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番外)
东宫的徐良娣殁了。
别人都说她是病死的,但我知道她是服毒自*。
因为,毒药是我亲手交给她的。
01
徐良娣是太子姜宸最爱的女人,这点我从刚进东宫的时候就知道。
姜宸的妻妾并不多,只有三个,太子妃赵风柔,徐良娣徐竞妍,还有我。
我叫宋枝辞。
她们一个是因为家世好,被陛下钦点为太子妃,另一个是姜宸跪在昭明殿前整整三日求来的。
唯有我最特殊,我是姜宸的救命恩人。
我刚被接进东宫的时候,人人都说姜宸对我最是爱重,因为我不过一介农女,却得了良娣之位,得以与徐良娣齐平。
但我知道,姜宸最是讨厌我。
他喜欢温柔端庄的女子,像徐良娣那样的;或者像太子妃那样,家族能给他带来帮助的。
而我非但什么也帮不了他,还从不给他任何好脸色,他每次来我这里都是气红了脸出去的。
「孤以后再也不会踏入折枝阁半步!」
他每次从我这里出去,都要说这样一句话。
可他又不得不来看我,因为我救过他的命,如果他对我过于薄情,会遭人口舌,我很同情他。
但我更同情我自己,因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的心上人了。
他死在姜宸手里。
02
我是在景平四十七年,崇山的雪地中捡到的姜宸。
彼时,他被人刺伤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我上山采雪莲迷了路,在弹尽粮绝之时,看到了同样半死不活的姜宸。
我背着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将他带回了家。
醒来时,他因头部撞伤失了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于是我便叫他「阿橙」,因为我最喜欢吃橙子。
我是个孤女,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汴河村的每一个村民都是我的家人,我从小跟张郎中修习医术,后来有一位奇人来我们村落脚时,又教了我毒术。
那位奇人曾为我算卦说,我的命数并不拘泥于这一方天地,但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这里做一辈子的郎中。
我尝试用各种方法让阿橙恢复记忆,但不管用药还是用毒都没有用,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后来,阿橙便留在了这里,每日天不亮便去山中采药,中午回到家生火做饭,做好再送到医馆来和我一起吃,晚上我们再一起回家。
阿橙待我极好,他说冬日水凉,女子不宜受寒,此后便包揽了所有洗衣之务;我发高烧病倒在床,也终于有人能很快发现,并为我煎上一副药;见我双手冰凉,他便冒着危险去山中猎狐,将狐皮制成裘送给我……
久而久之,我竟也慢慢习惯了有人陪伴照顾的感觉,甚至开始贪恋。
景平四十八年的元旦,夜里的集市异常热闹,人来人往喧闹不歇,漫天孔明灯映着黑夜斑斓。
阿橙带着从未下过山的我跑到了集市中,选了一个最大的孔明灯送给我,我们一起写下了心愿,又在人群中放飞了它。
他站在万千明晃灯火中问我许的什么愿,我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将我拽过去轻轻地吻了我,双唇清浅碰一下便分开了。
我眨着眼睛问他,「是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才对我如此好的吗?」
阿橙眼神清澈地看着我,「起先是这样的,但现在这么说,好像太浅薄了。如果是报恩的话,刚才我不该吻你。」
「所以……阿辞,天边弦上月,不及眼中人。」
他披着一身月光站在我面前,我心念一动,踮着脚勾住他的脖颈,凑上去吻了他。
03
我们成亲的时候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喜堂,阿橙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件大红喜袍,我们换好后便这样拜了堂。
没有高堂,没有亲朋,只有天地和眼前人。
我靠在阿橙的怀里,「若是有朝一日,你恢复记忆了,又该如何?」
他抚了抚我的头,「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分开的,阿橙永远都是你的阿橙。」
是啊,我的阿橙,是这个世间最好的男儿,再没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
我将自己亲手绣的香囊系在他腰间,上面纹着一个「枝」字,他说以后都要一直带在身上。
我们白日一起在医馆行医,闲时便在门口堆雪人、打雪仗,每旬他都带我下山跑到集市里玩,再捧着一大堆好吃的回家。
这样的日子,如果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景平四十八年的立春,阿橙像平时一样去山下采买物件。
我担忧他昨日采药撞伤了头便想自己去,但他只是笑着说自己无事,让我在家等他回来。
我一直坐在门口等到天黑,直到快子时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我急匆匆跑上前去,今日的阿橙看起来异常疲惫。
他盯着我半晌,一把将我拉入怀中,沉着头一言不发,我有些不明所以。
阿橙将我打横抱起放到床上,自己也和衣躺下,侧着身紧紧抱着我。
「……阿辞,我很爱你,你要记得。」
我觉得今天他似乎有一些不太对劲,却始终没有道出心中的疑问,只笑着点了点头。
顶不住困意,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朦胧中似乎感到额头有温热柔软的触感。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的时候,枕边早已空了,桌边放着一封书信,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阿橙说,他有要事处理,必须离开一段时间,归期未定,但一定会回来找我,要我好好等他,日后自会与我解释。
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昨日那些反常的举动,不过是恢复记忆了而已,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要做什么。
一切好像又恢复成了原样,阿橙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除了我当初绣给他的香囊以外,他什么都没有带走。
我如过去一般每日去医馆坐诊,晚上回到家自己生火煮饭,只是夜里常常枯坐到天亮。
三个月过去,我没有等来我的阿橙,等到的是一顶红罗软轿和一道宣我入东宫的旨意。
我才知道,我的夫君是当今太子——姜宸。
04
我再见到阿橙的时候,他穿着金丝纹线的黑袍,玉冠束发,浑身散发着清贵威严的气息。
他背对着我站在书房里,我险些要认不出来这是与我相处了几个月的枕边人。
四目相对那一霎,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我还是原来的我,却再也无法将他当作原来的阿橙。
我等着他对我说点什么,比如解释或是安慰,但我什么也没等到,他只是静静看了我半晌,便让侍臣将我带到房间里去。
我明白他身份贵重,身居高位者总有许多身不由己,也始终心中默念着他那句「我很爱你,你要记得」。
我想,只要我们是相爱的,那么就没有什么不可跨越。
我压下心中的疑问和慌乱,在折枝阁住了下来。
听身边的嬷嬷说,太子妃是护国公的独女,皇后的表侄女,从小知书达理,是京城女儿的翘楚。陛下当着众臣曾言「此女才貌无双,是以太子妃之选」,无论谁是太子,她都是不二的太子妃。
徐良娣则是丞相长女,听闻徐相本有意将她许配给四皇子姜晏。但徐良娣与当时尚是五皇子的姜宸情投意合,徐相拗不过女儿以死相逼,外加姜宸跪在昭明殿前三日苦求陛下,遂应了这门亲事。否则堂堂丞相之女,又如何会给人做妾?
我静默地听着这些仿佛与我无关,又仿佛与我相关的往事。原来那张和我心上人同样的脸,也曾为别的女人舍生忘死过。
姜宸很少到后院里来,他多是宿在自己的宸元阁,就算偶尔来一次内院也是看望徐良娣。
我入东宫一月有余,除了第一天见了姜宸一面,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东宫的日子很漫长,在汴河村时我可以采药出诊,但在这里我仿佛成了一个废人,琴棋书画我什么都不会,唯有偶尔刺绣解闷。
东宫的人都很安静,没有人会来主动与我说话,我渐渐就不再说话了。
太子妃是个很清冷的女子,但她的确当得起「贤良淑德」四个字,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都对她极为尊敬。只是她也不大爱说话,连我们每日的晨安都免了,整日只在房里写字作诗。
徐良娣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她笑起来脸上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温柔得好似一个仙女,难怪姜宸那么喜欢她。
她隔三岔五便会来折枝阁与我聊天,还会带着很多新奇玩意儿来与我一同赏玩。不用想也知道是姜宸送的,东宫的好东西一向都是直接送往妍芳阁的。
没了一开始的陌生,我竟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偶尔也会主动去找徐良娣闲话,她算得上是我在东宫唯一的朋友。
我问徐良娣,为什么太子妃从不与我们一起说话。
「阿辞,柔姐姐不是不爱说话,她只是太聪明了,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活法。」
我不太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我一定是个蠢的,不然也不会落得如今的境地。
05
入东宫的第二个月,我才又看到了姜宸,他站在我面前,我生疏地向他行着礼。
自打入东宫起,便有教习嬷嬷来教我宫中礼仪,只是我学得不怎么样,平时也很少有需要行礼的地方。
姜宸忽然走过来,慌乱之下我踩到了裙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他一把扶住了我。
又是静默无言,我退后了两步,微微欠身,「多谢殿下。」
姜宸愣了神,半晌才收回了手,「住的还习惯吗?阿辞……」
我仰起头直视着他,「原来殿下还认识我……东宫的人都待我很好,劳殿下费心了。」
我曾一度以为他恢复记忆以后,便忘了与我之间的所有事情,直到听见他唤我小字,才知道他没有忘记我。
姜宸面色有些苍白,「……那就好。」
又是静默,寒暄完了,我们之间便只剩下无限的静默。
不过想来也正常,自己本身便有心爱的女子,却在失忆的时候误爱他人,等到恢复记忆了又不得不负起责任,确实挺尴尬的。
我正这样想着,姜宸的声音突然将我的思绪拉回。
「那日我离开匆忙,没来得及与你解释……我奉父皇旨意去安南巡查,在返京路上遭到了埋伏,重伤失忆,后来你救了我……」
姜宸顿了顿,「那日我在山上撞到了头,便恢复了记忆,父皇怕引起朝中动荡,一直暗中派人在寻找我的下落,我下山与暗线对接后便赶回了京城……抱歉,是我对你不住。」
我安静听完他的话,提起裙子跪在他面前,「殿下言重了,能救得殿下是民女之幸。只是民女有一所求,还望殿下应允。」
「……除了放你回去,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我神色迷茫地看着他,「为何?」
姜宸背过身不再看我,「你已经是我的良娣,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更何况天下人皆知,东宫的宋良娣是太子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不合……」
也是,若是放我回去了,他便沦为了无情无义之徒,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储君呢?
姜宸快要出院子的时候,回头对我说了一句,「以后孤会常来看你的。」
可我不想见到姜宸,我想我的阿橙了。
06
岁除前夕,姜宸携太子妃去普华寺上香。
宫里派了内侍前来,说是皇后娘娘要我入宫觐见。
我跪在殿下向皇后娘娘行大礼,她端坐在帷幕之后似是在打量我,我足足跪了一刻钟,直到膝盖酸软她才让我起身。
「你虽是救了太子又被封了良娣,但也不可恃宠而骄,要记得为妃为嫔的本分,凡事以太子妃为尊。莫要学那徐良娣,天天尽会变着法儿地缠着太子,太子当以国事为重,你可明白?」
我抬起头正要回皇后的话,大殿的门突然被猛地打开,姜宸撩袍跪在我身侧对皇后行礼。
皇后凤眸微眯,「宸儿今日与太子妃去普华寺上香,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宸让内侍将一串通体打磨得光滑圆润的佛珠呈了上来,「儿臣知母后一心向佛,特请大师打磨凤眼菩提佛珠献给母后……只是不知母后召宋良娣前来所为何事?可是她惹您不快了?」
皇后果然十分受用,满意地拿着佛珠端详了半晌,「也没什么事,本宫不过是看着她性子软懦,想着提点几句,宸儿可是责怪母后了?」
姜宸拱手作揖,「能得母后提点,于宋良娣而言自是好事。若是无事,儿臣便先回东宫了。」
说完,姜宸便要退下。
我侧头看着他,心里刚燃起的火苗像是被一盆凉水扑灭,从头冷到脚。
我以为他是为了我来的。
我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等着皇后接下来的处置。
她思索了片刻,叫住姜宸,「东宫的人还是让太子妃多教导吧,本宫老了,替不得你们这些小辈操心。只是宸儿宠徐良娣,也莫要忽略了太子妃才是。」
姜宸又顺着皇后附和了几句,便带着我退下了,一直到出了禁内我的脚步仍是虚浮的。
姜宸走在前面一言不发,回到东宫便将我禁在折枝阁里。
「宋良娣不识礼数,惹皇后不悦,禁足于折枝阁一月好好思过。」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07
我披着白裘站在院子里,看着庭前的雪落满枝头,我探出手碰了碰,指尖一片冰凉湿濡。
我来了兴致,索性蹲下来开始堆雪人,看着圆头圆脑的小雪人,我又向嬷嬷要了一根胡萝卜插在它的鼻子上。
眼前的景象慢慢和过去重合,我笑着笑着眼睛便湿润了。
岁除当日,姜宸将我放了出来,免了我余下的禁足。
按照宫里的规矩,太子应携家眷入内宫与陛下皇后一同庆宴,姜宸和太子妃坐在首席,我与徐良娣应坐在后席。
但姜宸那么喜欢徐良娣,怎么会让她坐在后面呢?
徐良娣笑着婉拒了他,「殿下今日便让妍儿坐在这里可好?妍儿想和阿辞一处。」
我讶异地看了徐良娣一眼,她只是温柔对我笑笑,或许她是觉得我一个人坐在后面太可怜,又或许是不想被皇后针对,但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她。
我对徐良娣回以一笑,回头撞上了姜宸的目光,他皱眉看着我,半晌才对徐良娣点了点头。
皇上向我们这边看来,「宸儿已成婚快两年,这东宫仍是没有好消息传来,晏儿后你一步完婚,如今都已有嫡子,这子嗣大事亦是国事啊。」
姜宸和太子妃一同站了起来,「儿臣惭愧。」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太子妃,太子妃却只是沉静低着头。
宴席过后便要踩岁,姜宸在前面偷偷将手伸向后面的徐良娣,将她拉到身旁,二人在漫天烟火中相视一笑,一同从「聚宝盆」上踩了过去。
我敛住情绪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只见她神色淡淡像是没看到一般,跟在后面踩了过去。
皇后面色阴沉地盯着姜宸与徐良娣,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瞪了我一眼便拂袖而去。
天色暗沉,我却觉得烛光有些刺眼,揉了揉眼睛。
那个陪我一起堆雪人、放花灯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08
景平四十九年,皇上病重,尚在京中的四皇子姜晏和太子姜宸轮流去昭明殿侍疾。
这些日子徐良娣也没再来找过我,听嬷嬷说自从宫宴回来,皇后没事就将她召进宫,打着教导的幌子无厘头的惩罚。
今日抄《女训》,明日跪佛堂,日日都要她去凤鸾殿请安奉茶,做得不好便要被责骂,徐良娣性子温顺,皇后说什么她都从不反驳,逆来顺受。
我去妍芳阁看望徐良娣时,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淡淡乌青尽显憔悴,宣纸上的笔墨未干,看样子是一夜未眠。
「皇后刻意为难,妍妍何不告诉太子?」
「皇上病重,殿下又要侍疾还要代为处理政务,已是疲惫万分,此等小事又何须让他分神?更何况……殿下与皇后娘娘一向母子疏远,我不想让他为难。」
姜宸并非皇后亲生,但他又一向极为恭谨孝顺,在外人眼中从来都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除了求娶徐良娣一事,从无半点忤逆。
我默了默,想起那日在凤鸾殿姜宸与皇后说话时顺从的样子,帝王家就算有血缘尚且如此薄情,更何况只是名义上的母子呢?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太子妃最近也并不好过,皇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堆坐胎偏方,天天命人熬好送往倚柔阁,再盯着太子妃服下才离开。
想来,我如今算是东宫最闲的人了。
我坐在凳子上绣着手里的牡丹花,姜宸坐在一旁喝茶,他很少过来一次,每次过来我们二人都是这个模样,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从不主动搭话。
姜宸今日一反常态,沉默地看着我手上的动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来了东宫便没见你笑过了……」
我一顿,停下手里的针线,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东宫不比外面,一言一行皆代表着殿下的脸面,阿辞多识礼一分,便少给殿下招一分的麻烦。」
姜宸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起身离开,我站在后面欠身相送。
他转头看着我,无奈叹了口气,「你若是无事,可多去太医处走动走动,整日闷在这里绣花,绣得还没什么长进……不如精进一下医术去吧。」
我愣愣地看着姜宸离开的背影,气得将桌上绣了一半的手帕对着他的方向丢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自己默默地捡了回来。
09
得到了姜宸的允诺,我便不再整日待在折枝阁里,开始常常往太医处跑。
起初大家见到我还有几分拘谨,后来时间长了我若是几天不去,还会有几个小医童缠着我问。
太医丞是个脾气火爆的白胡子老头,整日横着眉坐在案前写药方,大家都不敢惹他,偏生我第一天来就作死地指着他的方子说,「黄柏性凉,脾胃虚寒者不宜食之,应换为白芷。」
气得老头吹胡子瞪眼,直叫人将我轰出去,可我分明看见他按照我说的改了药方!
旁边的侍臣瑟瑟发抖,「胡医丞使不得啊!这可是东宫的宋良娣!」
老头又一横眉,「那不好好在屋里喝茶绣花,来这里做劳什子玩意儿!给我轰出去!」
我一连被轰出来了三天,直到第四天胡医丞终于忍不住,「良娣究竟有何贵干!」
我殷勤地捧着药缸凑过去,「我想跟医丞学习医术。」
「荒唐!堂堂太子良娣整日跑来太医处像什么样子!」
「殿下已经同意了!」
老头皱眉犹疑半晌,「既然太子殿下允了,老夫也没话说!不过老夫忙得很,没空教良娣!」
我正有些失望,又听他说,「良娣便先跟着我的徒儿张颐学习吧,若是良娣不愿……」
我没等他说完,连忙点头,「我愿意!我愿意的!」
后来我便一直跟着太医使张颐,他不过二十有五,温润如玉,却是难得的医术奇才,一柄银针用得出神入化。
他教我针灸之术、活络之法,有时我俩沉迷研究人体经脉图,没有写完胡医丞的药方,还要一起挨骂。
只有在这里,我才能短暂地找回我的名字,而不是别人口中的「宋良娣」。
每天能来太医处,仿佛成了我在东宫唯一的盼头。
10
姜宸病了,连日辛劳外加受寒,昨晚发了高烧。
我听到嬷嬷的禀报,心中复杂,犹豫片刻还是煎了一帖药送到了宸元阁,就当是对他让我去太医处的感谢吧。
姜宸比我上次见他时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披着外袍坐在案前写着什么,见我来了便抬眸停下了笔。
我端着药缓缓上前,「殿下勤于政务,但也要爱惜身体。」
姜宸将药一饮而尽,拧紧了眉,「怎么这么苦?没有拿蜜饯来吗?」
我愣了一瞬,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没有!殿下没听过良药苦口吗?这药就得越苦越好,吃了蜜饯就没用了!」
姜宸轻笑一声,「尽是歪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自从进了东宫以来我们就没有这样轻松的相处过,但笑过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凝固。
终是他先开了口,「听说你最近有去太医处走动,在那里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我很好,多谢殿下准许,至少有些事情做了。」
姜宸微微点头,我们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我自请退下,他张了张口似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垂头摆了摆手,又重新拿起面前的奏折。
这些日子我一直扎头在太医处,没怎么理东宫诸事,只听嬷嬷说,前几日姜宸带着徐良娣偷偷出宫玩,回来时被皇后抓了个正着。
皇后大怒命人掌掴徐良娣,姜宸不惜为其顶撞皇后,最终徐良娣被皇后下旨关了两个月禁闭。
妍芳阁被皇后的人把守得牢固,连个药膳也不让送进去,我站在妍芳阁前踱步,却碰上了同样来此的太子妃。
其实我进了东宫后就很少见过她,也鲜少与她说话,太子妃并不经常出屋,我们偶尔去拜访她也称病回拒。
「姑母的人不会让你进去的。」
我一愣,随后对她行礼,她自顾自地望着妍芳阁的大门,口中喃喃,「都是因为我,姑母才如此针对妍妍,我是不是做错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与娘娘无关。」
她苦笑一声,「我本以为只要我避而不出,便能躲去烦扰,没想到竟给身边人带来了如此折磨。」
我默了默,「娘娘性情高洁乃东宫之福,只是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软弱可欺,您是东宫的女主人,未来还会有更重的责任,我们都要受娘娘照拂。」
太子妃转头对我温温一笑,「受教了,宋良娣。」
她顿了顿,仰头望着云霞,目光变得宁静且温柔,「本妃知道该如何做了。」
后来我听嬷嬷说,皇后在徐良娣解禁后还是经常叫她去凤鸾殿,只不过每次都有太子妃陪同,皇后碍于太子妃也不好再发作。
我也开始与徐良娣一同唤太子妃「柔姐姐」了。
11
雨珠成串落在石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从太医处出来时暮色以至,张颐撑着伞从里面走出来。
「雨势渐起,微臣从良娣回东宫吧。」
我点了点头,张颐走在我侧后方,宫道悠长,将我们二人的影子埋在淋漓的雨地里。
「良娣天赋极高,微臣的针灸之术您短短两月便已学得七八,以良娣的医术便是在宫中做个太医使也不成问题了。」
闻言我自嘲一笑,「我以前未入东宫之时,便以行医为生,如今入了东宫,这吃饭的本领倒变成爱好了。」
张颐静默半晌,「于红墙之中能觅得片刻安宁,有所寄托,已是幸事,良娣是有福之人。」
我低着头走了许久,低不可闻地对他道了声「多谢」,不知他听见没有。
到了东宫门前,我才回头发现张颐大半边身子都已湿透,雨滴从发丝上滑落到脸上,我将牡丹帕子递给张颐却被他拒绝了。
「良娣,女子随身之物不可随意予人,良娣好意臣心领了。」
说完,他便撑着伞消失在了长夜中。
我仰起头,今晚格外想看看月亮,但雨天怎么会有月亮呢?
我摇头自嘲,带着嬷嬷回到了折枝阁,刚一进屋就看见姜宸面色阴沉地坐在堂前。
「宋良娣,你回来了。」
我闻言一颤,乖顺走过去行礼,「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姜宸在距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三日后围猎,须携家眷一同前往围场,孤特来告诉你一声。」
我轻声应是,头顶的视线灼灼,我一直保持着半跪行礼的姿势,姜宸没有叫我起来,我也没有动。
他的衣袍从我身边略过,在出门之前冷冷说了一句,「希望你在做什么之前先记得自己的身份,莫要让整个东宫因你蒙羞。」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质问也好,愤怒也罢,他情绪什么都没有,只是站在那里「善意」地提醒我,不要给东宫蒙羞。
他相信自己看到的,又不在意自己看到的,甚至不愿意多问一句。
而我连为自己鸣一声不平的机会都没有。
12
围猎那日,除了王公贵族以外,三品以上的大臣皆须出席。
四皇子姜晏带着王妃从马车上下来,向陛下和皇后请安后,便站在姜宸身侧,二人静默无话。
四王妃在路过徐良娣时微微点头致意,徐良娣神色复杂亦垂眸回敬。
我轻声询问,「妍妍识得四王妃?」
徐良娣紧紧盯着那道身影,「她……是我的嫡亲妹妹,徐弄舟。」
我微微一惊,没想到当年徐相没能将嫡长女嫁与姜晏,却又将嫡次女许给了他,而四王妃如今已诞下嫡子,徐良娣这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想来,徐相的野心或许根本不在这眼前富贵。
整装后,姜宸一袭银白盔甲泰然骑在马上,金冠束起的马尾飘乱在风中,他忽然回眸唇角微勾。
我侧头看向徐良娣,只见她亦漾着柔情的笑意。
她遥遥望着姜宸远去的背影,「我最初见到殿下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骑在马上,替我挡住了街上飞来的横梁。」
徐良娣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对我抱歉一笑,我看着她的侧脸一时出神,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年事已高的大臣和女眷们被安排在围场后方的闲云台,太子妃很快便被皇后差人叫走,我与徐良娣坐在一处喝茶,但不知为何徐相竟也在座中。
四王妃缓缓走过来,「长姐,多日不见,可愿与弄舟小叙一番?」
徐良娣淡淡点头,随即看向我,「阿辞稍等,我去去就回。」
四王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了片刻,微微一笑,便与徐良娣出了闲云台。
我独自坐了许久,徐良娣迟迟未归,正百无聊赖之时,突然看见张颐在人群中走过,我本想去问候一声,但想到那日姜宸的话,犹豫片刻又坐了回去。
困意渐深,我差点支着下巴睡着,突然听见远处一声马鸣,闲云台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伙黑巾蒙面的匪人,我瞬间睡意全无,冷汗涔涔。
护卫大喝一声,「保护陛下和娘娘!」
我正被眼前突然的动乱闹得有些迟钝,突然一支利箭划空而来,似乎对准了我旁边的徐相。
我刚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挡在身前,他想用我挡箭!
13
眼看利刃便要直击我的面门,我死死闭上了眼睛,等待最后被贯穿的下场。
忽然另一支羽箭擦着我的耳边呼啸而过,在距我一臂之隔的地方,将那支即将刺穿我的利箭硬生生劈成两半,双双掉落在我的脚下。
围场上乱成一团,徐相将我撇至一旁,仓皇而逃,我浑身发软趴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但腿下失力根本无法行走,只能看着周边的人惊慌失措地逃跑。
我回头看向耳边那支羽箭射来的地方,想知道是谁救了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张颐逆着人群向我奔来。
他将我从地上一把抱起,我瞪圆了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嗓子干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良娣莫怕,微臣只为救人,稍后到了无人的安全之地便会将您放下,定不会损了良娣清誉。」
张颐抱着我不知跑了多久,我方才受惊过度又一直强忍眩晕,直到他将我轻轻放在了一尊石像之后回去找人帮忙,我才松下了紧绷的心绪。
意识朦胧中,我仿佛看见不远处姜宸怀里抱着昏迷的徐良娣匆匆跑向大帐,在看到我时脚步一顿,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帐中,只有一个陌生的婢女端着药碗站在我床边。
「良娣醒了?快些服药吧!」
她扶着我坐起身,我揉了揉眉心,「你是?」
「奴婢是宸元阁的掌事宫女暮云,太子殿下吩咐奴婢以后便跟着良娣了。」
她竟是姜宸的人?我本想问问为何,但看着她低眉顺眼地恭敬模样,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我接过暮云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殿下呢?」
她迟疑片刻,「……殿下如今在徐良娣帐中,徐良娣肩部中箭,箭上有毒……」
我一惊,迅速穿好了衣裳,让暮云带着我来到了徐良娣帐中,刚一进帐就听到姜宸震怒的声音。
「太医院供着你们这群饭桶有何用!若是徐良娣有何闪失,孤要你们一同陪葬!」
我顿了顿,看见张颐亦在其中,太子妃坐在徐良娣床前为她细细拭汗,皇后则站在一旁冷笑。
「想来也是竞妍命薄,既已如此,宸儿就莫要太难过了。」
姜宸刚要回话,一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瞬间拧紧了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垂眸走过去行礼,「可否让妾看看徐良娣的毒?妾曾修习毒术,想略尽绵薄之力。」
皇后讥讽开口,「几个太医都没法子,你一个小小农女又有什么办法?」
我镇定抬头直视着皇后,「那也比光耍嘴皮子好。」
皇后对我怒目而视,仿佛下一刻便要冲上来扇我巴掌,姜宸骤然开口,「那便一试吧。」
14
我走上前探查徐良娣的伤口,又取出一枚银针试毒,仔细看了半晌,心里有了计较。
「殿下,徐良娣的毒我能解,但需要人从旁协助。」
张颐行至我身旁,掀袍跪下,「微臣愿助良娣配置解药。」
姜宸双眼微眯看了我与张颐片刻,沉声开口,「允了。」
我写了一张药方交予张颐,让他前去备药,幸好徐良娣中毒不深尚有方可解,一直到酉时我才将熬好的解药给她服下,再由张颐为其施针便可清余毒。
我来到姜宸帐里,「殿下,妾有一事禀报。」
姜宸屏退左右,示意我直言。
「徐良娣所中之毒来源于北境,妾幼时听一奇人所言,北辽有种毒草名为仲昆,无色无味,但可在六个时辰之内使人枯竭而死,徐良娣之毒正是仲昆所致,只不过此毒甚少有人使用,太医不知也很正常,请殿下宽恕他们不知之罪。」
姜宸面色愈加不善,「你想为张颐求情?」
我垂头叩首,「妾为所有人请命。」
姜宸两指狠狠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看在你救了妍儿的份上,孤答应你,但你最好管好你自己,若是你……」
我死死瞪着姜宸,看他还能说出什么混账话来,但他在触及我的目光时竟愣了片刻,随后将我往旁边一甩,冷着脸离开了。
围猎出了刺客,皇上和皇后先由一队人马护送回宫,将查探刺客一事交给了姜宸。
服下解药后再配合张颐的针灸,徐良娣已无大碍,她说她是在回闲云台的路上突然中箭的,若非躲闪及时,怕是已被刺中要害。
太子妃沉吟片刻,「殿下可查清刺客是何人?」
姜宸为徐良娣掖了掖被角,「北辽死士,只抓住了一个活口,其余人皆服毒自尽了。」
门外侍卫通传镇南将军萧纵求见,太子妃身子明显一僵,姜宸瞥了她一眼便大步走了出去,我与太子妃不便打扰徐良娣休息,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萧纵正对姜宸抱拳行礼,目光在触及我身旁的太子妃时顿了顿,又慌忙移开视线继续向姜宸禀报。
听太子妃说,我国一向与北辽交恶,这次刺*皇室无论结果如何,两国日后恐怕都难免一战,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眉头微微蹙着,似是十分担忧。
15
回了东宫以后,姜宸不知抽什么风让宋御史认了我做干女儿,还将我的名字入了宋家族谱。
我去问姜宸,他不冷不热地看着我,「被人一口一个农女的叫,这样好听?」
我嘴角一抽,「可我本身就是个农女啊,野鸡插上毛也变不了凤凰!」
姜宸一拍桌子,「好大的狗胆!你将自己比作野鸡,又视孤为何物?!」
说完,他叫人将我赶了出去,顺便又禁了我两个月的足,罪名是「辱骂太子」,我觉得离谱。
虽是禁足,但他又从不苛待我,甚至我想要什么还可以随时差遣暮云去买。
我一度觉得,他可能只是不想让我去太医处,但又不好意思毁了自己的旨意,毕竟一开始也是他让我去的。
听暮云说,在我禁足期间皇后的人曾来过几次,但门口看守的侍卫都以「太子之令,不可违抗」为由拒绝了,我头一次觉得禁足也挺好的,毕竟我那天出口得罪了皇后,她肯定要扒我一层皮。
直到有一天,暮云在我面前躲躲闪闪,做事心不在焉,在我几番逼问下她才说出原因。
徐良娣有孕了,已一月有余。
我垂头默了半晌,又继续绣着手里的花样,暮云看我一言不发有些着急,一直宽慰我。
我微微笑了笑,「徐良娣有孕是好事,只是我如今禁足,不能亲自贺喜,等我将这《凤凰于飞图》绣完,你替我送过去可好?」
暮云愣愣地盯着我手里的绣品,「良娣,您受伤了……」
我低头一看,手指不知何时被针扎了一下,鲜红的血浸过洁白的绣布将凤凰的眼睛染得通红,我却没有感觉到半分疼痛。
16
我开始没日没夜赶绣新的《凤凰于飞图》,暮云劝慰无果便陪着我一同从天黑到天亮,实在顶不住困意,我便挨在榻上小憩片刻。
睡意朦胧,我仿佛看到了阿橙在我身边,他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顶,轻声说了句「阿辞,别哭」。
自从来了东宫他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我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姜宸,因为这样的温柔姜宸只会给徐良娣。
我哭了吗?我为什么要哭?可我不想睁开眼,一睁开眼就什么都没有了。
记忆,只有在梦里才最深刻。
绣了整整一月,我的《凤凰于飞图》落针那日,徐良娣的孩子没了。
我站在妍芳阁门口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红了眼眶,却始终没有勇气迈进去。
我见不得那个永远温柔漂亮、会拿着一枝海棠编成花环戴在我头上的姑娘,如此痛不欲生。
她那样体面大方的人,一定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把熬好的汤药交给徐良娣院中的婢女后,回去将那幅《凤凰于飞图》烧了个干净,这样不吉利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会绣了。
三日后,我和太子妃一起去看望徐良娣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只是一直靠在榻上遥遥望着窗外发呆,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被全部抽走了一般,虚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我们时常来看她,想尽各种方法让她开心,她偶尔有精神时会与我们搭几句话,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发呆。
姜宸也每日都来陪她,听说他还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立了碑。
但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徐良娣再也没有笑过了。
17
皇后再没有找过我们的茬,姜宸最近也忙了许多,总是彻夜不归。
宫里近日传得沸沸扬扬,四皇子姜晏与徐相联合前朝逆贼要谋反,太子姜宸亲自带兵剿了两个县的反贼,但却并未坐实姜晏与徐相的谋反之名。
我在后花园摘花准备回去做药的时候,突然听到假山后两个内侍小声交谈,「四殿下这次名声受损,恐怕要失人心了!」
「可不!听说太子殿下这次先后剿了芜阳、莱安两县的叛贼,肯定是大功一件!」
我脑中一嗡,冲到假山后面去死死攥住一个内侍的领子,「你方才说,剿了哪两个县?」
他哆哆嗦嗦又重复了一遍,「芜……芜阳,还……还有莱安……」
我扔下他快步往宸元阁跑去,所至之处众人皆另眼看我,但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踢开宸元阁的大门时,姜宸正在批览奏折,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没待他反应过来我便冲过去将他桌上的奏折都挥到了地上。
姜宸起身怒目瞪着我,「宋枝辞,你发什么疯!」
「你剿了莱安?!」
姜宸突然默了,我上前揪住他的领子,此时也不再顾什么体统,「那汴河村呢?!你也剿了?!」
「汴河村中有前朝余孽,其罪当诛。」
「什么狗屁前朝余孽!他们不过是一群老实本分的村民!怎么就变成逆贼了!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其罪当诛了!姜宸你还有半分良心没有?当初你负伤在汴河村时他们也曾帮过你、救过你!你还有半分良心吗!」
他一把将我揪住他衣领的手抓了下来,「我没有良心?宋枝辞,这么多年你都是瞎子吗!汴河村的村长家中那面旗帜,正是前朝军旗!你敢说他们没有谋反之心吗!」
我死命拍打着姜宸的胸口,他也不动任我发泄,「那些老人妇孺呢?他们又有何错!为何一定要赶尽*绝!」
「你知不知道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我哭得泣不成声,「那我呢?我也是汴河村中人,为何不将我一起*了?!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了?」
「……你如今入了宋家族谱,早已摆脱民籍,自然不用连坐。」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我木讷地抬起头看着他,「你当初失忆,也不过是装的吧?实际上是为了寻找前朝遗臣所居之地,再将徐相等人一网打尽……我说的,对吗?」
姜宸眼睛通红地盯着我,没有说话。
他默认了。
18
原来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阿橙。
这么多年,我挚爱的恋人,珍藏于心的回忆,所信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用虚假的感情为我编织了一场绮丽的梦,而我沉浸其中,醉生梦死不愿醒来。
「我真后悔……当初救了你,我就应该让你死在那年的雪地里……你这样的人,根本配不上我的一腔真情。」
我从剑鞘中抽出长剑架在姜宸的脖子上,看着这张曾经让我爱慕思念的脸,如今只剩下了滔天的恨,我恨他,更恨自己。
他一动未动,双眸猩红地望着我,干哑开口,「你若是想*了我,我绝不躲闪……只是身为太子,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对你有愧,但并无后悔。」
我泪流满面又将剑逼近他脖颈几分,直到他脖子上已经有了淡淡红痕,姜宸就那样宁静地凝视着我,眉眼也褪去了往日的凌厉,像是在诀别一般。
我不想再和他恩怨相对,也不想余生每日都活在痛苦里,仇人就在我面前,我的剑却抖得不成样子。
我手下用力将剑柄猛地一转横在自己颈上,正欲自刎,下一瞬手背一痛,长剑被姜宸空手夺了过去,鲜血从他掌中滴滴滑落。
我正要将剑夺回,却被他从后颈一劈,彻底没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我亲眼看着姜宸屠了全村,那些曾经亲切和蔼的面孔无一不在狰狞控诉我是个「罪人」,我跪下哭着乞求姜宸饶他们一命,他却只是嘲讽俯视着我,看着我痛苦,看着我崩溃。
后来我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就在马上要结束这罪孽的一生时。
梦醒了。
暮云趴在我床边低声哭泣,她说我自那日从宸元阁回来,已经高烧昏迷了整整七日。
我心中想的却是,我怎么没有彻底死在梦里呢?
姜宸为了防止我再次寻短见,派人收了我屋中所有锋利的东西,还让暮云以后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也是,我若是死了,对他的名声多不利啊,太子殿下怎么能手刃恩人呢?
19
太子妃来看我的时候,我正靠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凋谢的落叶。
我没有像以前一样礼数周全地给她行礼,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微微叹气。
「阿辞,你如今与妍妍倒是愈发相像了……」
见我不语,她缓缓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听姑母说,殿下曾招安过芜阳、莱安两县的前朝遗臣。」
我听到「莱安」两个字心中一紧,转头看着她。
「皇上给他们封了官职,虽不重用但待遇极高,只不过其狼子野心不可歼灭,为首者竟联合北辽企图在围猎时刺*我朝皇室,妍妍当时正是差点死于这场祸事……」
「阿辞,殿下并非滥*无辜之人,我知你心中痛苦,但此事并非你我微薄之力便可扭转,就算你无法原谅殿下,也不要再为难自己了,活着的人就要有活着的意义……」
我安静听着这些我不曾知道的事,泪水从眼角滑落打湿了软榻,我从醒来便没有再哭过,今天却在太子妃的宽慰下泣不成声。
她轻轻拍着我的背,眼眶微红,「哭出来就好了,以后不要再这样让我们担心了,妍妍听说你近日不好一直想来看你,但她自己都尚且如此,又怎么来劝慰你呢?」
我抬起头,「辛苦柔姐姐两头跑了……」
她替我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以后我们三个还要一起走很长的路,谁也不许扔下谁啊。」
是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没有走完呢。
姜宸听说我这几日大好了,比以前来得更密切,我虽已没有理由再怨恨他,但也不可能对他笑脸相迎。
更何况,我们之间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迷雾揭开又何必伪装呢?
我不再像过去一样谨小慎微,仔细讨好着他,如今他与我说话时,我开心便接几句,不开心就呛回去,他常常被我气得面红耳赤,又无可奈何。
我不怕死,也没有家人可以被要挟,孑然一身的人最是强大。
姜宸每次从我这里出去都要说一句,「孤以后再也不会踏入折枝阁半步!」
但他隔几天还是要照常来看我,我觉得他有病,自己非要来找不痛快,那我又如何能不成全他呢?
无论他是为了自己的虚名,抑或是对我的那么一点点愧疚,都让我觉得无比厌恶。
他应该也很讨厌我吧。
20
景平五十年,边境战乱丛生,北辽将士于边陲之城频繁入侵,烧*抢掠攻城伐户,民不聊生。
我朝正式与北辽开战,封镇南将军萧纵为元帅,二月初八前往边境迎战。
太子妃在姜宸面前决然下跪,行了最重一礼,「明日萧将军即将启程,殿下可否相送一程?」
姜宸皱眉微微思索,将她扶了起来,「战事吃紧,孤明日一早要入宫与父皇商讨对策……」
太子妃双眼微红,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眸子,姜宸叹了口气,「那便由太子妃……还有宋良娣,代孤送萧将军一程吧。」
太子妃惊讶又欣喜地抬起头,随即跪下对姜宸叩首,声音微微颤抖,「臣妾遵旨。」
我皱眉看着姜宸,不知道他搞什么花样,为何要我一同前往。
他扶起太子妃,目光幽幽瞥向我,「你回来的路上,去南城王记甜点给我买些酥酪回来。」
「就这点事?」
他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我没再理他,拉着太子妃扬长而去。
小心眼的玩意儿,不就是想让我帮忙看着太子妃吗?也不看看我是哪个阵营的。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我便与太子妃在城门口处等待大军出发。
萧纵一身戎装从烈马上翻身而下,对我们抱拳行礼,太子妃虚扶了他一把便收回了手。
「本妃,代姜国百姓与皇室,祝萧将军旗开得胜,百战不殆。」
她的声音很轻,但我仍能听出里面低微的哽咽。
萧纵睫毛轻颤,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末将愿太子殿下与太子妃,珍重。」
萧纵骑马出城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看着大军远去的背影,我才突然明白了姜宸和萧纵他们拼命守护的是什么。
不是个人的追权逐利,而是在其位者,于国之责,于百姓之任。
太子妃久久站在城楼处望着那个人逐渐缩小的影子,眸光盈盈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
「刚才说的,都是假的,我只希望他活着回来就好。」
真情欲诉,却只能付诸于一句恰如其分的空话。
死生在前,没有什么比能活着更重要的了。
21
太子妃回来后便整日跪在佛堂祈福,徐良娣身体也有了起色,不时会去后花园转转,只是姜宸去看她时,她经常称病不见。
我从围猎回来后,便没再去过太医处,但张颐那日的恩情却始终不能忘,就算无以为报,也应亲自道一声谢。
我带上前日绣好的《腾云锦绣》,与暮云一起去了太医处寻张颐,我到的时候他正在屋内书写药方,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
「张太医这是又在赶工?」
张颐闻言抬头,起身笑着对我行礼,「良娣安好,师傅交代的药方已经推迟了两天,再不写怕是要挨骂了。」
我轻笑一声,从暮云手中接过绣图交予他,「还未谢过张太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特绣此图祝太医前程锦绣,步步高升。」
他欣喜接过,眉眼笑意渐深,「良娣言重了,是您救了微臣才是,那天若不是您解了徐良娣之毒,怕是我们都要跟着没命了。」
我垂眸未再多言,想起姜宸那日的警告,不便多留便请辞了,我不怕自己受罚,但我怕给无辜之人带来祸端。
行至太医处门口,我回头对张颐微微欠身,「今日胡医丞不在,改日我亲自前来拜谢,这段时间承蒙照顾了。」
张颐一愣,「良娣日后不来了吗?」
我微微点头,他轻声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了良娣这一身医术,若是行医必有一番作为。」
我掩唇一笑,「张太医有如此惜才之心,倒叫我愧不敢当了!」
「微臣于良娣亦师亦友,愿良娣日后顺遂,自由平安。」
「……多谢。」
话音刚落,我的手腕突然被猛地攥住,姜宸一脸怒意将我往后扯了一步,挡在身后。
「看来太医院的人是愈发懈怠了,还有闲情在这里闲聊,依孤看,应当罚俸才是。」
我不好发作,低声开口,「你做什么……」
他回头怒瞪着我,「闭嘴!你的账孤待会儿再跟你算!」
姜宸冷冷地看着张颐,「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将我连拉带拽地带回了东宫。
刚一进屋他就猛地甩开了我,我跌坐在榻上,手腕被攥到红肿,「姜宸你疯了是不是!」
他捏住我的下巴,俯身贴近,「笑得那么开心,平日怎么不见你对我笑呢?送他绣品,怎么不见你送我呢?」
我使劲挣扎又被他掰了回来,「张颐救过我,我送他谢礼怎么了?更何况,不是你自己说我绣得没什么长进吗?我怕污了您的眼!」
姜宸震怒,手下力气又重了几分,「他救了你?!」
我仰头直视着他,「是。」
姜宸怒极反笑,「怎么?莫非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还要以身相……」
「啪!」
一个清脆的响声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我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姜宸的脸上已经赫然显现着五道清晰的红印,我的手掌也渐渐发麻。
我强忍眼泪,颤抖着声音,「姜宸,你就是个混蛋。」
22
他眸中盛满了不可思议,似是没有料到这一巴掌会落在脸上,随后怒不可遏地将我一把扛起,扔在了床上。
我抓着帷帐连连后退,姜宸狠狠掐住我的脸吻了上来,不对,这应该不算个吻,只是单纯的发泄而已。
他惩罚性地咬破了我的唇,血味弥漫了出来。
后面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唯有痛最清晰。
我入东宫已有两年,这两年来姜宸从未在折枝阁留宿过,更别说同房。
我偏过头任泪水滑落,「姜宸,我恨死你了。」
他顿了顿,声音干哑,「那就恨吧。」
那日过后,姜宸再未来过,准确来说,是他没有时间再来了。
四皇子姜晏和徐相收拢了南部十三郡的将领,于岭南拥兵自立为王。
此时正值与北辽之战的关键时刻,已是消耗极大军力,朝中负重累累,偏偏内忧又起。
宫中人心惶惶,不少关于「四皇子篡权夺位」「弑父灭亲」的流言四起,皇上一怒之下气得吐了血,将四皇子的生母德妃活活做成了人彘。
我听得惊了一身冷汗,姜晏为谋反顺利竟连生母都肯抛弃,他此番作为根本没有想过尚在宫中的德妃会遭到怎样的下场,抑或是于他而言,这些都不如皇位重要。
姜宸亲自率兵南下平反,皇后垂帘听政代为掌理国事。
他走的前一晚又来了折枝阁,他就站在院子里,没有进来。
我坐在屋中,隔着窗纸依然能辨认出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我也没有出去。
隔窗相望,月下无言。
我知道他此次南下意味着什么,姜宸此去仅带了三千兵马,以一敌十,一旦平叛失利则尸骨无存。
这不就是我最盼望看到的结果吗?
屠村之仇,利用之意,虚情之欺,只要他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只要,他死了。
末了,我起身吹灭蜡烛,坐在窗边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在院中站了良久,终于带着一身孤寂缓步离去。
我抱膝蜷坐在榻上,看着堂前供奉的菩萨,掀开被褥披上外衣,双手合十跪了下来。
我闭上双眼,虔诚发愿。
求什么呢?
「……平安。」
23
徐良娣来找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惊讶。
她向我求毒,宫中规定太医不得制毒,但我可以。
我将柜子中的「五毒散」交到徐良娣手中的时候,她终于久违地笑了。
我早就料到她会走到这一步,于她而言,活着才是极致痛苦。
徐相反叛成功,姜宸身死,她活不成;徐相被俘,罪臣之女,满门皆灭,她亦活不成。
正因我曾体会过,所以能理解也愿意成全她。
徐良娣走到院外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明晚阿辞来妍芳阁同我一起喝一杯吧,我做几样小菜给你尝尝。」
我笑着应了,真好,有口福了。
晚上我到妍芳阁时,徐良娣正在桌前斟酒,她今日妆扮得极美,即使我早就知道她是个美人,也不免被惊艳到。
见我来了她笑得开心,急忙上前挽住我,「快来!我做了你喜欢的龙井虾仁!」
我被她按在凳子上,轻轻夹起一个虾仁放入口中,竟是意外的可口。
看着我的神情,她得意地扬了扬眉,「我做得好吃吧!」
我冲她频频点头,她又笑着将酒杯推到我面前,几盏过后,我们二人都有些醉了。
徐良娣执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院中,仰头望月忽而一笑。
「阿辞,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没有作声,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继续听她喃喃道来,「父亲从小就更喜欢妹妹,每次远行回来他只会给妹妹带礼物,无论我如何识礼、如何在京中美名,他都从不多看我一眼。」
「我不明白,明明我们都是他的女儿,为何他如此偏心……后来我想明白了,喜欢是没有理由的。」
「那年的牡丹花会上四殿下看中了我,父亲知道后便想用我笼络他,于是应了这门亲事,我虽是不愿,但没得选择。」
「后来我在街上差点被飞来的横梁砸中,是五殿下救了我。」她饮了一口酒,缓缓开口,「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故意接近我的,但我舍不得。」
「他对我坦诚相告,跟我讲他的生母是如何死的,他在冷宫是如何生存的,他说他想坐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他把他的野心和抱负铺展在我面前,他那么信任我……那一刻,我是真的想陪他一直走下去。」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反抗是为了嫁给他,我对父亲以死相逼,他为了我跪在昭明殿前整整三日,皇后说我嫁给他便只能做妾室,因为太子妃只能是护国公独女,我答应了,只要在他心里,我是他的妻子就好。」
「后来他真的坐上了太子之位,我和柔姐姐同一天入了东宫,新婚那晚我独自坐了整夜,但我不怨,我是甘心陪他走上这条路的。」
「皇后一直处处为难我,我都愿意为了他忍下来,因为我知道他也在忍耐。」
「后来我*了,他那天笑得特别开心,但这个孩子很快就没了……」
她转头看着我,目色沉痛,「你知道他是怎么没的吗?」
我愣在原地,心中有个猜想不断放大。
24
「我每日喝的安胎药中都被皇后的人暗中添了红花,长此以往便动了胎气……他什么都知道,他默许了皇后的做法,也默许了这个孩子的死去……」
徐良娣肩膀微微颤动,「他何须如此呢?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就绝不会让他为难,可他偏偏要装作一副欣喜的样子,再任人*之。」
「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在信中告诉我的,我院中的侍女一直和相府有联络,所以他们都知道我的孩子是怎么没的,但没有一个人制止……」
「父亲将妹妹嫁给了四殿下,很快便有了嫡子,四殿下曾向父亲许诺,若是助他登上大位,这个孩子便是唯一的继承人,我被徐家彻底放弃了。」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在悲愤之下*了太子,我这一生都是一枚棋子……」
「我的父亲利用我,丈夫算计我,他对我多年宠爱,不过是想激化皇后和父亲的矛盾,他不想让我生下孩子,不过是怕外戚权力过大影响他的皇位……」
「我爱的不是他,是我给自己编造的一场虚幻的爱,我越沉迷越清醒,越清醒越痛苦。」
徐良娣声音凄然,面上却无泪,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饮下了那瓶「五毒散」。
我在出院门之前最后看了她一眼,她面容平静地望着月亮,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个晚上而已。
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而已,死去了一个最可怜的姑娘。
所有人都说她是病死的,只有我知道她是如何绝望服毒。
徐良娣死后的第二日,徐相和姜晏正式发兵,理由是「爱女徐竞妍死于东宫」。
她直到死后,也被至亲至爱榨干了最后一丝价值,成了这场战争名正言顺的理由。
我心中为她悲哀,孤月一轮,再无故人。
妍妍,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们任何人了。
姜宸联合寅王姜翊从西南发兵,原本投敌的南部十三郡将领们突然反水,将徐相与姜晏包围在岭南,二人与姜宸做困兽之斗,于十日后被俘。
姜晏以「谋逆」之名被斩首示众,陛下念及稚子无辜,将姜晏与徐弄舟之子带入宫中抚养,四王府上下皆被连坐,徐相等从犯被诛了九族。
这场内乱,就这么结束了。
25
姜宸回来了。
他的盔甲上还带着血迹,满身风尘与疲惫,还未梳洗休息片刻,就直直闯进了我的屋内。
我平静地看着他,「徐良娣殁了。」
他嗓音干哑,艰难开口,「……我知道。」
「是我把毒药给她的。」
「……我也知道。」
我轻笑一声,目光坦然,「请殿下责罚吧。」
他没有答话,缓缓走上前轻拥住了我,我的脸贴在冰凉的盔甲上被刺得微痛。
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耳边,「再等一等……就快好了。」
我微阖双目,脑海中都是那日徐良娣与我说的话,面前的人让我觉得无比陌生、恐惧。
姜宸以隆重的礼仪葬了她,我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丝悲痛的情绪,但他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几载欢情,有人付出真意,有人逢场作戏,流逝的也不过只有时间而已。
帝者无情,姜宸是天生的皇帝。
没有姜晏一党的阻碍,朝中大臣纷纷拥护姜宸与皇后,皇上连日缠绵病榻,将国政大权几乎全部交予姜宸,他从岭南回来后一刻未歇便投身政务。
我还是整日待在折枝阁中,偶尔会去看看太子妃,自从徐良娣去世后她的精神也愈发不好了,我告诉她是我将毒药亲手交给徐良娣的,她没有怪我并未阻拦,只说那是徐良娣自己的选择。
近日疲乏,心情沉闷胃口也不佳,医者不自医,我本想招太医诊治一番,却先等到了皇后的人。
我被两个嬷嬷粗暴地按跪在凤鸾殿的地上,皇后正高高在上地坐在主位品着茶。
她给了旁边宫女一个眼神,几个侍卫便从院中拖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走了进来,那人被猛地扔在了我旁边,吐了一口鲜血。
我侧目一看,那人竟是张颐!
我大惊,转头向前跪行几步,「皇后娘娘这是何意?!」
皇后冷笑一声,「看你这样子,果然是与他有奸情!」
我伏地叩首,声音颤抖,「娘娘明鉴,妾与张太医是清白的,太医处众人皆可作证!」
「不必了,本宫已经派人从张颐房中搜出了你二人的信物,你看看这可是你亲手绣的?」
旁边的嬷嬷将一块绣布扔在我面前,我颤着双手从地上捡起铺展开来,正是我那日送张颐的《腾云锦绣》。
「这并非定情信物,是妾赠予张太医的谢礼,当日在围场他曾救过妾的性命,妾无以为报便绣此图以表谢意,娘娘明察!」
皇后慵懒起身从主位走下来,「可有人跟本宫检举说,你频繁出入太医处,与张太医行为举止亲密无间,有说有笑,这你可反驳得了?」
「妾出入太医处是得了殿下允许,娘娘不信的话一问太子殿下便知!」
「得了太子允许,你便可光明正大地与奸夫偷情了?还真是好心思!不过你这奸夫倒是嘴硬得很,都快没命了也不承认你二人的奸情。」
26
我抬头怒目瞪着皇后,「皇后娘娘身为一国之母,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屈?哪里有屈?人证物证皆在,本宫是秉公办事,若你就此认罪,本宫看在你救过太子的份上,留你个全尸。」
我讥讽一笑,「认罪?我今日便是死在这大殿上,也不可能认罪!」
皇后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内室走去,「既如此,那便将他二人带下去,赐杖刑吧。」
我死死瞪着她,被两个嬷嬷按着胳膊拽起往院中拉去,突然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且慢!」
姜宸疾步而来,对皇后行礼,「不知宋良娣犯了何事,竟惹母后竟如此动怒?」
皇后脚步停顿,似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来一般,「这个贱人竟在宫中与人私相授受,被本宫的侍女梅儿撞见了,按照宫规当杖*,宸儿可是欲意袒护?」
姜宸偏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绣图,「母后误会了,宋良娣绣此图赠与张太医,儿臣亦是知晓的。」
皇后冷冷一笑,「可梅儿多次亲眼看见这宋良娣与张颐卿卿我我,举止亲密,难道还有人冤了他们不成?」
姜宸看向皇后身旁的梅儿,冷声问道,「你亲眼看到了宋良娣与张颐有奸情?」
那名叫梅儿的宫女垂头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奴婢亲眼得见,并无半分虚言。」
皇后冷哼一声,「宸儿这是觉得本宫刻意为难宋良娣?」
姜宸转头看向我,我不自觉地将唇咬出了血,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没,有。」
我不怕死,但身负屈辱,比死让我还要难受百倍,我竟也在这一刻隐隐期盼他能相信我。
但姜宸后面的话让我如受雷击,「宋良娣虽做出如此丑事,但念在她曾救过孩儿的份上,便请母后饶她一命,至于张颐……勾引东宫良娣,按律当杖*。」
我猛烈挣扎着身后的桎梏,「不要!什么责罚都冲着我一个人来,放过张颐!他是无辜的!」
姜宸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的右颊顿感肿痛,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你给孤住口!你做出此等丑事,竟还有颜面为他求情!」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皇后打量我与姜宸片刻,轻笑一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宋良娣该如何处置,便交给宸儿来决定吧。」
姜宸对皇后尊敬作揖,「那便罚宋良娣杖责三十,母后觉得如何?」
皇后微微「嗯」了一声,认同了姜宸的提议。
我被押到院中按在长凳上,六尺长板一下下打在我的腰腹上,我发髻散乱,汗珠从额头流到颌角,我死死咬住唇强忍疼痛,直直望着不远处的姜宸。
他淡淡地看着我,背过了身。
我下腹突然剧烈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我痛得闷哼一声,随后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27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己房中,暮云眼眶红红地站在一旁端着药碗,姜宸一脸疲色地坐在我身边,与我十指紧扣。
我想起身,但浑身痛得完全使不上力气,尤其是小腹。
姜宸急忙将我按下,接过暮云手中的药碗,「你还有伤在身,不可乱动,先将药喝了吧。」
他细心地试过药的温度后,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喂给我,我顺从地张口喝下,末了他又替我拭去了唇边残留的药渍。
这幅景象,像极了当年阿橙照顾我的样子。
他替我掖好了被角,温柔得好像与方才下令打我的不是一个人。
「你好好养伤,我晚一些再来看你。」
我没有回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我从醒来为止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姜宸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出门的脚步都略显慌乱,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叫住了他。
「殿下,你感觉如何?」
他脚步一顿,僵硬回头,「……什么?」
我勉强勾起一抹笑意,眼底满是讽刺,「你的第一个孩子死于你的间接放任,第二个孩子被你亲手断送在你所赏赐的三十大板下……」
「你,感觉如何?」
看着姜宸眸中溢满了痛楚,我却觉得燃起了一种近乎变态的报复的快感。
孩子没了,我应该为它感到难过的。
可我非但不难过,还甚至为此感到快乐。
姜宸单膝跪在我的床边,将脸埋在我的脖颈中紧紧环抱着我,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敲在我的锁骨上。
他哭了。
「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轻笑出了声,温柔抚着他的发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为什么死了的不是你?」
姜宸双眼红得似是能滴出血来,抬起头看着我,「我是相信你的,我没有怀疑过你……」
「还重要吗?一切已成定局,若是当时在大殿上你能说一句信任,张颐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姜宸,我们之间隔的不是那三十大板,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28
我在床上养了整整一月,太子妃知道后屡屡试图闯进内院看我,但都被姜宸的人推拒了出去。
姜宸日日都来看我,只不过每日都是深夜才来。
我能感觉到他每次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我,但我从不曾睁开眼。
能下床后,我从锦盒中拿出了曾经在汴河村时所炼之毒,将其做成了一个香囊。
暮云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香囊,「良娣绣的真漂亮,这是要赠人吗?」
我温温一笑,「前些日子是我同殿下置气了,想着亲自绣个香囊与他修好,殿下是记挂我的。」
暮云眼中透着欣喜,「良娣能这样想就太好了,那奴婢陪您一同去宸元阁吧!」
我点了点头,暮云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出了门。
姜宸看到我来时满是惊讶,但又透着几分喜悦之色,退去了屋里的侍从后急忙上前扶住我。
「你怎么过来了?若是有何紧要之事,吩咐人唤我一声即可,你体弱莫要着凉。」
我泫然欲泣地扑到他怀里,「我错了……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是我一直以来都太忽略你的处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姜宸紧紧拥着我,我甚至感到一丝窒息,「你没有错,你从来都没有错……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阿辞你放心,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再等一等……」
我闭上眼睛,双目垂泪,「好,我相信你。」
我将香囊拿出来挂在他的腰间,羞怯抬眸,「这个就当做信物了,你若是再摘了我就不理你了。」
我极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小女儿情态,他宠溺地将我搂进怀中,「好,我以后日日戴着它,就如你在我身边一样。」
我在他怀里弯了弯唇角,贴得更近了些。
姜宸没有骗我,如他所言,那些伤害过我的人他一个也没有放过。
景平五十二年冬,皇后与北辽勾结一事败露,与晁南王逃往宁西发兵欲逼宫。
陛下卧病在床,姜宸须亲自平叛,朝中势力错杂,皇后的表亲护国公一族虽已向姜宸投诚,但仍不可全然尽信。
太子妃在姜宸走前特意寻来,「殿下安心,皇后虽为臣妾姑母,但她做出如此谋逆之事,理应伏诛,殿下只管平叛,臣妾会管好护国公府一族,就算不能助力,也绝对不会在此事上添一丝麻烦。」
姜宸微微松了一口气,「多谢你了。」
太子妃告诉我,她只是感谢当年姜宸的准许相送之情。
29
姜宸说,那年围场中的死士本是皇后找来刺*姜晏与徐相的,但北辽狼子野心,在与皇后密谋的同时还联合前朝反贼,试图将姜国皇室一网打尽。
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支射向徐相的箭,原来本就是蓄意取他命而来,只不过他想让我当替死鬼,那么后来打落它的那支羽箭……
我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当年在围场打落那支箭的人,是你吗?殿下……」
姜宸神色温柔地看着我,「我说过,没有人可以伤害你的,只是我当时不能护你更多……但就快结束了,你要好好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腰间挂着的香囊,心中复杂,末了微微点头叹息。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姜宸仅用三日便将皇后与晁南王的军队击溃,但无论如何,皇后也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姜宸只得先将她押送回京,听从处置。
皇上下令赐死了皇后,并摘了护国公府的公爵之位,朝中皇后曾经的同党亦被流放、打压,顿时间朝堂上下焕然一新,再没有了往日的左右牵制。
姜宸如同当年平叛四皇子时一般,一身银甲未卸便匆匆冲进了我的房中,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悦。
他紧紧抱着我,「阿辞,以后再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开我们了,我要和你天长地久,携手余生!」
我任由他将我抱在怀里,不曾回应,亦不曾反抗。
我垂眸定定地看着那只即便作战*敌之时,亦被他系于腰间的香囊,眼眶突然一热,泪水不可控制地从眼角滑落。
姜宸,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没有了姜晏与皇后的牵制,他再也不用像以前一般小心翼翼,他每日即使批奏折也要将我唤过去磨墨,或者干脆就将书房搬来了折枝阁。
姜国与北辽的战事打了三年,在景平五十三年的三月终于彻底结束了。
边关战士跑了三天三夜,累死了五匹马,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北辽投降,江州八郡全部收复;一个是元帅萧纵殉国,于最后一战之时,为护城外百姓被万箭穿心。
一向冷静自持的太子妃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哭得痛不欲生,直到昏厥。
他差一点就回来了。
30
景平五十三年八月十六,帝崩,举国同悲,谥号「仁」。
太子姜宸于九月二十七登基,改年号为永康,原东宫二妃未予封号,分别赐居承恩、撷思。
这几日全是朝臣上疏立后、大举选秀的奏折,但都被姜宸搁置了,我知道他在等我点头同意,甚至不惜为此放弃了发妻。
自萧纵死后,太子妃除了迁宫那日出来了一趟,便一直退居宫中。
我时时去看她,接二连三地打击让她早已崩溃,活下来的永远都是最痛苦的。
太医例行来请平安脉时,我又一次有孕了。
晚上我去御书房找姜宸,屋内正有两个人低声交谈,还伴着重重的咳嗽声。
「陛下这些时日愈发病弱,微臣所制药方也是治标不治本,依微臣看,陛下所患之症或许根本不是普通的咳疾,而是中毒所致。」
我心下一沉,又听太医继续道,「微臣早就发觉陛下身上的香囊气味特殊,但陛下一直阻止老臣查看,这究竟是为何?」
屋中沉默半晌,我听见姜宸又咳了几声,淡淡回道,「不必了,多谢胡太医,请您千万保密,不可告诉任何人。」
胡太医无奈叹息,「陛下乃国君,身体康健乃是万民所系,请陛下爱重龙体啊!」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我和胡太医迎面相对,他一愣随即神色复杂地向我行礼,我伸手将他扶了起来,眼眶微红。
张颐到底是因我而死,我于他有愧,却早已没有解释的余地。
我看着胡太医远去的背影,竟也有了几分佝偻,早已不似当年精气十足、神采奕奕。
我喃喃道了句「抱歉」,整理好情绪迈入了御书房。
姜宸看到我时一愣,起身迎了上来,勉强勾起笑意,「阿辞怎么来了?」
他确实满面病容,精神疲怠,眼底乌青浓重,看上去如同病入膏肓一般。
我在香囊中放入的毒粉长期用之,可致人五脏衰竭致死,而姜宸除了同我一处时,从不曾摘下片刻。
我看了他半晌,忽而笑了,「陛下的面色愈发苍白了。」
姜宸一愣,握住我的手,「许是政务太多,累到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从锦盒中拿出了一支步摇,轻柔地簪在了我的发髻上。
「真好看……这是我特意让人从江南打造的凤尾朝阳鎏金步摇,阿辞喜欢吗?」
我对着镜子恍惚了许久,看着自己如今一身华服,头戴金簪,竟是找不出半分当年的样子。
岁月倥偬,转眼七载,唯一的变化是我初入东宫时刚年满十九,如今已是二十有六。
31
我对姜宸温柔笑了笑,「陛下,今日太医来把脉,说我有孕了。」
他先是愣了半晌,随后将目光缓缓移到我的小腹上,声音中是压制不住的欣喜,「真的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将大手放在了我的肚子上,眼眶一红将我轻柔抱在怀里,似是怕碰碎了我一般。
「以后我们的孩儿,无论男女,我都一定会好好教导,让他做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我眼前渐渐模糊,伸手回抱住了他,「……陛下,如果当年徐良娣没有死,你会如何待她?」
他身体一僵,似是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即便徐相叛国,我也会倾尽全力保住她,我不爱她,但对她始终有愧……」
我合上双眸,又听他继续说,「当年在皇后面前,我并非不信你,她看似是在责罚你与张颐,实则是在警告我,若是那日我执意反抗,恐怕连你也保不住……」
「我知你有心结,当年我便已给张颐的父母送去了抚恤金,还安排他的弟弟做了散官……阿辞,我们还有机会重新来过吗?」
他近乎乞求地看着我,其实这些日子我早已想明白。
当年若非我赠与张颐绣图,他又如何会被牵连致死?若非我将姜宸带回汴河村,村中众人又何至于惨遭屠戮?若非我将那瓶毒药交给徐良娣,是否她如今依然温婉地坐在窗边看书?
姜宸满手血腥,我又何曾干净?桩桩件件,看似与我无关,实际上每一步我都曾推波助澜,我不过是以良善之名,害人害己。
我这一生,便是罪不可恕。
我从姜宸的腰间摘下了那只香囊,转身扔进了火炉里,对姜宸温柔一笑,「这只香囊旧了,就不要了。」
姜宸眸中盈盈,仿若刚才得知我有孕都没有让他如此开心,「好,反正我还有一个……」
说完,他从枕下拿出了另一只香囊,年头久了香气早已消失,针脚纹路也已渐渐黯淡,唯有上面的「枝」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我当年与他成亲那晚,亲手戴在他腰间的,他说以后都不会摘下。
我曾以为这些年这只香囊早已遗失,没想到却被他以另一种方式珍藏了起来。
我又一次亲手将香囊挂在他腰间,像是当年一样,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姜宸再次提出要立我为后,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我答应了。
朝中不乏有大臣提出反对,无非是说陛下对太子妃薄情,说我出身低微,但都被姜宸否了。
封后大典定在下月初六,听说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32
连着下了十几日的微雨,总算在初五的时候停了。
我推开窗嗅着外面清新的气息,园中的桃花竟朵朵开了,多日沉闷的心情被一扫而空,我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我让暮云替我仔细妆扮了一番,又在眉间画了一个精致的花钿,穿上了前几日姜宸送来的流彩烟纹云缎裙。
暮云为我簪着流苏,眸中喜色难掩,「娘娘真好看,以后就要如此多笑笑!」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时,穿上了新做的衣服,和隔壁的梨花姐姐一同在山间奔跑的时候。
真好啊。
我没有让暮云陪同,自己孤身去了撷思殿,这一个月以来,我一直不曾去看过太子妃。
进到屋中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想必便是在佛堂了。
太子妃看到我时微微惊讶了一瞬,随即舒展笑颜,「阿辞今日当真是好看。」
我浅笑着走了过去,与她一同跪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柔姐姐可怪我应了皇后之位?」
她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从来无心名利之事,若是可以我宁愿长伴青灯,更何况以我如今的处境,早已不适合做皇后了。」
她从台前执起一枚玉佩,看上去已经有些细微的裂纹了,但她仍视如珍宝一般小心摩挲着。
「余生独望,唯有两愿,一愿山河安泰,二愿故人如梦来。」
我心中一软,声音温柔,「柔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她愣愣地抬起头望着我,眸中渐渐染上几分水色,「……连你,也要离开了吗?」
我替她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我身负愧意,有罪要赎。」
她轻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垂下一滴泪,「对不起,这些年没能关照好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我对她微微一笑,「柔姐姐,余生珍重。」
我们就这样,见了此生的最后一面。
赶着下朝,我跑到了昭明殿前等着姜宸,一看到他我便笑着挽了上去。
「暮云说今日京城有集市,晚上还有花灯可看,陛下今日忙吗?」
姜宸轻笑着戳了一下我的额头,「何必绕弯,你的要求我向来是允的。」
姜宸换下了朝服后,我们便乘着马车出了宫。
遥想上次出宫,还是陪太子妃送萧将军出征的时候,至今也已经过去四年了。
33
京城的集市与莱安当真是不同,有许多杂耍、戏班子,还有很多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
只要我对某样东西多看两眼,姜宸马上就会把它买下来,不消一会儿,跟来的侍从手里便堆满了东西。
街旁的一个婆婆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走过去从摊位上拿起了一对如意,好奇打量着。
婆婆眉眼满是和善,「夫人真是好眼光,这玉如意是普华寺大师亲手雕刻的,听说最是灵验了,可保夫妻恩爱和顺,长长久久!」
我回眸看了姜宸一眼,他立刻便明白了我的意思,从袖中掏出了一锭银钱。
我将其中一枚系在姜宸脖子上,「这东西真有那么玄乎?」
「于别人我不知,但于我们一定是的。」
我红着脸瞪了他一眼,「花言巧语!」
他笑着将我揽在怀里,「不过说起来,我们该给孩儿起什么名字好呢?」
我转了一下眼睛,煞有介事道,「男孩叫葫芦,女孩就叫翡翠!」
姜宸一愣,「……你认真的吗?」
我郑重点了点头,指着肚子,「我确实很认真的饿了,想吃八宝葫芦鸭,还有珍珠翡翠汤!」
姜宸好笑地看着我,「说认真的呢!」
「我大字都不识几个,除了写写药方啥也不会!不是有礼部吗?到时候让他们拟好不就成了?」
「孩子若是随你这般懒惰,怕是有得教导了,不如多生几个,一起教导。」
「呸!你当是赶羊呢?我才不要!」
……
天色渐晚的时候,人们都往湖边聚集去了,今晚有花灯夜会。
听说在桃花开放的时候,如果男女一同对花灯许愿,便会愿望成真。
我和姜宸也买了一个,各自写好心愿后一同缠在了花灯里,在湖中放走了它。
我轻声开口,「那年你问我许的是什么愿,如今你还想知道吗?」
姜宸挑眉不语,静待我说出答案。
我望向远方一盏盏花灯,神色温柔,「岁岁年年,皆如今朝……我今年的愿望也是这个,你呢?」
他垂眸浅笑,「我也从未变过,阿辞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
我眼角一湿,忍住泪意,拉着他走向了高台,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
今晚的孔明灯一如当年,我不由感叹,「真好看啊……」
姜宸侧目望着我,满目柔情,「天边弦上月,不及眼中人。」
我亦回眸,对他浅笑,「你闭上眼。」
姜宸听话地阖上双目,我走近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印上一吻,泪水滚烫滑落。
「……姜宸,我爱你。」
我在他目眦欲裂的目光中,从城楼上倾身而下,一如当年梦中。
大梦已醒。
也没有什么可以付与长夜。
(全文完)
番外 —— 《几重槿》
我从六岁入宫起,就一直跟着先帝的生母,云妃娘娘。
我本名奴儿,云妃娘娘说只有名字体面了,人才能活的体面,于是为我改名为「暮云」。
那时的先帝才三岁,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总是唤我「姐姐」。
云妃娘娘是后宫最温善的主子,只是出身不高,是仁帝在巡游时宠幸的一个平民之女。
景平三十六年,仁帝最宠爱的德妃诬陷云妃娘娘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诅咒陛下。
仁帝听信德妃谗言,将云妃打入冷宫,尚是五皇子的先帝也被认为是灾星,和云妃娘娘一同进了冷宫,我受娘娘和先帝大恩,自请陪侍。
冷宫中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狗仗人势的奴才,我们每日吃的都是又馊又冷的剩菜,天还不亮就要起来劈柴洗衣,动辄便要被打骂。
云妃娘娘从不抱怨,只是觉得苦了刚满九岁的先帝。
先帝那时虽小,却一直乖巧懂事,努力帮着云妃娘娘做活儿,我们三人就这样相依为命地在冷宫生活。
云妃娘娘一向体弱,根本受不起如此折磨,没多久就病倒了。
我和先帝苦苦哀求冷宫的看守太监请个太医来救救云妃,先帝甚至不惜下跪,但得来的只有一句「命贱之人,死了就死了。」
云妃娘娘没有挺过景平三十七年的冬天,在一个雪夜里去世了,先帝抱着云妃的尸体哭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被太监拉走火葬,从此就剩下了我与先帝在这冷宫中苦熬。
先帝那时尚且年幼,云妃娘娘走后没多久,他也倒下了。
一个遭到陛下厌恶的皇子,即使死在了冷宫中,又能怎样呢?
但是那晚,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尊贵女人出现了,是皇后娘娘。
她只问先帝「想不想出了这冷宫」,先帝攥紧了拳答了句「想」,第二日皇后娘娘便以稚子无辜为由请求仁帝宽恕,并收养了先帝做养子。
先帝的病好了以后,便被批准一同去南书房读书,我一直跟在他身边做贴身宫女。
先帝是几个皇子中最勤奋努力,也是最聪颖的,仁帝虽因过去之事不喜,但也对他的学识与能力频频点头。
我知道这些夸赞都是他每日挑灯苦读,被皇后一板一杖打出来的结果,每次皇后将他叫入凤鸾殿考学问时,只要错一个字便要被打板子。
他经常浑身伤痕累累,我哭着帮他上药,他还会宽慰我说这是上位者应该接受的磨练。
景平四十六年,蜀东大旱,先帝亲自前去赈灾,得百姓爱戴,回来后便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移居东宫。
他问我,云妃娘娘看到他如今这个样子,会开心么?
我说,云妃娘娘一定更希望您平安幸福。
先帝娶了护国公独女赵风柔为正妃,同时纳了丞相长女徐竞妍为良娣。
景平四十七年,先帝奉旨去安南巡查,路中遭遇四皇子姜晏与徐相的埋伏险些身亡,听说被一个农女所救,回来便请求仁帝让那女子入东宫。
景平四十八年,那个女子被接进了东宫,还得了良娣之位,她与我所见过的其他女子比比起来,实在不算拔尖。
容貌与徐良娣相较只能算是清丽,亦不如太子妃那样优雅贤淑,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她身上有着宫中女人所缺失的灵动。
先帝让我暗中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每日都要进行汇报。
我看得出来,先帝很在意她,若是她开心,先帝也会跟着开心,若是她心情沉闷,先帝便也垂眸叹气。
景平四十九年,围猎之变,先帝第一次神情那样疲惫,他想让我去照顾宋良娣,以后好好保护她。
我跪下请他收回成命, 但他告诉我,保护好那位宋良娣,就是他最大的期盼,而除了我,他谁也不信任。
我从那日起,便一直陪着那位宋良娣,她与其他娘娘不同,她平易近人又温婉可亲,她把我当作姐妹一般,有什么好吃的都叫我一同,我也很喜欢她。
先帝待她疏远,她虽看上去不在意,但我知道她心中难过,可我什么也不能说。
景平五十年,四皇子姜晏反叛,本欲带走宫中的德妃,但被先帝用计拦了下来,逼着德妃说出当年诬陷真相,后被仁帝怒极做成人彘,终于报了冷宫之仇。
徐良娣下葬那日,先帝在她灵前枯坐了整夜,他说他一生唯一愧对便是徐良娣,甚至无法补偿分毫。
乱世之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我本以为宋良娣又一次有孕,与先帝重修旧好,一切都要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死了,死在了封后的前一天。
先帝又如同当年云妃娘娘去世一样,抱着宋良娣的尸首哭了整夜,像个孩子一样。
我在整理承恩殿遗物时,发现了她的亲笔信,还有一颗药丸。
太医查验过后,把那颗药丸给先帝服下,先帝的病全然好了,但他的心病这一生都无法治愈。
那封书信上只有两个字,「无悔」。
先帝悲痛罢朝七日,立了原太子妃为后,从此宫中再也无人提及那位宋良娣,她没有封号,没有封位,亦未入皇陵。
先帝将她葬在了崇山之上,那是他们当年初见的地方。
先帝想将我调回昭明殿,但我拒绝了,如今的他早已不需要我的时刻陪伴,我请命去了应王宫中。
应王是当年四皇子姜晏与徐相次女徐弄舟之子,一直被养在宫中,如今已有九岁。
先帝对其视如己出,日日督促其学识,为其讲经论道,传授治国之理。
这些年,我看着应王从一个懵懂孩童,变成了如今聪慧伶俐、德才兼备的俊俏公子,也看着先帝从风华正茂到日益衰老。
永康十三年,先帝破制,立应王姜洵为太子,姜洵请求立镇国将军嫡女徐婉照为太子妃,得允。
我看着那位太子妃,眉眼竟有几分徐良娣当年的模样,只是武将之女更添英气。
先帝一生无子,后宫亦只有皇后一人,民间都说先帝与皇后伉俪情深,但我知道他是因何执着。
永康二十五年,皇后病逝,先帝大恸,只听说皇后去世时手里一直握着一枚玉佩。
永康三十七年腊月初六,先帝崩,谥号「明」。
他这一生为国操劳,建功无数,唯有两样东西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是脖子上那枚戴了一辈子的如意,一个是腰间早已看不清纹路的香囊。
二月初三,太子姜洵即位,改年号为「隆安」,立太子妃徐婉照为后,后宫虚设。
隆安十二年,姜洵与皇后徐婉照长子被立为太子。
我如今已八十整,宫中像我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没有几个了,陛下念我年迈,又历经三朝,特许我在宫中养老。
皇后徐氏最喜木槿,陛下便栽满院木槿讨其欢心,我如今便是日日看护着这满园木槿。
槿花一日,人生蜉蝣,不过大梦一场。
那些尘封在宫墙里的往事,都将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焕新,彻底沦为岁月的一抹灰尘。
而我,也终于要去与那些韶华里的故人重逢。
恨悠悠,终得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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