到躺在榻上的她自己才行。
待李福回到御书房时,便见门口多了几个小黄门,他心下一跳,疾步入内,恰与送完点心出来的孟德豫相撞。
孟德豫沉着脸,将李福扯了出去,低声问:“去哪儿了?你可知陛下下朝回来未看见狸奴,面色有多难看。”
“徒儿……徒儿……”
李福实在说不出他又不小心让狸奴跑了的事儿。
燕沅抬眸看着李福为难的模样,想起他方才在凝玉阁关切自己的话,张嘴“喵”了一声,挣扎着从李福怀中跳下来,跑进殿里去。
孟德豫见此,赶紧跟上,无暇再怪罪身后的李福。
李福登时如逃过一劫般舒了口气。
方才进了内殿,燕沅便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高处落下,紧紧锁在她身上。她佯作不知,继续往小榻的方向走。
“过来。”
燕沅步子微顿了一下,本不想去,可想起浴池被罚的前车之鉴,只能不情不愿地折身回返。
季渊抬眸,便见那走到半途的狸奴在听到他的声儿后又转回来,缓步走到书案前的地上坐下,盘起尾巴,抬头乖巧地看着他。
一人一猫静静对视了半晌,季渊侧首往桌案的空处看了一眼,本想示意它上来,可转念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毕竟一只狸奴哪里看得懂这些。
他复将视线落回桌前,却觉一道残影自眼前划过,通身雪白的狸奴已然跳上了他左手边的桌案上。
它站在他面前,毛绒绒的尾巴高竖,尖端轻轻地左右摇摆着。
燕沅很努力地表演着高兴,心忖着这般应当能讨好暴君,让他待会儿少发点疯吧。
季渊搁下笔,双眉微蹙,凝视着眼前的狸奴,少顷,淡淡命令道:“坐下!”
狸奴应声收起尾巴,听话地蹲坐下来,还睁着一双璀璨的蓝黄异瞳,软软地“喵”了一声。
跟在后头的孟德豫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陛下,这狸奴可真是聪慧,想必从前在北域就被好生教导过。”孟德豫惊叹不已,“也不知这狸奴叫什么,若是知晓名字,下回再跑丢了,兴许能更好寻一些。”
季渊伸手在狸奴的下颌处揉了揉,便见它舒服地眯起眼,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先前的名字有何重要。”他声音逐渐变冷,“如今它既在朕的手上,便是朕的东西。”
孟德豫双眼一提溜,忙附和,“陛下说的是,既到了我们南域,自该有个新名字。”
在季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孟德豫多少也掌握些他的性子,知季渊这人占有欲极强,最不喜的便是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只要是他认定了属于他的,旁人绝不可沾染半分。
如今他对这狸奴有些几分兴趣,自然不可能让她还用从前的名字。
“你觉得该取何名?”季渊问道。
“这……奴才怕是起不好,只能……尽力一试。”孟德豫哪里敢真的拿主意,他顿了顿道,“奴才幼时住在乡下,也见过邻家养的几只狸奴,取的名字倒都简单,若是求福气,便叫大福,若是求财运,便叫阿财。奴才也不求什么,看狸奴主子瘦成这般,只望它更肥壮圆润些……”
孟德豫思索片刻道:“不如就叫……肥肥吧。”
正舒服享受着季渊抚摸的燕沅猛然转过头去,本想着取什么名都无所谓,但也不能这般俗气吧。
整日被人在后头叫“肥肥”,她怕不是真有一天会肥成豕。
燕沅顿时凛起眼睛瞪着孟德豫,从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季渊低笑道:“看来它不是很喜欢你取的这名。”
孟德豫嘻嘻笑了两声,他哪是真心在取,自然是为了抛砖引玉,“奴才愚笨,还是陛下亲自来取吧……”
燕沅抬眸见季渊凝视着她,薄唇微抿,含着浅浅的笑,总觉得季渊取的名儿应是更靠不住。
她低头用舌头一下下舔着掌心,就听耳畔男人缓缓道:“既不喜欢肥字,那就叫圆圆吧……”
燕沅双耳一竖,蓦然怔忪在那里。
14. 第 14 章 吃了我的糕点就是我的猫……
从前和陈氏在一起时,她也爱这般叫她,“沅沅”这个称呼,是燕沅幼年时最温暖的回忆。
虽然知晓眼前的男人喊的只是狸奴,此圆亦非彼沅,可时隔十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喊出这两个字,燕沅只觉心口异样得厉害,忙低下头佯作舔毛的模样。
孟德豫见此情形,生怕季渊因狸奴这副模样生怒,赶忙道:“圆字亦有团圆美满的寓意在,陛下这名字取得可真好。”
季渊无视了孟德豫的阿谀奉承,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背对着他的狸奴,“不喜欢这名儿吗?”
燕沅没有搭理他,想着自己这番态度,应当会让季渊考虑再换个名儿吧。
季渊倒也没因狸奴的冷淡而不悦,他从手边的青瓷盘中拈起一块桂花糕,凑到了狸奴鼻下。
嗅到这股香气,燕沅蹭地抬起头,看着嘴边诱人的桂花糕却是犹豫了一瞬,谨慎地望了季渊一眼。
见他似乎并无恶意,燕沅才小心翼翼凑过去,张嘴接过桂花糕。
方才咬了一口,就听季渊不容置喙道:“不喜欢也无妨,吃了点心,便算是应了朕的话,往后你就只能叫圆圆。”
燕沅茫然地抬起头,微张着嘴,口中的点心都还来不及嚼。
简简单单一块桂花糕,她怎就被强签了卖身契呢!
*
此时,皇宫珍秀殿。
淑妃派去监视凝玉阁的小黄门匆匆回返,在淑妃的贴身婢女如兰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如兰面色一变,疾步入殿禀报。
殿中,淑妃正斜躺在小榻上休憩,抬眸见如兰这副样子,蹙眉道:“出何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娘娘,小卓子回来禀报,说看到御书房伺候的李福公公半个时辰前去了凝玉阁。”
“李福?”原还懒洋洋躺在榻上的淑妃顿时来了精神,“他去那儿做什么?”
如兰答:“奴婢也不知,不过听小卓子说,李福公公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只雪白的狸奴,蓝黄异瞳,想是陛下养在御书房的那只。”
淑妃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知道那狸奴的事儿,听闻那只狸奴是北域太子进献给陛下的,陛下甚是喜爱,不但让它住在御书房,甚至还由孟总管的徒弟李福亲自来照料它。
一只狸奴而已,淑妃倒没怎么放在心上,陛下宠爱想也是图一时新鲜,很快便会腻烦。
如今她更该担心的不是那只小畜生,而是凝玉阁那个。
陛下虽后宫充盈,佳丽三千,却丝毫不近女色,但不代表不爱女色,故而这宫中凡是相貌出众些的,她都需防着才行。
毕竟,按那个游方术士所说,她往后可是要当皇后的。
淑妃想起过往种种,掩在袖中手不由得攥紧成拳,她虽是苏家女,却不是当朝首辅苏衍之的嫡女,而是姨娘所出,在家中排行第五。
因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苏衍之觉得她八字晦气,在她出生后,将她和她母亲冷落在苏府最僻静的院落里,受尽府内众人欺凌。
直到她及笄那年,苏衍之忽然将她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游方道士在她身边摇头晃脑地绕了好久,蓦地神神叨叨地冲苏衍之道喜,言她这命格独特,是皇后之相。
此时正值季渊上位不久,突然下令让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员送族女入宫,苏衍之便顺势将她送了进来。
苏衍之的嘱咐淑妃一直牢记于心,只要她听话顺从,将来定能登上皇后宝座。
到那时,她就能让她的母亲成为平妻,与常年欺负他们的主母平起平坐,让从前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都尝尝轻视她的滋味。
因此,凡是会阻碍她成为皇后的人,她一个都不能放过。
凝玉阁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楚楚可怜,可谁知存着什么心思。
她那副病弱的样子指不定就是装的。
淑妃秀眉紧蹙,转头对如兰道:“派人去一趟凝玉阁。”
*
燕沅今日醒来,比前日又早了一刻钟,她记得她是在御书房的小榻上休憩,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看见的就是这熟悉的海棠红床帐的帐顶了。
环顾一圈,见夏儿并不在屋内,燕沅扶着床栏起身穿衣,慢悠悠地推门出去。
想是柳太医的药起了效果,她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浑身无力,也有了进食的胃口,再过一阵,应是能完全痊愈。
院中的夏儿听见动静,忙起身来扶,“姑娘,您身子还未好全,怎都不喊奴婢一声,自己就出来了。”
“无妨,我自己能走,又何必喊你呢。”
燕沅被扶着在石凳上坐下,瞧见桌上的针线筐子,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夏儿笑着从筐子中取出一个香包给燕沅看,“先前说好给姑娘做的,待姑娘身子好了,正好可以带在身上,遮遮香味儿。”
燕沅看着针线筐里显然做了好久的香包,牵起夏儿的手,神色有几分愧疚,夏儿是跟着自己入宫的,和她一样对宫中极不熟悉,这段日子,她卧病在床,都是夏儿在照顾她,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夏儿,谢谢你。”
夏儿摇摇头,“姑娘说什么谢,在渭陵的时候,姑娘对奴婢多好,奴婢都记在心上,姑娘往后可别再说这些了。”
她倏然想起什么,转而笑着道:“姑娘,今日还有一只狸奴闯进咱们这院子里,就是那只通身雪白的狸奴,进宫头一日,您见过的那只,可还记得?”
燕沅微愣了一下,勾唇笑道:“记得。”
“那狸奴生得可真好看,两只眼睛的颜色还不一样呢。”夏儿想起白日的事儿,越说越来劲,“它还很亲人,一直在用脑袋蹭奴婢,奴婢还抱了它呢……”
听夏儿喋喋不休地说着,燕沅会心一笑,夏儿不知道也不会相信的是,那只狸奴就是她,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她格外亲近。
暮色沉沉向晚,很快便起了凉风,燕沅身子虚,禁不住吹,登时掩唇咳嗽了两下,夏儿见状,忙扶她进去。
然还未走到房门口,就听院门“砰砰”的响声,凝玉阁破败,院门亦是如此,门锁松动根本闭不牢,还未被推两下,就被人彻底推开了。
燕沅和夏儿心下同时一咯噔,想躲却是来不及了。
一个小黄门不道一声,已气势嚣张地径直进了院子,看到燕沅的一瞬,稍稍愣了一下,上前敷衍地施礼,“见过燕贵人。”
这人燕沅有几分印象,上回淑妃来时,他就跟在后头。
燕沅忐忑地厉害,但还是强作镇定,掩唇连连咳了几下,哑声问:“何事?”
“淑妃娘娘派奴才来传话,请贵人在三日后的戌时前去珍秀宫。”
小卓子说罢,又偷着抬眸瞥了燕沅一眼,这位燕贵人的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明明昨日还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今日竟能好端端站在院子里了。
果然,淑妃娘娘对这位格外防备也存着几分道理。
夏儿登时激动不已,“我家主子身子尚虚,还得好生调养,三日后如何去得了珍秀宫。”
“这便不是奴才能做得了主的了。”小卓子不以为意。
燕沅抿了抿唇,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道:“并非我不愿前去,拂了淑妃娘娘的意,实在是身子不允许,等再过阵子身子养好了,我定主动前去珍秀宫同娘娘请安,还望公公能回去禀告一声。”
小卓子在珍秀宫当差也有几年了,淑妃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他此番被派来传话,根本没有成与不成的选择,若是完不成,只怕是要吃瓜落。
他索性挺了挺背脊,面带傲慢,直直看向燕沅,“燕贵人,奴才便同您明说吧,三日后便是高祖皇帝与孝贤太后的忌日,淑妃娘娘将后宫妃嫔都召集到一块儿,正是想为先皇和孝贤太后祈福,您若不来,只怕是对陛下,对先皇和太后的不敬!”
燕沅本欲以身子不好搪塞过去,却不想淑妃竟以此明目逼得她不能拒绝,她沉默半晌,垂眸道:“我知道了,那日我定会前往。”
见燕沅还算识相,小卓子笑了笑道:“贵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若那日您身子不适,我们娘娘会派顶小轿来接您,定不会让您做出大不敬的事儿。”
说吧,他施礼告退,一丝余地都没给燕沅留。
“姑娘……”夏儿担忧地牵住燕沅的手,急得眸中泛泪。
燕沅同样怕得厉害,可还是笑着对夏儿道:“怕什么,那日去珍秀宫的又不止我一人,淑妃还能明着害我不成。”
虽说如此,可若给她下毒的真是淑妃,如此肆无忌惮,那她怕是什么都敢做。
总之,她得想办法逃过这一劫才好。
15. 第 15 章 这香味儿难得没令他生厌……
淑妃一事让燕沅心烦意乱,连白日都打不起什么精神,只焉焉地躺在小榻上心事重重。
幸好这两日季渊政事格外忙碌,并没空理会她,才让燕沅不至于太过提心吊胆,也能偷得一点清闲。
淑妃说要接她去珍秀宫的当日,御书房格外忙碌,小黄门们捧着东西进进出出,不知在做些什么。
李福看她乖巧地躺在榻上,见人手不够,便也前去帮忙。
燕沅一开始是很乖巧,可躺了一会儿,不免起了旁的心思。
她伸直前爪舒展了一下身子,用余光打量了四下,趁着无人注意,再次灵活地跳出窗台爬上了屋顶。
凭着上回的经验,这一次燕沅循着夏儿的气味很轻松就找到了凝玉阁。
夏儿正坐在院子里,方才将香包缝制好,咬了线结,只听一声“喵”叫,抬头便见那只雪白的小狸奴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跟前。
“你怎又来了?”
夏儿蹲下身子,摸了摸狸奴的头,不知为何,分明只见过两次,她却觉得自己同这狸奴格外地亲近。
“那公公寻不到你,只怕是要着急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话音未落,狸奴已凑到她的脚边,斜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腿。
见它可爱,夏儿也不忍心赶它,同它玩了一会儿后,蓦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饿了?昨晚好似还有些没吃完的饭菜,我给你端来?”
那狸奴像是听得懂她的话一样,不再继续缠着她,而是抬起头,冲她“喵”了一声。
夏儿站起身,轻怕了怕它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燕沅乖巧地坐在原地,看着夏儿走远,直到看着人走进耳房,才飞快地往主屋的方向窜去。
主屋的门虚掩着,只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燕沅凭着狸奴柔软的身子轻易便从缝隙中挤了进去。
屋内静得厉害,甫一进门,一股令她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
自小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或是太过熟悉,燕沅已快感受不出来了,如今以狸奴的样子,闻到的这香味却变得异常浓重。
她缓缓往床榻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心情倏然变得格外紧张。
因身子低矮,即便到达榻前,她也看不到榻上人的模样,燕沅只能从床幔底下钻进去,抬起前爪往上一跳,稳稳落在了柔软的衾被之上。
乍一看见那张令她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脸,燕沅总觉得有些怪异,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
燕沅走到床头,坐了半晌,忽得伸出爪子往那略有些苍白的脸上而去。
爪子触到肌肤的一刻,她迅速闭上眼,深呼吸了几回,才再次缓缓睁开眼睛。
见眼前仍旧是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燕沅耷拉着脑袋,丧气地双耳都下垂了。
也是,碰一下就能回到自己身子里,这么荒唐的想法怎么可能成真。
燕沅挨着自己的身子,躺倒在柔软的衾被上,烦乱地打了两个滚,今日淑妃便要接她去珍秀宫,她还不知如何是好。
既不能回到人身,还不如让她就当一日狸奴,让自己昏睡在那儿,说不定还可以借此逃过一劫。
正当燕沅在床榻内翻滚时,四处寻不到狸奴的夏儿推门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床榻内有什么在动,上前一瞧,便见那只狸奴正敞着肚皮惬意地躺在她家姑娘身边呢。
夏儿顿时便急了,挥手就去轰它,“去去去,快走开,快走开……”
狸奴被她轰下了榻,回首看了她一眼,竟还有些恋恋不舍,夏儿气呼呼道:“快走,快走,往后不许你再来了!”
她虽喜欢这狸奴,可到底将燕沅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狸奴走后,夏儿担忧地在燕沅身上检查了一遍,见她无碍,才算松了口气。
燕沅依依不舍地出了屋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跳上朱墙赶忙往御书房的方向回返。
若她再不回去,只怕李福难逃孟德豫的责罚。
她沿原路返回,爬上芭蕉树,纵身跳进半掩的窗子里,一抬头,便看见那沉黑如墨的双眸近在眼前,紧紧锁着她。
燕沅惊得“喵”一声,还来不及逃跑,就被一只大掌给擒住了。
看着手持书卷,半倚在小榻上的季渊,燕沅只得认命地坐下,谁教她自投罗网,直接往人怀里跳。
孟德豫站在小榻前,见狸奴平安无事地回来,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陛下,您瞧,圆主子这不是回来了嘛,您不必忧心,狸奴生□□自由,想是去哪里溜达了一圈。”
季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沉冷,“朕何曾说过担忧它?”
“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孟德豫佯装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抬眸看了眼小桌上半天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册,暗暗瘪了瘪嘴。
季渊将大掌落在狸奴的脖颈上,轻柔地抚摸着,微一低身,便嗅到狸奴身上一股浅淡的香气,似是花香,又比花香馥郁些,说是脂粉香,却更清幽雅致,总之应是女子身上的气息。
他双眸微眯,剑眉蹙起,“性子这般野,这是招惹了谁?”
看着季渊的神情动作,再听他这番话,一旁的孟德豫隐隐猜到几分。
应是这狸奴不意沾上了什么气味。
他家陛下素来爱洁,最不喜异味,尤其是香料香膏,故而他宫中从不点熏香。还记得前年,珍秀宫那位大着胆子往陛下身上扑,纵然只沾到了一个衣角,季渊也厌嫌地命人将整件衣袍给烧了。
孟德豫始终觉着,以他家陛下这性情,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恐是要一辈子无子无嗣了。
不过这狸奴脏了,又不能像衣袍一样烧掉,只能一会儿抱出去彻头彻尾洗个干净。
正当孟德豫以为,季渊会命他将狸奴带出去时,却见季渊神色如常,抚摸狸奴的手不停,孟德豫一脸错愕,甚至怀疑,是他猜错了。
季渊的确不喜那些香料香膏,可嗅着狸奴身上这香味,却难得没有生厌,甚至觉得有几分沁人心腑。
“东西可都备好了?”他蓦然问道。
“都备好了。”孟德豫愣了一瞬,恭恭敬敬地答,“如往年一般,都吩咐下去了,这两日绝不会有人来叨扰陛下。”
每年的八月初一初二,是孝贤太后和高祖皇帝的忌日,孝贤太后即昭阳公主当年被人下毒毒害,而高祖皇帝则在次日*尽宫人后,随孝贤太后而去。前任皇帝庆安帝还在时,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谁都不敢提,自然也无人祭奠。
而季渊即位后,加封父亲季承嗣为高祖皇帝,母亲为孝贤太后,在每年的这两日闭门斋戒,以此来为父母祈福。
“既准备好了,便都出去吧。”
孟德豫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迟疑道:“陛下一人,奴才实在是不放心,要不,奴才还是留下来陪您吧。”
“不必,都出去!”季渊定定道。
“是。”
孟德豫施了一礼,本欲离开,可抬眸瞥见榻上的狸奴,便伸手去抱它。
燕沅见孟德豫靠近,激动地站起来,能两日不必见到暴君,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眼看着孟德豫冲她伸出手,然还未触到她丝毫,一只大掌蓦然按住了她,男人低沉的声儿旋即响起。
“将它留下。”
“是。”孟德豫还是收回手,躬身退出殿外,留下一脸茫然的燕沅微张着嘴,对着孟德豫渐行渐远的背影欲哭无泪地“喵”了一声。
孟德豫走后,殿外零碎的脚步声渐远,很快周遭能听见的便只剩下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少顷,原慵懒躺在小榻上的季渊站起来,回首淡淡望了狸奴一眼。
燕沅顿时紧张地绷紧身子,却见季渊并未理会她,径直走到花梨木桌案前。
他将手伸到桌下,不知动了什么机关,东面忽得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一道暗门缓缓移开。
燕沅看得目瞪口呆时,季渊已提步入了门内。她本想继续躺在小榻上休憩,不去理会,可好奇却如羽毛般挠得她心下发痒难耐。
暗门合上的一瞬,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窜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逼仄的密道,漆黑潮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燕沅大着胆子走了一阵,便见一条石阶赫然出现在眼前。
石阶向下,深不见底,不知延伸到何处。
这密道里阴气森森的,细微的动静都能出现回响,燕沅蓦地有些后悔,想退回去,可进来的门已然关上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跳下石阶,没一会儿,便重新回到了平地上,可一抬头,燕沅却是懵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条岔路,她坐在原地仔细嗅了嗅,双耳一竖,往右侧跑去。
右侧的密道中依稀残留着季渊的气息,燕沅跑了一阵便觉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一条向上的石阶尽头终于出现了出口。
暗门正在缓缓闭合,燕沅一鼓作气,飞快地窜上去,刚好从微小的缝隙中挤出。
看着身后闭得严丝合缝的暗门,燕沅回头望了望险些被夹住的尾巴,庆幸地舒了口气。
她绕过暗门前的屏风,举目四眺,便见自己身处于一个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宫殿中。
殿内一片寂静,细细倾听,并未听见周遭太多人声,只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应是来自季渊。
燕沅跑出殿外,秋风萧瑟而过,裹挟着残败的落叶吹到她的脚下。燕沅一抬头,不由得愣住了,只见朱墙外,高大的翠竹如翻滚的波涛般迎风摇曳,层层叠叠,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她耳畔萦绕不息。
她怔忪着缓缓走出敞开的殿门外,一片密密的竹林映入眼帘,似乎看不到尽头。
燕沅记得,在庄子上时,李嬷嬷曾与她说过一些坊间流传的皇宫密辛。
高祖皇帝季承嗣在谋朝篡位后,将前朝昭阳公主即孝贤太后囚在了寝宫中,四周以密密竹林围之,使之如笼中鸟一般难以脱逃。
燕沅转过身,抬首看向宫门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牌匾,正如她的猜想,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露华宫。
16. 第 16 章 你在安慰朕?
燕沅听闻,十多年前,曾有几十个宫人被斩*于此,冤魂久久不散,就在这片竹林里游荡。
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恰似鬼哭狼嚎般可怖,燕沅吓得身子一缩,赶紧跑进了殿中。
一股淡淡的香烟气飘来,燕沅循着味道往露华宫的西面而去,很快便在角落里寻到一个小香堂。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见季渊跪坐在那里,脊背直挺,凝视着供桌的方向纹丝不动。
供桌上的紫金香炉里,插着三炷刚点燃的香,烟香袅袅向上,在画像处氤氲而散。
画像有左右两幅。
右侧是一副帝王像,画中人丰神俊朗,气质卓然却是神色冷厉,眉目与季渊有几分相像,应是南域的开国皇帝季承嗣。
其左则是一女子倚窗远眺的画像,只见她目光空洞无神,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一双秀丽的蛾眉紧蹙,眉宇间似含着化不开的愁绪。
燕沅猜想,画中女子应该就是孝贤太后,当年南黎的昭阳公主了。如此美貌,怪不得季承嗣冒着谋逆失败的风险也要将她夺到手中。
坐在香堂的门槛外,燕沅远远望着,竟觉得季渊那跪坐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凄冷。
也是,父母早逝,被遣至荒僻的边塞,险些被叔父派去的人*害,年少经历的磨难良多,应是格外想念父母。不然他也不会化名为赵杨,伺机为父母亲报仇。
赵杨与昭阳同音,想是寄托了季渊对母亲昭阳公主的思念之情吧。
燕沅想起母亲陈氏,和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心下难受得紧,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季渊听见动静,侧首便见那只雪白的狸奴在他身边停下。
它伸出肉嘟嘟的爪子,在他手掌上轻轻拍了拍,旋即抬起头,用一双璀璨的蓝黄异瞳地看着他,冲他软软长长地“喵”了一声。
好似在对他说什么。
对视了半晌,季渊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
“你在安慰朕?”
他声音低沉,似带着几分愠怒。
燕沅一个激灵,便见季渊盯着她,眸色愈发阴沉浓重起来。
她霎时怔住了,蓦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蠢到去同情*人不眨眼的暴君,正欲逃跑,就被一只大掌提了起来。
“你是觉得朕很难过吗?”
季渊冷笑了一声,没想到自己竟被一只狸奴同情了。
被提在半空的燕沅看着季渊眸中的阴鸷,吓得心肝直颤,幸好她能屈能伸,立马耷拉着两个耳朵,可怜兮兮地望着季渊。
又是这个眼神!
季渊蹙了蹙眉,本想将手上的狸奴丢出去,可顿了顿,不知为何,还是将它放在了膝上。
若是换作旁人,此时早没了性命,然想起方才狸奴安慰他时真挚的眼神,季渊只觉心头隐隐生出几丝难言的异样。
他抬眸,望向墙上的画像,目光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感情。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难过的。
他不需要安慰,也从未有人给过他安慰,。
打从出生起,他母后便对他厌恶至极,不愿多看他一眼。他父皇季承嗣亦是如此,他将所有心思都扑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从始至终将他当作一个无用的附属品。
每年,他之所以前来祭拜,不过是想告诫自己不要像季承嗣一般愚蠢,沉溺于情爱以至于走上绝路。
自六岁那年,被亲叔父派去的人毒*,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季渊便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只有大权独揽,手握生*之柄,才不会任人欺凌。
燕沅不知季渊在想什么,只觉他一身戾气散出来,吓得她埋下头,往他怀里缩了又缩。
连续两个多时辰,季渊都神色自若,跪在香堂内一动不动,燕沅闲得无聊,干脆蜷缩在季渊身边的蒲团上,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
本以为再醒来,应会是在凝玉阁的床榻上,谁知睁眼看见的仍是季渊赭色的衣角。
她诧异地往外望,瞧见大亮的天色,心下隐隐了然了几分。
虽没有刻意去求证,但从她每回苏醒的时间来看,燕沅发现,刚开始,她成为狸奴,和为人的时辰几乎是一样的,大抵都在六个时辰上下。
只不过,渐渐的,一日比一日醒得早了。
从前是要酉时才醒,而如今甚至还未过申时便会醒转。
照这么说,是不是再过一阵子,她就能彻底变回人了,再也不会变成狸奴了。
高兴归高兴,可想到今日醒转要面对的事儿,燕沅忧愁地垂下脑袋。
去见那淑妃还不如和暴君呆上一整日呢。
她抬眸看去,只见季渊双眸紧闭,呼吸平稳,好似睡着了一般。燕沅舒展了一下身子,想着在回到人身前,再去外头溜达一圈。
才走了两步,谁知一股熟悉的晕眩感让她霎时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如何都站不稳了。
眼前发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地前,燕沅只觉有一只大掌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头。
季渊看着昏迷不醒的狸奴,再望向外头的天色,只觉它今日晕得比之前都早。他动作轻柔地将狸奴托抱进怀中,起身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燕沅再睁眼,看见熟悉的海棠红帐顶时,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看来,到底是逃不过的。
“姑娘,您醒了。”
夏儿撩开床帘,伺候燕沅起身梳洗。用篦子帮燕沅梳头时,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满目愁容道:“姑娘,方才,淑妃娘娘又派人来提醒您莫要忘了晚上祈福的事,您……真要去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
燕沅一脸无奈,若淑妃邀她只是为了去珍秀宫说说话,她大可以以身子不适推脱,可如今淑妃用高祖皇帝和孝贤太后为由,逼得她不得不去。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咬了咬唇道:“夏儿,替我更衣。”
燕沅选的是一件月白长衫和柳绿暗花百迭裙,素净不张扬,在这个日子里倒算合适。为防身上这香气被人察觉,夏儿还在她腰上系了一个小香囊。
她方才更完衣,淑妃派来的人便已迫不及待地停在了凝玉阁门口,为首的正是那日来传消息的小卓子。
见燕沅被夏儿扶着出来,小卓子命人下轿,阴阳怪气道:“燕贵人,我家娘娘体恤您身子不好,特意派了轿子来,请您上轿吧。”
燕沅与夏儿对视了一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躬身进了轿内。见两个小黄门抬起轿子,夏儿正欲跟上,却被小卓子给拦住了。
“这是去给高祖皇帝和太后娘娘祈福,不需你在旁伺候,好生在凝玉阁呆着吧。”
小卓子挥手示意了一下,两个小黄门步子矫健,疾步离开。
眼看着轿子远去,夏儿急得追上去,颤声唤了声“姑娘”,轿帘被掀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探出来,冲她微微点头,给了个放心的眼神。
夏儿缓步停下,站在原地低低抽泣起来。
坐在轿中,燕沅的手不安地搅动着,大抵一炷香的功夫,轿子便抵达了珍秀宫门口。
燕沅下了轿,被领着进了殿,到了门口,只听小卓子道:“燕贵人且在这儿等待片刻,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正殿的门开了条小缝,燕沅微微倾身往里望,便见里头衣香鬓影,坐着不少女子,她们皆垂首执笔,不知在抄些什么。
燕沅倏然想起小卓子先前来时说过,淑妃召集后宫妃嫔就是要为高祖和孝贤太后祈福,可为何她抵达时,众人皆已坐在了里头,且看疲惫的样子,似已坐了很久。
她心头倏然生了不好的预感。
“燕贵人来得可真早啊。”
淑妃身侧的婢女如兰沉着脸自殿中走出来,语气嘲讽轻蔑,“我家淑妃娘娘今日命各宫午后来此抄经祈福,这天都快黑了,您才姗姗来迟,可知是对高祖和太后的大不敬!”
燕沅双眸微睁,万万没想到淑妃竟会玩这般无耻的招数,分明是她告知了错的时辰,还以此诬陷她怠慢嚣张。
她张嘴正欲反驳,却被扑上来的两个小黄门擒住,其中一人在她膝窝处重重一顶,燕沅不由自主地倒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17. 第 17 章 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停……
如兰居高临下,嚣张地看着她道:“淑妃娘娘仁慈,念燕贵人您身子不适,也不予以重罚,便罚您在此跪够一个时辰,好生反省悔过。”
燕沅想挣扎,然纤瘦的双肩却被小黄门压得死死的,怎也起不来,小卓子见她反抗,在她耳畔警告道:“燕贵人可得想清楚,这大不敬的罪名不小,若我家娘娘将此事告知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再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燕侍郎可就……”
听得此话,燕沅怔了怔,双眸垂落,旋即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小卓子说得不错,淑妃这人卑鄙无耻,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反抗得越狠,只怕死得越快。
她不服气地咬了咬唇,跪便跪吧,她也不是没跪过,在渭陵时,她可没少被沈氏寻各种借口磋磨过。
两个小黄门见她识趣,便没再按着她。
天色渐沉,暮色被彻底吞没前,珍秀宫的宫灯被一一点燃。
暖黄的灯光洒落在燕沅脚上,却没让她感受到丝毫暖意,入了秋,天是一日比一日凉,夜风一吹,寒气顿如毒蛇般自冰冷坚硬的青砖缠绕而上,冻得燕沅的双唇都有些微微发紫。
她身子本就未好全,这么一折腾,着实是撑不住。
她忍不住掩唇低咳了几下,便听“吱呀”一声,正殿的门开了,几双锦缎绣鞋接连踏出门槛,连带着灼热的目光落在燕沅身上,刺得她头皮发麻。
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在她耳畔响起,燕沅索性抬起头,直直看过去。
那些自殿中出来的妃嫔看向她的眼中带着□□裸的同情与怜悯,却也不乏看好戏的心思,她们自觉被淑妃折磨得够惨了,可如今看到一个更惨的,心下不免生了些幸灾乐祸。
然看清燕沅的脸后,众人却是愣了一瞬,再看她眸光坚毅倔强,全然没有她们期望的那种,被欺负后哭得梨花带雨,绝望委屈的模样,反直勾勾地看着她们,似乎彻底看穿了她们不堪的心思。
好几个妃嫔被她看得不自在,顿生了几分心虚,忙收回视线加快了步子离开珍秀宫。
殿内抄经的妃嫔们接二连三地离开,很快便都走光了。
燕沅的身子被冻得越发无力,她以手抵地努力支撑之时,就听一声冷嗤。
“妹妹可知错了。”淑妃自殿中走出来,嘲讽地看向燕沅,“本宫午后便派了人前去请你,却不想你如此懈怠,拖到那么晚才来。本宫奉陛下之命治理后宫,不能包庇与你,就只能让你在此跪一个时辰。”
听着淑妃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燕沅心下直犯恶心,却没说什么,只还是捂着胸口费力咳,仿若随时能咳出血来。
如愿以偿地看到燕沅这副虚弱的模样,淑妃不由得心情大好,她转头对小卓子道:“虽还未到一个时辰,可本宫瞧着燕贵人这般,到底是不忍,你差人用小轿,将燕贵人好生送回去。”
听得这话,燕沅秀眉微蹙。
这就简简单单送她回去了?
“是,娘娘。”小卓子应声,暗暗与阶下两个抬脚的小黄门交换了眼色后,便伸手去扶燕沅,“燕贵人,奴才送您回去。”
燕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还不忘在淑妃面前微微一施礼,违心道:“多谢淑妃娘娘。”
淑妃不言,只觉眼前这人当真是蠢极了,明知是她诬陷,居然还反过来谢她。
燕沅被宫人扶上轿后,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将头靠在轿壁上,身子顿时松懈下来,难受感也紧跟着蔓延而上,跪久了,不止膝盖,浑身都酸疼难忍。
轿子颠簸不已,晃得燕沅整个人都快散架了,闭着眼昏昏沉沉间,轿帘似乎被人掀开又放下,轿外小卓子与其他两个小黄门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进来。
“……好像是晕过去了,倒是正好,方便我们动手……只能怪她运道不好,被淑妃针对,淑妃今晚教她死,谁敢留她到五更……”
听到“死”这个字,燕沅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待会儿,你们二人将她抬到竹林前,用手闷死后丢进碧水湖里。”小卓子吩咐道,“动作麻利些,不要惹出太大的动静被人发现,明白了吗?”
“卓公公,淑妃娘娘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毕竟人是我们送回去的,出了事儿难免不被人疑心啊!”其中一个小黄门问道。
“蠢货。”小卓子低骂了一声,“你以为淑妃娘娘为何要选在今日,还特意让她溺死在竹林前的湖里,这竹林闹鬼的传闻已久,她今夜在此丧了命,不就可以用被鬼缠身一说了事嘛。”
轿中的燕沅听到这席话,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发出声来。她双眸颤动,手指也在微微发抖,而外头人正在毫无忌惮地商量如何*了她。
她咬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绝不可坐以待毙。
任轿子颠簸了一阵,燕沅忽得将头往轿壁上狠狠一撞,发出“咚”的一声响,旋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完了,她用虚弱的嗓音道:“停轿……”
外头人置若未闻,轿子依旧颠簸地继续走,燕沅等了片刻,倏然掀帘,又费力地提声喊了句。
“停轿!”
小卓子像才听到她的话一般缓缓转过头,见燕沅捂着嘴,一脸难受的模样,淡淡道:“燕贵人有何吩咐?”
“这轿子颠得我腹中难受,可否容我下轿缓缓。”她将头伸到轿外,作势欲呕。
小卓子皱了皱眉,却依然没有停轿的意思,只道:“燕贵人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燕沅往前瞥了一眼,便见轿子离那片竹林越来越近,不由得心急如焚。
“等不及了。”她呕声顿时更大了些,断断续续道,“若我……若我吐在这轿子里,你就……就不怕淑妃娘娘责罚吗?”
提及淑妃,小卓子的神情这才有所松动,见燕沅作势要往轿子里吐,他忙喊道:“停轿,停轿!”
轿子一停,燕沅钻出来,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往路边跑。
小卓子本想去追,可看燕沅老实地停下,扶着树干弯腰呕个不停,心下便松懈了几分。
左右都已经在竹林附近,离碧水湖不远了,何况他们有三个人,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一个身子不适的弱女子跑了。
等了燕沅大抵一炷香的工夫,见她久久不回,小卓子多少有些不耐,他上前本欲喊燕沅上轿,方才伸出手,却是一声惨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见手背上赫然多出一个血洞,鲜血潺潺流出,滴落在地。
而此时,燕沅颤抖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锐利的银簪,簪头的鲜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越是胆小怕死的人,被逼得越狠,则反抗得越凶,从前跟着陈氏时,燕沅为了活下去,草根树皮都吃过,如今为了保命,她亦什么都敢做。
两个小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眼见燕沅转身扑进竹林里,一时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追!”小卓子捂住血流不止的手,痛得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两个小黄门听着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吓得浑身汗毛竖立,一时谁都不敢动。
“若真让人跑了,看你们如何跟淑妃娘娘交代!”
小卓子的一声吼令两人立刻清醒过来,忙往燕沅逃跑的方向追去。
燕沅强撑着气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里不住地跑,头也不敢回,她自然知道这里是何处,但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宁愿搏一把。
紧追不舍的两个小黄门自然也听过露华宫闹鬼的传闻。可相比鬼,会随时要了他们性命的淑妃则更可怕,纵然即便真有鬼,他们也绝不能让那燕贵人跑了。
方才跪了近一个时辰,燕沅的身子已然疲惫不堪,跑了一阵,便觉喘不上气,双腿沉重如铅,每迈一步都极其困难。
就在她拼了命强撑之时,脚上不知被什么一绊,骤然向前扑去。
与其同时,她只觉一阵疾风擦过头顶,伴随着“嘭”地一声脆响,打落了她束发的白玉簪,青丝随风倾泻而下。
燕沅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传来惨烈而短促的叫声,正是来自于追赶她的两个小黄门。
风止林静,前头忽地响起细微的动静,似是脚踩落叶发出的响动,随着声音渐近,燕沅不安地攥紧拳头,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停在了她的面前。
低沉冰冷却令她万分熟悉的男声在头顶炸响。
“谁?”
18. 第 18 章 燕贵人……
月色被乌云遮掩,竹林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看清眼前人高大挺拔的轮廓。
可日日呆在这人的身侧,燕沅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声音。
那灼热的目光刺在她的身上,刺得她脊背发凉,她低垂着头,朱唇死死地咬着,一时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暴君的残忍她是亲眼见过的,听方才那惨叫,淑妃宫里的两个小黄门应当已没了性命。若不是她恰好跌倒在地,只怕此时也成了一具尸首。
少顷,燕沅缓缓抬眸,颤声道:“可是在露华宫守殿的公公?”
季渊剑眉微蹙,不知面前的女子在玩什么把戏,他只沉默凝视着眼前模糊的轮廓,并未开口。
燕沅明白,暴君此时不过是在试探她,他戒心重,从御书房的密道来此,就是为了不让旁人察觉,若发现她认出他来,她只怕会死得更快。
她眸子暗暗转了转,忽得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哽咽道:“多谢公公相救,我方才进宫不久,也不知怎么招惹了淑妃娘娘,今日若无公公相救,只怕是要死在那两个小黄门手里了……”
季渊静静听着这女子哭泣,却是不为所动。
他并未有救她的意思,甚至没想要放过她,只是方才投出的暗器恰好被她躲过了而已。
倒是命大。
但不管她是何意图,在这深夜闯入竹林的人,他一个都不可能放过。
掩在袖中的飞刃正欲脱手而出时,被阴云掩盖的月色忽得稍稍探出了头,从竹林缝隙间钻了出来。
清冷的月光虽不能将林中照亮,却足以让因常年习武视力优于常人的季渊勉强看清了女子的模样。
她跌坐在地,一头如绸缎般柔顺的青丝垂落至她脚边,她昂着那张艳丽小巧的面容,颊边挂着的泪还在月光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畏惧和乞怜。
季渊手上的动作一滞,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那只正在殿中沉睡的小狸奴。
若它化身成人,冲他讨好求饶时应当也是这个模样。
林中静得可怕,静到燕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紊乱的呼吸声,嗅着随风飘来的淡淡血腥味,她失落地垂下头,清楚自己大抵是渡不过此劫了。
正当她绝望之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惊诧地抬眸看去,便见那人的身影渐入密林,很快消失不见。
在原地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燕沅才回过神,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往林子外跑,生怕季渊过后后悔。
竹林外,那顶小轿仍在原地,可小卓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燕沅没管太多,只凭记忆虚浮着步子回到了凝玉阁。
她无力地敲了敲门,在门外的一瞬,终于卸下一口气,倒在了夏儿身上。
*
两日匆匆而过。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当孟德豫推开御书房的门时,便见季渊静坐在书案前,手边的软枕上,狸奴在上头睡得不亦乐乎。
“陛下。”他恭恭敬敬上前,“奴才已命人备好了早膳,您姑且先用一些吧。”
他招了招手,李禄便抢先一步将膳食呈了上来,先前被打了二十仗,现下他恢复好了,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在孟德豫面前表现的机会。
季渊却并不急着用,“这两日可有朝臣来禀?”
“知陛下要闭门斋戒,倒是没有什么大人前来叨扰。”孟德豫顿了顿道,“只戎庸关派人送信来,说北域太子已于昨日进入我南境境内,恐怕不久便能抵达京城。”
“他云漠骞倒是心急。”
季渊瞥向手边尚且昏睡的狸奴,半晌,又道:“后宫可有事发生?”
孟德豫微愣了一下,不明白向来不关心后宫之事的季渊为何突然问起,幸得他在宫中耳目灵通,答道:“奴才也是听说,前日晚,淑妃娘娘宫中的两个小黄门不知为何死在了……死在了露华宫外的竹林里,看伤口似是被人用暗器穿喉而亡……”
他没敢再说,毕竟宫中能以此手法*人的,除了季渊,就只有季渊手下的暗卫,而且事出在那地儿,他总隐隐觉得与季渊有关。
“那两人为何深夜出现在竹林附近?”季渊抬眸看向孟德豫。
“初一那日,淑妃娘娘召了各宫娘娘前去珍秀宫抄经祈福,燕贵人姗姗来迟,被淑妃娘娘罚跪。”孟德豫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听说那两个小黄门当时是送燕贵人回宫,不知为何就死了,还有一个小黄门听见里头的惨叫,便跑回了珍秀宫,现下疯疯癫癫,逢人就说竹林闹鬼。”
对于淑妃这人,孟德豫心下很是不屑,仗着陛下不理会后宫之事,仗势欺人,欺辱妃嫔的事层出不穷。
做了那么多恶事,倒也不怕一招遭了报应。
燕贵人……
季渊微微挑眉,脑中闪过那日在竹林中看见的艳丽容颜,他默了默,沉声吩咐道,“召燕辙远进宫。”
燕沅醒来时,已被李福抱到了东面的小榻上。
她眯着眼睛,在柔软的垫子上滚了一圈,觉得当狸奴的滋味可比当人好多了。
因着那日被淑妃折磨,再加上竹林逃*受了惊吓,回到凝玉阁后,她便高烧不退,直到昨日晚才勉强舒服了些。
燕沅抽了抽鼻子,顺着味儿就看向榻桌上放着的一碗猫食,双眼顿时就亮了,“喵”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就上前大快朵颐。
她狼吞虎咽着,肚子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但边吃边忍不住腹诽。
暴君自己不吃,也不想着她的吃喝问题,被迫和季渊呆在露华宫的两日里,她可着实是饿坏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甚至把手都伸向了香堂里摆放的贡品。
不过,幸好暴君还算有良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阻止她。
吃饱后,燕沅心满意足地坐在原地,舔着爪子洗脸,洗到一半,便听颤巍巍的声儿自外头传进来。
因季渊常在御书房召见大臣,故而燕沅一开始并未在意,可越听越觉得这声儿格外耳熟,连背影都显得那么熟悉。
她跳下小榻,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案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低垂着的脸。
“父亲!”
燕沅张开嘴,可喊出来的只有一句激动的“喵”。
燕辙远闻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日突然被召来,他本就慌张,哪有心思去看一只狸奴。他也不知面前这位是如何想的,竟然绕过礼部尚书,让他这个侍郎来负责接待北域太子这么重要的事。
事出有异,就怕……
燕辙远心内直打鼓,也没怎么听清季渊具体说了什么,直到听见“退下吧”三个字,才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施礼缓缓退出殿外。
燕沅也顺势跟了上去。
方才出了御书房,就听孟德豫问道:“燕贵人身子骨一直不好,燕大人今日恰好进宫,不如去看看贵人?”
听得这话,燕沅不由得期待地看向燕辙远。
“不必了!”
燕辙远答得极快,顿了顿,似是解释般苦笑道,“我怕她一会儿见到我,心下感伤,反病得更重一些,等改日她病好了,我再来看她。”
说罢,他冲孟德豫颔首道谢,快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燕沅在原地停滞了一瞬,到底没忍住往燕辙远离开的方向追。
“诶,圆主子!”
身后,孟德豫急急唤道。
燕辙远步子一滞,面上闪过一丝恐慌,他往后看了一眼,见孟德豫唤的只是一只狸奴,方才舒了口气。
他下意识以为燕沅被桃僵李代送进宫的事暴露了。
听闻前几日,燕沅惹怒了淑妃,在珍秀宫门口被罚跪了一个时辰,这才生了病。
他若真去看望燕沅,一则怕那生性多疑的暴君是在借机试探他,二则淑妃是首辅苏大人的女儿,惹了她,只怕苏大人那儿也讨不到好。
想到燕沅在宫中惹的事,他暗骂了句“不省心”,旋即疾步离开。
燕沅跟在燕辙远身后,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毫无留恋地越走越快,甚至连一点迟疑停顿都没有,只想逃离皇宫的模样。
心似坠了千斤,沉于无底的深渊中去。
从燕辙远方才的神情中,燕沅猜想她的父亲许是知道了她代替燕溪入宫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连去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燕沅很小就知道,燕辙远其实并不在乎她,可虽然明白,内心深处,她还是渴望燕辙远能再多关切她一点。
阿娘不要她了,爹爹也将她丢在了宫里。
她没处去,也没有家了。
燕沅站在墙顶上,毛发被秋风吹乱,她看着燕辙远渐行渐远的背影,失落地缓缓垂下了头。
19. 第 19 章 将头深深埋进暴君的怀里……
御书房内。
燕辙远离开后,孟德豫看着季渊逐渐阴沉的脸色,屏息上前添茶,却听季渊忽而问道:“可曾见过那燕贵人?”
孟德豫添茶的动作一滞,毕恭毕敬答:“奴才倒是没亲眼见过,只听下头人说那燕贵人生得……很是不错。”
季渊微微垂眸。
这话倒是不假。
宫中常办宴席,后宫里的女人他多少瞧过一眼,可那般出众的却是头一回见,他虽命人调查过这个燕家桃僵李代送进来的女子,却也只查到她六岁以后的事,关于她六岁以前的经历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方才细细看过,虽是父女,他在林中遇见的女子与燕辙远却根本无一处相像。
而且借进宫的机会,以美人计行刺*之事,不是没有过。
右手指节在花梨木的桌案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默了少顷,孟德豫只听季渊又问:“平素负责燕贵人的是哪个太医?”
孟德豫思忖片刻,“奴才记得,好像是太医署的柳拓柳太医……”
季渊依稀觉得这名有点耳熟,还是孟德豫顺势提醒道:“就是先前来给圆主子瞧病的那位太医。”
提到狸奴,季渊顺势往东边小榻上看了一眼,见榻上空空如也,不由得剑眉微蹙,但还是很快收回视线,吩咐道:“召柳拓来御书房。”
孟德豫应声去办,再回来时,便见季渊凝神看着小榻的方向。
“陛下,方才燕大人离开时,圆主子也跟着出去了。”他顿了顿道,“这狸奴都是爱跑的,奴才让李福跟着,想必很快就能回来。”
季渊不言,只默默将注意力又放在了眼前的奏章上。
正如孟德豫所言,不多时,狸奴便慢悠悠从外头回来了,它径直从季渊面前走过,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这圆主子定是累了。”孟德豫呵呵笑了两下,忙对李福吩咐道,“还不快为圆主子拿些食水来。”
季渊抬眸,眼看着狸奴进了东间,却并没有唤它。
大抵过了一个多时辰,孟德豫呈上御书房送来的午饭,方才要开口喊季渊用膳,就听他埋首道:“睡着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让孟德豫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奴才方才去看过,圆主子正在窗台上坐着呢。”
听得这话,季渊状似不经意般从奏章间抬起头,淡声问:“坐多久了?”
孟德豫偷偷回身看了李福一眼,依着李福的口型答:“快有大半个时辰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椅子挪动的声响,一个眨眼,先前还在书案前的人已然阔步到了小榻前。
那狸奴果然坐在小榻前的窗台上,双耳耷拉着,昂着头,呆呆地看着天边,任凭一身雪白的毛发被秋风拂乱,始终一动不动。
“下来。”
燕沅失落间,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但如今她心情不佳,实在不想迎合他,索性装作没听见。
站在小榻边的李福不由得紧张得吞了吞口水,不知向来机敏聪慧的狸奴今日怎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他眼见季渊将手缓缓伸向狸奴的头,正欲抚摸,却被那猫爪不耐地挥开了。
李福心猛然一跳。
就算方才不是故意,这下绝对是故意的。
这位陛下在位八年,哪里被人冷脸相待过,更何况是一只狸奴,李福不免担忧起来,觉得狸奴主子这下可没好果子吃了。
可还不待他哀叹担忧完,狸奴已被季渊扯抱了下来,动作温柔地令看见这幕的人皆是瞠目结舌,他将狸奴小心翼翼得放在膝上,问道。
“不高兴了?”
季渊的语气平淡,甚至没有波澜,可御书房内凡是听到这话的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人不眨眼的暴君居然还会说关心的话。
燕沅本想挣扎,可方才在窗台上吹了那么久的冷风,甫一接触到温暖的怀抱,她便不想动了。暴君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再加上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让燕沅心中的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上。
她发出一声低落难过的“喵”,旋即将头深深埋进暴君的怀里。
柳拓今日不当值,被忽然从家中传召至御书房时,着实有些懵,更懵的是,他在御书房外足足侯了快两个时辰才被传召入内。
进去就见,季渊将怀中的狸奴放在软垫上,还扯过手边的小被盖在它身上,细致地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一样。
“臣见过陛下。”柳拓上前施礼。
季渊头也不抬,“凝玉阁的燕贵人平素是你在问诊?”
柳拓愣了一愣,原想着莫不是这狸奴又出了什么问题,谁知却听季渊问起那燕贵人。
“是,自燕贵人进宫以来,都是臣在负责诊治。”
“她病情如何?”季渊又问。
柳拓如实答道:“燕贵人先前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前几日受了惊吓,高烧不止,只怕还需卧榻几日。”
“有你悉心医治,三日,应当足够她病愈了吧。”
季渊将视线投来,冷得柳拓起了寒颤。这话不是在问他,更像是在命令他,不容他作丝毫反驳。
柳拓抿了抿唇,沉默片刻道:“不出意外……”
“没有意外。”季渊定定道,“三日后,朕绝不想听到她称病。”
柳拓被季渊强硬的气势逼得头皮发麻,只得低低道了声“是”。
看柳拓满目茫然,孟德豫心下却是了然,虽拖了些时日,但看来这陛下到底还是没打算放过凝玉阁那位。
李福亲自送柳拓离开,出了御书房,看柳拓一脸愁容,忍不住安慰道:“柳太医不必忧心,连狸奴那关您都过得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说起狸奴,柳拓苦笑了一下,他就是误打误撞,运气好,根本没去治那只狸奴。
“陛下爱宠是已完全痊愈了吗?”他问道。
“没有。”李福顿了顿,实话实说道,“这狸奴似乎天生患有昏睡之疾,且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了,这不,今日又比昨日早昏睡了小半个时辰。”
他边说边感叹:“怪不得陛下喜爱,这狸奴实在是聪慧,一举一动就跟听得懂人话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狸奴成精了呢……”
柳拓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匆匆与李福道了三两句,便疾步往凝玉阁的方向而去。
夏儿恰好从屋内出来,看见柳拓,惊喜道:“柳太医,您怎来了,我家主子刚醒不久,烧也退了,正巧您给看看。”
柳拓面色有些难看,他迟疑半晌,问道:“你家主子醒来多久了?”
夏儿想了想道:“大抵一炷香吧,倒是比昨日早了!”
一炷香!
柳拓记得,他进入御书房,看见那狸奴在季渊怀中沉睡,大抵也在一炷香前。
”你家主子每日都是如此吗?一日比一日醒得早?”
柳拓语气倏然有些激动。
夏儿疑惑地看着他,以为此事与燕沅的病情有关,沉默半晌道:“是啊,我家主子中毒死里逃生以后,白日都会昏迷,不过倒是一日比一日醒得早,怎么了?”
柳拓愁眉紧蹙,没有回答,只忽而转身,疾步出去了。
夏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纳罕地瘪了瘪嘴。
柳拓径直回了太医署,来不及歇一口气,就自房间的橱柜里取出一叠纸来。
纸张大小不一,甚至纸张的材质都有所参差,且看泛黄程度,显然有些年头了。
柳拓翻找的手微颤着,分明快至中秋,豆大的汗珠还是止不住从他头上落了下来,也不知翻了多久,他的手倏然一滞,目光定住,从中缓缓抽出一张来。
纸页的最前头,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命蛊!
20. 第 20 章 圆圆,过来!
这厚厚一叠纸都是柳拓的师父云游四海时写下的医药典籍,其中记载着不少鲜为人知的疑难奇症。
柳拓将抽出纸张上所记述的内容从上到下细细扫了一遍,最后将视线定在了药王谷三个字上。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在那位燕贵人身上嗅到的香气会如此熟悉,因为同样的香气,他也在药王谷闻见过。
柳拓是个孤儿,幸得被师父方境收养,才不至于孤苦无依,他自小跟着方境周游四国,到过不少地方,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这药王谷。
若让他形容此间人,他只能说,遍地疯子。
当中疯的最厉害的便是药王谷的谷主风遂安。
风遂安常年沉迷于长生之术,所谓的命蛊便是他阴差阳错间研制出来的。
命蛊虽没有令人长生不老之效,可却能救人性命。此蛊分子母两蛊,母蛊种在人身,而子蛊则需放在合适的狸奴身上,只要人的肉身不至于损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受伤中毒或是患疾而亡者皆可有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燕贵人会在中了剧毒芸花的情况下还能回还。
柳拓思至此,不由得蹙了蹙眉。
只是他记得,那命蛊生效的条件极为严苛,母蛊只可种在三岁以下的孩子身上。
故而风遂安用来试药的就是他生来患喘鸣,体弱多病的幼女。
燕贵人能用此蛊,便证明母蛊在她三岁前就种在了她体内。
三岁前?
到底是谁在她身上种了蛊。
柳拓曾在药王谷住过一年,他记得那一年冬天,确实有一群衣着奢贵之人贸然入了药王谷向风遂安求药。
可究竟是何人柳拓并不清楚。
他又将关于命蛊的记载重新扫了一遍,却发现文字断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似乎还未道出此病的全部,应当还有下文。他在成摞的纸张甚至橱柜中细细翻找了许久,却仍是一无所获。
柳拓愁眉紧锁,少顷,长长地叹了口气。
希望他师父当年对他说过的话莫要成真才好。
*
窗外桂花香愈渐浓郁,离中秋团圆之日越发近了。
燕沅醒来时,季渊不在御书房内,这个点,许是还在上早朝,她吃了半碗猫食,滚了一会儿藤球,便觉得无聊得紧。
她抬眸看了看窗外,转过头冲李福“喵”了一声,李福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凑近问:“圆主子想去外头走走?”
燕沅以“喵”声应答,旋即跳下小榻,优哉游哉地往外走。
暴君最近也不知怎的,就像是转了性,虽然还是很喜欢用那只狼毫笔逗她,但对她分外宽容,也不将她拘在御书房内了,还吩咐李福每日带她外出逛逛。
燕沅觉得,只要剩下当猫的日子都能这么舒舒服服的,就算装装样子陪暴君玩玩也无妨。
昨日外出,她已爬到高处踩过点了,今日出了御膳房,就径直往御花园的方向跑。
虽已入秋,可御花园却不是一番惨败凋零之象,金桂与□□竞相开放,还有木槿与紫薇点缀其间,确认李福跟在后头后,燕沅灵活地爬到其中一棵金桂树上,本想将御花园的美景尽数揽于眼底,却听熟悉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她抬首望去,一眼便看见了燕辙远的脸。
他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人后头,燕沅不需仔细听,就能听清他说的话。
“太子殿下,我们陛下在前头的亭中备了茶水,您稍等片刻,他下了朝很快便会来。”
太子殿下……
几人越走越近,燕沅自枝桠间好奇地探出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相貌。
许是听见了树叶间窸窸窣窣的动静,经过桂花树时,那人倏然停了步子,抬首看来。
燕沅不由得愣了一瞬。
她本以为,季渊应当是她见过最养眼的男人了,不曾想,这世上还会有人能与他匹敌。
只是两人生相全然不同,暴君冰寒锐利如剑,而眼前的男人温润儒雅似玉,一刚一柔,却是同样好看。
在与她对视后,男人也怔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薄唇微抿,温柔地冲她一笑,甚至向她招了招手道:“乖,下来。”
燕沅承认自己没出息,在男人轻缓的声线中心下一暖,竟听话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缓缓蹲坐在了男人面前。
方才,听她父亲喊这人叫太子殿下,再看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北域使臣沈澄,想必他就是暴君先前提过几次的那位北域太子,云漠骞。
燕沅不明白,如此气度高华,周正儒雅之人,暴君为何要那么诋毁防备他。
她昂着头冲他“喵”了一声,云漠骞也随即蹲下身来,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在无人注意之际,她眼见云漠骞凑近,薄唇微张,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道:“卿儿,是你吗?”
卿儿?
这是谁?
燕沅疑惑地歪了歪头,难道是这只狸奴原先的名字吗?
见狸奴久久没有反应,云漠骞的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正当他开口想说更多时,就听一低沉醇厚的声音唤道:“太子殿下!”
云漠骞抬眸望去,便见不远处,一着黑色朝服的男人阔步而来,他身姿挺拔如松,纵然抿唇不言,周身散发的沉稳威慑的气势也足以令人臣服,不敢轻视。
季渊忌惮云漠骞,可云漠骞何尝不忌惮于他,北域与南境仅隔了一道祁云山脉,若以南境从前的兵力,的确不足为惧,可如今这个弑君篡位的新帝却是一个用兵如神、*伐果决之人,仅仅八年,南境的兵将便以拥有了不可小觑的实力,若他一声令下,祁云山脉亦可过。
云漠骞垂眸掩下复杂的思绪,拱手施礼道:“北域太子云漠骞见过南境陛下。”
“太子多礼了。”季渊面上含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将视线缓缓落在狸奴身上,勾唇道,“朕的狸奴贪玩,爱四处乱跑。不知可否冲撞了太子殿下。”
他刻意强调了“朕的”两字,云漠骞不可能听不懂其中意思,“陛下说笑了,这狸奴先前一直养在孤的身边,今日一听孤的呼唤便跑到了孤的面前,看来是还认得他的主人。”
季渊眸色一凛,旋即轻笑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朕的狸奴确实念旧情。”
燕沅蹲坐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昂着头来回看,不明白这两个大男人到底在争些什么。
她正欲趁势默默走开,刚站起来,就听暴君低沉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
“圆圆,过来!”
21. 第 21 章 召燕贵人今晚前往司辰殿……
自打季渊给狸奴取了这个名后,还是头一回这么叫她。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燕沅浑身一个激灵,心下那种怪异感又浮了上来。
她正欲提步走过去,忽而有只十指分明的大掌往她头上伸了过来,一抬眼便是云漠骞那如同春风拂面的笑容。
见狸奴愣在原地久久不动,季渊剑眉微蹙。
“过来!”
这声儿比方才更沉,燕沅缩着脑袋往后看了一眼,显而易见地察觉到了季渊的怒气。
她一秒都不敢停顿,迅速转身朝季渊奔了过去。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她现在天天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要是惹得暴君又不高兴了,指不定又会发什么疯呢!
燕沅窜到季渊脚下,歪着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还眨了眨眼睛,冲他软糯糯地“喵”了一声,尽显依赖亲昵。
一旁的孟德豫眼见季渊周身的愠气散去,显然对这狸奴的表现十分满意,不由得在心下惊叹,这小畜生还真成精了不成,怎连这套谄媚的狗腿法子都学会了!
哦不,是猫腿!
季渊微微倾身将脚边的狸奴抱入怀中,抬眸对云漠骞道:“前头的凉亭中设了宴,太子殿下请吧。”
看见狸奴方才的表现,云漠骞的脸色只变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笑着颔首同季渊往前走。
亭中已备了薄酒和些许点心,浓烈的香味令燕沅垂涎欲滴。
季渊落座后将她放在膝上,她看着满桌的美味,忍不住将两只前爪搭在桌面上,但碍于季渊在,她也不敢直接吃,只能眨着两只璀璨的异瞳眼巴巴地望着。
坐在对面的云漠骞见状,拈起一块桂花糕递到燕沅嘴边,含笑问:“想吃吗?”
若是人的时候,燕沅一定会猛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桂花糕塞进嘴里,可自打上回尝过之后,她才发觉,那本该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却是寡淡无味,她本以为是御书房的大厨失误,忘了放糖,直到后来偷偷尝了蜜枣,才发现竟同样是无味的。
狸奴似乎天生就尝不出甜味。
桂花糕若不是甜的,又有何好吃的。
不过这人这么善良,还给她拿吃的,燕沅很感动,本想接过那块桂花糕,却听身后季渊忽而道:“太子殿下不知,我家圆圆并不喜甜食,倒是更嗜鱼肉。”
说罢,忽而又有一块肉饼凑到了她的鼻下。
浓郁的香气让燕沅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肉饼动,最后一口咬住了那饼,大快朵颐起来。
季渊唇间含着淡淡的笑,似炫耀般看向云漠骞。
云漠骞面上没有丝毫怒气,只将视线落在狸奴身上,薄唇紧抿。
他放下手中的桂花糕,面上的柔意渐渐敛起,正色道:“孤此番来南境,承蒙陛下准予,想必陛下也知道,孤为何会心急如焚赶来京师。”
他顿了顿,又瞥了那狸奴一眼,定定道:“还请南境陛下应承诺将此狸奴交还给孤。”
“承诺?”季渊双眸微眯,“什么承诺?朕何时答应将狸奴还给你。”
站在云漠骞身后的沈澄闻言面色一变,“可那日,陛下分明说过,若想要狸奴,便让我家太子殿下亲自来讨。陛下贵为南境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怎可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季渊嗤笑一声,“朕确实说过让你家太子亲自来讨,却未曾说过朕一定会还,又算什么出尔反尔。”
他眸色锐利,刺得沈澄一时语塞,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卑鄙。
“不过朕也是开明之人,不管是人还是狸奴,都该自选其主。”季渊定定地看着云漠骞道,“太子殿下想要回狸奴也可以,唤它一声,若它愿意跟你走,朕便将它还给你!”
云漠骞凝视了季渊片刻,干脆道:“好!”
他低眸看向那只狸奴,张了张嘴,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少顷,正埋头吃肉饼的燕沅只觉一只大掌温柔地在她背上抚了抚,她疑惑地看了过去,便见云漠骞眸色温柔,轻声唤道:“乖,过来,跟我回去。”
她木楞了一瞬,身子方才微微向云漠骞的方向倾斜了一点,就听另一侧淡淡道:“圆圆,你若过去了,就得跟他回北域,你可想清楚了。”
回北域!
燕沅顿时清醒过来,正欲抬起的步子忙又倏然落了回去。
她才不去北域,她对那里人生地不熟,而且听说北域常年冰寒,还不若南境呢。
她冲云漠骞“喵”了一声,像是在表达歉意,又埋下头专心致志吃起剩下的肉饼。
季渊唇间噙笑,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愿赌服输!”
看着狸奴不为所动的模样,云漠骞面色微寒。
季渊的笑意顿时更浓了些,他侧首对孟德豫道:“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你亲自送太子殿下出宫休息吧。”
面对这道逐客令,沈澄的脸色很难看,他正欲说什么,却瞥见云漠骞礼数周全地起身告辞,也只得忍气吞声跟着出去了。
两人和守在亭外的燕辙远一道被领出了宫门,回驿馆的马车上,沈澄迟疑再三,还是道:“殿下,臣见那只狸奴似乎并未有异常,兴许那蛊术根本没有发动。”
云漠骞垂首看了看掌心,“孤记得卿儿幼时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瞥见他眼底的落寞,沈澄微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恕臣直言,这么多年了,公主殿下兴许已经……”
“闭嘴!”
云漠骞眸中闪过的戾气令沈澄脊背一寒,忙噤了声。
“孤相信卿儿一定还活着,还等着孤去接她回家。”
那厢,云漠骞走后,季渊坐在原地,静默地看着狸奴津津有味地连吃了两个小肉饼。
孟德豫也时不时瞥向季渊,方才他可都看见了,那北域太子唤狸奴时,他家陛下虽表面波澜不惊,可在狸奴看向云漠骞时脊背微微僵了僵,看来这小狸奴于他家陛下而言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他笑呵呵道:“这圆主子如今依赖陛下,将这里全然当作是家了,那北域太子又如何能唤得走。”
“被唤走了也无妨。”季渊风轻云淡地伸出手,在狸奴头上抚了抚,“若它真跟着云漠骞走了,也绝对无法活着出这道宫门。”
吃饱喝足后开始舔着爪子洗脸的燕沅闻言动作一滞,忽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时糊涂作错误的选择。
一双大掌将她抱起放在了温暖的膝上,她一抬眼便撞进男人幽深的瞳眸里。
果然,这人还是得顺着的。
燕沅亲昵地用前爪抱住男人结实的手臂,用脑袋蹭了蹭,末了,还昂着头,乖巧讨好地冲他“喵”了一声。
季渊剑眉微蹙,不知为何,眼前又突然闪现出竹林里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容来。
他侧首对李福道:“带它回御书房。”
“是。”
李福应声将狸奴抱走后,季渊看向孟德豫,“凝玉阁那个,如何了?”
孟德豫反应了一瞬,立刻禀道:“听柳太医说,身子似乎好多了,只是进食还没甚胃口。”
季渊沉默不言,片刻后起身往亭外走去,可方才下了石阶,又倏然止了步子。
*
燕沅今日醒来,还不到申时三刻,外头天光大亮。
她唤了几声夏儿无人应答,便随意穿了件荷色的暗纹长衫和霜白百褶裙,发髻轻绾,百无聊赖地靠在小榻上看书。
自打淑妃暗害她不成反将事情闹大以后,便没再为难过她,最近一阵应当也不会来找她麻烦,在凝玉阁养病的几日,燕沅倒是难得清闲。
手上的虽只是本杂书,胜在故事精彩,引人入胜。
燕沅昨日只读了一半便挨不住睡了过去,今日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剩下的半册。
不久,门“吱呀”一声响了,她以为是夏儿便没有回头去看,仍是有些无力地倚靠在软枕上。
须臾,只听屋内响起一阵突兀的低咳。
不像是夏儿的声儿。
燕沅这才移下书卷,露出一双杏眸来,乍一眼,她还没觉出不对劲,然下一刻,她脊背一寒,差点失措地从榻上跳下。
因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季渊身边的太监总管孟德豫。
若是在当狸奴时看见时,定是自然,可她现在是人身,这里是凝玉阁!
看见站在孟德豫身后面色发白的夏儿,燕沅心下顿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孟德豫用一贯的谄笑慢慢靠近,尖细的声儿在燕沅耳畔响起。
“恭喜燕贵人,陛下有旨,召燕贵人今晚前往司辰殿侍寝。”
22. 第 22 章 他怕不是中了邪,才会一……
侍寝……
燕沅坐在小榻上,久久反应不过来,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谁要侍寝?
见燕沅怔愣在那里,孟德豫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美人来,心下感叹,这位燕侍郎桃代李僵送进来的女儿果然如听闻的一样生得出尘绝艳,不施粉黛,光是坐在那儿便令人心惊。
“燕贵人,燕贵人。”孟德豫连连唤了几声。
燕沅回过神,她理了理衣裙下榻,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未来迎接,衣衫不整的,让公公见笑了。”
孟德豫客客气气道:“您这是高兴坏了吧?也是,陛下已许久不曾召人侍寝了,您还是今年头一个呢。”
这话可着实让燕沅笑不出来。
今年头一个?是啊,今年头一个要死的倒霉蛋。
她眼看着孟德豫转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黄门们会意将东西一一搁在了外间的圆桌上。
“这是侍寝要穿的衣物,天儿还早,您姑且准备准备,一会儿啊,会有人领您去沐浴净身,然后就可以去司辰殿偏殿等着陛下了。”他顿了顿,似是刻意强调,“这该带的您都带上,不该带的还是留在凝玉阁的好。”
燕沅强笑着点了点头,将孟德豫送了出去。
一行人前脚刚走,夏儿就扯着她的衣袂哭得泣不成声。
“姑娘,怎会……”夏儿抽抽噎噎道,“陛下怎会召您去侍寝呢?老爷分明为官清廉,不曾干过什么谋反之事啊!”
燕沅咬了咬下唇,她又怎会明白那个疯子的想法!
难道是她桃僵李代的事被发现了,还是竹林那晚,他认出了她?
燕沅烦乱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外头逐渐沉下去的天色仿佛在提醒她活着的时间不多了。
她头一回那么想变成狸奴,毕竟暴君对狸奴还算不错,可她终究不是那只狸奴。
夏儿哭了许久,一双眼睛哭得和核桃一般肿,两人默默地对着谁也不说话。
从前被召去侍寝的是什么下场她们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去,指不定就是有去无回。
大抵过了一个多时辰,凝玉阁外忽而喧嚣起来,一个嬷嬷进了屋,恭敬地施礼道:“奴才姓王,是特来接姑娘前去侍寝的。”
“多谢王嬷嬷了。”燕沅笑不出来,只淡淡道。
王嬷嬷上前扶着燕沅出了凝玉阁,夏儿一直紧跟在后头,在燕沅上轿前,哑声喊了句“姑娘”。
燕沅鼻尖一酸,骤然回身抱住了夏儿,她本想说些交代后事的话,可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毕竟宫外无人惦念她,纵然她真死了也没什么人伤心,她转而安慰道:“放心,你家姑娘福大命大,这回定也能死里逃生!”
说罢,她抬手帮夏儿擦了擦眼泪,转身利落地钻进了轿子里,轿帘一落下,她捂住嘴,眼泪似决了堤般不住地往下落。
轿子颠了好一阵后才停下,进了殿门,燕沅认出,这里赫然就是她先前来过的司辰殿。
以狸奴的眼睛看过的地方,以人身后再来看,熟悉中多少带着几分微妙的感受。
浴池在司辰殿北侧,因着今夜的侍寝,平素看不到一个宫婢的地方,此时候着不少宫婢和嬷嬷。
一想到那么多人看着自己沐浴,燕沅多少有些不自在,见其中一个宫婢伸手要替自己褪衣,她向后躲了躲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那些宫婢面面相觑,却是不动,还是王嬷嬷道:“贵人不知,侍寝前沐浴都需有人伺候,这是规矩。”
见燕沅面露为难,她顿了顿又道:“可若是贵人不习惯,让老奴一人留下,伺候您可好?”
燕沅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宫婢们鱼贯而出后,燕沅才勉强褪衣开始沐浴,偌大的浴池泡在其中极其舒服,可燕沅却没享受的心情,只匆匆用布巾擦拭了事。
沐浴完却听正欲往她身上擦香膏的王嬷嬷道:“贵人身上可真香,简直比这香膏还要好闻呢。”
燕沅心下一颤,怎将这事儿给忘了。
”我身上的香膏廉价,哪有这香膏好。”她状似落寞地笑了笑,顺势地接过那罐子香膏,一个劲儿往身上抹,边抹边道,“这般金贵的东西,自然是得多抹点,日后怕是用不到了。”
王嬷嬷低眸抿了抿唇,没答她的话。
换上侍寝的衣裳后,燕沅跟着王嬷嬷入了偏殿。
按规矩燕沅需独自一人入内,可王嬷嬷见她害怕的模样,主动提议陪她进去。
燕沅自然愿意,但她还是犹豫地看了守殿的两个小黄门一眼,见他们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浑不在意的模样,才同王嬷嬷一块儿入内。
殿内不大,一眼便可望尽,燕沅环视了一圈,甚至开始想象自己今晚会以什么方式死在这个殿中了。
她掀开珠帘入内,殿内的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食。
宫里的人分明都知道侍寝是什么结果,却还是规规矩矩装作不知道般按平常侍寝的规矩办事。
这些平素在燕沅眼里一定非常美味的糕点此时却有点像她的祭品一般令她着实生不出胃口。
但就算是死,燕沅也不想做个腹中空空的饿死鬼。
她毫不客气地拈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着,还不忘拿起一块蜜枣糕问王嬷嬷吃不吃。
看燕沅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王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只笑着摇了摇头。
燕沅也不继续劝,只埋头吃自己的,当狸奴时虽然有桂花糕吃,可奈何没有滋味,现下尝到了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后,她突然又有胃口了。
这糕点干,吃完了第四块后,燕沅只觉得噎得慌,她随口拿起一旁的小壶就往嘴里灌,被辣得睁不开眼才发现里头是酒。
她盯着酒壶看着一会儿,想着喝醉了或许还死得不那么痛苦些,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咬牙,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满杯。
等季渊进殿时,燕沅的酒已喝了小半壶。
她半伏在桌面上,天旋地转,迷迷糊糊间,一抬眸就看见珠帘外那道熟悉的身影,她笑着站起来,猛然扑了上去。
季渊平素的反应极快,旁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可今日许是感受到燕沅身上没有*意,松懈的瞬间,竟任由燕沅一双藕臂缠上了他的腰身。
站在后头的孟德豫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伺候季渊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
先前几个侍寝的,多会变着法子含蓄地使美人计,但敢这么直接勾引的只有燕沅一个。
这是要另辟蹊径?
孟德豫不知道的是,燕沅根本不是勾引,此时她已醉得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狸奴,她牢牢地抱住季渊,还用脸在他胸口上蹭了蹭,酥着声儿求道:“陛下,你不要*我……”
季渊眉头越蹙越深,沉声道:“愣着做什么!”
孟德豫与王嬷嬷闻言,忙去拉燕沅,一时竟还拉不动,燕沅紧紧抱住季渊的腰,嘴上还不停地喃喃道:“您不摸摸我吗?您不是最喜欢摸我了嘛……”
燕沅说出的话孟德豫都没耳听,一张老脸差点就臊得挂不住。
他瞥了眼季渊愈渐沉冷的脸色,只差扯着燕沅的耳朵喊她一声祖宗,还不住嘴,是嫌死得不够快嘛。
两人费了好大的劲儿,刚将燕沅扶睡在了榻上,便听季渊淡淡道:“都下去吧。”
“是。”
孟德豫应声退下。
每回侍寝,宫周围都要清人,待第二日再前往收拾。孟德豫踏出侧殿,一边将宫人尽数挥退,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来的时候要带十个人来清理血污够是不够。
宫外人声渐消后,季渊提步缓缓靠近床榻,便见燕沅面朝外斜卧着,似是睡着了。
她的双颊因酒醉酡红如霞,朱唇上还沾染着酒液,在灯光下潋滟闪烁,比那夜在竹林里看见的更惊艳摄人。
过于出众的美貌对季渊来说却是最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不知那日,她是不是真的无意间闯进竹林。
可轻易放过她的错,绝不会再发生第二回。
季渊微微倾身,将大掌缓缓覆在燕沅纤细的脖颈上。
无论她的目的为何,是不是在伪装,至于濒死之境不可能不露出真面目。
他正欲加中手上的力道时,却见榻上的女子忽而嘤咛一声,手臂环抱,抬起膝盖缩紧了身子。
季渊的动作不自觉一滞。
这是圆圆睡觉时最爱的姿势!
这个念头在季渊脑中一闪而过,却令他剑眉紧蹙。
他怕不是中了邪,才会一次次觉得这个女人和狸奴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沅迷迷糊糊睁开眼,一下便撞进男人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她看见他薄唇轻抿,看着她的目光如狼般锐利深沉。
“陛下……”
她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下一瞬却骤然被人推倒在柔软的衾被里。
男人有力的双臂半撑在她脑袋两边,略显粗重的呼吸在她耳畔逐渐放大。
23. 第 23 章 朕最讨厌别人觊觎朕的东西
燕沅呼吸一滞, 不是因暴君忽如其来的动作,而是因深深插在了她头顶床栏的那枚匕首。
只要季渊动作慢上一分,想必此时那匕首已径直插进她的脑门里,要了她的命。
季渊低眸扫了眼此时吓得花容失色的燕沅, 剑眉蹙起,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救她。
可现下并不是思考此事的时候, 耳畔似有细微风声划过,他反手扯下一大片床幔向外一甩, 霎时缠住了身后那把欲刺向他的长剑。
沿着锋利的剑身看去, 燕沅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惊得朱唇微张,“王嬷嬷!”
分明还是那张略显苍老的脸, 可此时的王嬷嬷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慈祥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意。
她面色沉冷, 看向季渊的眼中满含愤恚。
好不容易借着今日伺候侍寝妃嫔的机会实施刺*, 却接二连三受阻,她眉目深锁似有些不耐烦,手掌一翻,数枚毒针脱手而出,往季渊的方向而去。
这种雕虫小技在季渊眼中不值一提,轻易便可躲过,可今日他却怔了一瞬, 竟没先躲,而是回身揪住燕沅的衣领一把丢出了榻外。
燕沅猝不及防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但看向那几枚深入墙面的毒针,她摸了摸胸口, 只庆幸命还在。
再一抬头,就见季渊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长剑,正与王嬷嬷缠打在一块儿,季渊的武功燕沅是见过的,四五个人都奈何不了他,就别提一个王嬷嬷了。
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王嬷嬷便被打得没了还手之力,季渊挑断了她两条腿的筋脉,让她只能狼狈地跪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谁派你来的?”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王嬷嬷勉强撑着上半身,只冷笑了一声,“你季渊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天下人皆欲诛之,我不过是替天下人除害罢了!”
“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季渊唇间噙笑,静静凝视着王嬷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燕沅只觉脚底一凉,暴君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太多,每回看见都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随着王嬷嬷的惨叫,那柄长剑已然刺穿了她双肩的琵琶骨。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殿中蔓延。
季渊缓缓蹲下身,“你说得倒是不错,只可惜现在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依然是我季渊,朕才是正统,那些无法*了朕取而代之的都不过是废物。”
“你!”王嬷嬷闻言忽而激动起来,“季承嗣沉溺美色,暴戾恣睢,你作为那暴君的儿子,同样滥*无辜,生性肮脏,算得上什么正统,你根本没资格坐上这个皇位……”
看着季渊眸中的笑意愈浓,本破口大骂的王嬷嬷倏然止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季渊的激将法。
“那你觉得有资格坐上这皇位的该是谁呢?”季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赵王,秦王,还是……诚王”
王嬷嬷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正常,她嗤笑了一声道:“季渊,你父亲当年罪有应得,你决计也会落得个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下场,南境将来定会有个明君!”
话音刚落,她忽得呕出一口黑血来,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季渊看着王嬷嬷的尸首,不为所动,死士便是如此,任务不成宁愿将藏在口中的毒药咬破,也绝不背叛主子半分。
“愚蠢。”
他轻嗤了一声,稍一侧目,便瞥见蹲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燕沅。
与暴君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燕沅吓得一个哆嗦,看着王嬷嬷睁大眼却已悄无声息的身体,她全身跟个蓑笠一样抖个不停,残余的几分酒意此时也已是烟消云散。
眼看着那双金丝龙纹绣靴停在自己的面前,她害怕地闭上眼,死死咬着唇,可呜咽声还是忍不住漏了出来。
看着眼前蜷缩着身子赤脚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已吓得不成样子的燕沅,季渊微一垂眸便见她一双精致小巧的玉足此时已被冻得通红发紫。
他剑眉微蹙,倏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快,本该提起剑的他却先一步将空着的手伸了出去。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屏息间,燕沅就觉衣领一紧,下一刻整个人又像猫儿一样被提了起来,毫无怜惜地扔在了绵软的衾被上。
她睁开眼,不由得抬眸茫然地望向他。
榻边,昏黄的宫灯将燕沅的侧脸染成诱人的蜜色,她昂着头,盈满了不解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潋滟清澈,使她显得分外玉润冰清。
季渊不觉心下微动,眼神躲闪间,稍低下眸,却看见燕沅凌乱的寝衣间若隐若现的春色。
南境沿用前朝旧制,侍寝一贯让妃嫔着这些薄如蝉翼的衣衫,为的是让帝王从中得到更多的乐趣。燕沅今日穿的就是一件银红的外衫,里头是绣着鸳鸯戏水花纹的小衣,原本穿的还算齐整,可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如今却是香肩外露,纤细的系带堪堪挂在那儿,一片春意阑珊。
燕沅清晰地看见季渊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凑近了一步可下一瞬却是剑眉微蹙,退了回去。
一股浓郁的香气钻入季渊鼻间,令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身上抹了什么?”他沉声问。
燕沅懵了懵,“是,是香膏……”
想起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神,季渊稳了稳呼吸,心下升起几丝烦乱。
见季渊看着她面露嫌恶,燕沅心下一咯噔,朱唇微启,正欲说什么,便见季渊提起右手的长剑,直往她指来。
“啊!”
她扭过头低呼一声,心下还在嘀咕,早知道暴君这么不喜这香气,沐浴后她就不该多此一举。然等了半晌,她却未迎来想象中的疼痛,反觉身上一沉,转过脸一看,手边的那条衾被此时正牢牢盖住了她的身子。
而季渊不置一言,折身离开了侧殿。
看着大敞的殿门,直到确定暴君不会再回来后,燕沅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提着的心却没有放下。
晚风自院外刮进来,拍得门扇转动啪啪作响,也吹熄了殿内的灯火,整个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风吹芭蕉发出的声响像极了鬼魅之声,想到屋内还有具尸首,燕沅缩在床榻一角,害怕得用衾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在心中反复默念经文为王嬷嬷超度,还嘀咕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就去找暴君好了,千万别来害她。
胆战心惊地缩了几个时辰,许是真的累了,也或是方才的酒意上头,燕沅的眼皮沉得打架,也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趁着季渊还未起,孟德豫带着十几个小黄门,提着洒扫用具径直往司辰殿侧殿而去。
听昨日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说,里厢动静还挺大,似有打斗之声传出,看来那燕贵人此时应该已经走完黄泉路,准备喝孟婆汤了吧。
孟德豫没想到,那燕贵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实则身手了得,还真是哪家派来的细作。也是,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些披着美人皮的往往最善伪装,手段最是毒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侧殿,远远就见殿门大敞着,孟德豫招招手,示意身侧一个小黄门先进去探一探。
那小黄门迟疑着进了里头,很快便跑了出来,大惊失色道:“孟孟孟总管,里头……”
孟德豫还以为是季渊出了事,眉头一皱,忙快步往里去,只见离殿门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尸首,他凑近一看,却是面色大变。
“王嬷嬷?!”
看到这情形的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意外的人。
孟德豫镇定地最快,立刻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出去处置了!”
“是,是。”
两个小黄门应声上前去抬尸首,然过了一夜,尸身已然变得又硬又沉,两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搬了出去。
孟德豫环顾外间,却没有看见应该看到的人。他掀开珠帘入内,直到将视线落在了床榻拱起的衾被上,才算了然。
只他很疑惑,前几个来侍寝的嫔妃下场都极其惨烈,尸首周围尽是淋漓的鲜血,可今日的内屋除了部分器具翻倒之外,并未有哪里异常。
以他季渊的了解,并不像是会让人体面地死在榻上,还用衾被给她遮盖的性子。
孟德豫眼神示意身侧的小黄门,小黄门不能不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颤着手去掀那衾被,他半闭着眼,畏畏缩缩,生怕瞧见血肉模糊的惨象。
可衾被还没掀开,却被一股力道扯住,一个劲儿将它往回拉,与此同时,衾被里还传来娇滴滴的嘤咛声。
“啊!鬼啊!”
小黄门吓得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燕沅还困倦得很,她不满被人打扰,嘟着嘴,扯着衾被坐起身,迷迷糊糊间看见站在床榻前孟德豫,下意识以为自己又变成狸奴了。
看到这么个大活人,孟德豫同样吓得面色刷白,但毕竟是在季渊身边伺候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只惊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凑近唤道:“燕贵人?”
听到这三个字,燕沅一下清醒了过来,她伸出手瞧了瞧,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这才反应过来,这厢还没到变成狸奴的时辰呢。
见燕沅怔愣在那里,孟德豫又唤了她一声,问:“昨夜您这是……”
燕沅抿了抿唇,声若蚊呐,“昨夜有人刺*陛下……幸得陛下英武,才没让那人得逞。”
“哦,原是如此……”孟德豫半信半疑,有好多话想问可到底不能问,下一瞬,他忽而将视线定在了燕沅身上。
见孟德豫盯着自己眼神怪异,燕沅低眸一瞧,便见手臂和胸口多了好几片青紫,想是昨夜季渊和王嬷嬷打斗,她四处乱躲时无意间磕碰的,她忙赧赧地将衾被往上扯了扯,低声问:“孟总管,天快亮了,我能……回去了吗?”
想到昨夜的事儿,燕沅仍心有余悸,现下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回到凝玉阁去。
“这个……奴才也不能做主。”孟德豫想了想,恭敬道,“请燕贵人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请示陛下。”
燕沅点了点头,目送孟德豫缓缓退了出去。
孟德豫领着几个小黄门到主殿时,季渊已起身,正一人着手穿戴朝服,许是在军营待了数年,他向来不太喜让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
季渊很远便听到了孟德豫的动静,却是一言不发,直到孟德豫假模假样地过来伺候,才道:“侧殿都收拾好了吗?”
“奴才正命他们收拾呢,想必很快就能收拾好了。”孟德豫替季渊挂上腰饰,沉默少顷道,“陛下,那王嬷嬷的尸首倒是好处置,可燕贵人……”
伺候季渊那么多年,孟德豫还真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吃不准季渊的意思。
方才在侧殿时,他隐隐瞧见那燕贵人身上有几处红肿发青,不免心生猜测。毕竟那燕贵人生得招人,且过了一夜未死本就已是反常,被幸了不是也没这般可能。
季渊整理衣袍的动作一滞,昨夜瞧见的旖旎一幕又在眼前闪过。
他呼吸沉了沉,心下透出几丝烦乱,他从来不是仁善之人,宁可错*绝不放过,可却一次次放过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反常。
沉默少顷,他淡淡道:“派人将她送回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孟德豫也从中推断不出什么来,他老老实实不多问,只恭顺地应了声“是”。
因要陪季渊去朝明殿上朝,离开前,他还特意唤来了李福送燕沅离开。
虽不知这位燕贵人大难不死的缘由,但孟德豫这人向来谨慎,看他家陛下对这燕贵人并不像其他妃嫔那么厌嫌,无论如何,先巴结着总归不会有错。
侧殿那厢,燕沅坐在床榻上,等了一会儿,才见一小宫婢端着托盘进来,盘中赫然是一些女子衣物,她将托盘搁置在榻旁的小桌上,低身施礼道:“燕贵人,轿子已在外边等了,这是孟总管为您准备的衣裳,奴婢伺候您起身。”
这是可以回去了?
燕沅心下一喜,身子顿时也不难受了,忙利索地起来,换好了衣裳,匆匆洗漱了一番,迫不及待地出了侧殿,总觉得晚一步小命都会不保。
李福正站在殿外等她,“燕贵人,奴才送您回去。”
见是李福,燕沅心中的紧张不免舒缓了些,白日当狸奴时,都是李福在照顾她,因而燕沅对他难免多了几分亲切,她微微颔首,“多谢李福公公了。”
听燕沅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李福微有些诧异,没想到燕沅还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先前只见过一面。
“贵人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他领着燕沅出了司辰殿,将她扶上了小轿,一路随着轿子去了凝玉阁。
轿子颠了一阵,直到离司辰殿远了,燕沅倚着轿壁,提着的一口气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晨光熹微,暖黄的日光爬上轿帘,天逐渐亮了,燕沅掀开轿帘一角往外望,看见冗长的宫道两侧朱墙被照得金灿灿的,倏然忍不住鼻尖一酸。
昨夜她是真的做好了打算,觉得自己应当看不到翌日的太阳的。
她背手揉了揉眼眸,放下轿帘,却觉头晕目眩起来,她将身子后倾,闭上眼丝毫没有慌乱。
看来,是时辰又到了。
天儿才亮,燕沅侍寝后活着被从司辰殿抬回凝玉阁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皇宫。
众人诧异议论之时,坐落于皇宫一角的珍秀宫中,不时传来碎物的声响和低吼,宫婢和太监在殿内跪了一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任淑妃发了会儿脾气,贴身宫女如兰才捧着茶盏,战战兢兢地靠近道:“娘娘,您喝口茶消消气,生气伤身,为了那燕贵人,不值当。”
一提到燕沅,淑妃好容易平缓了些的怒火又如浇了油般止不住地往上窜,她将手一甩,骤然挥落了如兰手中的茶盏,滚烫的热茶溅在如兰的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忙跪倒在地。
“贱人,贱人。”淑妃气得脸都扭曲了,“打她进宫的第一日,乍一看到那贱人,本宫就知道她手段不同一般,昨夜定是靠着那副皮相勾引了陛下,居然还活着出来了!她凭什么,凭什么被陛下宠幸……”
如兰强忍着手上的痛,慢慢地膝行靠近,“娘娘您别生气,就算这人好端端从司辰殿出来了,也不定是被陛下宠幸了,奴婢听说,昨夜那司辰殿里是死了个人的,指不定陛下不*那燕贵人,是另有打算……”
这一番话似是稍稍抚慰了淑妃,她面上愠色稍缓,低眸看向如兰,半信半疑道:“真的?”
“是真的!”如兰笃定道,“司辰殿当值的其中一人与奴婢有些交情,是他亲口同奴婢说,他们进去时,陛下并不在侧殿,昨夜是睡在正殿的,想必陛下与那燕贵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季渊与燕沅并未睡在一起,淑妃的脸总算是好看了些,她瞥了眼如兰道:“起来吧。”
“谢娘娘。”如兰站起身,示意宫人再为淑妃上一盏茶,待茶水上来了,她恭恭敬敬端到淑妃手边,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奴婢知道娘娘爱慕陛下,可这事儿到底是要琢磨着慢慢来的,您说是不是?”
淑妃啜了口热茶,一张脸登时又耷拉下来,似是并不同意这话,“慢慢来,慢慢来,本宫都已经进宫三年了,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你教本宫如何不急!”
“娘娘……”如兰警惕地往后瞥了一眼,对殿内的宫婢挥了挥手道,“都先下去吧。”
宫婢们应声鱼贯而出后,如兰凑到淑妃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娘娘还记得,大人前段日子托人捎给您的东西吗?”
淑妃先是蹙眉愣了一瞬,旋即双眸微张。
“你是说……”淑妃顿了顿,不满地扁了扁嘴,“可本宫接近不了陛下,如何用得了此物。”
她又不是不想在季渊面前多露面,可季渊整日不是在朝华殿上朝,就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从不踏进后宫一步,甚至极少去御花园,连个偶遇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烦躁时也只能拿宫里这些狗奴才和后宫嫔妃出出气。
如兰闻言笑了笑,低声道:“娘娘,奴婢教您慢慢来,是教您先别心急,这机会过两日不就来了嘛。”
淑妃抬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北域太子云漠骞来我南境,陛下定是要盛情款待的,听闻几日后陛下要在御花园设宴,按从前的规矩,嫔以上的宫妃都是要前去的,这不就是老天赐给娘娘绝佳的机会吗?”
淑妃心下暗暗一思量,惊喜地笑了笑,“对啊……”
她牵起如兰被烫红的手,一改方才的刻薄愠怒,和颜悦色道,“如兰,你这手疼得厉害吗?你跟了本宫这些年,也知晓本宫的性子,本宫无意伤你,就是一时冲动了些,你莫怪本宫。”
如兰摇了摇头,“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怎会怪娘娘呢,奴婢既跟了娘娘,就会一辈子誓死效忠于您。”
“幸好父亲派你陪在本宫身边,才不至于让本宫孤立无援。”淑妃欣慰地看着如兰,取下腕上的和田玉镯改套到她的手上,“这是赏你的,你专心为本宫办事,本宫将来入主中宫,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娘娘。”如兰屈膝施礼,然垂头的一瞬笑意顿散,柔光倏然锐利了起来。
这一幕淑妃自然没有看见,因她此时正满意地笑着,沉浸在当皇后的美梦里难以自拔。
*
睁开眼瞧见御书房熟悉的布置后,燕沅在小榻上翻了个身,只觉耳畔的鸟啼声清脆悦耳,格外动听。
心下直感慨,活着真好!
那日从司辰殿回到凝玉阁,夏儿可谓是又惊又喜,看到她平安回来,哭得涕泗横流,但转而发现她昏在轿中,又吓得赶忙请来太医。
想起那位柳太医每回看自己的眼神,燕沅便觉得心慌,这位柳太医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晚来给她请脉,总会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瞥她,看得燕沅额间直冒冷汗,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不仅仅是柳拓,甚至连季渊也是如此,处理政务的闲暇,看到她在他身侧滚着藤球玩,总直勾勾地看个没完。
不过季渊这一阵似乎有些忙碌,礼部的人进进出出,一直在同他禀报什么。
燕沅随意听了一耳朵,暴君似乎是要在宫中为那北域太子云漠骞设宴以迎他千里迢迢出访南境。
这事儿,夏儿也同她提过一嘴,说珍秀宫那位正为此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准备出席宫宴的装束,顺带还派人去一同出席的妃嫔面前敲打警告了一番,让她们都规矩些,莫想着盖过她的风头。
燕沅也就只是个小小的贵人,这般宴会与她无关,她不必出席,也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今日便是宫宴,季渊忙起来,御书房的人也跟着忙,李福抽不出闲暇管她,看她乖巧,喂过她后,就让她自顾自睡在御书房的小榻上。
宫宴是午宴,季渊下了朝径直去了司辰殿更衣,此时的御书房只有几个看守的小黄门而已。
燕沅实在无趣,趁着无人注意,从小榻边的窗子跳了出去,想着去外头溜达一会儿就回来。
今日不用顾及身后跟着的李福,燕沅在屋顶树梢和小道间窜得极快,这些日子,因着当狸奴的好处,她已将皇宫大部分地方甚至于一些犄角疙瘩都摸遍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她最喜欢的御花园。
宫宴就设在御花园的碧水湖边,因而往日宁静的御花园今儿显得格外有人气儿,宫婢太监步履不停,来往穿梭,忙得可谓脚不沾地。
狸奴的听觉异于人,小小的动静在此时的燕沅耳中变得格外喧嚣凌乱,吵得她头疼,她晃了晃脑袋,转身跑进了一片偏僻的蔷薇花丛里。
馥郁的芬芳令她神清气爽,她四脚朝天愉悦在花丛中的空地打了个滚,就听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气味儿。
她好奇地站起来,朝着气味的方向而去,就见一凉亭中,有人端坐饮茶。
积石如玉,列松入翠,一举一动尽显高雅矜贵,这人燕沅认得。
云漠骞面容端肃,静静望着在微风下碧波荡漾的湖水,若有所思,却听耳畔一声轻软的“喵”,顺声看去,便见亭下的蔷薇花丛间,钻出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
“是你啊……”
看到狸奴的一瞬,他眸中的寒意退去,转而被和煦所取代。
他含笑微微低下身,“过来!”
燕沅架不住这如玉质一般清润的声儿,提起步子忍不住向亭中的男人靠近,待她行至云漠骞脚下,就被动作轻柔地抱了起来。
云漠骞将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大掌抚了抚她的脊背。
燕沅不习惯地挪了挪身子,相对于脑袋和下颌,她并不喜欢被摸这个地方,甚至下意识有些排斥。
她很疑惑,先前在御书房听沈澄说过,她现在附身的这只狸奴应当是云漠骞的爱宠,可既然这么疼爱这只狸奴,难道连它喜欢被摸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吗?
不仅如此,他连抱狸奴的手法都有些生疏。
着实奇怪得很。
正当燕沅疑惑之际,却听云漠骞忽而在她耳畔幽幽道:“你可知孤有一个妹妹?”
妹妹?
燕沅茫然地抬眸看向他,既是妹妹,那应当就是北域的公主了,可此事与她并无干系,云漠骞对一只狸奴说这个做什么。
她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却见他的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孤将她给弄丢了……”
云漠骞看着怀中狸奴不为所动的模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一只狸奴如何听得懂他的话。
他母亲当年千辛万苦入药王谷求药,虽求得了命蛊,但谷主风遂安也说过,此蛊能不能生效尚未可知。
就像他妹妹云漠卿出生时,国师的预言一样,也许并不一定完全灵验。
云漠骞的父母即北域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他父皇的后宫自始至终也只有他母后一人。
打生下他,他母后身子便一直不好难以再生育,皇家子嗣单薄,不少朝臣进谏劝他父皇再纳妃,他父皇都坚持不肯,直到云漠骞六岁那年,他母后又为她生下了一个妹妹,即北域唯一的公主,云华公主。
他父皇大喜过望,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卿”,卿同庆,即祥瑞福泽之意。
然公主满月那日,他父皇请来国师为公主祈福卜算,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结果。
国师言公主虽生来尊贵,却与其名相反,注定命途多舛,灾祸难断,更言她十六岁那年会遭遇一场死劫,或难以活过二八之年。
预言并不一定完全准,可北域建国百年以来,几任国师占卜的预言成真者十之八九,北域帝后担忧公主,不敢存着侥幸之心,经历了几年的打探,终于听闻在北域与南境交界之地,有一谷名为药王谷,谷主风遂安研制出了一种可救人性命的蛊术——命蛊。
皇后大喜过望,想带着年仅三岁的公主前往药王谷,北域皇帝因政务众多不能随意离开,只得派出手下精兵暗卫护送皇后和公主,云漠骞放心不下母后和妹妹,一再坚持下最终让他父皇同意一块儿跟去。
药王谷与世隔绝,处在层峦叠嶂中,一行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进入此地,让风遂安同意交出命蛊,并将母蛊种在了公主体内。
虽不知此蛊会不会生效,可北域皇后的心却因此放下了几分,心忖着只要能逃过死劫,纵然命途再多舛,云漠卿作为公主,被呵护着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定也不会太难。
回程的路上,他们途径南域边城,正值南域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百姓为庆祝丰收在街上举办灯会,一片繁华热闹之象。
九岁的云漠骞为之吸引,恳求母后让他带着妹妹出外赏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会成为他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那日的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云漠骞牵着云漠卿的手猜灯谜,买糖糕,流连于摊肆之间。
玩得不亦乐乎时,忽而有一群受灾北上的流民哄抢引发恐慌,百姓四处逃窜,登时一片乱象,那些暗卫竭力保护云漠骞和云漠卿的安危,可面对大片混乱的人潮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只稍稍松手的功夫,本一直挨在云漠骞身侧的云漠卿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中,怎也寻不到了。
那夜的千秋节数十人因踩踏而亡,云漠骞和皇后曾强忍悲痛去官府一一认过尸首,只庆幸其中没有一个是云漠卿。
因是北域人,再加上身份特殊,在南境边城寻了足足半个月后,他们不得不先行回了北域都城,留下几个暗卫在此继续找寻。
此后十三年里,北域皇帝一直派人苦苦追寻云墨卿的踪影,可如何也寻不到。看着母后的身体因悲伤过度每况愈下,云漠骞没有一日不责备自己。
而就在几个月前,出关的国师夜观星象,再以自身元寿卜算,言公主所处之地与南方紫薇星相近,紫薇星是帝星,那公主应当是在南域都城。
云漠骞正是为此才来到了南域,虽身边不少人劝他放弃,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卿儿还活着。
就算她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将糕点塞进他口中,软软唤他“皇兄”的小姑娘了,可云漠骞笃定,只消见到她,他定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沉思低落之际,云漠骞只觉胸口被什么蹭了蹭,垂眸便见那狸奴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冲他长长地“喵呜”一声。
虽不知云漠骞到底经历了什么,可看他的模样,似乎很难过,燕沅便忍不住想安慰他。
他的妹妹丢了,燕沅也找不到她娘了,说起来,他们还有些同病相怜呢。
看着狸奴的举止,云漠骞微微愣了愣。
他见这只狸奴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一年前暗卫将它抱来,说寻到了适合放子蛊的宿体时,他伸手摸了摸这只狸奴。
命蛊虽能起死回生,但起效的条件极为复杂严苛,母蛊需种在三岁及三岁以下的稚童身上,可长期存活,而子蛊一旦种下,最多只能活一年,也就是说,若这一年内,宿主平安无事,子蛊便会自然而然死去,命蛊也随之失效。
因而为了应国师当年为云漠卿卜算的那个劫,他们等到一年前才真正将子蛊种下。
云漠骞又在狸奴背上抚了抚,他从不知狸奴竟还懂得安慰人。
是所有狸奴都这么聪慧吗?还是命蛊已经起效了……
云漠骞倏然将脸缓缓凑近,将燕沅吓了一跳,他用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燕沅,似要从中看出什么来。
燕沅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下忍不住嘀咕。
最近这是怎么了,周围这些男人一个两个都爱这么盯着一个狸奴看。
她眼见云漠骞薄唇微张,嗫嚅了半晌,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少顷,低声问,“卿儿,是你在里……”
“太子殿下!”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阴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灼人的目光刺过来,背对着的燕沅下意识背毛竖立,如坐针毡。
看见来人,云漠骞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放在石桌之上,淡淡颔首,“陛下!”
季渊扫了狸奴一眼,似笑非笑,“看来,朕的圆圆甚是念旧情啊。”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可入了燕沅的耳朵,总觉得有些怪异,就好像暴君在谴责她背着他,私会情郎一样。
虽说她作为暴君名义上的妃嫔,按理确实不该面见外男,可再怎么说,她如今也只是只狸奴啊。
正当燕沅在心中莫名其妙为自己辩解开脱时,就被季渊娴熟地抱了起来,还伸出右手在她两耳之间轻柔地抚了抚。
燕沅惬意地将头枕在季渊的臂弯里,只觉这力道不轻不重,舒服得她顿时没出息地从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不得不承认,暴君这人虽有些喜怒无常,可在这方面确实更合她的心意。
一侧的云漠骞始终抿唇不言,只默默盯着季渊怀中的燕沅,若有所思。
季渊面色愈发黑沉,不豫的气息连站在他身后的李福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片刻后,季渊忽而低笑了一声,眸中的凉意仿佛能冰冻三尺。
“太子殿下可能不知,朕最不喜旁人觊觎朕的东西!”
24. 第 24 章 想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云漠骞微愣, 旋即抿唇轻笑了一下。
“属于陛下的东西,自然是陛下的,旁人无论如何也抢不走。”他顿了顿,“可若不是陛下的, 陛下就算强留也无用。”
季渊闻言眸色愈发锐利起来。
两人视线相对, 一片死寂中, 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吓得周遭的宫人都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许久,还是云漠骞先道:“陛下既如此欢喜这只狸奴, 也是孤的荣幸, 孤别无所求, 但愿陛下能始终一如即往好生对待它。”
燕沅稍稍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听这话,这位北域太子是打算将狸奴让给暴君了?
她转而看向季渊的脸, 却发现季渊面上并未有丝毫喜悦之情,反是愠怒之意更盛,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伸出大掌将燕沅高昂着的脑袋给轻按了下去,少顷,淡淡道:“那是自然。宫宴也快开始了,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前去入席吧。”
说罢,他转而看向孟德豫,“派人领太子殿下过去。”
“是。”孟德豫应声对身后的李禄嘱咐了两句。
云漠骞冲季渊微微颔首,由李禄领着, 提步离开了凉亭。
季渊抱着狸奴,蹙眉望着云漠骞的背影, 眸中闪过一丝狐疑,几日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将狸奴带走的人,今日却如此爽快地放手。
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孟德豫站在亭下, 见狸奴瘫在季渊怀中悠然地摇着尾巴,迟疑片刻上前道:“陛下,将圆主子交给奴才吧,圆主子这阵子吃得好,可比从前重了不少。”
他倒不是怕季渊抱不动,而是他家陛下身上的这件礼服本就沉,再抱着这狸奴,多少有些累,更何况一届帝王,抱着只狸奴四处走动,让那些参宴的朝臣们瞧见,难免有失威仪。
然孟德豫这话一出,季渊还未反应,倒是怀中那狸奴一下竖起脑袋,冲着他呲牙咧嘴起来。
听到孟德豫委婉说她胖了的话,燕沅顿时不乐意了,她哪里胖了,也就肚子比平时圆润了一点,爬树比以往慢了一点,翻滚比从前动静大了一点而已啊。
一点也不胖!
正当她尽情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时,便听耳畔一声低笑,男人坚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不必,朕抱得动。”
季渊都不在意,孟德豫也没甚好说的,便随他出了凉亭,缓步往碧水湖的方向而去。
燕沅窝在季渊怀中,舒适地打了个哈欠,季渊这一身用于宫宴的礼服以缂丝织就,纹样精致独特不说,手感尤其顺滑,她时不时用脸在他外袍上蹭啊蹭,心下感慨,若是她也能穿上这样的衣衫就好了。
可还未走一阵,燕沅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乍一听见这矫揉造作的声儿,燕沅着实愣了一下,转过脑袋一看,果然,那站在眼前衣着光鲜的女子就是讨人厌的淑妃。
她着一身葡紫的绣花暗纹湖绫长衫,钴蓝妆花绮罗百迭裙,看这一身装束和满头朱翠,显然是下了功夫。
在御花园撞见季渊,对淑妃来说,的确是意外之喜。
见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秀,身姿强健,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令人折服的威仪,淑妃一颗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偷着抬眸多看了两眼。
虽世人都说陛下是*人不眨眼的暴君,可能嫁予这样神采英拔,气度高华的男人为妻,淑妃却引以为荣,更何况也只有他能给自己无上的尊贵。
“陛下这是要去参宴?”她掐着嗓子娇滴滴地问,“臣妾可否与陛下同行?”
季渊冷冷扫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径直往前走。
淑妃只当他是默认了,欣喜地一笑,低身自顾自谢恩,“多谢陛下。”
孟德豫虽面上不显,可对淑妃这番谄媚造作之态,多少心存鄙夷,这位苏家女大概不懂什么叫自知之明,陛下封她为妃,哪里是对她存着几分喜欢,也就是她苏家及她父亲苏衍之对陛下来说尚有几分可利用的价值罢了。
不在后宫安安分分呆着,一再来陛下面前丢人现眼,大抵是蠢得有些无可救药。
燕沅并不喜淑妃这人,应该说不止是不喜,是厌恶痛恨,毕竟淑妃是真真切切想要了她性命的人。
若不是她幸运跑进竹林中逃过一劫,此时怕已成了那碧水湖中的水鬼。
只可惜她晚间只是个小小的贵人,白日又是只狸奴,寻不到什么机会报仇。
燕沅将脑袋趴在季渊的手臂上,也就只能狠狠地瞪着淑妃以泄心头之恨。
然正当她眼看着自己与淑妃擦身而过之际,就听一声娇娇柔柔的“哎呦”,淑妃整个人身子一歪,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直直往这厢倒来。
季渊嫌恶地蹙了蹙眉,躲避的动作极快,可他没想到,怀中的小家伙比他的速度更快。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淑妃半边发髻被锋利的猫爪扯乱,“噼里啪啦”一阵响后,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钏玉簪掉落一地。
看着自己晨起辛苦梳就的发髻此时乱成一团糟,淑妃几欲抓狂,抬眸看向燕沅的眼神凶狠,似有要*了她的冲动。
作为罪魁祸首的燕沅此时却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看着淑妃恶狠狠的眼神,害怕地往季渊怀中缩了缩,连呜呜的叫声中都带着几分颤意。
孟德豫将事情经过的都看在了眼里,只觉这狸奴是成了精,分明是它*好事,居然还在这里装无辜。
”陛下。”淑妃见狸奴这模样,不免气急,以帕掩唇抽抽噎噎道,“臣妾,臣妾做错了什么,为何它要如此对臣妾。”
她本欲博得季渊的同情,却听耳畔异常冰冷的声音响起。
“在御花园中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淑妃一抬眉便见季渊冷眼睨着她,眸中似嵌了冰霜般寒凉,她心下猛然一颤,顿时止了哭声。
“你吓着朕的圆圆了。”季渊伸手在瑟瑟发抖的狸奴身上抚了抚,虽仍是语气平淡,笑意不显,可温柔的举止,却与方才对待淑妃的态度截然不同。
“还不快回宫梳妆!”
淑妃的面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强咽下这口气,低身施礼道了声“是”。
燕沅心下大快,她本没打算报复淑妃,可谁教她自己送上来,她这般主动,她又怎能不抓住难得的机会呢。
看着淑妃咬牙切齿却奈何她不得的模样,她眼神得意,似是炫耀般将两只前爪搭在季渊胸口,还不忘亲昵地蹭了蹭。
直到淑妃离远了,她才将欣悦地视线收了回来,乍一抬眸,便见暴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眨了眨眼,霎时又变回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季渊静静凝视着它,少顷,面无表情道:“人都走了,别装了。”
怀中的狸奴愣了一下,旋即歪了歪头,表现出一脸茫然无辜的模样。
“喵?”
此时的碧水湖畔,甚是热闹,群臣三两成群,围站在一块儿,表面虽是一派和气之象,暗地里却是个个心怀鬼胎。
前几日燕家女被召寝的消息已然传遍了京城,作为头一个侍寝不死还被陛下派人送回去的嫔妃,众人对此是议论纷纷。
虽不知那晚,那位燕贵人是否真的受了宠幸,可有了前车之鉴,众人都知道被召寝的定都是家族有谋反之心的妃嫔。
就是为此,他们也不敢轻易靠近燕辙远,万一被视作同党受了牵连,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燕辙远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只觉四面八方的视线时不时投来,直要将他扎成筛子。
乍一听到燕沅侍寝的消息,他惊恐万状,险些晕厥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沈氏桃僵李代的事儿暴露了,虽说燕沅活着出了司辰殿,但燕辙远心下仍是惴惴不安,毕竟当今陛下阴晴不定,现下放过了你,谁知往后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他本就提着的一颗心,在众人的目光打探中不免愈发紧张起来,正当他偷偷擦着手心的汗时,就听一尖细的声儿道:“陛下驾到。”
众人忙退到两侧,恭敬地低身行礼。
燕沅窝在季渊怀中,好奇地伸着脖子往两侧望,就只能看见那些平素眼高于底,目中无人的大臣们的脑袋,他们的头一个比一个低,就好像生怕与暴君的视线撞上,引起他的注意。
虽知他们跪拜的是抱着她的季渊,可头一回见到这副场景的燕沅也忍不住昂了昂头,作出一派神气的模样。
季渊在上首落座,淡淡道:“平身。”
众大臣闻言缓缓起身,可倏一抬眼,却是一个个怔忪在那里,不少人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他们平日冷肃沉稳的陛下此时正将一只通身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抱在怀中,那狸奴舒坦地用脑袋在那金贵的礼服上蹭来蹭去,离得近的大臣甚至还能在季渊的玄青外袍上清晰地看见几根雪白的猫毛。
底下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面露震惊,谁也不敢说话。
季渊恍若无事般将狸奴放在膝上,举起杯盏,面向坐在下首的云漠骞道:“北域太子远道而来,实乃我南境之幸,今日朕在此宴请太子,自也是希望北域与南境能和平共处,天下河清海晏……”
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词,听得燕沅是瞌睡连连,看着暴君与那北域太子含笑一来一往好一会儿,她忽觉无趣地紧,趁着暴君饮酒的间隙,跳下了他的膝盖,转而跑到了李福脚下,“喵喵”地叫着,缠着他不放。
李福察觉出她的意思,为难地看了眼孟德豫,孟德豫又看向季渊。季渊默了片刻,微微颔首,便算是允了。
燕沅这才兴高采烈地往外跑,李福跟在后头,压着声儿连连唤道:“圆主子您慢些!您慢些,奴才跟不上了。”
离开了碧水湖,耳根也清净了,燕沅将李福远远甩在了后头,本欲寻一平坦之处晒着日头打打滚,却忽而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
双脚像是不受控一般,她忍不住被引诱着往香气的源头而去,方才钻进一花丛中,便有一布袋迎面罩了下来,视野瞬间变得暗黑一片。
她的挣扎尖叫声被全数蒙在了袋子里头,耳畔有两人得意地在交流,听声儿似乎是两个小黄门。
“我就说这东西有用,凡是狸奴都会被这东西的香气吸引过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还不快动手,一会儿被人发现可就惨了。”
动手!
燕沅心猛然一颤,当人时就处处被人针对,怎变成了猫还会有性命安危呢。
她的头被套得牢牢的,丝毫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它想挣扎但却被其中一人死死按住,另一人缓缓将手落在她身上时,燕沅一个激灵,害怕地颤抖起来,却没有迎来疼痛感,那人似乎只是在她背上和肚子上摸了两下,就放了手,将她重新放回了平地上。
“快走,快走!”
两个小黄门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乃至于消失不见后,燕沅才逐渐反应过来。
这便完了?
他们不是来*她的吗?
竖起耳朵打探了下周围的动静,确认自己安全后,燕沅用两只前爪扒拉着脑袋上的布袋,却如何也取不下来,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只听一声熟悉的“圆主子”,眼前恢复了明亮。
“您这是怎么了?”
见到李福的一刻,燕沅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受,她“呜呜”地叫着,飞快地跑到李福脚边,粘着他不放,心下直叹,外头实在是太可怕了,怎人人都想害她。
李福将脚边的狸奴抱了起来,疑惑地看了眼那布袋,见狸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问:“圆主子想回去了吗?”
燕沅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般,飞快地眨了眨眼。
回到碧水湖畔时,宴席已进行到一半,席中不少人酒意正酣,鼓乐奏响,丝竹声缭绕,临湖的一个木台上婀娜妖冶的舞姬正翩翩而舞。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曼妙的舞姿和艳丽美人所吸引,唯独季渊的视线却落在了被李福抱回来的狸奴身上。
与出去时的活蹦乱跳不同,此时的狸奴靠在李福怀中,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萎靡。
他微微蹙眉,“将它抱过来。”
李福将狸奴递给季渊,便听他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儿,李福其实也不清楚,只恍惚听见狸奴的叫声,跑去看时,就见它被布袋牢牢套住了脑袋。
他不敢随口胡说,思忖片刻,只禀道:“没什么事儿,圆主子许是跑得有些累了。”
季渊垂眸,见那狸奴在他膝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上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抿唇没再多问。
被暴君身上熟悉的气息环绕,燕沅头一回觉得心下如此踏实,连带着方才的慌乱都烟消云散。缓过神后,嗅见桌上的菜肴香,狸奴的本性再一次冒上了头,她忍不住坐起来,将两只前爪搭在桌面上,看着那碗色泽鲜艳,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垂涎欲滴。
趁着暴君不注意,她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试图尝上一块时,爪子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拍开了,燕沅不悦地“喵”了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再次将爪子伸了出去。
这一回,眼看着肉就在爪边了,盘子却倏然被移到了桌角上,被孟德豫顺势端走了。
本该到嘴的肉就这么飞了,燕沅的小脾气登时就窜了上来,她四脚朝天,在季渊怀中撒泼打滚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似乎全然忘了不久前她有多害怕眼前的暴君。
看着怀中的小家伙,季渊唇角轻抿,露出极浅的笑。
孟德豫很快返回,手上多了一盘水煮的鸡肉,呈给了季渊。
虽他家陛下只是随口一吩咐,可他却看出来了,他分明是怕这红烧肉又咸又油腻,对狸奴有害。
季渊伸手从碗中捞了一块鸡肉,在狸奴嘴边蹭了蹭,“吃吗?”
肉香味勾得燕沅吞了吞口水,但她也是有志气的,刚被人耍弄,哪儿那么容易就妥协。她傲娇地撇过头,理也不理。
“既是不吃,便撤下去吧。”
听到这话,燕沅怔了一下,本以为季渊还会多哄它一会儿,没想到这么轻易就不管她了。
好猫不吃眼前亏,她立马转头咬住了季渊手上的那块肉,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了,她又跳到桌案上,埋首在瓷碗中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季渊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吃饱后,燕沅蹲坐着,舔着前爪细致地擦了擦脸,旋即趴下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抬眸,就看见在席间坐着的淑妃。
此时的淑妃已是妆发齐整,妆容甚至比方才更加明艳,可明艳归明艳,就她这么恶狠狠地瞪着她看,燕沅也实在欣赏不了她姣好的容貌。
她索性无视淑妃灼热的目光,一转头,就对上了席下的另一道视线。
与淑妃看她的眼神截然不同,云漠骞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凝视着她,其中蕴着几分燕沅看不懂的东西。
“圆圆!”季渊微沉的声音响起。
燕沅听话地转过头,走到季渊的手边,甫一坐下,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正是来自季渊搁在她面前的杯盏。燕沅好奇地凑到杯前嗅了嗅,发现杯中的酒味并不冲人,甚至泛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很是好闻。
见她似对这酒感兴趣,季渊将杯盏往前推了推,眸中带着几分戏谑,“这是桂花酒,可要尝尝?”
燕沅先前是喝过酒的,就是那晚在司辰殿侧殿,那酒的滋味,她还记得,又辣又冲。可眼前的酒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奇心催使下,她伸出舌头在杯中轻轻舔了一下。
并不太辣,甚至有些好喝,燕沅止不住又飞快地舔了一口。
季渊面色微变,他本是玩笑,却没想到这狸奴真的会去喝,他忙推开杯盏将狸奴重新抱起放在膝上,对孟德豫吩咐道:“拿些水来。”
孟德豫领命取来水,季渊将水杯凑到狸奴嘴边,不容置疑道:“喝!”
燕沅扭过头,她才吃饱呢,腹中满满当当可装不下这水。
可她躲到哪儿,那杯盏就跟到哪儿,燕沅无可奈何,只得伸出舌头被迫舔了小半杯。
见狸奴喝了水,季渊才放下了水杯,在边塞时,他曾亲眼见过被士卒恶意灌酒至死的狸奴,知晓狸奴是不可饮酒的。
他虽面上平静,可眸光却时不时落在狸奴身上,观察它是否有所不适。
然未见狸奴有所变化,却是他自己的身子忽而出现了异样。
一股燥热自下腹升起,流窜到四肢百骸,季渊稳了稳凌乱粗重的呼吸,只觉喉中干渴难言,饮下三杯凉酒都压制不住,反愈发变本加厉。
纵燥意翻腾,季渊仍是面色平静如常,毫无波澜,少顷,他只扶额懒懒道:“今日的酒宴便到这儿吧,朕有些醉了。”
说罢,他转头吩咐了孟德豫几句,抱起狸奴,起身离开。
席下,望着季渊离开的背影,云漠骞微微蹙眉,季渊的脚步虽看起来稳健,可在常年习武的云漠骞眼中却分明透出几分急切慌乱。
众人躬身目送季渊远去之时,谁也没发现,有一人已悄然离开。
远离碧水湖后,季渊的步子越来越快,趴在他怀中,听得他剧烈跳动的心脏,燕沅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异常。
季渊径直往竹林的方向而去,临近露华宫,他倏然停下步子,沉声道:“都退下,谁也不许跟着!”
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对视了一眼,不敢不从,忙应声退下。
白日的竹林景致与夜间全然不同,风吹竹叶发出沙沙声,显得格外寂寥凄清。
听着暴君越发粗重凌乱的呼吸,燕沅看着他,不免心生担忧。
他这是病了吗?
她伸出前爪,本想摸摸他的脸,却是耳尖一动,敏锐地觉察出身后跟着个人。
季渊也察觉到了,“谁?”
明亮宽阔的竹林间藏不住人,只一转头,不远处,淑妃的身影便暴露无遗。
“陛下……”
看着季渊面沉如水,她似乎有些害怕,可还是努力定了定神,大着胆子上前。
“为何在这儿?”季渊的声音沉冷如冰,让淑妃愈发慌乱。
她咬了咬唇,少顷,答道:“臣妾见陛下似有不适,心下担忧,才忍不住跟了过来。”
季渊眸色愈深,倏然闪过一丝*意,“你给朕下了什么?”
淑妃闻言吓得一个寒颤,可还是嘴硬道:“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
她话音未落,一枚暗箭刷地自她耳畔擦过,划破她的侧脸,深深插入竹竿之中。
淑妃双腿一软,瞬间瘫倒在地,“是……是两相欢。”
“如何给朕下得毒?”
季渊自认谨慎,用的食水都再三验过,绝不会给人机会从中动手脚,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中毒,多少有些蹊跷。
淑妃瞥了季渊怀中的狸奴一眼,颤颤巍巍地如实交代道,“臣妾命人在狸奴身上抹了露凝香……露凝香虽名为香,却无色无味,接触露凝香后,若再饮酒,少则一刻钟,多则半个时辰,便会渐渐毒发……”
听得这话,燕沅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那两个小黄门抓她,是为了利用她与暴君亲密接触的机会给他下毒。
“解药呢?”季渊质问道。
“没,没有解药……”淑妃双唇发颤,话都不清了,“想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打决心用此药,她就没想过退路。她已入宫三年,或许失去这个机会就再没有机会了。
见季渊毒发,身子无力,几欲站不稳,淑妃抬眸看着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褪去了外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燕沅虽也是女子,但仍是被眼前香艳的场景所震慑,她不得不承认,淑妃讨厌归讨厌,但即便右脸破了相,也仍是个身材婀娜,姿容秀丽的美人。
淑妃步步靠近,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陛下,您便要了臣妾吧。三个时辰内若无法解毒,您会……”
随着一声惨叫,季渊袖中最后一枚暗箭瞬间穿透了淑妃的左肩,鲜血飞溅而起,落在翠绿的竹竿上。
淑妃捂住肩膀,痛得蜷缩在地。
季渊本欲取淑妃性命,可毒发燥热难耐令他一时失手,才使暗箭偏了方向。
他冷冷瞥了淑妃一眼,强忍着周身无力走进竹林深处,低唤了一声,“仲七。”
下一瞬,燕沅只觉眼前一道黑影划过,一眨眼的工夫,跟前已站了一个男人,他躬身施礼道:“陛下。”
“去寻解药。”
男人利落地应了声“是”,转眼又消失不见。
竹林尽头便是露华宫,还未走到殿门口,燕沅只觉季渊步子一踉跄,骤然倒在了竹林中。
燕沅反应飞快,瞬间从他怀中跳了出来,才不至于被他压在身下。
她伸出爪子推了推季渊,却见他面色酡红,呼吸急促,躺在落叶间一动不动,她“喵呜”地唤了几声,却始终不见季渊有何反应。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燕沅倏然有些慌了,她在原地无措地转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才想到出去找人求救。她本欲往竹林外跑,但担心那个对她恨之入骨的淑妃还在,她迟疑了片刻,转而跑进了露华宫内。
高祖与太后忌日时,与季渊呆在露华宫的那两日,燕沅已然摸清了密道的机关。
她进了正殿,按下了小几底下的一处机关。
听到密道门打开的声响,她绕到屏风后,正欲进入密道,却觉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她酒醉般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不受控地倒在了密道口。
而另一头,凝玉阁正屋,内间床榻上躺着的女子猛然睁开了眼。
门“吱呀”一声开了。
夏儿端着饭食进来,便见燕沅躺在榻上,傻愣愣地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她撩开一侧床帘,挂在铜钩上,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燕沅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起身穿衣。
夏儿从御书房端来的都是些清淡的饭食,她坐在圆桌前,心不在焉地提起筷子吃了两口,忽而抬眸问道:“夏儿,御花园的宴席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夏儿没想到燕沅会问这个,她摇摇头,“奴婢一直呆在凝玉阁这儿,不晓得御花园那儿的情况。”
见燕沅咬着唇,秀眉紧蹙,似有些心事重重,夏儿忍不住问:“姑娘,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燕沅没说话,在夏儿面前,她多少有些撒不了谎,她往窗外望了望,此时夕阳西落,暮色四合,天儿很快便要黑了。
自她醒来也过了快小半个时辰,不知道暴君是不是还在那竹林中躺着。
她稍稍有些担忧,可想了想,又将这份忧虑给压了下去。暴君先前唤出的那个人,应当是他身边的暗卫。
既有暗卫在,她又有何好担心的,他们定不会不管他。
燕沅这般想着,提起筷箸,正欲去夹盘子里的鸡肉,手却忽而凝滞在那儿。
应当不会死吧……
她心下不由得挣扎起来。
少顷,见燕沅刷地站起了身,夏儿疑惑不已,“姑娘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
“夏儿,你可有多的宫婢衣裳?”燕沅转头看向夏儿,神色认真。
“倒是还有一套……”夏儿不解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快些拿来!”
见燕沅面色焦急,夏儿并没有多问,只“诶”了一声,麻利地去了耳房取来衣裳。
拿到衣裳的一刻,燕沅心下尚有些动摇,然思忖片刻,她咬咬牙,还是进了内间迅速将衣裳换上。
都亲眼见到暴君晕倒在竹林中了,燕沅到底无法心肠硬到坐视不理,踏踏实实倒头睡觉去,且听那淑妃的话,这毒的毒性不小。
无论如何,她偷偷去看看,若无事她便回来。
就当是……还了侍寝那夜他从王嬷嬷手上两次救了她的恩。
她对着铜镜,将两侧发髻放下了些,遮了遮面容,转而对夏儿嘱咐道:“我要出去一趟,应当很快便会回来,你在凝玉阁呆着,莫要乱跑,知道了吗?”
夏儿虽满腹疑团,但并未多问,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家姑娘平素虽喜撒娇,看着胆小,可真遇着一些事儿却很能拿主意。
她换了这身衣裳说要出去,定是有什么要事要办,虽没对燕沅加以阻止,但夏儿还是不放心道:“姑娘小心些,早点回来!”
燕沅重重点了点头,问夏儿要了个灯笼,在确定四下无人后,偷偷跑出了凝玉阁。
夜色愈发深了,今夜乌云掩月,再加上凝玉阁荒僻,无人点宫灯,几乎看不到什么光亮,燕沅凭着记忆,一路往东侧走,大抵一炷香后,停在了一个荒废的宫殿前。
在露华宫闲来无事的两天里,燕沅将那密道摸了个遍,发现密道除了通向御书房外,还通向离凝玉阁不远的一个宫殿。
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殿门,跨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了角落的库房,库房里堆满了杂物,且灰尘漫布,呛得燕沅掩唇连连咳嗽。
她艰难地从杂物中跨过去,贴着墙壁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处凸起,她用劲往下一按,只听一阵石板摩擦的响动后,燕沅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通道。
先前以狸奴的模样钻出这个洞口时,她还不觉得洞口小,然现下再看,这个动仅半人高,进入这个洞口需将腰压得极低,着实有些艰难。
燕沅提着灯笼,强忍着恐怕,在漆黑的密道里走。
密道中阴暗潮湿,燕沅衣着单薄,本该觉得冷,然走了一阵,她却感觉一股奇怪燥热感自难言之处升了上来,连带着一股陌生的感受,令她呼吸急促,身子忽而使不上劲儿了。
燕沅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放下灯笼,扶着墙壁缓了缓,寂静的密道中久久回旋着她略显粗重的喘息。
她回首望了望来的方向,心下冒起一瞬回去的想法,但抿了抿唇,燕沅还是选择继续向前。
撑着略显无力的身子继续走了大抵一炷香后,她才自另一个出口钻了出来。
暗门徐徐打开的一瞬,燕沅一眼便瞧见了昏睡在地的狸奴。
这还是她除进宫的第一日外,头一次以人的模样见到它。
她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抱起来,因不知现下露华宫是何情况,燕沅将灯笼留在了密道内。出了密道,她没敢马上出去,而是躲在屏风后听了半晌,直到确认正殿无人后,才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正殿内漆黑一片,燕沅摸黑将狸奴轻轻放在了小榻上,转而快步跑出了殿门,一头钻进了竹林里。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中,燕沅凭着记忆摸寻,很快在离殿门不远的地方看到躺倒在那里的模糊身影。
季渊似乎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可大抵没能抵过药的毒性。
“陛下。”
燕沅缓缓靠近,蹲下身推了推他,却见他无任何的反应。
两相欢……
燕沅回忆方才淑妃说过的话,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毒药,竟能让平素身子强健的暴君虚弱至此。
躺在竹林中到底不是个事儿,燕沅思忖了片刻,抬起季渊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试图将他扶起来。
然她还未使劲,反被那健壮有力的手臂骤然缠住了腰肢,天旋地转的一阵后,男人的身子重重压住了她。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间,耳畔低沉声音中带着几分哑意:“好香……”
“陛下……”
燕沅用手抵着他的胸膛,试图用仅存的气力推开他。
然那大掌已然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缓缓抽开了她的衣带,燕沅在心下暗骂“登徒子”,但身子不知为何,丝毫反抗不了,反觉一股奇怪的感觉似潮水般翻涌而上,像是在渴求什么。
这种陌生的感受令她既害怕又不由自主,她朱唇微启,一声羞人的嘤咛在竹林间回响。
燕沅眸中含泪,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本能到底赢过了意识,诱使她伸出藕臂主动攀上了男人宽阔的背脊。
25. 第 25 章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被他……
秋意渐深, 夜风吹在身上,严寒刺骨。
夏儿披了件衣裳,坐在院子里,已然等了大半宿, 可眼见天都快亮了, 她家姑娘还未回来。
她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 蓦然有些后悔没有阻止燕沅离开。再怎么样,她也该将她家姑娘劝住的。
天刚翻了鱼肚白, 夏儿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头寻寻, 却听院门处传来“咚咚”的声响。
这声音不大, 似乎敲的人并未用多大的气力,她一个激灵, 跑到院门口,迟疑半晌, 缓缓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门一开, 倚在门扇上的人瞬间倒了下来,夏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燕沅虚弱无力的身子,警惕地往外望了望,忙把燕沅扶进来,转身将院门闭得严严实实。
夏儿上下打量了燕沅一番,便见她衣衫凌乱,浅色的裙摆上甚至沾了些红白的污垢,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看着夏儿惊慌失措的模样, 浑身酸疼难忍的燕沅只气若游丝道:“夏儿,先扶我进去。”
“诶。”
夏儿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燕沅扶进屋内,放在床榻上, 眸中含泪,哽咽道,“姑娘,你这一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燕沅稍稍喘了口气,没时间同她解释这些,只拉着夏儿嘱咐道:“一会儿,替我换了衣裳,便将这一身衣裳藏起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身子不适,一直躺在屋内,并未离开,明白了吗?”
虽不知缘由,夏儿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奴婢这就给姑娘烧水去。”
“嗯。”燕沅躺在榻上,目送夏儿离开,她只觉浑身疲累不堪,一阖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瞧见富丽堂皇却有些陌生的摆设时,燕沅着实愣了愣,但低眸瞥见雪白的毛发,便骤然反应了过来。
如今的她,应当是在露华宫呢。
说来,还是她亲手将昏睡的狸奴抱到了榻上。
她伸展两只前爪,舒展了一下身子,不由得感叹没有一丝疲惫疼痛的感觉可真好。
昨夜在竹林里跪久了,连膝盖也隐隐作疼呢。
天已彻底亮了,燕沅环顾四下,便听正殿东面传来一阵水声,还不待她仔细分辨,水声便停了。
少顷,东面的帘帐一掀,倏然走出一人,只一眼,燕沅便窘得不知所措,只能飞快背过去蜷起了身子。
此时的季渊只着一条单薄的亵裤,上身未着寸缕,自他发梢低落的水滴顺着他健壮的腰腹而下,将地面染湿了一片。
若燕沅此刻是人,那她的脸定是像雨后海棠一般艳红。
昨夜在那漆黑的竹林中虽看不清季渊的脸,可肌肤相亲的感觉却依然清晰不已。
想到被按在竹林中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便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寒颤。
然季渊却并未看向小榻这边,只径直往妆台的方向而去,他立于那枚鎏金牡丹纹铜镜前,微一侧身,便见后背处几道长长的指痕清晰地映于铜黄的镜面中。
昨夜那媚毒发作,季渊一直处于混沌模糊的状态,且竹林昏暗,根本看不清什么,虽依稀记得那般销魂滋味和仿佛还萦绕在鼻尖的幽香,可他醒来时周围却是空无一人。
他剑眉紧蹙,飞快地系好衣袍,提声唤道:“孟德豫!”
话音刚落,守在殿外的孟德豫立即碎步跑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季渊在小榻上坐下,面色沉冷如冰,“昨夜有人行刺朕,应当是个女子,派人去各宫查查,昨夜戌时前后,可有行踪不明之人。”
孟德豫微微愣了一下。
昨夜季渊突然离席,是他留下善了后,办完事儿转而去寻季渊时,便听御书房的小黄门说,季渊抱着狸奴独自一人进了竹林,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孟德豫想着或许他家陛下有什么要事,就没去管。再加上后来发现了闯进竹林,受伤严重的淑妃,便更没有胆子进去叨扰季渊。
直到今日天快亮,早朝的时辰将近,迟迟不见季渊从林中出来,孟德豫心生疑惑,才不得不冒险进入竹林。
当他走到最深处,快接近露华宫的地方,便见季渊衣衫大敞,双眉紧蹙,正扶额坐在那儿。
虽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听季渊说起刺客,孟德豫却多少有些不信。
毕竟季渊性子谨慎,若真有刺客,他定是按兵不动,而不是这般让大张旗鼓地去寻,多少有些蹊跷。
但他没多问什么,只应了声“是”,出门吩咐李福和李禄。
打听到季渊说的这话,躲在床榻一角的雪白毛团便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燕沅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孟德豫不明白,可她却很清楚,暴君根本找的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她!
虽说她也算是救了暴君,可她清楚,以暴君多疑的性子,不可能会感激她,甚至会因此怀疑她的居心。
燕沅蓦然有些后悔,她昨日为何要大发善心来救他,救着救着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幸好她今晨醒得早,这才有了逃跑的机会,侍寝那回她好容易逃过一劫,无论如何,这次她绝不能被他找到。
趁着季渊不注意,她偷偷跳下小榻,跟在了李福李禄的后头。
孟德豫交代完,再回返,便见季渊坐在榻上微微失神。
他将茶盏搁到季渊手边,便听季渊问道:“淑妃死了吗?”
“淑妃娘娘昨夜被宫人发现,虽失血过多,但还算救得及时,勉强保住了命。”他顿了顿,“陛下,是想如何处置淑妃娘娘?”
季渊抿了口茶,淡淡道:“不必理会。”
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且让她多苟活一阵。
“是。”孟德豫偷着抬眸打量了季渊一番,虽丝毫未看出他受伤的痕迹,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昨夜逢了刺客,可有受伤,可需奴才召太医来?”
“不必。”季渊下意识拒绝,然转念一想,又改了口,“将柳拓召来。”
“是。”
传召的旨意下来时,柳拓正在太医署整理药箱,一炷香前,凝玉阁那小婢女又来了,说她家主子忽然发了高热,让他过去瞧瞧。
可这药箱还未整理好,他人却被皇帝传唤,到底是皇命不可违,柳拓迟疑半晌,差使药童将一些退烧的药材先送去凝玉阁,自己跟着两个小黄门去见皇帝。
走到露华宫的竹林前,他还有些诧异,原以为会去御书房,没想到却来了这处。
在茂密的竹林中走了好一会儿,眼前才赫然出现露华宫三个字,柳拓还是头一回来这传说中闹鬼的地儿,他虽好奇但不敢多加张望,埋着头快步入了正殿。
看见那双绀青龙纹绣靴的一瞬,他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殿内一片死寂,静得柳拓都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跳得极快的心跳声。
虽未抬头,但眼前人沉重的压迫感还是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少顷,只听那人淡淡道:“听闻,柳太医的师父曾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名医。”
听季渊提到他师父,柳拓有些费解,“是,臣的师父还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
季渊坐在小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似乎心惊胆战的年轻太医,眸光幽暗深邃,“既是如此,柳太医跟随尊师学医多年,相对也知道不少鲜为人知的病疾和秘药吧?”
柳拓不知季渊为何这么问,他思索半晌,谨慎道:“臣略懂一二。”
“可听说过两相欢?”
柳拓微微怔愣了一瞬,乍一听觉得有些耳熟,旋即满目惊愕,倏然抬起头。
季渊薄唇微抿,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看柳拓这般反应,清楚他应当是知道此药。
“说说。”
柳拓咽了咽唾沫,心下直嘀咕,怎他最近遇到的问题,都与那疯子成群的药王谷有关。
“臣对此毒了解的并不算多,只听说人在与露凝香接触一刻钟内饮酒,便会生出此毒。若此毒三个时辰内不得解……”他顿了顿道,“定会暴毙而亡。”
提到“暴毙”二字,柳拓明显感觉到榻上人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戾气。
“此毒可会自愈?”
“这……臣不曾遇见过。”柳拓如实答道。
看着季渊沉冷的面色,柳拓双唇嗫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还是开口问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到底是何人中了此毒?”
话音刚落,柳拓便觉那如狼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牢牢定在了他身上,他蓦然后悔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片刻后,当柳拓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却听那坐在榻上的帝王轻描淡写道:“是朕!”
柳拓陡然一惊,虽心有所察,但真正听到,他还是忍不住震惊。
季渊有多谨慎他不是不知,像他这般防备心极重的人缘何会中这样的毒。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季渊虽不言,但柳拓明白,他是在等着他主动交代什么。
这位陛下敢坦诚此事,倒不是多信任他,不怕他外泄。而是他有自信,只要他敢多嘴往外说一句,就会即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
柳拓沉了沉紊乱的呼吸,禀道:“陛下也知道,这平常的媚毒,要解毒也简单,那便是男女交欢。但据臣所知,两相欢却与其他媚毒有所不同,中毒后的确可以交欢的方式保住性命,可之后每隔半月仍会毒发,虽毒发不死,但却会极其煎熬,若想抑制毒性,便只能与初次交欢之人再度……”
头顶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柳拓闭了嘴,没敢再继续往下说。
两相欢这毒是药王谷最擅用药的毒娘子所制,为的便是将她从谷外绑回来的男子困在她身边。
她爱慕此男子已久,无奈那人却心有所属,一心只想离开,抱着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的想法,一怒之下,毒娘子便对此人下了两相欢,以毒性牵制他,使他纵然再恨,也离她不得。
听季渊方才的问话,柳拓猜测,他大抵并不知为他解毒的是何人,不然绝不会问此毒能否自愈。
榻上,季渊捏着茶盏,面沉如水。
若依柳拓所说,那设计对他下此毒的人,一开始便计划好了,若他执意不愿人为他解毒,必死无疑,而若他接受了淑妃,便等于被此毒挟制。
只听“砰”一阵碎裂声,柳拓抬眸便见那茶盏已然被捏碎成数片,自季渊手中滑落。
那厢,燕沅在墙顶树丛间窜来窜去,紧紧跟着在各宫间询问的李福李禄。
昨夜戌时,宫门下钥,各宫妃嫔自然也闭了殿门好生呆在殿内,不可能跑到外头去吹凉风。
两人分头带着几个小黄门问了一个多时辰,自然是一无所获。
后宫嫔妃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也就二三十个罢了,差不多都问完后,李福在路上碰见李禄,商量着回去交差。
见他们并没有往凝玉阁去的打算,燕沅才算舒了口气,可心才放下一半,便听李禄反对道:“这最西面似乎还住着一人吧,没去过那厢,怎能算是都查完了。”
最西面的宫里住的是谁,李福自然知晓,那燕贵人待他亲切,他对燕贵人也抱着几分好感,“那最西面的凝玉阁住着的是燕贵人,燕贵人身子不好,终日缠绵病榻,应当不是陛下口中的刺客。”
李禄向来看不惯李福,又听说那厢住的是燕贵人,不禁冷哼一声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若那燕贵人真没问题,陛下当初也不会召她侍寝,什么身子弱,指不定都是骗人的假象而已!”
他朝身后的两个小黄门一招手,“走,去查查!”
李禄这话并非没有道理,李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李禄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吓着凝玉阁的人,忙提步跟了上去。
然方才走到凝玉阁门口,李禄正欲让人上去推门,忽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吓得他一个激灵,忙往后退了两步,定惊一看,一身雪白的毛发,蓝黄异瞳,不就是陛下格外宠爱的那只小畜生嘛。
他伸手正欲把狸奴提起来,李福却快他一步冲上去,将狸奴抱进了怀中。
“圆主子,您怎在这儿呢?”
燕沅昂着头,冲李福“喵呜”了一声,她自然是来阻止他们进凝玉阁的。
见那小黄门又要去推门,她挣扎着从李福怀中跳了出来,绕在那小黄门脚边就是不让他走。
“李福,还不把你这畜生主子抱开!”李禄怒道。
他本就不喜这狸奴,此时见它妨碍,忍不住抬脚想踹它。
李福忙再次上前去抱狸奴。
燕沅缠得住一个,到底缠不住其他几个,李禄一示意,另一个小黄门立刻上前将破旧的殿门推了开来。
正蹲在院子角落熬药的夏儿听见动静,忙跑了过来,见一群人来势汹汹,强掩下心中害怕,有礼地问道:“不知各位公公来凝玉阁,所为何事?”
李禄不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这厢还在屋内睡着呢。”
“都这个时辰了,还睡着?”李禄狐疑地往正屋方向望了一眼,嗤笑道,”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才躲起来了吧。“
夏儿心猛地一跳,但面上仍是佯作平静,甚至略带疑惑地看向李禄,“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主子身子不好,发了高热,这才在榻上躺着的。”
李禄不信,继续质问道:“我问你,昨夜戌时前后,你和你家主子都去了哪儿?”
夏儿掐了掐掌心,答:“自然是在凝玉阁待着,昨夜用完晚膳,我家主子读了会儿书便觉身子不适,早早便在榻上躺着了。”
看到李禄咄咄逼人的模样,不止夏儿紧张,李福怀中的燕沅同样紧张不已,但听夏儿这慌撒得镇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得在心下好好夸赞了她一番。
“这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回去吧。”李福解围道,“你看那药还在炉上煎着呢,我们还是莫要打扰燕贵人歇息的好。”
燕沅听得连连赞同,可李禄到底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他不置一言,忽而转身,径直往正屋的方向而去,夏儿想阻止可到底没来得及,李禄态度嚣张傲慢,一把推开屋门步履不停地进了内间。
“公公。”夏儿挡在李禄前头,不肯让他靠近床榻,“我家主子还在歇息,你这是要做什么!”
“让开。”李禄冷声道,“我不过就是确认一番,可若你再拦着,难免让我怀疑你家主子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得这话,夏儿面上流露一丝慌张,为难间,被李禄一把重重推倒在旁。
李禄倒不是多执着于抓住刺客,不过是想向他师父孟德豫证明他的能力,像李福这般软弱无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和他比。
他快步靠近床榻,猛一掀开那海棠红的床帘,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
虽听说过这位燕贵人生得昳丽动人,可李禄还是头一回亲眼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虽面容苍白,却依然掩不住那招人的美貌,杏脸桃腮,冰肌玉骨,着实让李禄看傻了眼。
他虽七岁入宫,早早去了势,可并不代表他不好美色,先前没机会,后来跟着孟德豫,在这宫中有了些权势,便常挑那些刚入宫,无依无靠的婢子,偷着以威胁诓骗的方式供他亵玩。
然这般美貌李禄还是头一回见,摆在这宫中任她若花般凋零,着实可惜。
平素哪有这样的美人供他玩弄,心忖着纵然只是趁机摸了摸也好,李禄低下腰,忍不住缓缓伸出手。
然还未触及那张白净如玉的脸,就听一声狸奴的嘶叫,下一刻他痛得惨叫一声,捂住手腕,连连后退,低眸便见衣袖被狸奴锋利的爪子划破,破口下,已是血流不止。
而那对他下了狠手的狸奴一改平日的怯懦,此刻正站在床榻边上,冲他呲牙咧嘴。
“好你个小畜生,敢抓我!”
李禄本就对先前平白挨了几十大板的事耿耿于怀,对这只狸奴怀恨在心,现下被它抓伤,甚至连想*了它的冲动都有了。
见李禄作势要去抓狸奴,李福忙一把拦住了他,厉声警告道:“李禄,你这是要做什么!别忘了这是陛下的爱宠,若它有个好歹,赔你条小命都不够。”
听李福提起季渊,李禄这才稍稍冷静了些,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了那狸奴一眼,怒气冲冲地地甩袖而去。
他走后,李福抱起榻上的狸奴,对夏儿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
夏儿感激地微微颔首,“多谢李福公公。”
说罢,她又看向李福怀中的狸奴,抿唇笑道:“多谢你,救了我家主子。”
狸奴张嘴轻轻软软地“喵”了一声,仿佛在回应她。
李福一行人走后不久,柳拓便赶到了凝玉阁。
他方才从露华宫出来,作为大夫,到底对病人存着几分不放心,这才匆匆赶来查看。
夏儿很是惊喜,她原以为柳拓大抵是不会来了,刚刚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一遭,乍一看见这位柳太医,她忍不住喉间一哽,哑声道:“柳太医,您来了。”
“你家主子如何了?”柳拓问道。
“不大好。”夏儿抽了抽鼻子,“昏迷不醒不说,还一直在发高热。”
柳拓拎着药箱疾步进了内间,便见半边床帐被银钩挂起,夏儿也看见了,她忙上前将这半边床帐放下来。为了给燕沅退热,她方才给她擦了身子,听见屋外的敲门声,一时情急跑去开门,这才忘了放下。
然柳拓已然将帐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衾被没有盖牢,他分明看见女子白皙纤细的颈子上,如梅花般的点点红痕。
他双眉蹙起,问道:“你家主子昨夜可有外出?”
夏儿掩在袖中的手一颤,继续用应付李禄的那番说辞道:“自然没有,我家主子昨日身子不适,早早便睡下了。”
见柳拓隔着帐子盯着燕沅看,夏儿默了默,又道:“我家主子昨夜倒是在院子中坐过一小会儿,不知是不是教风吹的,浑身起了不少红色的疹子,还受了凉,这才觉得难受的。”
柳拓垂眸,没有拆穿她。
这小婢女不通人事,想是没有看出来,故而连撒谎都撒得极其蹩脚,可柳拓是大夫,一眼便认出,那分明就是男女欢爱留下的痕迹。
这燕贵人是宫妃,身上缘何会有这样的痕迹,看这小婢女支支吾吾,柳拓猜测莫不是这燕贵人胆大包天,偷偷跑出去与人私通。
柳拓没再继续往下想,毕竟他只是个太医,眼前还是治病救人要紧,他将干净的帕子搭在燕沅的玉腕上,切脉细细诊断了一会儿,却是面色微变。
他眉目紧蹙,似是有所怀疑,抬手又诊了一回。
应当不会有错,可怎么会!
他还从未遇见过两个人同时中了两相欢,若他猜得不错,这位燕贵人应当就是昨夜为陛下解毒之人,
不,准确说,这两个人如今互为对方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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