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农耕便是吾国吾民繁衍生息的基石,人口多寡直接受农业产出的影响。而关于饥饿的记忆,几乎伴随着我们的整部国史,直至本世纪之初,我国才基本解决了人口的温饱问题。
近二十年,我国农业产出持续提升,居民生活品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以至于肥胖取代营养不良成了新的健康隐患。其中一个不得不提的背景是农业开放——2001年我国加入世贸组织,2004年成为农产品净进口国,继而在2011年成为全球第一大农产品进口国,2013年我国农业对外投资超过引资规模。在此背景下,我国农业产出是实现了质的飞跃,同时还获得了源源不断的海外农业资源的补给。
然而,随着开放政策的深入,大豆等农产品进口量激增,也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一些人担心这会摧毁中国的相关产业,威胁粮食安全。加上近年来地缘政治局势紧张、贸易保护主义抬头、极端气候频发等因素,人们开始对开放政策进行反思:农业开放对于中国究竟意味着什么?这种价值是否具有可持续性?面对接踵而至的挑战,我们何去何从?
作为全球最大的农产品进口国和第五大农产品出口国,中国如何看待和应对这一问题,不仅关系到每个中国人餐食的品质,也影响着全球农业和农业贸易的面貌。
历史地看,我国农业物种多样性是藉由农业开放与国际贸易来实现的。从张骞出使西域到郑和下西洋,随着诸如诸如占城稻、番薯、土豆、玉米等外来作物的引入,我国农业产出大幅增加,既为人口的增长奠定了粮食基础,也为传统五谷文化的发展提供了物质的前提。其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
从资源利用的角度看,农业开放,特别是农产品贸易,大大优化了农业资源配置,明显改善了我国农业的“三低”(土地产出率、劳动生产率和资源利用率低)问题。众所周知,我国人多地少,人均耕地面积不及世界平均水平的一半。先天的匮乏决定了,我们光靠“自给”是无法“自足”的。在进口土地密集型农产品的同时,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无疑是我们保障粮食安全,优化农业产业结构,改变“大国小农”状态,提高农业竞争力的题中应有之义。
以2023年为例,中国花费4200亿元进口了约1亿吨大豆,这相当于引进了7亿亩的耕地资源。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自己种大豆,那么1亿吨的年产值需要占用约7亿亩的耕地资源,亩均产值约600元。而通过进口大豆,我们可以把解放出来的7亿亩耕地用于亩均产值更高的农产品,如蔓越莓、松露、榴莲等,大大提高了耕地的使用效率。
总之,农业开放带来了生命的繁盛和财富的增长,是大农业观和大食物观得以实践的前提。
当然,开放不免会有某种程度的不确定性和风险。比如,外来物种如果得不到有效利用,可能会对本地物种构成威胁,甚至危及国家的生态安全。又比如,贸易方单方面采取进出口限制,另一方如果没有预留安全后手,下场可能很惨。换句话说,农业开放带来的收益并不总是稳定。
而解决稳定性的问题,既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气。有人提议收缩开放尺度,通过增加国内产量和减少进口来保障农业安全和农民利益。也有人建议深化开放,将进口来源多元化作为一种补偿性策略,避免对特定进口开源地的过度依赖。
应该说,这些建议各有道理。这里我们不妨跳出“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在长时段上考虑农业开放的问题——农业物种和产品的交流是人类经济活动范围的不断扩大的必然结果,并随着科技发展而持续加速。就生命体而言,自从地理大发现以来,其分布已不再受传统自然地理的限制,殖民者和冒险家将马匹、大豆和苹果带到了新大陆,又将土豆、番茄和南瓜带回了旧世界。
质言之,开放或不开放,交流都是不可避免的;隔离封控作为一种政策,只能是权宜之计,而没有可持续性。
那么,究竟如何解决农业开放中的价值稳定性问题呢?首先应该明确的是,百分百的稳定是不存在的,农业开放的现状与人们期待的理想状态永远存在差距。但如果我们看得够远,就会发现,这种差距随着科学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已经大为缩短。例如“玉米*手”草地贪夜蛾,通过抗虫害玉米品种的研发和推广,有虫面积和实际损害已大幅降低。
在现有技术条件下,应对所谓外来物种“入侵”的问题,最务实目标其实是共生共存——在最小化其危害的同时,最大化其经济价值。例如,在面对松材线虫病的危害时,除了传统的混交林改造方案外,我们还可以采用新研发的特效药进行防治。再如鳄龟,因其凶猛且在我国没有天敌而上了“黑名单”,但其实是一种经济价值颇高的物种,在龟类中出肉率最高、生长速度最快,既可食用,还能入药。对于这种“入侵”动物,实在没必要一刀切地无害化处理。
关于农业开放,更重要的可能是农业贸易的稳定性问题。人们的担忧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源于传统农业生产的天然缺陷;另一方面来自出口国“脱钩断链”的国家意志。
农耕时期,商业文明建立在交易余缺的基础上,简单来说就是“有啥卖啥”,贸易稳定性无从谈起,丰收年份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出售,而歉收年份则需要购买粮食以维持生计。如今,这种情况在一些国家依然存在,例如印度和阿根廷。但在诸多欧美农业出口国,现代化农业早就摆脱了靠天吃饭的局面。例如荷兰,国土面积仅四万平方公里,却是世界第二大农产品出口国,其中种子出口更是断层第一。可以认为,在当前条件下,农业贸易已经基本克服了传统农业生产的天然缺陷。
再看影响农贸稳定性的国家意志。俄乌交战、中美交恶、中东局势紧张等等,加深了人们在这方面的忧虑。但善于思考的人们会发现,2018年以来,美国发动对华贸易战,在芯片等行业对中国“卡脖子”,但从未寻求对华农业脱钩,事实上正好相反,它多次要求中方增加购买美国农产品。
这是为什么呢?
一个原因在于现代农业的专门化特性。也就是说,在某个区域只生产一种或几种最适宜的农畜产品,并在专门化的基础上形成机械化和规模化生产,效率极高。美国农业正是现代农业专门化的代表之一。不难想见,专门化生产的目的不是自给自足,而是交易并从中获利。生产者/出口方对于贸易稳定性的要求并不亚于消费者/进口方,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中国农业进口的多元化。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农产品进口国,有种说法是“世界共享的大市场”。对于许多出口方来说,中国还是它们单一最大的出口市场。以巴西为例。巴西每年生产1.5亿吨大豆,其中近半(约7000万吨)出口到中国。在这种情况下,巴西自然也会追求贸易的稳定性,中巴之间不存在特定的买方市场或是卖方市场。
总之,现阶段农产品贸易与国家意志之间已经形成了紧密的互嵌机制,就中美关系而言,农产品贸易始终是美国“脱钩”政策的例外,其在双边关系中的“压舱石”作用已经成为基本共识。
可见,农业开放虽然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它并非一锤子买卖,恰恰相反——历史地看,它是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对于国家而言,它是大农业观和大粮食观的体现,那种封闭农业体系以求“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思路,不仅成本极高,恐怕终归还要自毁长城;就人性来说,正如亚当·斯密所说,“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点在于:他会做买卖。而狗子就不会买卖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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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冰川,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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