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志杰
每走进一个历史悠久的村庄,都会生出一些莫名的情绪,丝丝苍凉袭来,想到村子曾经的繁盛和浓浓的烟火气息,不知道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还有多少为后世所记。而每一次与古村告别,又是那么恋恋不舍,回头看,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每一棵老树,尤其是站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们远去的老人,令人心生不宁与牵挂。
令人欣慰的是一些留守家园的老人,不甘心生养自己的村庄慢慢沉寂下去,开始行动起来,以自己的知识储备和生活经历,以及一辈又一辈口口相传的家族故事,利用既有的家谱族谱、村志乡土志,结合新的时代要素,编写村志、记述故事,把自己对乡村的热爱用文字、口述的形式传达给子孙后代,让离开故土的后人,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根在何处,以及先辈们创业持家的艰辛与精神。很多少小离家的游子退休之后,听从家乡的召唤,回村参与到唤醒乡村记忆的工作中,他们尽自己最大努力,回报家乡和父老乡亲。也有一些年轻人深受感动,在外读书、工作、生活数年之后,心怀理想回到家乡,偎依到父辈的身旁……在这些人身上可以看到古老村落闪闪发光的未来。
家乡的招呼是最美记忆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战火迅速蔓延,偌大的校园容不下一张书桌,各所大学开始寻找新的校址,为国育才,为民族留下希望的火种。地处省会开封的省立河南大学被迫离开家园,四处流浪,经历了几地短暂办学,终于在河南省滦县潭头一带的山村落脚,其中农学院和林学院、河南大学抗战公学等驻在大王庙村,从1939年到1944年一直在此办学。大王庙村历史上曾叫文曲村,可查历史到明代初年,后改名大王庙。河大进村办学,大王庙村人倾其所有,宁可自己风吹雨打、受冻受病,也要把房子腾出来给河大师生使用,宁可自己的孩子饥肠辘辘,也要把仅有的一点吃食送给远离家乡的学生。河大师生与大王庙村人共存亡,以不可战胜的坚强意志,度过了5年艰难的办学时期。
河大复原开封,大王庙村人一直没有忘记河大师生在民族危难之际,带来的精神火种和兴盛的教育文化。河大师生在村子里留下的每一点足迹,一房一院、一草一木,都得到村民的精心呵护,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得以保护、复修,成为河大师生的精神家园。如今的大王庙村,河大遗迹遍布全村,河大抗战文化得到广泛弘扬,尤其是河大在此办学五年对大王庙村教育的启蒙,琅琅读书声一直不绝于耳,深深影响着大王庙人。
如此成就的主要促进者就是生于斯、长于斯,曾经在村校当老师多年,后任栾川县教育局副局长,现年78岁的李红升先生。李先生早年毕业于洛阳师专,1969年毕业后自愿回村执教,对河大感情笃深,工作中再读河大函授八年,取得本科学历,教学成绩突出,被委任县教育局副局长18年之久。
2023年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打电话向李先生请教问题,他恰巧刚回大王庙,说村里有活动,被请回参加。退休以后,李先生几乎每天都奔波在县城与大王庙村之间,村里规划设计、文化场景布置所需文字工作,无不参与。大王庙村已经具有相当规模,2014年入选国家级传统村落名录,村里的娃娃桥、河大办学旧址被评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三A级旅游景区。李先生下一步的主要工作是尽快完成《大王庙村志》,力争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把村志写好,为大王庙村的子孙后代留下一部翔实、公正、精确的志书。李先生说,他把能为生养自己的村子做点事情视作荣幸,家乡的召唤是心灵最美的记忆。
想起那天李先生陪着我们在大王庙村考察参观时的情景,年近八十的老先生不顾烈日炎炎的超高温天气,一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滔滔不绝,绘声绘色,讲述着自己家乡的历史与巨变,声情并茂,毫无疲倦之感。没有对家乡的那份挚爱,就不会有老先生如此精神抖擞,如数家珍。担心老先生身体受不了,我们以想在村里各自考察为由把他送到休息处。快要离开时,突降暴雨,躲在村河边的文曲亭避雨,仔细观察,原来亭子的两副对联,均出自李先生之手。就在我们参观考察路过文曲亭时,老先生讲了村名和亭子的来历,却只字未提对联是自己创作并亲笔题写的。李先生书法十分了得,清秀文雅中透着一股英气,遒劲有力,其中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崇善守信村始两姓功德大
重耕尚读家有三声文脉长
横批:文曲耀晖
仅此一副对联,便将大王庙村数百年历史与故事表述得一清二楚,堪称妙对。
心安处就是诗与远方
与李红升先生不同,1959年出生于洛阳市孟津区常袋镇石碑凹村的张汉义,是一位高考落榜生,虽然大学梦未得圆满,但落榜不失志,扎根家乡,把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奉献给了家乡。2008年响应国家乡村振兴战略,放弃上市公司稳定优裕的工作回村担任两委干部,负责监委会事务。近几年,随着石碑凹村古民居声名鹊起,到村里参观考察、游览的人越来越多,张汉义利用平时积累下的知识,兼做村古民居接待、对外宣传工作。
石碑凹村历史悠久,原为一座石寨,因靠近北魏宣武帝元恪的景陵而曾用名宣武村。北宋时,由于这里成了开国元勋石守信的家族墓地,碑碣林立,巍峨壮观,村名改为石碑凹,顾名思义,就是竖立在石碑山下的村庄。石家本不是当地人,为什么石守信会选择这里作为家族墓地?
相传有一次征战回巢,路过此地,其子石保兴染病而亡。石家见宣武村西北有一高地,四面沟壑,山顶平整,傲视八方,就地修建墓地,将石保兴下葬,并于其后花巨资扩充,形成规模庞大的石氏家族墓地。北宋灭亡,石家墓地遭到北方游牧民族入侵者的破坏,绝大多数墓地构建被推倒砸烂,唯石保兴和弟弟石保吉的墓碑幸存下来。
石守信死后是否葬于此,当地有无墓碑?历史学者根据相关史料、碑记分析,石守信之墓亦在此地,只是年代久远,加之入侵者的破坏,致使毁灭。还有一个可引用的证据,除石碑凹村石家氏族墓地外,并未发现另有石家墓地。因而有可能不是传说的那样,石家老大路过染病而亡葬于此,而是父亲石守信先亡选墓地于此,后代陆续入葬,历经数年形成规模宏大的石氏家族墓地。至于石守信为什么葬在此地,没有确凿文字记载,只能“妄议”。石家父子三人位高权重,生前享尽荣华富贵,他们的寿命也都是57岁。有文可查,宣武村原本是一个防御敌人入侵的石寨,清代雍正初年张姓人家迁入寨子,兴家置业,拓荒种地,由此形成人丁兴旺、烟火气息旺盛的村寨,石碑凹村名当是此时始称。
如今,石保兴、石保吉兄弟二人的石碑,被保护性移至新的建筑物内。其中石保兴神道碑碑文虽有破损,仍有部分文字清晰可辨,碑文36行,满行105字,全碑文字大约3780个。
进了石碑凹村,一所气派的小学建在路边,很给这个古老的村子长脸。张汉义带着我们到了村南一片低洼的开阔地带,一溜深宅大院弯曲排列,形制样式基本一致,一眼望去不见首尾,很是壮观,这便是古寨的原始形态。这座古寨东西长500米,南北宽400米,看上去不大,建在一条有“沟上沟、凹中凹”之称的沟子里,具有节省土地、藏风聚气、冬暖夏凉的特点,且防御功能很强,四周是高而坚固的寨墙,地下挖有三条通道,分别通往地下井、沟中和西侧的水安寨,遇到外来袭扰,藏身、逃跑、御敌于寨门之外,胜算把握极大。现在古寨几乎没有人住了,相关部门开始进行整修,张汉义说,村上资金有限,希望有投资意向的企业或个人参与其中,保住这片稀有样式的传统窑洞和古寨。
与张汉义同属一代人,又有高考落榜的相同经历,我们谈了很多。谈及没有考上大学是不是遗憾至今,文雅的张汉义说得很文艺:“心安处就是诗与远方”。
离开石碑凹村,一直有微信联系,我在想,如果当年高考落榜留在老家村子里,自己能像张汉义这样全身心投入自己家乡建设复兴的事业中去吗?在农村,如同张汉义这样的文化人为数不少,他们是否已经投入振兴乡村的伟业中,他们的才华智力有没有得到充分发挥?乡村振兴,让古村落热闹起来,人是最宝贵的资源,正因为村里有李红升、张汉义这样热爱家乡、心中有礼、言行一致的宝贵人才助力发展,方有大王庙村、石碑凹村的重振。
一路考察下来,还有不少以各种形式投入古村宣传、讲解、接待的村里的文化人。记得我们的车子抵达山西省稷山县西社镇马趵泉村头时,一位着装扮相时髦的小伙子在迎候我们,他叫史旭昊,今年23岁,晋中学院毕业后在太原工作。母亲是村里的党支部*,有感于乡村振兴急需有文化、有想法、想干事的年轻人参与其中,她首先动员儿子回村创业,结合他所学专业,负责村里参观考察和旅游团队的接待、宣传、文案方面的工作。马趵泉村坐落在晋中蟠龙山晋家峪峡谷之中,村居依山而建,上下层级错落有致,现存千年古槐、千年土地庙、千年马夫庙、千年古泉马趵泉、千年古寺佛佑寺、千年民居石窑洞,是第三批中国传统村落、第七批历史文化名村。
小史带着我们考察,一路辛苦,中午用餐时却隐身不见,问及此事,他说这是规定,更是规矩,自己虽不是全职导游,你们也不是游客,但在休息和用餐的时候,最好不打扰大家。行文至此,微信联系史旭昊,要一张他在村子里的工作照,“酷一点”,小史回复“必须的”。这就是青年人的新思维、新行为,古村发新芽,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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