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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蜀道入南疆,众人这一路可谓是风餐露宿。
纵使奇峰险崖叫人拍案叫绝,人的眼里也只剩下望不尽的青山了。或许是离天更近了,蜀中的日头大的出奇,晒得官吏们个个低头耷脑,活像晒干了的稻草。
“都说蜀道难,这回咱们是见识了,这山峰连绵不绝何时才是个头?”车队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叹气道。
其余几个小官也骑在马上附和道:“也不知道咱们这位大人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非要走这黄鹤都难飞的蜀道”
“噫吁嚱,危乎高哉!这蜀道果然名不虚传!咱们这位丞相大人年纪轻轻却身在高位,每年受命南巡都会来这蜀道走一遭,似乎是贪恋一碗蜀中的阳春面。”
此话一出,小官吏立刻四处张望,只见一个说书打扮的人坐在前面的水车上,故作神秘道。
有人不服气地问道:“哦?丞相大人身居高位,什么荣华富贵世间美味没见过?怎么会念着一碗荒山野岭的阳春面?你这不是胡扯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官吏们纷纷反驳表示不信。
那说书人也不恼,笑了笑示意大家安静,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块堂木,往水桶上一拍摆起了说书人的架势。
“要说咱们这位丞相大人,可谓是年少有为。他刚及弱冠便子承父位,在位一年,就将新政推行的如火如荼。三年前他又废除歌舞伎娼乐人的奴籍,允许他们与官户或良人通婚,还允许他们中的成年男子参加科举,这在我朝可谓是史无前例。如今丞相大人三十而立却并未娶妻,民间传说啊丞相大人还挂念着十五年前的李府小姐呢。”
众人闻言一惊,忙摆着禁声的手势叫他莫要妄言,更有甚者顶着热辣的太阳,背后竟然流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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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建安城里那场盛世婚礼,哪怕过了十五年仍不敢有人提及。
那一场大火焚尽了相府与尚书府的一纸婚书,毁了一对璧人的美好姻缘。圣上大怒,权倾朝野的户部尚书从此不复存在。朝中权贵备受牵连,就连茶余饭后谈及此事的人都被贬黜京城流放南疆了。至此,无人敢在京中提起那场大火。
那说书人却不紧不慢,笑嘻嘻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话锋一转:“不过嘛,小生倒是更信另一个说法。据说五年前,丞相大南巡途中遭遇不测,幸被一民间女子搭救这才有惊无险躲过一劫。此后便对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难以忘怀,却一直苦苦寻求不得。三年前终于在蜀中这一带寻到了与当年那女子所做的一模一样的阳春面,故此才每年都从蜀道南下。”
说到这里,众人才唏嘘不已,原来看起来身居高位衣食无忧的丞相大人,还有如此坎坷的经历。
众人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有的说丞相大人重情重义,有的说丞相大人特别痴情,还有的人说那姑娘是仙女下凡,才能被丞相大人这位无论身世地位,还是容貌才华都绝世无双的才俊看上。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众人注意力被吸引走了,倒是没有那么疲惫了,兴致勃勃的聚在一起八卦丞相大人的往事。
一辆马车平稳地行驶在队伍之间,驾车的侍卫也听到了外面的议论,皱着眉头小声问道:“大人,要不要小的去提醒一下,免得这些官吏胡说八道。”
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从帘子里传出来:“不用,随他们去吧。蜀道艰难,途中难得多些乐趣。”
“是!丞相大人。”驾车的侍卫恭恭敬敬地回答。
帘子里的就是此次南巡的主角,那位年纪轻轻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谢宣。
谢宣自幼习武,耳聪目明,那些小官吏的说话声早就入了他的耳朵。
他虽然穿着一身便服,周身青松般挺拔的气质却隐藏不住,白玉冠束得一丝不苟,衬得他更加气宇轩昂。
谢宣看着车窗外一成不变的连绵高山,若有所思。
这蜀道的山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辅佐朝政以来,即使是蜀中这样的穷乡僻壤也再未发生过匪徒作乱的事情。
每每思及此,谢宣便感慨过去无数个殚精竭虑的日子总还是没有枉费。
此番是他最后一次从蜀道南下了,谢宣心里有很多滋味,都沉沉压在心中。
翻过这座山,便是那家客栈了,这蜀道上唯一一家客栈。
他正思绪纷杂,说书人却将堂木又一敲,扯回了他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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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看官,听我说,十五年前那场盛世婚礼……”
话说昔日里,当今丞相与尚书府的千金那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丞相当年还是相府的公子,与这建安城第一美人,李大人的千金李婉周可谓是郎才女貌,就连太后瞧着都是一对璧人。
建元十五年也就是丞相大人十五岁那年,皇上便于正月下旨命两人于年底成婚。传圣上下旨当天,天空曾出现五彩祥云,那御花园的鸳鸯成双结对叫个不停。
当时的建安成啊传的是沸沸扬扬,都说这是天作的姻缘,家家户户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此事。
那尚书府小姐姿容无双,尤擅舞蹈,曾在太后寿宴上以一支《羽衣舞》震惊四座,李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可李府小姐哪家公子都没瞧上,直到尚书大人收了相府的彩礼,坊间这才知晓原来是属意相府的公子。
此后,尚书府与丞相府两家的来往更加频繁了,两家长辈又同在朝为官,更是同气连枝,亲的像是一家人。
相府公子极擅音律,一曲凤求凰更是引得群芳倾慕。当年相府养了不少擅长音律的乐人,丞相公子身边就跟着一位琴艺高超的琴师。
据说相府公子极其爱重这个琴师,两人不仅时常切磋琴艺,更是将那琴师带进学堂与他一同听太傅讲书。要知道三年之前,我朝所有乐人琴师娼妓可都是奴籍,奴籍是万万不允许进学堂的。
听到这里,众人皆惊讶不已,想不到当今丞相还做过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来。不知那琴师是何来头啊,竟然有幸得丞相如此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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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案板一拍,继续道:
“据说那琴师生得是玉树临风,简直比世家公子更像世家公子。那一双手最是妙极,何种曲子经他手都能焕发生机,当年大诗人苏沐白曾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能得大诗人如此称颂的,是当今唯一人,就连现在名动天下的翠音楼头号乐师也未得苏沐白有此一赞啊。”
众人听到这里,更是好奇。
“真的假的啊?你不会是骗人吧!”
“就是就是,翠音楼头号乐师可是被苏沐白称为当世绝响了。”
谢宣听到这里,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真的,他便是如此绝世。”
官吏们仍是不信,可一时难辨真假,便好奇的继续听下去。
说书人看众人不再议论,继续说道:“那琴师每日都被相府公子带在身边,相府与尚书府定亲后,便也随着公子出入尚书府。
这之后就有了广为京中人士称赞的美景,两位绝世公子抚琴,一倾城美人跳舞,这可是人间难得的美景了。
尚书府也因此每每被围得水泄不通,无论是京中名媛还是世家子弟纷纷前来围观,连宫里的小皇子都偷偷出宫前来观赏。
加之李大人处事圆滑,拜访者自然络绎不绝。当年的尚书府,大概是京中最热闹的府邸了。”
静静地听着说书人的描述,谢宣似乎看到了当年的盛景,唇角卷起一丝笑意。
“这么多年了,阿周过的还好吗?”他想着,缓慢的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许多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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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年,他最快意的事便是和秦兄合奏为阿周伴奏了吧,每每这般,阿周的眼睛总是往他们这里看,看得他心驰神往。他和阿周自幼便相识了,阿周总是喜欢亲昵的叫他“宣哥哥”。那些抚琴赏舞的日子总是在这些年的梦里,一幕幕的出现。
世人都说当今丞相为国殚精竭虑,从不碰丝竹管弦之乐,每日宵衣旰食只为建设更好的大魏国。
世人都说这样一个从不闻乐舞之人,却革除舞姬乐师的奴籍给他们以尊重,是因他心怀天下同情百姓。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他曾经也弹得一手好琴,她的青梅竹马更是舞冠京都呢。
“多久没有弹琴了?”谢宣举起自己的手,那是一双极其好看的手,通透白皙,修长而有力。手上的骨节根根分明,却又不显得瘦削干瘪,反而是凝脂般柔软。哦,如果忽略那条从手腕处一直绵延到小指尖的猩红色伤疤,该是一双比女子还美的手。
谢宣看着这条骇人的疤痕,似是对疤痕说话:“大概是自从有了你,我便再没碰过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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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五年前的冬天,还有三天便是他和阿周大婚的日子。那日他却听府中下人说,尚书府的小姐准备新婚之夜的舞蹈时扭伤了腰。他一时间心急如焚,可大婚的规矩是新婚前三天都不许新娘新郎见面,他不能亲自前去看望她,便拜托秦渝替自己探望。
“秦兄,我们二人因古琴相识,我与你情同兄弟。如今阿周她伤了腰可恨我却不能亲自去探望,拜托你将这御赐的跌伤药送去,替我好好看看阿周的伤情,你告诉她这合卺舞便免去吧,喝了合卺酒便是完成仪式了。”
秦渝点点头,便去了尚书府。
谢宣记得秦渝那日回来,正赶上京中大雪,那是建安城今年的第一场雪。秦渝穿的不少,但回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
“秦兄,是不是阿周的伤势不太好?”谢宣心中的大石压得紧,他实在是担心阿周。
秦渝说:“公子,李姑娘的扭伤并无大碍,擦了药已经好了大半了。”
听闻阿周没事,谢宣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将手中的暖炉递给秦渝,“那秦兄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是着了寒气吗?将这暖炉拿着。”
秦渝没有接过暖炉,将它推了回去,“公子,你知道的我是北方人,我如何会怕冷?我只是有些怀念故国了。”秦渝望着北边低声道。
秦渝的睫毛落了雪,在这样的雪天里更显的清贵,甚至比他还要清贵。除了谢宣,没有人知道秦渝其实是前朝的王公贵族。所谓前朝的王公贵族,不过是世人口中的前朝余孽。可那又如何?谢宣不在乎,他们以琴相交互通对方琴声,又如何不是知己?
秦渝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他想故国了。毕竟,前朝已经亡国了,又何必徒增悲凉。谢宣静默半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秦渝,开春了我和阿周陪你去故都看看吧。"
秦渝有些震惊地看着他,眼眶里的泪水被他生生憋了回去,良久,重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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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上,京中人家多有出来赏雪之人,皆听见一种悲凉的琴声,那琴声直至天明降歇。颇懂音律的人能听出曲中的伤怀之意,可若是音律大家便会听出这其实是两人的合奏。
京中的音律大家不少,都纷纷感叹,该是怎样了得的琴艺才能是这一首极难的悲凉之乐弹得如此感人肺腑,又该是如何了解对方才能使琴声合二为一啊。
“啪”只听一声堂木响起,不大不小却正好将谢宣拉出了回忆。
谢宣睁开眼睛,不愿意再想了,于是吩咐赶车的侍卫:“你将车赶快些,到前面的一家客栈我们便修整。”
侍卫听了,知道这丞相这是不愿意再听了,便要开口吩咐他们不要再谈论。却又听这位丞相大人,摆手道:“不用打扰他们,他们爱听便听吧,说书而已无碍。”
侍卫点点头,麻利地将车驱赶的快了些,人声渐远。
“就在京中之人还在回味这初雪之夜的天籁时,丞相府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尚书府所在的长林街了。”啪的一声,又是一声堂木响起。
众官吏这才从雪夜天籁中回过神来,这说书人描绘的大婚前的雪夜琴声简直叫人浮想联翩。
有人忍不住打断说书人道:“你们说这雪夜琴声是不是也预示些什么?我可听说当年大婚之夜的大火了,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啊。”
“对啊,可惜咱们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弹奏的。且不说是否预示着什么,就看当今那些乐师争相模仿就知道一定是天籁之音啊。诶,我们是没有那个缘分听到了。”
“诶!别说了各位,我们不是京中人士,对当年那场盛世婚礼也知之甚少,还请先生继续讲讲。”
说书人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道:“无妨无妨,且听我细细讲来。”
话说那一场盛世婚礼,从玉林街丞相府到长林街尚书府,这两条街相隔可真是不近。这红妆整整铺了两条街,可真是十里红妆。皇上特许这尚书府小姐,以公主待遇举办婚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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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满京城的雪还未消,处处是银妆素裹,只这两条街道铺着火一样红的红毯,满街的红灯笼和整整一个皇家仪仗队的迎亲人数。
皇上还御赐了宝马一匹,当日丞相府公子骑在那匹汗血宝马上,身着火红的礼服,又不知多少家女儿暗自相思。那一天锣鼓声不绝于耳,两条街的流水宴席,鼓楼上的官差都分到了喜酒和红袍子。
咱们当今丞相和迎亲花轿,来到了玉林街。当时的玉林街被漫天的红绸布满了,咱们的丞相踩红绸旋身而上,这才入了尚书府的门。
后来,咱们丞相抱着新娘子从尚书府飞身而出,更有一翩翩公子着白衣于红绸之上奏得一首名贯古今的《凤求凰》,引得这临安城的百鸟在天空中盘旋不止,这迎亲才算是告一段落。
后来两位新人举行仪式,皇上为表器重两家联姻,更是亲自坐镇,看着两人拜堂。连太后都钦赐了鸳鸯被,为二人新婚之用。
那一夜相府的流水宴摆了两条街,那名琴师更是连奏九十九曲凤求凰,让天下人大饱了耳福。
“啪”是折扇合上的清脆声音。
众人惊呼,“先生不要停顿,继续讲”这样一场盛世婚礼,是他们这些外地小官吏没有经历过的,如今这说书人讲的绘声绘色,不禁流连忘返,不愿意被打断。
说书人是嗓子干了,喝了几口水,便赶紧继续道:“这天夜里,新郎正陪着大家喝喜酒,许多人都有些醉了。却听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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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火了着火了,洞房着火了!”不知是何处的仆人婢女叫嚷,喜宴上的人也听到了后院乱哄哄的叫嚷声。
咱们的新郎官已经半醉了,听到这里摔了酒杯就跑向后院,那琴师也冲了过去。
只见后院漫天的火光,火光和红绸已经浑然一体了,分不清哪里是火哪里是红绸,仆人婢女们乱作一团。
这火已经烧到了街坊四邻,是救不得了。当时的相府公子抓着被火吓坏了的仆人婢女问“阿周呢?阿周呢?你们看到没有?阿周出来没有?出来没有?”近乎抓狂,他竭斯底里地大喊。
问不到他的阿周,他竟不顾阻拦飞身便入了火海。没人拦得住他,却也没人敢进去。丞相已经疯了,见自己儿子就这样冲进了火海,一下子晕了过去。
没有人敢进去,除了那一道白衣,抱着琴毅然入了火海。
那一夜,城门处一批黑衣人闯入建安城,势要在婚宴上截*当今圣上。那一批黑衣人武功高强,人数众多,厮*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漫天的火光和漫天的红绸以及遍地的鲜血,那一晚上的建安城仿佛炼狱。
直到破晓,天色微明,这喊*声和火声才渐渐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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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死的人太多了,烧死的,被*死的,遍地尸首,分不清面目。
我们只知道圣上平安回了皇宫,尚书府千金死于大火,尸体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模样,只手上的玉镯可证明身份。
那一批黑衣人尽数被绞*,皇帝震怒令其暴尸城头。
第二天上朝,尚书李大人自请辞官,说伤心欲绝再无意朝堂之事,朝野内无人发声,皇帝准了李大人的奏疏。七日后,丞相上奏新政要略,朝野无人反对,自此改国号为建元,革冗旧制,开行新政。
“故事说到这里已经结束了,小生献丑了。”说书人合上折扇对众人鞠了一躬。
队伍里一阵沉默,无人发声。良久,直到有人喊“到了到了,到了驿站了!”
众人这才循声望去,见竟然已经走了半程了,可这蜀道上怎会有驿站?离这里最近的驿站,也要下了蜀道再南行一日的路程才可以到达。
“胡说!你这小官不要满口胡言,这蜀道之中如何会有驿站?口出胡言耽误了丞相大人的行程!我看你就不用做这九品芝麻官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资历的老官训斥道。
没等那大叫的小芝麻官回话,众人皆是大叫
“真的有驿站!”
“不,不是驿站是客栈”
众人急忙扬起马鞭向着那座在群峰间若隐若现的客栈而去。
“和老板娘说来一碗阳春面。”谢宣坐在马车内对前面赶车的侍卫道,顿了顿又补充道:“和她说不要葱花和香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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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大人不喜香菜和葱花阿七是知道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京中人士都晓得。每年除夕夜的例菜,皇上都会额外嘱咐丞相府的那一份例菜不要放葱花和香菜,以示皇帝对这位小丞相的爱重。
平时的宫宴,两国邦交的国宴,都是如此。可饶是皇帝的爱重到如此地步,满朝文武也无人敢对谢宣丞相有所微词。
只因其年纪轻轻便承袭相位,不仅担起了这相府的重担,更以一己之力仅用两年时间,便解决了困扰皇帝和满朝文武八年之久的新政弊端,使大魏国成为了真正的国富民安。
这侍卫自从跟了谢宣,便对他的言行习惯,住食喜好颇上心思。谢宣这一说,他赶忙应是,便要下马车前去买面。却又听车子里传来一声略有迟疑的声音,“慢着,慢着”
谢宣又试探性地说道:“我还要加些柑橘吧”
侍卫听了有些不知所措,丞相大人这是自言自语呢还是和他说话呢?阳春面加柑橘?跟了大人五年了没见大人有这种吃面的习惯呀,大人其实都很少吃面的,阳春面加柑橘,这是什么吃法。
他很奇怪,却又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听大人这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可做下人的是要伺候好主子,这种事还是要问清楚。
于是他试探性问道:“大人,您是要吃橘子吗?这蜀中地界怕是不产柑桔。”
谢宣摇摇头,叹气道:“是在面里加些柑橘,我最喜欢这样吃阳春面”说完又突然话锋一转,面色十分凝重道:“你跟了我七年,你觉得这七年里我将大魏国治理的如何?新政如何?”
停顿了一下,细细思索,又道:“如今可还算是国泰民安?百姓人人安居乐业?”
侍卫不知丞相大人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话云里雾里的?这吃橘子和治理国家有什么联系吗?侍卫没敢直接回答,拖延道“大人这是……”
谢宣面色稍缓,拂了拂袖子道:“你不要怕,但说无妨,我想听真话。”
侍卫拱手道“臣不知其他人怎么说丞相大人您,但大人您是我唯一钦佩的人。如今的大魏国百姓人人安居乐业,再无流寇盗匪横行,臣以为这便是开明之治,当得国泰民安。”侍卫脸色十分认真,看着谢宣的眼里满是钦佩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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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宣颇有些激动:“你当真认为如今算是国泰民安吗?”
侍卫见他又问似是不信,便当即跪在了地上:“大人,臣有一胞妹与建安城的一名乐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可那乐人是奴籍不允许婚配和嫁娶,小妹因钟情于乐人受尽冷眼,更是一人苦等了五年未嫁,多次想要自尽不得。”
说到此处竟落下泪来,“若不是大人您废奴籍革弊政只怕小妹和妹婿便要相互错过,臣也要失去胞妹了。
如今您问臣当今是不是百姓人人安居乐业,臣以为当得。哪怕是昔日的奴籍贱民如今都能与世家大族同在朝为官,琴师乐人亦可嫁娶科考,昔日建安城的第一琴师被当作戏子一般被人嘲讽作践,如今却坐在高阁无人敢造次。
在您心中没有门第阶级出身之分,万民皆是民不分贵贱,这是您提在书房里的字,臣以为您做到了!”侍卫双膝跪地,说的话万分诚恳。
谢宣将扶他起来,大喜道:“如此,甚好!甚好!”
谢宣再无犹疑,径自走进了这间客栈。客栈不大,但十分干净,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清香。他很熟悉,那是她的味道。大婚那日,他抱着她从漫天的红绸上飞身而过时,她身上擦得便是这种香粉。
阁楼间有清越的声音传来,那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琴声——正是那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这曲子弹得极为精妙,每一段声音都跃然耳边,情感和韵律的把握也是无人能及,这样的琴技想必世间只有秦渝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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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宣驻足听琴,直到这曲《凤求凰》弹罢,他才择了一个临窗的桌子坐下。店小二乐呵呵的跑过来招呼道:“这位客观,您来点什么?”
谢宣有力的回答道:“一壶上好的龙井,再来一碗阳春面”
“好嘞客官”小二笑着招呼,谢宣笑着补充道:“记着我的面不要葱花和香菜,要柑橘”
小二一听这种吃法满脸疑惑,但没有不卖的道理,便麻利的招呼了便去吩咐厨房,又留了个心眼,跑去阁楼上敲着里间的门小声询问着。
“老板,老板娘,咱家今天外面来了一位装扮考究的客人。这位客官像是官家人,他点了一壶早春的龙井,和加柑橘的阳春面,这柑橘咱们厨房没有,您看……?”小二猫着腰,请示主子如何做。
可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当”的一声,屋中人的茶杯掉在地上。
听到柑橘,阿周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许多半儿,她木然地抬手去捡,嘴里呢喃道:“他真的来了嘛?”
正是刚弹完一曲的秦渝,温声道:“阿周,无妨。我们出去见一见他也好。”
阿周点点头。
秦渝怀和阿周从阁楼翩然而下。谢宣坐在窗边,双目闪烁,突然想起当年,他从漫天红绸下抱着她,谢宣甚至还记得当时自己掌心的温度和怀中人的气息。
阿周见到谢宣,眸光中有泪滴要落下,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俊朗少年,只不过多了一些沉稳。
他的眼角也多了些倦意,他这些年过得可还好?身边可有添了良人?想问的话太多,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而秦渝则坦然许多,这些年多是他照顾阿周多些,如今故人见面也是极好。
谢宣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说,如今却挑了无关紧要的一句,开口道:“这蜀中的龙井虽然清冽可口,但终归是不如京城天香楼的好喝。”
阿周听了,心里是五味陈杂,这些年背井离乡,又何尝不怀念京城呢?
秦渝倒了杯茶,却云淡风轻道:“这天香楼的龙井虽然价值连城,可论回甘却不如我这杯中之茶。相比庙堂之高,我还是更爱这乡野山间。”
秦渝将茶杯递给阿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丞相大人多年来宵衣旰食,这才有了我这些山野村夫的太平日子。”
谢宣自顾自地喝茶:“皇上已立二皇子王玄为太子,国政之事大部分交于太子决策,家父也已经辞官多年不问世事许久了,如今的京城已然不是十五年前的样子。”
谢宣又看了眼坐在秦渝旁边的阿周,深色略微有些怀念道:“阿周,我在京中倒是许久未吃过你做的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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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唤她,阿周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到底是她的宣哥哥,到底是她对不起他。想像从前一般叫他一声“宣哥哥”然而话到嘴边,便被一个带着鼻音的嗯字给替代了。阿周起身行了礼,便去了厨房。
谢宣听着这声哽咽的回答,心里一酸,面上却不显山露水。
他看着秦渝说道:“世人都说当今圣上圣明,如今我朝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说我这个丞相有社稷之功,人人皆称颂我大魏国盛景。却不知这大魏国几十年前不姓他李姓,这江山社稷又何尝不是偷来的?”
秦渝看着谢宣,捏着茶杯的手暗自紧了紧,没说话。
谢宣暗自嘲讽道:“一个戏子鸠占鹊巢抢了你秦家的江山,到头来却容不得一个琴师,恨不得将全天下的乐人舞姬尽数坑*,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谢宣又倒了一杯茶,端着茶杯看着秦渝道:“你说若是当年你选择留下,如今在这里避世的人会不会是我?”
秦渝将谢宣的茶杯接下来,一饮而尽:“谢宣,我不会选择留下来,这江山社稷我本就不在意。”
谢宣似是早就猜到答案,没有接话反而说道:“如今北方一地大小官员都还卖我丞相府的面子,你若是想家,有空回去看看也好!”
说这话时阿周正端着面走过来,谢宣见她步履踌躇,反而对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像极了当年在尚书府观她弹琴时的少年。
“阿周快来,宣哥哥真是馋了这面好久了!”
这一声宣哥哥到底是将阿周的眼眶叫红了。
“哭什么?今日你便与我回京,我们相府正好缺一位夫人。”谢宣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
阿周将面放在桌上,红着眼睛,唤他“宣哥哥”。
谢宣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低声道:“宣哥哥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秦渝看着谢宣和阿周,又看了看窗外的一众官吏,凛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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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
“阿周!阿周!”谢宣冲进火里,在这火光冲天的院子里寻找着他的新娘子,李婉周。
这院中热浪滔天,熊熊的大火似是要将一切活物吞没。他的阿周还能活吗?谢宣不敢想,他只拼命的冲过一个又一个火线,苦苦寻找着他的阿周。
突然一把琴拦着他,那琴还是他赠予那人的。
“秦渝!你不要拦着我,我不能看着阿周就这样死。”谢宣双目通红,对秦渝喊道。
秦渝将琴一横,袖中一把短剑已然出鞘,横在二人中间。
秦渝冷冷道:“谢宣你不用找她,她已经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谢宣看着他突然安静了下来,他听到四周不知何时起,到处都是喊*声,聪明如他一下子就明白了。
“秦渝,尚书是你的人?”他往前一步,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是。”秦渝点头,手里的匕首握的更紧。
“如今你是要*皇帝*我相府也*了我吗?”谢宣又往前一步,这匕首刺破皮肤,渗出血来。
秦渝被逼的往后退一步,又将匕首横在两人中间,道:“谢宣,我不会*你。今日之事本就不是我所愿,尚书原是前朝旧部,他一意孤行利用阿周与你的婚礼起兵造反复兴前朝。
此前尚书府车水马龙亦颇有端倪,如今我要趁此机会绝了他们的心思。今后天下再无我秦渝,这江山你便替为兄守着吧!”
谢宣怔怔的看着他,彼时的少年立在火光中,问出了最后一句:“所以阿周呢?”
秦渝将匕首举起,刀光两闪将二人衣带皆斩下,秦渝道:“尚书叛变,日后株连九族,阿周是万不能留在京中,你替我好好守着江山,我替你守着阿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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