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住在九江市区,从阳台一抬首便看见庐山。想起苏轼“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诗句,忍不住心里琢磨:这样是横着看还是侧着看,这是岭还是峰?
常常选择夏天,从赛阳镇九十九盘古道去登山。这条修建于明代的古老山道直抵山上圆佛殿,人迹稀少,古迹甚多,一路山林幽静,泉水轰鸣。过锦涧桥往上,可细心揣摩诸多摩崖石刻,有欧阳修《庐山高》歌:“庐山高哉,几万仞兮,根盘几百里;峨然屹立乎长江……”还有王阳明在照江崖上的手书“昨夜月明峰顶宿,隐隐雷声在山麓,晓来却问山下人,风雨三更卷茅屋”,那些幽古字迹经历千年风雨,透出洗尽纤尘的超脱气质。
除此之外,我还从山南的原始山路上香炉峰,汉阳峰,铁船峰。
陷入“诗魔”的除了我,还有九江当地的“驴子们”,他们虽经年累月穿行于山谷中,摸索出四十六条徒步登山径,起点和终点都不一样,但终究说不清楚庐山究竟有多少峰多少谷曾隐居过多少高人。
也许九江街市不足以寄托一个人的理想,人们便要在这座大山里安放一生。 登山者大约分两类,除了以探索庐山文化为目的,更多的九江市民关注的仅仅是登山本身。庐山海拔一千四百余米,高度和坡度都恰到好处体现了它的收放自如,既可以满足当地年轻人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也可以让远行者充分体验“山到绝顶我为峰”的征服乐趣。登山很累,但不至于不能动弹,登山很悠然,但绝不会让僵化的腿脚得不到伸展。
每到周末,登山的人们背起双肩包,穿上登山鞋,或独自或拖儿带女浩浩荡荡来到好汉坡下。莲牯小径用青石铺就,层层叠叠数千级,是九江人最青睐的一条登山路。过去我也经常从这里登山。距离好汉坡十里之遥,有净土宗祖庭东林寺。五岁时,我们还住在郊县乡下,某个清晨,父亲领我坐公共汽车来到东林寺,只见寺内人流如潮,人们在一眼泉水前排起长队,用一根长柄木瓢轮流舀喝井中泉水。后来知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聪明泉,也叫古龙泉。东林寺开山祖师慧远和尚曾和刺史殷仲堪在此辩论《易经》,慧远道:“君之辩如此泉涌”,故得名。父亲从井中舀了一大瓢甘泉,看我仰脖一饮而尽,满脸欣慰道:喝完这水必能言善辩,语文考出好成绩,将来便可以来九江做个城里人咯!由好汉坡登上牯岭的一路上,我被打坐在父亲肩上,听着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过了竹林窠、过了月弓堑……
十几年后我果然来到九江市区工作。每到下雪天同事们便迫不及待上庐山,他们穿上雨靴拄着拐杖,踩着半尺厚的积雪,从东林头公墓直上牯岭镇。虽然最终鞋袜湿透变成大难不死的“瘟鸡”,只要牯岭镇的冰雪宫殿一入眼帘,什么痛苦便都忘到脑后。
父亲随我迁居城里数年,只是他早已不登山。如今我也不再和许多年前一样,刻意去寻找和发现,只是随意在山中行走。每当脚力不足便停下来,坐在潭水边涤足泼面完毕,寻觅到丛林深处,享受“深林人不知,明日来相照”的惬意,将所有名利的烦恼抛弃。
我想,登山的脚力或许不完全和年龄有关,更和阅历心绪有关。当我快乐行走在山道时,我能感觉到,山也是快乐的。它有时候,通过鸟语花香来表达它的心境;有时候和喊山者共鸣着,像一位壮年的男子,欢愉只在沉浑沧厚的胸膛里盘旋;还有些时候它从深腹处沁出悠悠的歌唱,仿佛悠远,又仿佛近在咫尺,我侧着耳朵,拿心思贴着山的肌肤,听到它“咿……呀……荷……”的倾诉和低吟,我相信它是因为有我这样的知音而欣喜和感动着。
听说明代的徐霞客,清朝末年的康有为,民国时期的胡适,都曾经不止一次在庐山行走。庐山留给他们太多的谜。1889年,康有为第一次来到庐山,到山南海会寺看望曾经的同道战友、如今剃发为僧的普超,却和普超之师至善和尚一见如故,结成挚友,写下“真面目”三个大字,悬挂在寺庙二门上方。
上世纪五十年代,*几次坐轿车从山北登上庐山。这位身经百战的革命者,对眼前曲曲折折的山道突然感到无限兴趣,“到底有多少弯”?他从兜里拿出火柴棒认真计数:一、二、三……一共丢了近四百跟火柴棒,遂写下诗句“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季羡林访泰山、黄山,耄耋之年又访庐山,也是坐汽车到达牯岭镇,一路上他看着满山苍翠,得意笑道:“那苏轼是怎么搞的,他竟然没抓住庐山的灵魂,庐山的真面目就是一个'绿‘字啊!”于是写下散文名篇《登庐山》。
人和山竟是这样充满机缘,也许只有用一颗平常心,才能发现庐山的深意,庐山的真面目也正在此。对我来说, 庐山已成生命的一部分,如长相厮守的爱人,相处得久了,渐渐忽略他的形态,他的深沉和高远。无论春夏秋冬,选择什么样的时间,以怎样的方式和这座山厮磨,只要我愉悦,山亦愉悦,便是最好。
作者简介
红弧,本名徐彩霞,祖籍江西湖口。执业中医师。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专栏撰稿人。作品散见国内报刊,多次获征文奖。著有散文集《寻找一棵树》等。
朗读者:郭娟
编辑:孙沐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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