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该环礁坐落在拉罗汤加岛以南约200海里,曼加伊亚岛西南约100海里。
† 图阿纳基岛可能在1842/1843年换年前后的一次海震中沉没,因为1843年6月传教士们就再也无法定位该岛。1875年此环礁才从所有地图上抹去。
整七年前,某个疏朗无风的四月天,我在国家图书馆地图区的一个地球仪上发现了一座我从未听闻过的岛屿。这座名叫恒河礁的孤独小岛坐落在太平洋东北方的虚无之中,与浩瀚的黑潮——那始于台湾岛、沿日本群岛不倦向北推进的黯蓝洋流,那温暖咸涩的荡漾大水——相逆而栖。它是想象中马里亚纳与夏威夷岛链的北交点,当时后者还被命以第四世桑威奇伯爵约翰·蒙塔古斯之名,至少在那个儿童头颅般大小、由石膏和纸浆制成、印刷精美的圆球上就是如此。熟悉的名字和不寻常的位置诱我继续追踪,结果表明,北纬31°东经154°坐标附近曾有两次观察到礁石,甚至四次是陆地。它的存在始终被多方质疑,直到1933年6月27日,一队日本水文地理学家在深入调查过这一可疑地带后,正式宣布恒河礁消失。这场亡逝并未引起世界的更多关注。
事实上,古地图集记录着数不清的幻岛。地图越细致,未探索的空间越少,海员们就越频繁地相信自己看到过。他们为最后一块空白神魂颠倒,因大海不可测度的荒芜气急败坏,被低垂的云或飘荡的冰山欺骗上当,因咸涩的饮用水、虫蛀的面包、嚼不烂的腌肉阵阵作呕,他们如此渴望陆地和名誉,竟在无岸的贪婪中把汲汲欲求的一切都熔炼成大块的黄金和荣耀,这诱使他们在日志中记下带有冷静坐标的奇名,用臆想的发现打破他们毫无波澜的日夜。于是猎人、斗牛士或曙光之类的名字就找到了地图的入口,于是放肆的斜体字就出现在碎散之地的孱弱轮廓旁。
然而,让我心动的并非久无异议的断言,而是那些有大量报道确证其曾经存在、后来却毫无影踪的岛屿。所有证词中,我尤其着迷于对沉没岛图阿纳基的记载。这当然要怪它掷地有声、让人想到禁咒的名字,但关键是论及岛民的独特信息,他们全然不知打斗,从未在恶意层面上使用过战争一词。某种已被深葬的天真希望的余烬使我立刻对此深信不疑,虽然我也同时想起许多宗教宣传册的乌托邦式幻梦,它们竟敢大言不惭可能存在另一个世界,彼世却仅在现世的理论中受到偏爱——正如对其社会秩序的泛滥描写所示,它们常因不断地深思熟虑而变得敌视生活。像许多前人一样,我也在昧心寻找着不事回忆、唯解当下之地,一块因不知而忘记暴力、困顿和死亡的净土。于是,图阿纳基对我显现——美妙得如同文献所述:被珊瑚礁挡住激浪和缠绵潮汐的乳蓝色泻湖波光粼粼,从它多鱼的浅水中升起的三个刚刚超出海平面的小岛围作环礁,瘦椰参天,果林密郁,一群心性友善、热爱和平的人栖居其上,简言之:一块我干脆想象成天堂的宝地,仅有一个微妙但决定性的情形将它与其反复唱诵的原型区别开来,它树上的果子绝无智慧,除了那一点人尽皆知的陈词滥调:留下不走是更大的福气,而我的确很快就惊异地确定,这一抹伊甸园不是流放地,而是庇护所。
对这一隅不真之地的报道详尽得足以证实它曾经存在的可信,虽然精密仪表从未确定过它的准确位置,因为从没有哪位塔斯曼、瓦里斯或布干维尔,甚至没有哪位偏离航线的捕鲸船船长曾眺望过它温柔的海岸。我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着南海大探险的轨道,跟踪着纸质大海上穿过经纬网的断线和虚线,以那座岛可能的位置比照着路径,在某种帝国情绪中,我把岛标记在最下方空白的长方形里。
时至今日,某块小大陆仍赞颂他是全世界无孔不入的航海家中最伟大的一位。毋庸置疑,这位发现者曾在他的第三或第四次航行中险些错失图阿纳基。是的,他那两艘曾作过运煤货轮、于1777年5月27日在惠特比大雾中下水的船,曾在岛可见区不远处擦肩划过——风帆如鼓,威仪赫赫,骄傲得如同战舰。为詹姆斯·库克服役多年的决心号与其快捷的新护舰发现号已航行了一个多月。它们从新西兰夏洛特湾轻拂的微风中起锚,驶经以其船长命名的海峡,两天后终于把雾霭中闪烁着墨绿的小...
两艘船就这样颓帆而行,隆隆轰鸣的寂阒开始向他们沉降下来。它与我图书馆中惬意的静谧截然不同。然而我还是间或能听到,那绵绵滚动的长浪,那丽日晴空的嘲讽,那微微蜷曲又平展开来的波纹不倦不终的布道,它曾误导麦哲伦把这片大洋称作“太平”。可鬼魅般毫无起伏的声调、那永恒的残酷噪音,比滔天骇浪更加可怖,毕竟,狂暴者迟早都会过去。
可这片大海既不平也不静,它无光的深处潜伏着必将归返的不可驯服的暴力。洋底多褶,遍布罅隙。劈碎地壳的海下山壑是远古时代未愈合的伤疤。曾在大洋上沉沉浮浮、尚未分洲的整块大陆听命于不知慈悲亦不解公正的自然法则,它被阴森伟力撕裂并推入地幔,直至其板块相叠相错,或降为险渊,或隆成陡峰。洪水淹埋了火山锥,亿万珊瑚定居到山口边缘,它们在阳光里建成新礁岛的骨骼,冲积来的种子于是在礁石上的肥沃土壤中蓬勃生长,而熄灭的火山则沉降至幽暗的遥远洋底——以无穷计时。如今,当这一切仍还在悄无声息地呼啸着,甲板下响起了牲畜的饥吼,公牛母牛牛犊公羊母羊山羊成群低哞,公马牝马嘶鸣,孔雀和雌禽嘹唳,家禽嘎嘎不休。库克从未带过这么多动物上船,应国王的明确愿望,简直是半个方舟,一如动物园原型对繁衍的规定。它们需要的粮草相当于全体船员,他问自己,诺亚怎样才成功地堵住这些饥饿的嘴巴。
公海上的第十五天,远离测定航线,从同行桶匠的日志中可以读到,特别关心马之安危的船长下令*掉八头羊,它们本该与其同类挤满南海上的某个小岛。然而,还未备好端出后厨,一部分肉就消失了。曾发生过太多次的小偷窃。船长嗅到不从,嗅到背叛——当他减少所有人的肉量,直至交出罪人,船员们却拒绝触碰那一点寒酸的餐饭——甚至哗变。焦阳下的火柴,这句话似乎只在等擦出火花。无限漫长的几天,风再次吹起,只是从南而来,指挥官素来难以接近,而他的这个特点似乎外翻成毫不掩饰的愤怒发泄出来。库克气急败坏,大吼大叫,一个高大、孤独的身影,他的诅咒甚至在弹药仓里响起。如今是猜忌而非担忧,吞噬他的心。许多船员早已视他为严厉、公正的父亲,这个形象却在那些日子里暗淡成风一般莫测的老暴君。两年后,此人将在布哇国[1]的某个海湾中横死,有心人则能从这段航行中的一件件坏事及库克本人在日记中对此只字未提的事实,挖掘出致其毙命的一连串状况的祸根。
剩下的日子抻长成没有尽头的一个月,时间早已转变成几近永恒的静止状态,单独的一个小时或一天在其中没有了意义。信天翁和海燕环绕着船,飞鱼在干燥的空气中嗡嗡作响,齿鲸和海豚擦肩游过,一群微型水母,小而圆,仿佛毛瑟枪的子弹。有一次,出现了一只红尾的大白鸟,预兆着附近不知何处的陆地,另一次是一段大树干,它已在水中漂了那么久,甚至覆有一层苍白的藤壶,就像郁积微沸的脓。
最后,终于,1777年3月29日10时,逆风前行的发现号升起了红白蓝的荷兰旗,发出领土划归的信号。几乎同时,在东北方天际处闪烁的灰蓝海岸上,决心号的桅顶也清晰可辨,恍如幻象。船只驶向远处波荡的未知陆地,直到日落;一整夜,戗风驶近小岛4海里,当破晓的太阳从潮水中升起,晨光中的南岸定曾呈现出震慑心魄的迷人画面。几位船员被这非尘世的景象深深触动,立刻抓起纸笔,不仅要把它留在自欺欺人的记忆里,更要用水彩和多少经过训练的笔触保存下这充满预言的风光:微微隆起、在晨日下莹莹泛紫的缓山,被多彩树木和四散的棕榈冠覆盖的山顶,山坡上饱和、致密的葱茏植物,在蓝粉水雾里耀眼的椰子、面包果和芭蕉。
我在窒闷的地图区观察着那些画,仍能从中看出曾滋养它们的*,询问后得知,出于保存原因,大厅的毛玻璃窗不能打开。我还在草稿中找到发现号导航员的图,他负责划小艇环绕这块不大的陆地,尽可能确定岛屿大小、绘制它的地形图。小岛以双线勾勒,大胆的笔触提示着小山,却也同样可能是头顶的发旋,然而这张纸上签有一个双重荒谬的名字,手写体郑重宣布,此处所示为“发现号之岛”。又一个名字,我想,一种毫无根据的断言,与滋生它的痼习一样狂妄而徒然。
岸边早已聚起人群,他们浑然不觉自己已被发现、已被安排成每则来自远方的报道都不可或缺的土著人角色。为此目的,岛民已列阵相待,木棒扛肩,长矛蠢蠢欲动,越来越多的人从斜坡暗影中走入清晨的光,他们嘶哑的歌声也就越来越响、越来越咄咄逼人。他们挥动着武器,随呼号的节奏将其一次次举入高空——意在恫吓还是邀请,连数次使用望远镜也无法定夺。人群此时已数达两百,虽然在目镜中他们清清楚楚地靠近了许多,要阐明这无比重要的问题,用木头、黄铜和玻璃制成的仪器却表现得毫无用处。尽管有真诚的好奇,尽管繁冗的说明会描写语言和姿态、体态和服装,直至发饰及皮肤的花纹,尽管不可否认拿其他部族与之相比较的细致谨慎,可所有本质都对先行于言语的目光讳莫如深,因为目光只知陌生或熟悉,只识相似或本己,因为它把曾在的一一分开,于无别处划界,就像航海图上太过清晰的海岸断线,假装知道水何所终、陆何所始。
我想了很久,谁真正会解释符号?毛瑟枪和旋转枪的语言,或举起或伸出的无数左手和右手,野蛮或拘谨的姿势,明火上叉成串的肢骸,相互摩擦的鼻子,垂下来的香蕉——或月桂枝,问候的手势,和睦的象征,食人的符号。我倒在咖啡厅里一排铺着暗红色天鹅绒的座椅上,观察四周专心进食的人们,我问自己,什么是和平,什么是战争,何为始,何为终,何为慈悲,何为诡诈。分享相同的食物,夜里在反光中围火而坐,用铁件和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交换一只止渴的椰子?
人们站在岸边,僵硬地蹚过浅水,据说舞蹈、尖叫着走入暗礁。可他们在想什么?做决断的我是谁?那时候,虽不乏陌生世界的邀请,我却留在家乡,整天泡着图书馆,不断给自己寻找新的研究对象,以澄清我之此在的隐秘源头,并用规律日常的表象为之注入某种意义。那么再来一遍:他们想其所想,见其所见,他们有权如此。
确乎无疑的至少是:两个岛民,坐着尾部高高分叉的窄舟,向船划来,谁都没碰抛向他们的礼物,钉子、玻璃珠甚至红布衬衫。同样真实可靠的是,其中一个够大胆,竟抓住绳梯、爬上决心号。他在甲板上介绍自己说,他是来自曼加伊亚岛的牟鲁阿。他一定与船长对峙了一段时间,在船长室里,四目相对,彼此打量,就像两头此前从未相遇的兽:两个男人,牟鲁阿匀称的圆头对比着库克让人想到鸟的脑袋;一个面部线条柔和,黑眼、厚唇,另一个长着严肃有力的鼻子,薄嘴唇,眼窝深陷、目光犀利;一个把头顶的黑色长发结成粗髻,另一个把稀稀拉拉的头发藏入银灰色的假发;从肩到肘布满黑色纹身的橄榄肤色对比着无血色的苍白;长度及膝的象牙色衣服由树皮缝制而成,贴合着光滑如缎、营养良好的肉体,形削骨瘦的高大身躯上则是配浅色绑膝裤、衣襟敞开的压金蓝布海军服。只有让两个男人都破了相的大伤疤,似乎让我看到秘密关联的证明,尽管那天下午船上画家为牟鲁阿所作的画像没有表现出他因战争留在额上的那道长坏的长长的伤痕,而无数描绘库克的油画和版画也都善意地隐去从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延伸到手腕的增生的烧伤疤。似乎要见证这意外的亲密时刻,当一艘小艇把那位曼加伊亚岛民送回岸边时,他随身携带的铁斧换了主人。骇浪依旧滔天,很快连登陆或抛锚的希望也破灭了,海底太深,且覆盖着棱角尖锐的珊瑚。要离开这片未曾踏上的陆地,船员们灰心丧气,然而,当晚风吹来香如神馔的袅袅轻烟,遗憾就畸变成剜心蚀骨的绝望。
见证者的传述在这里离开了我,尽管他们自相矛盾,却毕竟带我登上了那艘黄蓝相间的船,来到那面未来几天将在远方拂晓中褪色的英国红的旗帜之下。我突然独自站在甲板上,甚或是那座我仅在模糊地图上熟识的小岛的岸边,那一刻,我忘了,我所落之处不是图阿纳基,而是曼加伊亚的一个邻岛,那从洋底升高五千米的放射状环礁,宽阔的石灰石礁内藏着无数被激浪蚀刻出的危岩和洞穴,环合如一枚巨大的戒指,岛内丘陵起伏,湿润的山尖和干燥的背风坡面在荒地和沼泽湖面上颤颤隆起。曼加伊亚人的源起也一同被探讨过。他们一一道来,祖先们如何划着独木舟和皮艇追随天狼星一路向东,定居在这一隅碎散之地,此后谁曾是、谁将是谁的儿子,谁为何种名目继承了谁、欺骗了谁。然而,叙述所依并非年岁之光,而是血的轨道,血在部落系谱和家族传承中远远地分了叉,直至在战场上被一次又一次遗忘。
于是我只能猜测,牟鲁阿如何在岸边被族人迎接,出于某种不诚实的原因,我甚至精确地想象到,他们会怎样急不可耐地询问那些苍白来客的特质和出身,并一致得出结论,派来他们的是曾被曼加伊亚岛崇拜的神明汤加罗阿,远古时代他被兄弟荣戈打败、逃入了开放的大海。我似乎看到,他们回忆着那场天意所向的*戮,共同向离岸不远的荣戈石像走去,感谢他再一次让对手落荒而逃。在我可怜的想象中,是牟鲁阿第一个走到神像前,以光荣者的自豪开唱颂歌,他孔武的身材藏不住那位久经沙场的战士。是很久以前了,彼时他还是个未受割礼的少年,手持铁木大棒加入了战斗者的最后一排,打了一仗又一仗,他不断前移,拼死填补着父辈留下的空白,斗械也换成玄武岩凿成的斧头和尖枪——古泻湖的谷地上,海风鞭笞的绝壁拔地而起,围立如巨型斗兽场的看台,在这里,不同部落的战士、结仇之神的子孙,世世代代上演着同一场打斗,直至战鼓闷声宣告它的结束,直到舞蹈开始,刺耳的呼号盖过死者的*,那是彻夜的凯旋之歌,拂晓时才会被和平的鼓曲接替。胜利者应得的,是不小的统治者头衔“曼加伊亚”。曼加伊亚意味着胜利,曼加伊亚意味着权力,有限时长内稳固得足以决定一切的权力:谁可以耕作、居住在哪块土地,谁被放逐、属于唯干草丛生的荒凉的喀斯特岩礁。在那湿冷的石灰石洞中,失败者常常枯等到瘦成骷髅——或人数剧增,以期在下一场战斗中打败他们曾经的征服者。我在半明半暗中看到他们闪亮的眼白,听到钟乳石的水在他们头颈上滴答,闻到发霉的空气。
首批传教士的人种学报告对我揭秘了小岛的仪式和习俗,我在那几个星期获知,曼加伊亚岛上的权力并非继承,而是争夺到手——战斗,或偷偷潜入常演变为屠*的夜宴,被粉碎的卡瓦胡椒根麻醉的受骗者于是在滚烫的石头坑里被自己的体液煨成菜肴。
如今,牟鲁阿手握着那把亮得陌生的斧子,谁若认为它无非是木柄上的一块铁、一件善意的礼物,谁就对他的权力一无所知。谁继续在曼加伊亚取胜,就能用那把斧子装饰自己,它比任何工具都有用,可以凿木为桶、也可以劈碎板子和武器,就像历任统治开始时在荣戈祭坛上劈碎献死者的脑袋,不费吹灰之力。
这无垠的大海有成千上万座岛屿,曼加伊亚却不止是其中之一,它是整个世界。注定饿死在发霉的洞穴迷宫,或在朽烂的独木舟上被焦阳烤干,没什么差别。谁输了,就输掉一切,他的名字,他的土地,他的生命。能够自救者,再也不想回来。有些人会逃走,不少暗示说,幸运者在两日远的图阿纳基岛上找到了避难所。曼加伊亚岛上却接续着一任又一任统治,直到胜利与失败的循环戛然而终。总是相同历史的异变:来了外邦人,应被赶走的入侵者,捕鲸人用皴裂的手握着一枚花贝,它的齿状开口仿佛是饥饿的嘴巴;传教士和他们的妻子,刚一抵岸,就在死亡的恐惧中被扔回浪里,把他们的所有家当留在海滩上:一头公猪和一头母猪,它们会继续披着树皮,被敬奉为一对神侣,厚厚的书有着纹身似的黑色符号,从中撕扯下来的薄纸页沙沙作响地装扮着舞者,最后还有一种没名字的瘟疫,它索要的牺牲比所有战斗加在一起还多。这是开始,——随后而来的,是结局,是与诸神漫长的告别。铁木制成的神像被夺走,神圣的小树林被毁,神龛被烧掉。最后的异教部落凄凄哀哭,与他们在最后一场战斗中乞求饶恕一样徒劳。拒不皈依者死于美国的钢斧,荣戈像的废墟上很快建起了教堂。库克的斧子只是被击败的时间及统治的生锈遗物,如今已完成任务的它,被转送给了一位英国的二代传教士,带着骄傲还是暧昧的希望,是要以此强化还是结束曾缔结的同盟,我不得而知。连传教士也不知道,于是他干脆把这块铁送给了大英博物馆。
我必须想到地内力量。它们支配之处,缩短了升落盛衰的远古循环。岛屿浮现,又沉没;它们的寿命短于大陆,它们是暂时现象——用百万年的时间跨度、用大海无际无垠的浩瀚去衡量,我仔细巡查过所有陈列在地图区的地球仪,它们松绿、蔚蓝或淡青的发光背面让我相信,终于找到了那条线,那条连着曼加伊亚和图阿纳基的纤细脐带:是一次海震的暴力,某一天把曼加伊亚从海底抬高至水面,死珊瑚和玄武岩浆之环,从深渊高耸而出的险山之巅。是一次海震的暴力,某一天把图阿纳基卷入深渊,湮埋在太平洋的大水之下,就在传教士们开始寻找这块珊瑚礁后不久。骇浪灰色的影子几乎悄无声息地从天际涌近,一波袭来,万物皆空。几天后,我想象,小岛曾在之处,只有几棵死树漂浮在平如镜的海面。
一年前还有一艘七人帆船找到入岛之路,踏上空无一人的图阿纳基岛岸。在船长的命令下,一位水手凭单剑闯入腹地,他穿过香蕉丛、椰子树、簕杜鹃和野兰花的密林,吸入散发着缅栀、木槿和白茉莉的芬芳空气,终于在林间空地发现了一座有几个人聚居的房子。我无限满足地在记述这次相遇的唯一一则报道中读到,他们所有人,都披着曼加伊亚的斗篷、说着曼加伊亚的土话。
其中一位,无疑是最年长者,示意来访者进屋。后者应邀而入时,老人问起船长。
“他在船上。”船员据实答道。
“他为什么不登陆?”男人不动声色地问。螺号在他脖子上晃荡。
“他怕,你们会*了他。”
一阵沉默,在那短暂的片刻,海浪似乎汹汹逼近。老人看向林中密郁的枝叶。最后无比平静地说:“我们不知道怎样*人。我们只知道怎样跳舞。”
我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到苍蓝的地球仪上。很快找到了位置。就在那里,赤道以南,几个星罗棋布的小岛之间,曾坐落着一块完美的土地,在世界之外,忘记了关于世界的一切。世界只为已知者哀悼,却不知晓,随那座微型小岛失去了什么,虽然这尘世球体把那块消逝的斑点称为它的肚脐,纵使连结它们的不是贸易和战争的结实船缆,而是无比精美的梦之纱。
外面下起了雨,潮湿的季风,对于北半球的这个纬度,温暖得异乎寻常。
[1] 夏威夷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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