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人是"痴人",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愚笨而平庸的人;一种是天真而不谙世事的人。
晏几道的"痴",绝非第一种。
作为宰相晏殊的老来子,他出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过着雍容富贵的生活。他也继承了晏殊的文学才能,擅长小令词的创作,十几岁时就得到宋仁宗赏识。
《花庵词选》在晏几道《鹧鸪天》词注中说:"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晏几道,字叔原)
后来,晏几道又凭出身恩荫入仕,成为朝廷官员。整个少年时代,可谓春风得意。
但随着晏殊离世,晏几道春风得意的生活也戛然而止,现实社会的霜刀雪剑迎面而来。荣华去后,落魄降临,他的"痴"逐渐在生活里显现。
晏几道生平有"四大痴绝处",这是好友黄庭坚给予他的评价——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蹇[jiǎn],是不顺利。晏几道由恩荫如仕,并非通过科举,所以官职不高,这也是宋朝统治者对达官贵族的一种限制。而早年的春风得意,又造就了他孤高自傲、不谙世事的性格特征。他曾拒绝文坛领袖苏轼上门拜访,称"今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搪塞之言中带着酸溜溜的味道;他曾应奸相蔡京之邀作词,词里却只说太平盛世、只字不提蔡京,错过了晋升的绝佳机会。他不懂得依傍父亲的关系和门生,也不会屈尊在贵人门下,所以终身被抑制在官僚阶级下层。
"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晏几道有才华,但他早年的生活就是喝酒填词、看莺歌燕舞。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想要进取却为时已晚。他曾把自己写的词拿给上司韩维,他以为韩维作为父亲的弟子,能念及他的才华而提拔他。但韩维却泼给他一盆冷水:"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韩维不顾恩情的冷漠,固然使人心寒,但由此也可见,晏几道的文风早已被美酒歌舞浸透。
"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孺子,指幼儿,孩子。家道中落,让晏几道尽尝人情冷暖,他无力改变现实,只有早早退出官场,住进父亲留下的宅子,继续流连在美酒、歌舞和诗词之间,避开外面的世界,然后坐吃山空。家人的饥寒,他视而不见,脸上依然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仿佛他还是曾经那个富贵公子,柴米油盐都不是他该操心的事。
"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如果说前三个"痴",是人情世故的痴、是逃避现实的痴,那这第四个"痴"应该理解为情感上的痴,晏几道还是一个痴情之人——无论别人如何有负于他,他都选择相信,从不怀疑别人欺骗了他。
前三个"痴"造成他仕途失意、生活落魄,他失去了政治生命,也被现实社会所弃;然而情感上的"痴",又使他在艺术世界中获得了存在感,让他拥有了艺术生命。
如何理解"痴"带来的艺术生命?要解析这个问题,就得先探究晏几道在《小山词》里做的各种"痴梦"。
《小山词》是晏几道的词集,因晏几道号"小山"而得名,存词260首。黄庭坚的"四大痴绝"评价,就写在《小山词·序》里。可以说,晏几道用一部《小山词》,把自己的纯情痴意,演绎到了淋漓尽致。
晏几道的“痴梦”在《小山词》里,"梦"字出现过60多次。
晏几道经常在词里写到梦境。他似乎总在梦里追寻着一个女子,一个他思念的女子,一个他在现实中无法与之相见的女子。
偶尔,他可以在梦里与她见面,闪映出欢乐的场面——
《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春夜里,晏几道陷入回忆——她应该是一名歌妓,他们在酒席筵边第一次相遇。伴着银灯的映照,她轻歌一曲,尽显妩媚娇娆。晏几道当时就沉醉在了歌声里。他对她,一见倾心。
下阕走出回忆,回到现实——"春悄悄"写出孤寂,"夜迢迢"道出两地相隔,"楚宫遥"诉说晏几道对女子的相思。既然现实中无法相见,那就做个梦吧,只有梦里才能无拘无束,才能让他踏着满地杨花、走过谢家小桥,去与梦中人相见。
这个美梦,不一定真的有过,梦哪能如此听话,想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呢?这更像是晏几道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是他挣得心灵自由的欢歌。
北宋著名理学家程颐,在读完这首词的最后两句时,称赞说:"鬼语也,意亦赏之。""鬼语"不就是"梦幻之语"嘛?这种发自天性的、对爱情的呼唤和追求,连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家,也会为之动容。
然而,并非所有的梦都是美丽的,有时梦里追寻也不得相见——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蝶恋花》
金风玉露初凉夜,秋草窗前,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采桑子》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
都说人的*无限,可有时人的要求又很简单。对晏几道这个"痴人"来说,他追寻的不过就是真挚的爱情,可真挚的爱情却不属于他。梦,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梦也经常不能如他所愿,怎能不让人悲伤呢?
因为长期被"好梦难成"折磨,终于有一天,他们真的在现实中久别重逢了,他反倒以为眼前情景是在虚幻的梦境里——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离别后"几回魂梦与君同",相逢时"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两个"梦"前后对比,衬托出晏几道潜在情感的强烈和持久。
在《小山词》里,"酒"与"醉"常常与"梦"联系在一起,因为醉了才能更长更深地睡着,才能更久地避开现实——"醉中同尽一杯欢,醉后各成孤枕梦。""浅醉闲眠,一枕江风梦不圆。""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
晏几道以清美的语言,将一个个梦凝固,不论那是真的梦还是他自己编织的梦。总之,他创造了对立于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痴梦”为谁而做?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让晏几道全心倾注、如此眷恋?答案并不难找。因为晏几道不像其他词人写恋情相思时遮遮掩掩,他在自己的词里,不只一次提到过女子的名字,那不是一个女子,而是四个——
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云随绿水歌声转,雪绕红绡舞袖垂。——《鹧鸪天》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
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
词里出现的小莲、小鸿、小萍、小云,是四个貌美的歌女,也就是让晏几道离别后念念不忘、梦里都在追寻的人。关于她们的来历、以及后来的去向,晏几道在《小山词》题跋里有所交代——
晏几道说:"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转于人间。"
从这一交代里,可以得知:晏几道有沈、陈两位好友,而莲、鸿、苹、云是他们二人家里豢养的歌儿舞女。晏几道经常和他们一起饮酒唱和,每每填词,就交给四人演唱,"为一笑乐而已。"她们的人品、风韵,应该不同于世俗之辈,所以让晏几道倾心。可后来,两位好友一个去世、一个病倒,莲、鸿、苹、云被迫离去,"流转于人间",从此,晏几道也就无法再与她们相见了。
"爱而不得",是《小山词》贯穿始终的矛盾冲突。晏几道家道中落,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无力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于是他借助了梦境,在梦里与她们相聚,在梦里回到曾经诗词歌舞的富贵生活。
“痴梦”,成为落魄后的心理补偿晏几道痴情地编织美梦,但也许,那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相思恋爱。无论是莲、鸿、苹、云,还是他在其它地方结识的歌儿舞女,都不一定对他倾注过真实的感情。
在宋代,达官贵族家中多豢养歌儿舞女,她们兼有主人侍妾的身份,就如同朝云之于苏东坡。据记载,南宋刘过曾经填词,赠予好友吴平仲的歌妓,结果吴平仲醋意大发,挟刃刺刘,双双身陷囹圄。(周密《浩然斋雅谈》)所以试想,晏几道去朋友家做客,朋友好意请出侍妾唱歌跳舞,晏几道怎么可能上前与这些女子谈情说爱,他如果是这样的浮浪子弟,恐怕沈、陈二人早就不把他当朋友,也不可能一再请他上门做客了。
所以对于莲、鸿、苹、云,晏几道应该没有机会与之互通心意,他的喜欢,仅限于远远地欣赏,即使有爱意,也只能埋藏在心底。
酒宴之间,歌女唱歌跳舞时都会配以职业的表情、动作,如"琵琶弦上说相思","泪粉偷匀,歌罢还颦"等等,显得脉脉多情,是容易让观者心猿意马、浮想联翩的。但这些仅仅是表面现象,《杂纂》在"谩人语"下列出的第一项,就是"说风尘有情"。况且,晏几道后期落魄,莲、鸿、苹、云凭什么都爱上他呢?若真的有人爱他,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守在他身边呢?
但痴情的晏几道,仍旧独自做着痴梦,他付出真情,便相信别人的感情也是真实的。这既是他的赤子之心,也是他的自作多情、自我陶醉。
现在,再看看黄庭坚评价晏几道的第四"痴"——"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是不是就明白了呢。
其实,晏几道可能也明白,一切都是虚假,所以《小山词》里才会有那么多的懊恼:
懊恼寒花暂时香,与情浅,人相似。——《留春令》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少年游》
且据如今情分里,相与。只恐多时不似初。——《南乡子》
但晏几道却甘愿这样被骗着,被自己骗着,因为他宁愿待在他编织的梦里,也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在梦里,他不会处处碰壁、手足无措;在梦里,他才华横溢,是才貌双全的佳人所瞩目的对象;在梦里,有人牵肠挂肚地思念着他,全心投入地爱着他。
晏几道的痴情和悲凉,就这样通过他的"痴梦",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痴,梦,与艺术生命晏几道的"梦",并不都是"痴",它有自己的艺术价值——
他把自己喜怒哀乐的内心感受,都通过梦境闪回重现。梦在他的笔下是丰富多样的,有时是真的梦,有时是编织的梦,有时是以为的梦。他在梦里翻转、折进,情感波澜起伏,"清壮顿挫,能摇动人心。"(黄庭坚《小山词·序》)他的词,很少有低级庸俗的描写,而是向深层的心灵体验进行开掘,揭示出精神世界的丰富性。
梦境不受现实制约,他在梦里无拘无束的追寻和表达情感,客观上用"人情味"冲击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气,程颐对"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赞赏,可以证明。
晏几道的"痴"和"梦"本身是悲凉的,他甚至说"欲将沉醉换悲凉"。但换一个角度看,正因为他的"痴",才有了他词里创造的梦境,才有了《小山词》,才有了他的艺术生命。
法国著名作曲家柏辽兹,年轻时爱上了英国女演员史密森,但史密森拒绝了他。失意的柏辽兹和晏几道一样,继续编织着热恋之梦,并写出了一部著名的《幻想交响曲——一个艺术家生活中的情话》。四年后,这部交响曲在巴黎演出获得成功,恰巧史密森就在观众席里,她感觉到这部交响曲写的就是她。于是后来,他们结合了。可是婚后,柏辽兹发现,原来史密森是一个极端庸俗、心胸狭窄的女人,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天使。他的后半生被生活折磨,才华丧尽。侥幸,柏辽兹没有过早地与史密森结合,否则就不会有《幻想交响曲》的诞生了。
而晏几道,始终没有走上柏辽兹这条路,没有让现实戳破梦境。他始终沉醉在梦里,不知那些女子后来的遭遇和变化,他保持着当初对她们的美好印象,永远咀嚼着分离的枯涩、和梦里相逢的甘甜,也因此始终保持了旺盛的艺术生命。他塑造的那些女子永远烂漫,他的作品永不凋零。
晏几道的痴,或许不值得赞扬。但如果我们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去审视他,他可以是一个合理的存在。艺术家的天性,本就适合生活在他自己构建的审美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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