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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浅樽酌海,又名细雨丝竹
系列:与戚继光同行
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阴历四月十一日晨,从东海朝吴淞口的江面上驶来十余艘形制不太常见的商船。十五岁少女沈安生,立在吴淞所百户宗元爵的私宅门口遥遥地望见,心头飘过一缕莫可名状的阴云,但转瞬消散在周围无垠的欢腾与喧嚣之中。
吴淞口一带贸易繁荣、航运发达,是八方商旅麇(qún)集、中外奇珍荟萃之地,出现奇形怪状的船只并不反常。安生环顾四周,商贩、水手、居民、军户……人们都在充实而愉悦地忙碌,自己也不必杞人忧天,要加油工作啊!
安生全程女扮男装,辅助母亲孟玉英等人行商至吴淞口,售尽所携货物,应卫所百户宗元爵之邀,为宗家老母操办寿宴。宗家人宅心仁厚,又在大门外搭设棚子、桌案,出资雇请孟玉英一行替当地不识字的百姓、商家伙计、士卒代笔写书信,权当为宗母的大寿做功德。今晨,孟玉英和弟弟孟学曾、弟媳平翠莲因忙于筹备寿宴,分身乏术,教女儿安生、幼子沈信轮流到棚下执笔,替大家写信。
安生忙活一阵子,代书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港口方向越发地欢闹,那十几艘商船驶近码头,水手持刃驱使船上装载的羊群、鹅群变化阵型,演起戏法来。码头附近的居民嘻嘻哈哈地围观,安生身边的人群也被吸引过去。
安生本人却不能随意行动。她守着一个簇新的黑漆嵌螺钿携琴访友纹长方盒,等待另一位百户冯举的家人前来领取。这是孟学曾应约从温州带给冯家的。温州的漆器制造业越来越多地由官办作坊经营,如这个嵌螺钿携琴访友纹长方盒一般出自民间百年老店、承载数代工匠祖传技艺的作品格外珍罕。孟玉英姐弟做中间商,赢得众多顾客信任。
“可是,不对……”刚刚抵达吴淞口的青年戚继光,轻挑剑眉,默默观察那十多艘给当地军民载运来新鲜乐趣的商船,“这些船以铁片将锯成方形的木料联结造成,不见使用铁钉;堵塞缝隙全靠草料,不用麻筋、桐油。如此粗陋的造船术,是……倭船!”
它们是诚心贸易的商船,还是不怀好意的贼船?戚继光面色沉凝,大脑在飞速运转。现今沿海卫所出海巡逻的制度渐趋废弛,战船猫在各自的港口不动,难以提早探明敌情。
加之过去东南沿海虽时有倭寇入侵,但每次作乱的规模都比较小,持续时间短、波及范围窄,如吴淞口这般地处南直隶区域的大商埠,对倭乱几无戒心。况且吴淞口是黄浦江的门户,当地居民自认贵居南直隶水陆要冲及苏州、松江两府喉舌之要,历来设置千户所防御,上海、华亭两县另招募水兵、乡丁,沿江布防,防守无懈可击,想那蕞尔倭寇如何敢以卵击石?
“不管怎样,未寒积薪、加强戒备,是有必要的!”戚继光拉起王璞的手,奔赴吴淞所百户宗元爵的宅子。那里恰好是他们与安生一家约定会面的地址。
戚继光一行跑到一半,背后响起一片惊呼。原来倭船稍微转向,似在对一些起锚不久的明朝商船、渔船发起冲击。
“哎哟,这是要劫船啊!”岸边居民开始醒悟。戚继光回头一看,霎时心惊肉跳,扬声高呼:“倭子声东击西,实则要登陆!乡亲们快远离江岸!倭船只能顺风走,遇到戗风、无风,唯有降帆荡橹的份儿,更扛不住我军坚船利炮的攻击,它们怎敢在海上追打咱们的大船?它们就是要登陆!!”(注:1552年吴淞口等地春夏季倭乱史实依据范中义、仝晰纲《明代倭寇史略》统计,具体日期系本文虚构。)
王璞、喜哥急忙帮腔。三个人一面呼喊: “倭子要登陆,乡亲们快撤!”一面加快步伐冲到宗家,与安生仓促照面,让她即刻带路找“宗百户”报信。
宗元爵也是一位克尽厥职的军人,当即丢下筹办中的寿宴,集合部下冲向码头警戒。倭船果真掉头抵岸,驱赶羊群、鹅群抢滩登陆,对岸边的明军、居民展开进攻。
之前戚继光等人的呼叫的确唤醒了部分军民的警觉,但很多人依旧不以为然,及至看到倭寇驱使家畜、家禽打头阵,犹如儿戏,益加不把他们夹在眼皮里。不少居民拊掌大笑:“哈哈哈,倭子演把戏、闹笑话呐……”
淳朴而又骄傲的吴淞居民怎知?倭寇的羊群、鹅群受过专门训练,在当地军民花天锦地“看笑话”的当口,劈头盖脑一通冲锋,转眼将码头上的人群碾得七零八落。
宗元爵见势不妙,高喊: “老弱妇孺全部退下!”率队*到阵前,施放鸟铳、弓箭,打散羊、鹅阵群。
“不,不行……”戚继光的心“咯噔”往下一沉,“以畜禽消耗我军火力,只怕是倭贼的又一条诡计!”
倭寇迅速变作蝴蝶阵,主将挥扇为令,众寇齐挥长刀。春日照耀下,倭刀闪闪炫目,引得缺乏实战经验的宗元爵部下纷纷把注意力转向半空。
“啊!”戚继光茅塞顿开,放声疾呼:“众将士切莫东张西望!火铳手……”
不容他提醒宗元爵,倭寇猛地挥刀突袭明军下盘。冷兵器硬碰硬,明军刃长3尺2寸、重量1斤10两的腰刀在刃长5尺、重量2斤8两的倭刀之下,无疑是吃亏的;倭寇又趁乱发射形似燕尾的利箭,牵制位于稍远处的明军鸟铳手及其卫兵,打得明军难以发挥火器优势,节节败退。
附近有一些上海县招募的水兵、乡丁赶到,却因二百里黄浦江流域仅设一员松江府巡捕统辖,现场缺少统一、有力的指挥,各自为战,如一团乱麻一般。
“孩子,走!”孟玉英慌忙招呼安生撤退。一行人抛弃炊具和大宗行李,仅携带细软,解下拉车的骡子,分头骑乘,紧跟宗家的车马奔逃。
安生沿途听见宗元爵的老母在轿内哭喊儿子的乳名,心如刀割:“老人家的好日子,本该高朋满座、儿孙绕膝,被那贼火鬼似的倭子搅得母子分离、生死……啊!”
胯下的骡子忽然跪倒,截断安生的思绪。倭寇的燕尾簇射中了她的骡子。安生滚落在青石铺成的“塘路”上,腿部负皮肉伤。只是惊惶恐惧已将她的脑海填塞得沟满壕平,让她觉不出疼痛。
安生爬起身,背紧黑漆长方盒,握一握腰间的防身匕首,忍痛舍弃骡子,徒步后撤。心中一条呆傻的执念支撑她负痛奔跑:“这漆盒是冯百户的,我一定要交给他!盒中还有我适才藏匿的银钱,是我此行辛劳所得,誓不任人抢掠!”
倭寇照例分为前后两队,前队作战,后队打劫。撤逃不及的平民手无寸铁,接二连三血染倭刀。财物亦遭到掠夺。少顷,吴淞百姓寒耕热耘积累的财富,便装满了半艘倭船。
“倭贼不仅要我们的财物,还要我们的人、我们的命。这样内忧外患、里外夹击,老百姓就彻底没有奔头、没有活路了,一线活路也没有了……”安生父亲沈世泽的遗言在耳畔响起,戚继光的头皮嗖嗖发麻。他拾起一柄腰刀,一把拖过一名鸟铳手,为彼此鼓劲:“我乃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由我担任你的护兵,我们并肩顶上去!”
在王璞、喜哥的辅佐下,戚继光紧急组织起一小队鸟铳手、数名持盾牌和冷兵器担负格斗防御之责的“*手”,逆行驰援宗元爵。
可是,这些火铳手的日常训练明显针对性不足,初上沙场,几乎胆裂魂飞,本能地以自保为要务,身处有效射程以外就不断开火,虚费无数弹药,对战事没有半分补益。
“让开!”戚继光推开一名哆哆嗦嗦阻滞在身前的士卒,宗元爵的身影正好在他豁然开阔的视野中划过,如同一颗赤色的流星。得不到强力增援的宗元爵,中刀阵亡。
“宗百户!我们未能救援宗百户!”戚继光痛心疾首。情急之中,他夺过火铳,断喝道,“如此只待倭寇抵近,咱们就会因弹尽援绝而任人宰割!弟兄们,为着一起活下去,看我示范!”
“我助你一臂之力!”王璞左手举盾牌、右手持腰刀,扑到他身边,亲自充任“*手”。夫妻二人桴鼓相应,无惧倭寇的燕尾簇、长刀和穷凶极恶的叫嚣,盯紧头号目标——倭寇前队的先锋官,勇往直前……
“如戚哥哥、戚嫂嫂这样的精兵强将再多一些就好了!”沈安生匆忙回望一眼。顷刻间,戚继光的英姿骤然放大,仿佛传说中的雄杰破浪而来,神谋鬼道地撞进安生的心田,漫天激荡起桃红李白的花雨。
“啊不!我在想什么?戚哥哥是戚嫂嫂的郎君啊!”安生的小脸红得如同熟透的柿子,“我不要添乱,快跑为上!”
她一转头,小腿瞬时有些僵直——几个倭寇已绕到她前方不太远的塘路两侧。敌我之间的这段距离铺开一块空白幕布,映现出沈世泽九年前血溅乍浦海滨的情形。
“我就跟你们拼命好了!”安生一咬银牙,拔出了匕首,“断不会教你们白白地*良劫财!”
“你退后!”斜刺里陡地劈出一条颀长的黑影,纵马挡在安生身前。安生感到这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一时却无力凝合那过于稀薄的记忆。
黑影高举一把剑柄饰有金银牛角的宝剑,舞动剑柄上缠结的五色长丝,声色俱厉地威喝:“休得伤我良民!”这一声呼喊为安生解开了疑问:“他是,俞、之、彦!”
俞之彦的随从数人策马散开队形,有的拉弓放箭、有的投掷财货,虽未*伤敌人,但那几个倭寇似乎没见过多少世面,见钱眼开,捡起财物,转身捕猎其他平民去了。
来不及细说,俞之彦右手执剑,伸出左臂将安生捞上坐骑,几员随从陪护左右,疾驰撤退。
“俞相公……”安生缓过一口气,伸手抹一抹脸上细密的汗珠。
“你不必言语。”俞之彦低声阻止,“谁承望今日来吴淞口洽谈生意,竟遭遇倭乱;更意想不到,躲个倭子也会遇见你。你又长高了,还穿着男装,险些认不出……客套话且不用讲,尽快逃到安全的地界要紧。”
沈安生与俞之彦合骑一匹马,肢体不免时而触碰。他的体温让安生害羞,而又让她安心。她很想问出那个沉埋数年的疑问:“那年在扬州,寒冬腊月,你是怎样变出新鲜桃子的?”却因不合时宜,又未能说出口。
“嗷嗷嗷!”突然,敌前炸响一片哀号。安生闻声转头,望见戚继光夫妇的身影一晃,忍不住欢呼:“呵,戚哥哥!”
就在这一刻,戚继光突入理想的射程之内,澄心静虑,打响火铳,一弹射毙倭寇前队的先锋官!(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浅樽酌海,又名细雨丝竹,毕业于南京大学,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金融从业者,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痴、考据癖,热爱“用文字画画”,创作的唐代历史背景小说《神探王妃》1-4册已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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