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年喜,就是读我们经历的时代。读懂陈年喜,就是读懂我们曾经参与的时代,那是被遮蔽的又真实存在的生活和心灵部分”。这是一位读者对于陈年喜诗歌和散文的评价。这个评价对《峡河西流去》仍不变。不同的是,《峡河西流去》之前的《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一地霜白》《陈年喜的诗》,都是“向外走的漂泊”,《峡河西流去》是“向里走的回家”。
《峡河西流去》书封
“风轻云淡”下的沉重
《峡河七十里》是《峡河西流去》的开篇,可以把它看作全书的导引线。七十里峡河,五十年生活,作者写得风轻云淡。
“那时候,塬上人烟鼎盛,有近六十口人,大家晨起暮歇,还没有外出打工的念想,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人逃出塬的掌心。现在,塬上只剩二十口人了,人们纷纷逃出,以各自的生和死的方式。”这是峡河塬上人的“困”与“逃”。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毕业离开峡河去镇上读初中,无法无天的六年里,我们听到最多最响的声音是上课下课的铃声,其次是爆破声,它发自云母矿坑,不定时也不定量,充满了突然性和暴戾。戏剧性的是,二十年后,相同的爆破声在我手里接着发生,延续,响彻十六年,直到我的右耳渐渐失聪,肺里布满尘埃。”爆破声,矿坑,从儿时延续到中年。
“本来妹妹的病还有救,但峡河发了大水,外出的路隔断了。”作者半生里经历的生死无数,但因峡河路断,缺医没药,由哥哥一口口喂饭油子的长大到十岁的妹妹的去世,应该是他人生里的第一次内伤。“1985年的那场大水,几乎把沿河的庄稼地一扫而光……那一次,一同扫走的,还有一个人,他活着的时候,有事没事都会被批斗一场,玩儿似的,人们因为对他的批斗而增添生活的乐趣和精神。他的女儿也没哭,说,走了也好,到南阳吃麦去了。”好一个“走了也好,到南阳吃麦去了”,是怎样的活,会让人觉着走了好?在峡河活着吃不到麦,洪水把人冲到南阳吃麦?
“峡河七十里,七十里的地理与风烟,包含了多少秘密,我似乎熟悉,又一无所知,就像我们自己对于自己,更多的时候,也像老死不相往来的远房亲戚。”
“风陵渡大桥是两省的界线,也是无数青年人生的分界线,多少人由此出发北上,多少人由此以另一种姿态回来。”这回来的“另一种姿态”,有的是生,有的是死,有的是尸体,有的是衣物。作者见证和处理过不少亲友的后事。正因如此,“在矿山许多年,我深知打工之难,不是难在生死一线,而是难在人死后的博弈。”(《绝活》)“春子,这位一块和着尿泥长大的发小,2008年死在了山西翼城铁矿,我去了结的后事,其间与矿主进行了一星期的艰难赔偿谈判。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故,发生的矿点在哪儿,至今都是一个谜。”(《1998年的乡村逸事》)“男人搬到了山上,一片栎树林里,那里黄土深厚……2013年1月,我和几个人过风陵渡,去太原北边的灵丘处理亮子的后事。所谓后事,一是经济赔偿谈判,二是取回亮子的衣物。在点燃最后一根导火索的一瞬,亮子未及转身,化成了一缕血雾。他再无尸骨还乡的可能,家里亲人将为亮子建一座衣冠冢。”(《李子熟了》)
峡河的洪水吞没人,矿山和炸药吞没人,峡河的苘麻、井和月潭也吞没人。“苘麻搓出的绳子特别结实,捆柴,背多远也不会松,当然也可以捆人。有一对男女好上了,但双方家里死活不同意,他们就一起逃到了河南……有一天,男人偷偷回来取东西,他家里有两块奶奶留下的银圆,被女方家人发现,告发了。逮捕他的人把他审了三天三夜,他什么也不说。最后,那些人把他押走了,用苘麻绳子把他捆成了一只蜘蛛。两个月后,女人回来了,怀了身孕。女人哭了一场,投了井。”
峡官路改造,炸悬崖填月潭,点炮的一位中年人“他一下就点着了,干净又利索,索头哧哧冒着蓝烟。就在转身起跑离开时,他脚下一滑,掉进了月潭里。他不懂水性,挣扎了一阵,蓝洼洼的水很快把他吞掉了。……峡官路,繁忙又寂寞,过年节时,车水马龙,平常不见一人,这些景象成为一方生活的有形隐喻。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地方叫月潭,在月潭深处,有一个人将身体不甘地托于山阿,成为路基永远的一部分。”(《月潭》)
修河堤和修梯田,是政府派给农民和修路一样的公差。爆破的故事,当过侦察兵、回家给一个人在家吃饭都困难的病病老婆挑水的老李被打断腿骨抓了游街的故事,父亲一生里唯一浓墨重彩的大吼一声的故事,建房用木材被罚款的故事……“当年镇里的干部们,如今大约都已退休了吧,在最底的基层,他们奉献出了汗水和整个工作岁月。无论成绩大小,都值得尊敬。”在《1998年的乡村逸事》里,“一些门被打开,一些锁将永远锁上。”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爱人打来电话,说房子要拆迁了,家里的东西怎么办。她说得很平静,但我知道她心里正乱云飞渡。我半生四方为家,对老家早已没什么留恋,她不一样,家就是她的天下,所有家当都是她的性命。”“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就回了一句:‘权当我们前半生一无所有。’”(《地板记》)
“夏天来了。夏天去了。秋天来了。秋天去了。日子像行云流水,比行云流水还要顺滑,带来的痕迹,又被自己带走了,什么都留下了,又什么也没有留下。”(《摩托记》)
日子行云,峡河流水,一切,风轻云淡。
会心“微笑”中的潸然
“父亲有一手绝活:看棺断生死。”作者一直没对谁讲过这个绝活,父亲“不让讲。如今,他走了六年了,我把它讲出来,估计他知道了也不会生气了,就算生气也没有办法。”(《绝活》)哈哈,“就算生气也没有办法”,让人想笑又神伤。
“建房子被罚款四千元,理由是没有木材指标。”“全家第一次开了一夜会,寸肠纠结,最后一致决定:送礼。”送礼失败后,父亲决定卖牛。“两头牯牛,牛贩子给了四千元。仿佛商量好似的。”走在通往山外的路上的牛“欢天喜地,不时顶碰一下对方的头,不时啃一嘴路边的树叶或青草。父亲跟在后面,突然哭了。”(《1998年的乡村逸事》)
在《疙瘩叶儿》里,父亲也哭了一场。还没有上学的作者给村集体组织在松树脑上修地的父母送饭,父母吃过饭去干活,他到潭边洗瓷罐儿。“我先往罐儿里灌进少量的水,盖上盖拼命摇动,让水把每个角落都冲刷到。然后,把罐儿举起来,仰头把稠浓的水喝掉。这样,相当于肚里又添了半碗饭。”“父亲正好到水边洗手,看见了,抱起我,哭了一场。一个老男人的哭没有声音,只有泪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
和父亲“没有声音,只有泪水”的哭不同,哑巴他爹的哭是“仰天号啕”。峡河发大水,哑巴和他爹去放排,给生产队放了两千根坑木。木排行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哑巴他爹跳排上了岸,在岸上仰天号啕。哑巴一个人驾着木排顺江而下,想上岸,已是不可的事”,得到消息,队长很生气:“这可是好几千的损失,你看怎么办?”(《我们都有过光头的少年》)是队长没人性吗?或许不是的。《1998年的乡村逸事》里有这样一句,“在河水泛滥的地方修起一个个龙王庙,让它们自己人管自己人。”或许可借来解答。而大伯的回答,更富戏剧性。“关于为什么两省那么近政策却松紧不同的问题,我专门请教过读过很多杂书的大伯,他的回答是:陕西出过秦始皇,秦始皇对人狠,所以陕西的政策从来没有松过。而河南出了赵匡胤,赵皇帝是游侠出身,见过民间的苦,他心软,就对百姓没那么严。”(《苘麻》)
活人难,当好人难,当好干部更难,在基层当好干部,“自己人管自己人”,比打仗难。和作者一样在矿山进行巷道爆破的“两个四川人姓杜,老的叫老杜,小的叫小杜,是一对父子。老杜当过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转业后,干过三年村支书。我曾问他,好好的村支书为什么不干了。他嘿嘿一笑说,可比打仗难多了,干不来噻。”(《耳聋记》)
整个峡河村,只剩下两家磨坊了。陈家磨坊的“磨面师傅是一个瘫子,只能在地上爬行,借助支撑物件,也可以半支起身子坐下来。”“在加工二斗麦子的过程里,我看见他坐在机器操控台上,神色专注,无比熟练老成。他戴一只毛线帽子,黑色的毛线因面粉而近于好看的兔毛,脸上的面粉刮下来,可以包一只包子。”(《磨面记》)我家也开过磨坊,我知道口鼻和耳朵的难受,熊猫在里面可能难以辨认,但脸上的面粉刮下来能不能包一只包子,还真没想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实,人和鸟一样,一生为了吃食忙。人都有大病——不吃饭会饿死。很长很长时间,“两不愁三保障”就是我们的最现实的梦想。“老头夹起一片面叶儿,在辣椒碗里蘸一下,雪白的面叶儿就变得通红通红的,然后放进嘴里,他从不嚼,舌头一卷就下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级又从容的吃法。那一刻,它成为我这辈子发誓奋斗的目标之一。”“星期天,白毛让我帮他种地。我本来不想帮他种地,但在他家能吃饱饭,又用不着跑三十里路回家,就帮他种地。”“玉米秆像起义的队伍,有风没风都在喊*,玉米叶子像大刀,专照人的脖子下手。我俩的脖子满是血印儿,疼得不敢碰,可偏偏汗水总是往里面浸蚀。”(《峦庄镇的白毛》)“瞎子在村里娘娘庙前说了三天,架子鼓就摆在打倒的青石碑上。……我悄悄记下歌词,用一只碗翻过来敲着鼓点唱,竟也像模像样。我想着将来长大了也去走乡串户说书,也可以谋一口饭吃,但只恨自己不是瞎子。”(《清明》)高级又从容地吃饭,是奋斗目标;为能吃饱饭,不想种地而种地;想谋一口饭吃,恨自己不是瞎子。
语文课文里读《警察与赞美诗》,知道了“含泪的微笑”是欧·亨利的创作风格。而《峡河西流去》似乎相反,让人在微笑中潸然泪下。
史籍无名者的传记
就因为是农民,是农民的后代,生长在农村,许多才情就此淹没。农民有多少亿,这种淹没几乎就有多少亿。这淹没的冰山,外界的学者、作家的描述,是盲人摸象,旁观的;而这数以亿计者,几无能言善达者——所以既淹没又沉默。陈年喜带来一种变数,他是数亿分之一,他善且能发声,虽然他无意代言代表,但事实代表这淹没沉默的数亿——让现实的普通人的生存或者说大多数的人生活如实呈现。
《流动理发人》里的那无名的女理发人和她那得了尘肺病两年没下地两年没见太阳想晒一回太阳的男人,是劁猪匠同时也是一位走乡串户的理发人的表叔;《表弟故事》里的把娘娘山打穿也没找到黄金的表弟,想在人的白纸上哪怕是留一个墨疙瘩也行的刘大发;《1998年的乡村逸事》里屁股蛋剥出一颗石头的侯军,给房屋主梁雕左龙右凤的杨师傅;《苘麻》里炸狐狸知道老天不答应不多炸的胡二,得了说不出口病、心存良善救了老板的水子;《三条岭》里货郎担老杨和相伴的把猎物按住不*死的猎狗老黄;《蘑菇故事》里吃毒蘑菇而死的张瓦匠;《疙瘩叶儿》里爬树摘疙瘩叶儿摔下来腿里扎进五寸长竹茬子的铁棍;《李子熟了》里有爱无缘的亮子和惠;《桐子故事》里最大理想是有一口桐油棺材睡的刘席匠,漆匠也是木匠、帮刘席匠实现理想、成为刘席匠女婿的林师傅,刘席匠的女儿刘兰花;《商州记》里给红白喜事吹唢呐、在小吃城卖面的老杨;《磨面记》里肺里全是机油和油烟的沉淀物怎么也咳不出来的王师傅;《皮衣记》里的小张和有男朋友而同小张相爱的图娅;《篮球记》里唱包龙图的放羊人和他的喜欢打篮球、专攻包拯角的侄女;《摩托记》里年轻时给牛羊当导游、成年给人当导游、成功给自己当导游的玛旺;《峦庄镇的白毛》里仗义的白毛,信义的白毛爹;《弹弓》里把弹弓打得出神入化、当保镖的瓶子,女儿作文年级第一名、偷矿石的小队长于本,另一支偷矿石小队长、读苏联获奖小说、后贩卖香菇的方子;《清明》里唱戏曲《卷席筒》的安子,让没钱的乘客唱戏免车钱的班车司机;《人们叫我机师傅》里的周师傅,和周师傅相好的玲珰,偷偷到别国海里打鱼被抓、老板答应回来重重补偿、抢着吃牢饭的军子;《烟尘》里开柴油机、左右肺叶像两块墨玉的刘师东……
《峡河七十里》,是写给这些淹没者沉默者的传记。
非虚构向小说的转型
《峡河七十里》,主体仍是非虚构,但一些篇章和部分文字已有“聊斋志异”风味,不少情节就是小说。《鬼事》直接“志异”。《表弟故事》同表弟打山鸡的夜里听到的人声异事,如梦似幻。《苘麻》中胡二炸狐狸的技艺,他总在连阴多雨披的八月来,天天披一件苘麻蓑衣,蓑衣被雨水淋湿发出臭味,他炸狐狸不过三,蓑衣不见后一年发现在狐狸窝里,船老大雨天送一帮披着蓑衣人渡江到岸,江心回头,发现一群狐狸进了山林……读后让人不禁怀疑胡二就是狐狸精。
“我记得刘席匠的女儿叫莲,有一双惊鸿似的眼睛,”(《峡河七十里》)“林萍儿从房间里拿着一件好看的衣服出来,准备上学去,问写的啥。刘兰花说,没写啥,是有人把信寄错地方了。”(《桐子故事》)“我要给她一个惊喜,这惊喜要比二十五年前,一个女子收到一盒将要过期的槐花月饼美好得多。”(《地板记》)“这只篮球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在我们少年的心上划了一道口子,滴血多年。”(《篮球记》)“卖货的是一个女人,大家叫她方姨,她的女儿后来是我们的班长,再后来去了南方,直到方姨死都没有回来。她的一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谜。”(《我们都有过光头的少年》)“架子鼓就摆在打倒的青石碑上。”(《清明》)……简短的文字,里面却有无限的时空。
“就写上发现黄金的人——刘大发。”(《表弟故事》)“你们敢动一下人试试!”(《1998年的乡村逸事》)“算了,送人不悔。”《峦庄镇的白毛》“对不起,姐不方便,姐一辈子都是不方便的人”(《人们叫我机师傅》)……只是一句话,人物就立了起来,这个人又有怎样的传奇,任你遐想。
《峡河七十里》对小人物生活、生死的传记,就是一个个故事,就是一篇篇小说。听说,陈年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已完成八九万字。《峡河七十里》,有明显地从非虚构向小说的转型的迹象,可以说是他转型小说的实验。个人觉得,这种实验是成功的。
相信《峡河西流去》会同《炸裂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微尘》《一地霜白》《陈年喜的诗》一样,一印再印,以万计售。期待陈年喜的长篇小说等新作不断问世。
峡河西流,长江东逝。生养我们肉体的地方,是家乡,滋养我们灵魂的地方,也是家乡。无论离开,还是回家,坐标原点——家乡——不变。爱你的和你爱的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乡,哪里就是归处。此心安处是吾乡,心安之处即是家。
我们,都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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