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月丨杨易:生死契约(短篇小说)

浩月丨杨易:生死契约(短篇小说)

首页角色扮演生死契约更新时间:2024-06-23

生死契约(短篇小说)

文/杨易

那天,我决定去龙月山给自己看块墓地。

接待我的是个矮壮小伙,他倒是一点也不含糊,上来就问:“哥哥是想要哪种价位的?这样,哥哥,咱们还是先上山看一下实景,保证所见即所得。”

墓园一片寂静,密密麻麻的墓碑,就像为墓主人站岗的兵卒,横平竖直,整齐划一。

小伙指着眼前一带开阔地坪说:“这地原先是山眼,财气泉涌,谁入主,谁的后代享清福。报价是18万8。”

突然感觉一阵阴风吹向我的后脑勺,心口、肝区开始隐隐作痛。心坎痛是钱给闹的,那没的说,肝痛是病给闹的,那也没的说。

“哥哥你看。”接着小伙又指向山腰一幅长形地坪道,“那一带也不错,坐南朝北向,保管子孙坐官场。这个9万8!”

我盘点着卡里的余额,默不作声。中午喝的一瓶二锅头眼看就要灵魂出窍。

“当然山脚还有很多地段,哥哥,那也全都是风水宝地,价格也亲民,只需3万8。”

我的身子有些晃悠,一个酒嗝儿蹦出来:“格嗝——还有没有便宜点的?”

小伙的脸沉下来,“西去五公里,殡仪馆的骨灰盒存放间,免费!”

一阵死寂。

“我去——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生平第一次,冲口而出的脏话被我拦腰吞下,这不符合我的性格,却符合一个将死之人的心境。我若不长眠此处,矮壮小伙怕是要失眠几晚的,每天往死里讨生活,不易。

小伙自觉失言,下山时不断提醒我小心脚下,还承诺给我内部折扣价。

事实就是这样,当你和自己和解了,你也和整个世界和解了。

预订协议暂缓,还是得知会一下家里人,毕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这是件大事。

出了山门,我忍不住朝墓园多看了两眼。

等等,那接待大厅坐着的不是林曦吗?我感觉我的眼睛猛然间扩大。她来这里干什么?难道她知道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忘了介绍,林曦是我老婆。此刻她正低头填写着什么,非常郑重的样子。

在别人眼里这只是一个女人的轮廓,但我却能一眼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仅如此,我还能看穿她的内心。

然而那一刻,虽然我不得不相信,但确实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林曦胆小如鼠,而且经常噩梦连篇。她怎么敢出现在这个地方?

只有一种可能,她偷看了我的手机。

没错,我得了重病,或不久于人世。

这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好几天了,我是个性格暴烈之人,如果没有病死,估计也很快就会被憋死。于是我告诉了度娘,度娘毫无保留,同我讲了许多,不过干货只有两条:我这种情况属于无药可救型,即使想拼那百分之几的生机,没有百把万是下不来台的。

我是个看得很开的人,人都有一死,谁也逃不开,既然生了重病,身后事自然应当考虑,所以我现在考虑的是,墓地价格一直在涨,看这个情形,再看我目前的经济状况,若到时连龙月山脚下的地段都买不起,到了那边,便只配当个流浪汉,岂不悲催?更要命的是,老婆哪见识过这阵势,她和孩子又如何在这边得以安生?哎哎,说来说去,我到底还是一个看不开的人。

于是,我就跳过那百把万到龙月山来了,没想到林曦居然也是这么想的,而且直接这么做了,并且还是瞒着我这么做了。难道这个一向没什么经济头脑的女人,也开始为经济而动起了脑筋,跟我一样,秉持“买到即赚到”的消费理念,未雨绸缪地签下了墓地预订的契约?

这就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我和林曦是高中同学,她漂亮,文静,是我的暗恋对象,我还帮自己的兄弟写情书去追过她,但是没成。而我这块一直忍着不敢挠的痒痒,后来却因为相亲成了。

按理说我该把她像公主一样捧在手上,然而现实生活没有公主,一二十年下来,只有丫鬟、厨子、保姆,还有什么白饭粒、蚊子血。当然,这些称谓都是林曦自己给安的。在我眼里,林曦就是温室的花朵,她从父母的温室来到我的温室,我自然不能让她在外面吹风淋雨。我觉得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就是对一朵花最好的保护。

但事与愿违。

林曦并不享受这种保护。她说,洗一次碗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洗碗。她总想干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干成。她就像网中的鸟,在挣扎中被越缠越紧。而我也渐渐失去了耐性。我穿着她洗的干净衣服,埋怨家里不整洁;吃着她做的一日三餐,嫌她不能干。天长日久,我成了她口中的暴君,她成了我眼中的花瓶。她说过,我们结婚有多久,离婚的念头就有多久。

可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离婚。

感谢老天!

偷看就偷看吧,背着我干就背着我干吧,正好。现在,一切凭她做主了。一段不完美的婚姻能够长久的维持,总是要有人妥协的,以前都是林曦在妥协,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很奇怪,我居然不生气,甚至来还有些庆幸。

因为这几天除了生死,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我死了,她怎么办?但事实证明,没有我的保护,林曦也能够干成事,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那么,我到那边去的时候,也可以放心了。

在外面游荡了一天,该回家了,我要跟林曦真诚地道歉,为我的臭脾气,为我的自以为是,为我的大男子主义……

厨房里,林曦系着她那条棕色围裙,站在水槽边洗菜。

林曦呀,林曦,你不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砸锅卖铁咱也治”也就罢了,居然还开心地哼起了歌!

对不住了,“其言也善”,全部收回!

“你都办妥了?”我冷冷地问。

“办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林䂀诧异地转过身。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

装,接着装。

“墓地都给定下了,你还说不知道!”

“什么墓地?”林曦一脸茫然,想不到我单纯的老婆演技居然这么好。

“你去了公墓?”

“你去了公墓!”

我俩异口同声地喊道。

“对,我今天的确是去了公墓,可我是去完善聘用资料的,什么墓地不墓地?我完全听不懂!”

原来如此!其实我并不是在问她,她却在第一时间将一切和盘托出。

林曦从不撒谎。

水龙头的水一直放着,仿佛没扼住的命运的咽喉。

“你是说你要去上班了?去当墓地推销员,”我简直要笑了,“就你?”

“对,我就是要去上班了,但不是墓地推销员,我是代人撰写碑文,以及资料登记。”

林曦语气很平静,但平静中透着一丝自豪。

“这次没有对你讲,是因为我想自己做一次主。以前我做什么你都不赞成,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搞得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想再这样活了!”

林曦开始呐喊,她红着眼圈儿,愈发像一只爆发的兔子。

“这个工作机会我一定不会再错过,这是我擅长的东西,不错,工作地点是不那么体面,但正好是我这个年龄可以捡到的漏。况且,谁不会死?如果能让一些人的死亡变得优雅些,静美些,那我也不枉活着!”

又来了,又来了,“优雅”“静美”,典型的浪漫主义加理想主义,可我竟然开始有点喜欢。那么到时,她会为我撰写什么样的碑文,而我的死亡是不是会变得优雅些,静美些?

“你放心,这些年我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没白活,至少,我什么都不怕了,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才是最可怕的!”林曦虽然降低了声调,但每一个字都不减力道。

无疑我就是那个让她感到可怕的人,那个难搞的人。难搞的人要么搞走自己的配偶,要么使配偶变得无所畏惧。显然,林曦属于后者。

“还有,你藏在抽屉里的银行催款单,我看见了,没什么不得了,从今以后,我也可以与你一起分担,你就别再一个人死扛了!”

林曦说这话的时候,是那么坚定,脸上透着光。我知道我再也咆哮不起来了,我就是一只病老虎,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差点忘了我的病。

“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我得了重病吗?”

“你得了重病?这怎么可能?”林䂀一脸狐疑,她一点也不惊讶,更不悲伤。

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比男人的靠谱得多。

“为什么我完全看不出你有病!哪个医院诊断的?”林曦对我上下左右来了一次加强扫描。

“不需要谁诊断,我的体重直线下降,短短三天掉了足足20斤肉,20斤!”

我一点也没夸张。一周前吧,本来就被工人工资的事折腾得头痛,银行的催款单又找上门来,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吸烟,路过体重秤时顺便站了上去,这一站不得了,上面的数字让我冷汗直冒,20斤肉,整整20斤肉竟消失无踪!我撤下来,又站上去,再撤下来,再站上去,可数字仍是那个数字。一下子少了20斤,不是暴瘦是什么?而暴瘦必有大病,人倒霉时,不是喝凉水都要塞牙,是喝凉水都要遭呛死啊!当天晚上,头部、肝部、胃部,总之身体各个部门都在积极配合这场大病,阴一阵阳一阵地痛了起来。反正别想睡着了,于是整个晚上就抱着手机互相倾述。我是个生意人,做任何决断都习惯了权衡利弊,两利相较取其大,两弊相较取其小,绝不以眼前害长远,因此好一番权衡之后,我决定为自己提前预订一块墓地。

见林曦嘴巴半张,眼睛大瞪,傻乎乎地不说话,我就把走失的“20斤肉”再次拎起来,重复了一遍。

林曦仍然没有出声。

空气凝固了,令人窒息。我很是担心,担心林曦又将变回那个遇事只会掉眼泪的小女人。

“啊哈哈——”

林曦突然弯下腰,捂住肚子,爆发出一串我从未听过的粗鲁笑声。

“是,是那个秤坏了!我也成功减肥20斤。这几天太忙了,完全把这个事儿给忘了。”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那是火箭即将升空之前的静默。但我的大脑在激动地向我宣布:你,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并且是与林曦一起活下去,而不再是,你一个人死扛。

我一把抱起林曦,已经有好久没抱过她了吧,沉了不少!不过正好可以锻炼一下沉睡了许久的肱二头肌。我抱着林曦打转,身体力行地庆祝着我们彼此的、共同的重生。

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像一曲欢乐颂。

作者简介:杨易,潼南区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党员》《重庆文艺》《重庆政协报》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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