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古老铁笼保全了田氏部族
齐王被*的消息迅速传开,三千里齐国顿时崩溃了!
临淄陷落,国人已经深为震撼。然则,国王带着一班大臣与嫡系王族毕竟已经安然出逃,活着的邦国权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壮也还只在国内逃亡,尚没有大量流散他邦,国王只要惕厉奋发立定抗燕大旗,万千齐人便会潮水般汇聚而来,安知不会一反危局?尽管齐人对自己的这个国王积怨甚深,但在这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对燕军的恐惧与仇恨已经迅速冲淡了往昔的怨恨。毕竟,举国离乱之时,国王的存在就是邦国的希望。可如今,国王竟然被*了,无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轰然倒地了,齐人如何不震惊万分?更有甚者,齐王还是被齐国人在齐国的土地上千刀万剐的!别说春秋战国没有过,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这也是头一遭。纵然暴虐无道如桀纣,也只是个亡国身死而已。但为君王,哪个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这亘古未闻的消息,震动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齐人的心神。人们茫然无措了。齐王不该*么?该*!齐王该*么?不该*!该*不该*都*了,都城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国王没有了,大臣与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设防了,这还有齐国么?懵懂得已经麻木的国人们便开始了大迁徙一般的举国逃亡,逃往边境,逃往他国,逃往一切没有被燕军占领的城堡山乡。无论逃向何方,总是不能落在为复仇而来的燕军手里。
田单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在东去的路途了。
燕军一进济西还没开战,田单已经与鲁仲连分手回到了临淄。一进府家老便来禀报:已经督促执事、仆人将全部财货装载妥当,族人们也已经聚在了府中园林等候,单等他一回来便立即星夜离开临淄前往大梁。可田单却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进了书房,竟是良久不见动静。看看暮色将至,族人们不禁便着急了。田氏举族久为商旅,除了合族公产的外国店铺,家家都是殷实富户,走遍天下不愁生计,只要离开这即将灭顶的战乱之地,兴旺便将依然伴随着田氏。惟其如此,田氏离齐是举族公决的既定之策,承袭族长的田单从大梁回齐,为的也是带领族人安然转移。
“总事,”家老轻步走了进来,“族人们都等着呢。”
“家老,你也是老齐人了。”田单回过身来,“当此之时,田氏该走么?”“……”白发苍苍的家老却是愕然无语。
“击鼓聚族!”田单断然挥手,“我有话说。”
齐人尚武,大族聚集便有军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响,散乱在府中的族人便迅速赶来,只在片刻之间,合族近千人便在后园池边的竹林草地间聚齐了。田单踏上池边那座假山时,族人们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素来一身大袖长衣的田单,此刻却是一身棕色皮制软甲,手中一口长剑,脚下一双战靴,只差一领斗篷一顶铜盔,便活生生一个威严将军。
“凡我族人,听我一言,而后举族公决。”便在族人们惊讶疑惑之时,田单一拄长剑开口了,“田氏虽则商旅之家,却也是王族支脉,齐国望族。当此邦国危难之际,田氏若离开临淄,纵然商旅兴旺举族平安,却是于心何安?”“族长之意,却是如何?”一个族老嘶哑着声音问。
“田单之意,”田单慷慨激昂道,“我族兴亡,当等待国运而定。若齐军战胜,邦国无忧,田氏便可离齐。若齐军战败,田氏便当与邦国共存亡,与国人共患难!”
暮色苍茫之中,族人们沉默了。对于早早已经做好迁徙准备的族人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突兀决断。百年以来,自从这一支田氏从官场朝局游离出来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对国事保持着久远的淡漠,六代相传,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做齐国官吏。时间长了,“在商言商,国事与我无涉”便成了田氏族人的传统规矩。心无旁骛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便蓬蓬勃勃地发达了起来。齐威王以来,齐国总是巧妙地躲闪着中原战国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在本土打过一次惨烈的大仗,国势便是蒸蒸日上。及至这个齐王即位吞并宋国,齐国竟是一时极盛,齐王还做了与秦王对等的东帝。如此一个强势大邦,自然根本无须奔波商旅的田氏去关照,田氏的商旅大业也恰恰在这时达到了极盛之期。也许当真应了那句老话,盈缩之期不可测。
倏忽之间,齐国莫名其妙地乱了,事情也多了。田氏这个年轻的族长也似乎在悄悄改变着田氏传统,变成了一个秘密与闻天下兴亡的人物。然则,尽管田单与鲁仲连及孟尝君的过从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们却只将这些事看作年轻族长的名士做派,谁也没有仔细想过会对族人族业如何如何。可今日这一突兀决断,却顿时使族人们对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族长清晰起来——田单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将田氏的商旅命运绑缚在邦国兴亡之上!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么?
虽则有些不舒坦,可田单的一番话却也是正气凛然无可辩驳。虽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总保持着一种骄傲的王族老国人的骄傲,与异国同行但说齐国,便离不开一句开场白“自田氏代齐以来如何如何”。如今国难当头,族长的话当真不合我心?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族叔说得对,田氏与邦国共存亡!”立即便有一片后生应和:“好!留下打仗,见见战场!”人群便哄哄嗡嗡地相互议论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府中风灯早已经收拾了起来,族人们便点起了原本准备走夜路的火把,竟将池边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几个族老连忙聚到一起低声合计,说得一阵,便见几个老人一齐站起,一齐将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肃静,听族老说话。”田单高声一句便对着老人一拱手,“族大父请。” 老人却是壮硕健旺,竹杖笃的一点便跨上了池边一方大石:“老夫等几人商议了一番,以为田单所言极是!田氏虽则久为商旅,毕竟王族国人。大军压境,国难当头,岂能在此时一走了之?国胜则走,国败则留,方显田氏本色也!”“族老议决,族人以为如何?”田单高声问了一句。
族人们火把齐举,便是一片高喊:“国胜则走!国败则留!”
“好!”田单一举长剑,“自今日起,田氏举族以军法定行止。这座府邸便是合族营地,各家自成军帐驻扎,做好起行之准备,随时听从号令行事!”
“嗨!”池边近千人竟是一声整齐的呐喊。
片刻之间,田单府邸便成了一座奇特的军营,池边草地林木假山厅堂院落,到处都扎满了帐篷。商旅生涯原本便是四海游走的生计,旅途结帐野居更是家常便饭,一时各家分头动手,各色帐篷便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来。田单下令,原本装好的兵器车辆全数打开,长剑分发精壮,短剑分发少年与女眷,一百副机发硬弩分发给曾经修习过强弩术的技击之士。兵器分派完毕,田单便将寻常护送商旅的三百名骑士与族人中持有长剑弓弩者混合,编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个百人队,每队五十名骑士、四十名长剑步卒、十名机弩手,便是一个精悍完整的战场小单元。另外四十名机弩手也配备了战马,与商社百骑则编成一支“飞骑策应队”,由田单亲自率领。
这商社百骑与护商三百骑,都是从咸阳与大梁的齐国商社专程赶回临淄护送迁徙的,骑士却没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单在商旅中收留的难民精壮训练而成,骑术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鲁仲连多次“借用”,实在便是一支职业骑兵。从燕军大举攻齐的消息传开,田单估量情势,便要以重金遣散这些骑士。可骑士们却是慷慨激昂,立誓“与总事共安危!”田单反复思忖,纵是遣散,骑士们也是无家可归,仓促间却到何处立身?便与骑士们商议将他们暂时编成田氏家兵,但有机会,便将他们送入齐军建功立业。骑士们大是兴奋,异口同声一句:“刀兵来临,我等只跟定总事便是!”正是有了这四百名劲健骑士,田单才举一反三,将族人精壮与骑士混编成军,一支轻锐家兵便立时成就。成军事定,田单立刻聚集族老并各家家长,一番细密商讨,将全族分成了六支车行部伍:财货粮食与老幼女眷全部上车,五十岁以下男子则全部充当驭手,每部一个百人两翼夹持护卫。方略商定,族老与家长们立即行动,一个时辰方过,各队人口便编排就绪。三更之后,田单一声令下:“所有车辆,全部安装铁笼!”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载货车辆两千余。此刻集中到货仓车马场的,却只是六百多辆异常坚固宽大车身车轮全被铁皮包裹的牛车,其余轻巧车辆全数被裁汰。寻常时日,这种车辆专一的运送铁料盐包,由两头肥壮的黄牛驾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颠簸驰驱。饶是如此,田单还是早早便给这种牛车打造了一件物事——铁笼。
铁笼者,笼住车轴之铁器也。外有一尺铁矛状笼头,根部却是一个厚有三寸带有十个钉孔的圆形铁壳,卡在车轴顶端,用十个大铁钉牢固地钉在车轴上,便与整个车轴结为一个整体。寻常商旅车队互不相撞,铁笼自然无用。然则若是千军万马的战车战场,这铁笼便是大显威风,敌方战车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并行抢先或撞上来翻车的。究其竟,铁笼本是春秋车战时期的特殊“兵器”,随着战车的淡出也早已经成为罕见物事。田单经管商事日久,便有了一种凡事不忽视细节的习惯,在仔细谋划有可能遇到的险境时,不期然想到了“临淄商旅渊薮,万商争迁,车流抢道”的危险,于是便早早打造了几百副这种早已经被人遗忘的铁笼。
风灯火把之下,数十名工匠半个时辰便将铁笼叮叮当当装好,黑黝黝大铁矛成排列开,衬着铁皮包裹的车身车辕,一片铁色青光,竟是触目惊心!
田单一挥手:“二百辆车载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辆车装货:一百辆盐铁,两百辆粮食干肉,十辆药材,其余九十辆装载财货。”“总事,”家老低声道,“财货原本装了三百辆,九十辆,只怕少了些。”“财货精简!”田单毫不犹豫,“珠玉丝绸珍宝类全部坚壁,只带生计必须之物。”“晓得也!”家老一声答应,便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终于收拾妥当。便在午后时分,惊人的消息传来:触子的四十三万大军在济西全军覆没!便在当夜,临淄城商人开始了秘密大逃亡。惟有田氏部族岿然守定府邸,耐性等待着齐军最后一战。三日之后,达子战死,二十万大军作鸟兽散了。然则,更令都城国人震惊的是:齐王连同王族并一班大臣,竟连夜悄悄逃出了临淄!就在那天夜里,临淄终于爆发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时分,临淄城已经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这天夜里,田单痛心疾首的断然下令:全族起程,东去即墨 ! 即墨,与田氏部族有着久远的渊源。
作为王族支脉,田氏代齐之初,田单祖先便被分封在即墨。那时侯,即墨是齐国东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齐国的东部屏障。说是屏障,主要是预防东夷侵扰。然则到了春秋末期,东夷经过齐桓公发端的几百年“尊王攘夷”,大体上已经被齐国化成了农耕渔猎的齐国民户,作为举族为兵掠夺袭扰平原农耕的东夷,事实上已经星散解体了。正因为如此,齐国东部便也没有了经常性威胁,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便渐渐淡化了。领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举族为兵,全力追剿残余的东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便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渐渐拓出了一种独门生计——利用海路做海盐生意。即墨出海,北面可达辽东 与高句丽,南面可达越国琅邪,东面则可达更远的东瀛。齐国的海盐有两处产地,一处是临淄北部的近海区域,另一处便是这齐东近海区域。而齐东海盐恰恰便是以即墨为集散地,时当田齐立国之初,对各个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松散,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盐生意便蓬蓬勃勃的发了起来。先是田氏商船向从海路冒险向外输送海盐,换回辽东兽皮越国剑器等各种稀缺物事,后来便是辽东、高丽、越国、东瀛的渔船捎带从即墨贩运,再后来便是诸多海船冒险前来,载着大量珍奇之物换取海盐。趁着商旅生计的旺势,田氏铸造了一种自己的刀币,上刻“節墨”两个大字,专一用于海盐交易结算,被商旅称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盐铁生意便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间,田氏便发成了最殷实的王族封地。然则好景不长,精于经营的田氏却没有料,正是这即墨刀给举族带来了厄运。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积盐铁,私铸刀币,图谋不轨”的风声便吹到了临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国族长便被齐桓公田午召了去 。桓公皱着眉头只说了一句话:“即墨田氏擅长商旅,便去做商,土地官爵么,便让给别个了。”于是,田氏族长立即被削爵罢官,即墨封地自然也没有了。便是从那时侯起,即墨田氏便永远离开了即墨,带着失意的寥落踏上了商旅之路。后来,田氏王室对王族支脉的控制越来越严,即墨田氏便离王室王族与齐国官场越来越远了。但是,老根总是老根,无论朝野,人们只要提起田单一族,便总是呼为“即墨田氏”,连田单部族的族老们数落起旧事,也是一口一个“俺即墨田氏如何如何”。
小城即墨,是这支田氏的族徽,也是这支田氏的圣土,回到久远的故乡,也许还会为这支田氏*出一条新路来。出得临淄,便是一片车马汪洋。临淄向东去海的官道素称“天下大道”,六丈余宽,路面夯土修筑,道边三层参天绿树,道边排水的壕沟抵得小诸侯国的灌溉小渠。任是何国商旅,只要走得一趟临淄大道,莫不由衷赞叹:“齐国通海大道,冠绝天下也!”寻常时日,纵是盐铁生意最旺的时节,这条通海大道也从来没有过车马拥挤。如今却是迥然不同,遍野火把,编野车马,暗夜之中远远望去,根本不晓得大道在哪里?东逃者大多是商旅大族与国人富户,动辄便是大车数百马匹上千,骤然间从临淄及齐国西部的所有城堡涌来,直是车马如潮人流如海,密匝匝遍布原野,却去何初找路?纵然找到那条通海大道,又如何挤得上路面?
“总事,这却如何是好?”久有商旅阅历的家老也束手无策了。
田单长剑一挥:“族人听了:百骑开道,我自断后!避开大道,直向旷野!”发令方毕,田单身边的六支螺号便呜呜长吹,六队车马甲兵顷刻间便排好了次序,又一阵螺号,田氏车马队便辚辚启动,两侧甲兵护卫,硬是在车马汪洋中缓缓移向旷野。堪堪将出车马海洋,西北方向却突然大片车马涌来夺道!外围家兵连声呼喝:“这里不是官道!闪开!”
“燕军来了!快跑啊!”遍野车马呼喊狂奔,不顾一切的压了过来。
喀喇喇轰隆隆!两片车马无可避免的山一般相撞了。骤然之间,便闻一片人喊马嘶,横冲直撞压过来的车马大片翻倒,田氏车队队形大乱,却没有一辆翻车,只惊得牛车队的黄牛们哞哞哞一片长吼。田单已经从后队飞马赶来,摇动火把大声呼喊:“燕军尚远,莫得惊慌,各自分路,拥挤只能自伤!”左右家兵族人也跟着齐声呼喊,潮水般的混乱车马才渐渐平息下来。对方一个首领模样的老者举着火把查看了一番双方车辆,竟是连连惊叹:“噫呀!铁笼现世了!娘的,老夫俺如何便没想到这一层?”说着便是一拱手,“敢问贵方族主高名上姓?”一个族人不无骄傲地高声道:“即墨田氏!不要问了,快收拾车马了!”老人喟然一声长叹:“望族也!能出此奇策,即墨田氏气运也!”说罢转身高声呼喝,“族人听了:整顿车马,跟定即墨田氏走了!”
田单远远听得明白,便低声吩咐家老:“都是逃战,要跟者莫得阻拦。”“车马太多,目标便大,燕军追来如何是好?”家老立即急了起来。
“田氏与国人共患难,顾不了许多,走!”田单一挥手,螺号又呜呜响了起来。如此三日,田氏车队后竟跟上了浩浩荡荡的几千辆牛车马车,虽则走得慢,却也不再遍野抢道乱闯。这一日横渡潍水,正逢夏日大水之季,其余部族装载财货的牛车马车便大部分轴断轮折沉陷河水,财货也大部被大水冲走,小部分过河车辆也大都是车身损坏难以行走,一时间两岸便是哭喊连天。
田单却是镇静,下令给全部车轴铁笼各绑缚二十条粗大麻绳,青壮族人与家兵全部下水,在牛车两边拽住绳索,借着大水浮力将车辆半托在水面缓缓行进。虽则是慢了一些,却是一人一车未折,全数到达潍水东岸,引得两岸狼狈不堪的人群歆羡不已一片赞叹敬佩。再过胶水,其余部族的车辆便几乎损毁净尽,惟独田氏车队如法炮制,竟是完好无损。两道大河一过,田单的名字便是人人皆知了。过得胶水又走得两日,距离即墨还有三五十里,便看见了越来越密实的帐篷营地竟是一望无边!田单登上一个山头了望,各色帐篷营地竟一直延伸到即墨东南的沽水河谷。粗略估算,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人。狼狈的难民们在一边忙着野炊,一边高声嚷嚷着各自的话题,人声鼎沸哄哄嗡嗡,却是甚也听不清楚。虽然东逃者大多是富户商旅,可眼下却都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全然没有了任何礼仪讲究。显然,这是最早出逃的国人,除了些须粮食,大约所有的财货都被几道大水留下了。
田单看得直皱眉头,这即墨令如何不放难民入城?如此遍地炊烟,简直是在指引燕军的追*方向!思忖片刻,田单唤过家老低声叮嘱几句,便带着两名剑术精熟的骑士从帐篷营地间寻路直奔即墨。
即墨城正在一片惊慌混乱之中。
此时的即墨令轸子,原本是齐军的一个车战大将,年逾六旬,却是刚猛健壮不减当年。由于即墨为东方屏障,这里便始终有三五万守军,即或在齐湣王聚集大军的时日,即墨的兵马也没有被西调。正因为如此,闻得齐国西部城池守将纷纷弃城逃亡,轸子气得咬牙切齿,发誓要在即墨与燕军决一死战!然则正在厉兵秣马之时,难民潮却铺天盖地涌来,轸子顿时慌了手脚。放难民入城吧,五六万人口的即墨小城如何容纳得这源源不断的汹汹人潮?纵然是富户逃亡自带粮草,可这饮水、柴薪、房屋、食盐等等等等又如何解决呢?全城只有几十口水井,只这一个难题不解决,几十万人便得干渴而死。可不放难民进城,作为齐国最后时刻的唯一一座军备完整的要塞城池,又如何向国人说话?若城外变成了燕军屠场,身为齐国大将,有何颜面立于人世?思忖无计,轸子便每日派出四个千人队,护送牛车给远离河谷的难民营地送水,给断粮的难民发放粮食药材等应急之物。如此不到旬日,城内军民又是大起恐慌!大战未至,军粮便如此大量流失,若燕军*来如何守得住城池?牛车药材等本是征发城内庶民的,百姓们便也慌乱起来,不是心疼物事,只是成群结队涌到官府门前,一口声追问即墨究竟能否守住?守不住,赶紧放百姓逃生,耗在这里还不是等死?天天向城外运粮,那有个头么?到头来还不是内外一起饿死?乱纷纷终日叫嚷,轸子急得团团乱转,却是拿不出个妥善谋划,一急之下竟是突然中暑昏厥,醒来后却是连日高烧昏迷不醒人事了。“禀报将军:即墨田氏的族长来了!”中军司马几乎是爬在轸子耳边喊着。头上捂着湿淋淋布巾,榻边还摆着一个大冰盆,轸子却依旧满面红潮喘息艰难。突闻“即墨田氏”,雪白的双眉却是猛然一动,烧得赤红的双眼也豁然睁开。
“临淄田单,拜见即墨令。”田单却不能自称即墨田氏,而只是以居所地自称。“田单?”老将军谙哑地叫了一声,却突然神奇地霍然坐了起来,“老夫听鲁仲连说起过,快!先生为即墨一谋。”堪堪拉住田单的手,便又软在了榻边。
“即墨令,此乃生死存亡之际,我便直言了。”田单见军医已经扶着老将军躺好,便一拱手高声道,“解困之策:让老弱妇幼进城,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全部编为民军,驻扎城外,做临淄郊野防守。先解人潮之困,否则便是乱局也。”“好!”老将军眼睛一亮,又霍然起身,“老夫如何便想不到这两全之策?”喘息一阵,却又踌躇,“城外难民,多为商旅富户,他们愿意风餐露宿做兵么?”
“田单愿助即墨令一臂之力,说服逃难人众。”
“好!”轸子精神大振,“中军司马,授先生副将之职,编成民军!”
“不必。”田单一摆手,“同在危难,同为商旅,正好说话,官身反倒不便了。”轸子略一思忖,“既然如此,便听先生。老夫这便准备城内,先生出城便了。”片刻之后,田单飞马出城,回到沽水河谷,立即派出十多名原在商社做执事的精干幕僚飞骑到各个难民营地邀集族长聚会。午后时分,各个帐篷营地的族长族老们或骑马或徒步便络绎不绝而来,竟有近二百人之多。田单先吩咐家老给每个族长一陶碗清酒,族长族老们便纷纷大坐在草地上品尝这此刻已经成为稀罕之物的凉甜美酒,唏嘘感慨之中,便有几名执事逐一询问记录了各家族部族的逃难人数。及至报来一归总,田单便是一惊——即墨城外竟聚集了三十二万难民!思忖一阵,田单便登上了一道土墚向众人一拱手开了口:“诸位族长同人,我乃临淄田单。我等避战东逃,后有燕军追*,前有大海拦路,财货粮食大多失落路途,已经陷入危困之境。若不自救,则玉石俱焚也。当此之时,田单斗胆直言,为我等三十万之众试谋生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先生只管说,俺听着了!”
“先生做齐国商社总事,大有韬略,俺们晓得!”
“田单铁笼,即墨田氏得全,我等愿听先生谋划!”
“谢过诸位嘉许了!”田单又是一圈拱手,“方才田单入城,与即墨令共商,拟将老弱病妇幼进城养息,全部精壮男子编成民军驻守城外,助轸子老将军与燕军决一死战!目下齐国已破,国王弃国逃亡被*,齐西四十余城已经陷落!然则,齐国并没有灭亡!莒城令貂勃,业已与南下逃亡庶民结成民军,坚守齐南!邦国兴亡,匹夫尚且不惜血战,我等尽皆昔日国人,曾经独享骑士荣耀,难道没有背海一战护国谋生之心么?”
“说得好!”一个老族长霍然站起,“为国为家都得拼!打了!”
“对!俺老齐人谁没个血性?就是没人出头谋划罢了!”
“逃也死,战也死!莫如痛快打了!”
“学个莒城,打!”
“没说的,打——”众人竟一口声大喊起来。
“好!”田单一摆手,“请各族长将成军人数、兵器数目并各种有用物事,报给我这执事,我拿给即墨令。成军务必要精壮男子,病弱者一律不算!”
一片叫好声中,族长们便与随带前来的族老族书纷纷核计数目,大约半个时辰,各种数字便报了上来,执事一归总便拿给田单,却见羊皮大纸上赫然列着一排数字:
成军精壮六万八千三百余
兵器合计剑器五万口 弓弩三万张 箭十万余支 长矛五千余帐篷合计三万六千余顶
车辆合计八百三十余辆
甲胄合计三万余套
田单看得一眼,心中顿时塌实,便举着羊皮纸高声道:“诸位请先回去整顿族人,向即墨靠拢,我这便去见老将军。”说罢便又匆忙入城。轸子正在督促吏员清点城中庶民空屋与一切可以住人的地方,听田单将城外情势一说再将羊皮纸一看,双掌便是一拍:“好!这兵器居然还多了!成军几乎无须装备,只少些甲胄!”田单道:“兵器原本人人都有,老弱妇幼的也都登上了。甲胄不是大事,*敌夺来便是。”轸子大是赞叹:“先生之言,壮人胆气也!”立即回身下令,“中军司马,一个时辰后开城迎接老弱妇幼。老夫自带五千步卒出城,助先生整肃民军。”田单连忙摇手道:“老将军还是城内坐镇好,只须派一员副将便了。”轸子便道:“也好,老夫将城内安置妥当便来。”日落时分,即墨西门两门大开,老弱妇幼二十余万人从原野河谷匆匆涌来,虽则脚步匆匆,却是井然有序毫一片沉默。要留在城外的精壮男子们举着大片火把夹道相送与亲人挥别,竟是分外悲壮。直到三更,二十余万人马才陆续进城。田单便与出城副将立即着手整编民军,一直忙碌到天亮,左中右三军方才编好:左军一万五千驻守即墨西南,右军一万五千驻守即墨西北,中军三万正面扎营防守通海大道。太阳刚刚升起,轸子正要出城查看抚慰民军,方到西门箭楼下马道,便听城头了望斥候一声高喊:“燕军来了!三路!”接着便是低沉凄厉的螺号。轸子扯过马缰便冲上了城头,举目遥望,但见中央通海大道与西南西北三路烟尘遮天蔽日而来,直是天边陡然树起了一道灰黑色影壁!作为车战将领,轸子虽然二十多年没有打仗,此刻却是雄心陡起,举剑大喝:“步军守城!铁骑两万全数出城,与民军联手迎敌!”中军司马急传将令,便闻调兵号角大起,片刻间西门隆隆打开,白发老将轸子便率领两万骑兵冲了出来。田单正是民军中路大将,也已经在整顿步兵方阵,见轸子铁骑到来,连忙大步迎上高声道:“老将军,我步军方阵居中,铁骑两翼冲*如何?”轸子哈哈大笑:“倏忽之间,先生竟成大将也。好!便是这般!”手中那支车战长矛一举,“铁骑两翼展开——”两万铁骑与田单民军堪堪列好了阵势,燕军已经雷霆般压了过来,当先便见一面“骑”字大旗猎猎飞舞,却正是辽东铁骑主将骑劫大军到了。大约一箭之地,遍野辽东铁骑收队成阵,骑劫马鞭一指便是一阵大笑:“轸子老匹夫,你这车战老卒也想与我辽东铁骑较量么?早早献城受缚,昌国君不定会免你一死也。”轸子须发戟张长矛直指:“骑劫!老夫齐国大臣,便是战死,也不会做降燕贼子!”骑劫大笑:“好!有骨气!一路*来,齐人都是烂泥软蛋,本将军真正憋气也。今日放马一搏,放开整了!”笑罢长剑高举,“辽东骑士!*——”战鼓隆隆动地,两军铁骑便如两团红云,骤然便裹缠在了一起。燕军原是三路而来,骑劫铁骑发动时,西南路大军也堪堪赶到,迎住西南民军便厮*起来。恰在此时,秦开大军也从中央*到,便与田单中路民军轰然相撞,整个即墨原野便响彻了震天动地的*声。
二、尘封的兵器库隆隆打开
午后时分,战场终于沉寂了。
六万民军原本便没有任何结阵而战的训练,虽说人人都有些许技击之术并有长短不一的各色剑器,但在历经长期严酷训练的辽东大军面前,却是毫无章法,更有一个致命缺陷,手中没有盾牌。对于结阵大战的步卒,盾牌非但是个人搏*的必备防护,更是结阵对抗铁骑的坚实屏障。步卒无盾,便只能有攻无守。饶是这些商旅子弟们拼命搏*,也没有过得一个时辰便几乎全军覆没!田单部族的近八百名家兵尚算得训练有素,也战死了大半,唯余三百骑士结阵不散,死死保着三处剑伤的田单且战且退*回了即墨西门。顾不上包扎伤口,田单便跌跌撞撞的冲上箭楼了望战场。此刻他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亲眼看着老将军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军的蓝边红色战旗,即墨铁骑竟是踪迹皆无!正在田单愣怔之时,便见大队燕军铁骑飓风般卷到城下骤然勒马,激扬的尘柱竟直冲城上女墙,呛得田单与士卒不禁一阵猛烈的咳嗽。
“城上军民听了!”威猛剽悍的骑劫在马上高喊着,“即墨铁骑全军覆没!轸子老匹夫也被我*了!且看这是何物?”一个骑士用长矛挑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燕军骑士一片高喊:“轸子首级在此!齐人开城降燕——”骑劫哈哈大笑,带血的长剑直指城头:“齐人狗熊一窝,若不拱手降燕,便将尔等头颅一齐挂上高杆!”燕军立即一片呐喊:“抗我大燕者,立*不赦!”素来沉静的田单此刻也是怒火中烧,戟指城下嘶声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为老将军复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头原本已经涌满惊恐无措的守军,此刻却是万众一心,齐声呐喊:“为老将军复仇!”“即墨不降!死战到底!”“竖子猖獗也!”城下骑劫便是一声怒喝,“步军列阵!壕桥云梯攻城!”正在此时,燕军阵前一马飞来,遥遥高喊:“昌国君将令,毋得攻城,后退十里扎营!违令者斩——”骑劫脸色顿时铁青,狠狠骂了一声:“鸟令!”又向城头吼叫一声,“尔等狗头,多长两日!”再转身又是一声大吼,“愣着钉桩?退后十里扎营!”暮色斜阳之中,燕军缓缓后退了。晚霞将即墨城楼染得血红,与城外郊野无边无际的红衣尸体溶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边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秃鹫,嘎嘎啾啾的起落飞旋,浓浓的血腥味儿弥漫了即墨原野。
“田氏骑士何在?”田单嘶哑着声音大喊了一声。
城楼上“嗨!”的一吼,挤在田单两边的骑士便肃然成列。
“随我出城,找回老将军遗体!”
茫茫暮色之中,一队铁骑飞马出城,消散在骑兵厮*过的广阔战场。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火把依然在旷野摇曳闪烁,直到三更,火把马队才渐渐聚拢飞进了即墨。
待马队将轸子老将军的无头遗体抬到即墨令府邸时,眼前的景象却使田单愕然了。万千火把层层围在了府邸车马场前,正门廊下却是一片白发苍苍的老人,层层叠叠的人山人海,却竟然毫无声息的肃立着。见田单马队到来,人们无声地闪开了一条甬道,眼看着那具浑身浴血的无头尸体停在了廊下一张窄小的军榻上,人们木然地瞪着双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飘荡着,如同冬夜的寒风掠过茫茫林海。“父老兄弟姐妹们,”田单一身血污疲惫的一拱手,“老将军尸体回来了。”话音未落,便有一个老人深深一躬:“合城军民,拥立先生主事。”
“田单主事!田单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发出出震天撼地的吼声。
又一个老人颤巍巍跺着竹杖:“先生以铁笼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先生韬略,正当报国,万勿推辞!”族老们竟是异口同声。
几位将军与士卒们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谋勇兼备,我等愿听将令!”
望着殷殷人海,田单骤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心下不禁便是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燕军暴虐,我等须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则,田单虽有些许商旅应变之才,却从来没有战阵阅历。恳请那位将军主事,田单定然鼎力襄助!”“田单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声浪立即淹没了田单的声音。声浪方息,一位将军慷慨激昂道:“先生虽非战将,然却韬略过人!铁笼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难民与即墨。大兵压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战方过,先生夤夜带伤于燕军营外寻回老将军尸身。此等奇谋勇略与大义节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传诵。先生主事,俺等军民方有战心!否则,俺等便弃城出逃各奔东西!父老兄弟们说,是也不是?”咬字极重的胶东口音竟是声震屋宇。
“是——”“田单不主事,俺等便跑!”顿时一阵雷鸣般声浪滚过。
略一思忖,田单慨然拱手:“方今之时,我大齐国脉唯存胶东。国人如此推重于我,田单当为则为!纵有千难万险,田单九死无悔!”“田单万岁!”“即墨万岁!”“新令万岁!”人群顿时狂热地欢呼起来。“诸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待声浪平息,田单高声道,“大军围城,即墨时时都有城破之危!要坚守即墨,便自目下开始!军民人等立即回归营地整顿兵器,青壮男丁即刻到这位将军处登录整编,老民族长、闾长与难民族长、族老及千长以上将军,请留下商讨大事。”轰然一声,人山人海便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单一边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几名书吏确切登录各族人口数目,一边与族长族老将军们一一商讨要立即办理的几件大事。
第一件,城内老民连同难民的所有房屋、财货、粮食并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归公统一调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军营,百物无一私!田单沉重地说:“即墨无后援,已是兵家绝地,若不一体大公,只恐怕当不得数月便会不战自溃。田单苦心,上天可鉴!”说罢转身,立即下令家老报出田氏目下财货。田单部族的六百车物资本来便没有损失,家老一宗宗报来,粮食、衣物、甲胄、盐铁、药材、干肉等等等等,非但数量大,且都是应急实用之物,若一族逃难,足以支撑田氏族人远走他乡。众人本来对着亘古未闻的“举城大公”尚有踌躇,如今见田单兜底交出举族财货,便诸般疑虑顿消,竟是一口声赞同。
“我还得补上一条,”田单一脸肃然,“理乱用重典。所有财货器用分之于民,凭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军,则由后军司马奉我将令配给。无论军民,俱可举发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剐刑处死!”“彩也!”众人本是四海聚来,对此严刑峻法却是异口同声地大肆喝彩。这个最大的难关一过,余下的军民混编、推举将领、加固城堡、清点府库、建立兵器作坊等等诸般事宜便是人人献策异常顺当。雄鸡报晓的时分,诸般大计已经商定就绪,立即分头行事去了。
在此期间,一班吏员已经在即墨令府邸为田单安好了中军幕府,并交由田单的家老与几名心腹执事照料。族长将军们散去,家老便用大盘捧上来一整只临淄烤鸡,敦促田单趁热快用,便一边忙着去请家医来为田单疗伤。田单却摆摆手叫住了家老,便是喟然一叹:“族叔呵,田单有负于你老了。”说罢便是深深一躬。白发如雪的家老愣怔了:“总事……你,你要老朽离开么?”田单不禁便是一眶热泪:“族叔呵,举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单既受万千生民之托,如何能在身边再任私人?你老与执事们……”老人默然片刻长吁了一声:“大公者无私,老朽晓得。总事疗完伤,老朽便去老丁营。”一抹眼泪,老人转身便去了。片刻之间,那名随田单奔波列国的家医便提着药裢跟在家老身后匆匆来了。眼看着田单清洗包扎完三处刀剑伤,家医说了不打紧,老人便深深一躬默默转身走了。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田单竟是久久不敢抬头。老人跟了田氏三代总事,在田单父亲时便是掌事总管了,数十年忠心耿耿为田氏部族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今垂暮之年,却要去老丁营住通榻大铺做杂役粗活,却教人如何忍心?长叹一声抹去泪水,田单一把推开烤鸡便匆匆出府了。太阳已经到了城头,巡查防务之外,若无大战,今日一定要清点完兵器库。这是目下头等大事。
即墨是齐国东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实的兵家重镇,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单作为继任族长,对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的记得《田氏营国制》中的记载:“即墨为要塞之城。城下阔于高倍,上阔与下倍;城高五丈,底阔二丈六尺,上阔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阔狭以此为准。城外壕沟阔二丈,深一丈,底阔一丈。城墙夯土为体,岩石为表,东西长三里,南北阔二里。”按照如此规模,即墨几乎便是战国兵家所谓的“千丈之城,万户之邑”。事实上,在田氏镇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确曾是除了临淄之外的齐国第二大城。巡视一周,田单发现即墨城雄峻依旧,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便居安不思危,女墙箭楼已经多有破损,城外壕沟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干沟渠,城墙外层石条也脱落了许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经疏松得唰唰掉落了。
田单思忖一阵立即下令:“着后将军即刻带领三千兵卒,并发七千男丁,一日之内立即加深西门外壕沟!旬日之内,四面壕沟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内务使城防完好如初!”中军司马一声领命,立即飞步去了。查勘完城防,田单便带着几名军吏来到兵器库。即墨兵器库占地十亩余,六十余间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东西中三列层叠矗立,三列之间便是两条六丈宽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车运送兵器,规模堪称齐国要塞第一!而今却是满目萧疏,库房尘封铁门锈蚀,大道中竟是荒草摇摇。田单不禁皱眉:“即墨守军不换修兵器么?”旁边军器司马便红着脸惶恐道:“此间兵器库尽皆防守器械,即墨数十年无战,也只换修剑矛弓箭甲胄马具盾牌等,这里……”便吭哧着说不下去了。
“全部打开,全数清点。”
“嗨!”军器司马一挥手,看守府库的军吏领着一队老卒连忙快步跑来,一座一座的隆隆打开了库房。“这右列是飞兵械库。”军器司马指着右边大铁门顶端的“飞兵”两个大字。田单点点头:“那便是铁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调来一千健旺老者,清扫库房,清点兵器,修葺道路,务必使兵器搬运畅通!”田单说罢便大步进了飞兵库,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积的锈蚀器械,不禁便是长长一叹。
这二十间石板库房囤积最多的便是铁蒺藜、铁菱角。这是抛洒在进军要道专门扎伤马脚截*骑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带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却是再寻常不过的野生草木。远古时期,人们常常将山野之间的蒺藜大量采下抛洒路面,以迟滞敌方人马。然则临时采摘毕竟不便,于是春秋时期便有了碎木块制作的木蒺藜。《六韬·虎韬·军用》载:“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佈)百二十具……狭路微径,张铁蒺藜,其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路段佈)千二百具。败步骑。”这铁蒺藜,却是在战国之世有了铁器后的兵家发明——用铁片打造蒺藜状的尖刺物。墨家长于守城,《墨子·备穴》便有了在地道进出口与城门外、河道大量设置铁蒺藜的战法记载。
其次便是各种檑具。檑者,抛掷*敌之器具也。檑起源于周代,本音乃是一个“抡”字,即挥开胳膊扔出去,久而转音便成了“檑”,因其抛掷之后隆隆若雷声滚动,便渐渐正式写成了“檑”或“雷”。《周礼·秋官·职金疏》云:“雷,守城桿御之具。”作为兵器,檑具只是一个居高临下投掷*伤之兵器的种类名称,依据用途实际上却分为多种名目。最常用者为五种:其一,木檑。也称磙木,以整段粗大圆木打造,长四至六尺,直径至少四寸,粗则不限;木上镶嵌铁钉铁刺,从城墙连续推下,摧毁攻城云梯并*伤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调泥,每千斤泥加入猪鬃毛与马尾毛三十斤,捣熟擀成,每檑长二三尺,直径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后坚硬如铜铁沉重如巨石柔韧如皮质,从高空砸下纵经城墙碰撞仍然完好无损。
其三,砖檑。砖窑烧制,整段实心,长三四尺,直径六寸余,用于城头抛掷。其四,车脚檑。实际便是一个巨大的独轮,以质地坚实的硬木打造,轮中心立一带绳孔的木柱,以粗大绳索系之,用城头固定的绞车放下城墙横滚,专门*伤蚁附在云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绞车收回反复使用。
其五,夜叉檑。还有一个很是雅致的名称,叫做“留客住”。此檑却是用一丈多长直径一尺余的顽韧湿榆木为体,榆木周身装五寸长的铁制倒刺或尖刀,两端各装直径二尺的脚轮。两轮带粗大绳索,用绞车沿城墙滚下,可将云梯之敌碾压钩割尽留尸身!也可绞车收回反复使用。因了威力惊人,所以在士卒中便有了厉鬼之名。
田氏据守即墨之时,东夷之患尚未根除,便打造囤积了大量檑具,虽多年无用,然除了木轮朽蚀,却也大体完好。田单稍感心安,便立即调来工匠日夜修复。
看完右列,军器司马道:“中列二十间是大器械,清理之后将军再看如何?”“不。目下便看。”田单一抬脚便走进了灰尘铁腥扑面而来的石板库。
第一座库房却是城头击打器械狼牙拍。这狼牙拍也是顽韧榆木板为体,长五尺,宽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满狼牙钉数百个,每钉长五寸重六两,钉头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后各有两个铁环,贯以粗大绳索,用绞车吊于城上,但有大型云梯登城,高高绞起猛然油饷团脑铺荩?/p>
与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飞钩,用铁链连接四个粗大的钩爪,狼牙拍拍下时飞钩同时掷向云梯将其钩翻或拉起悬空。
第二座库房便是拒马。拒马者,阻拦战马之障碍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镶嵌带刃带刺之尖锐物事(铜刀或石刀)。战国墨家将拒马叫做“锐镵”,《墨子》中专门有一篇《备蛾傅》论“锐镵”战法:蛾傅者,敌军士兵飞蛾蚂蚁般涌来也,当此时,沿途佈锐镵五行,行间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锥长尺五,可阻敌前进。战国中期,拒马发展为铁矛为头(后世称为拒马枪),以坚实木料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铁矛,遍布敌来路使其骑兵不能驰骋。旷野大战,这种拒马数量毕竟有限,便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设防,拒马大有用处。
第三座库房却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门刀车。“塞门”为用途,“刀车”为器械。究其实,便是打造一种极为坚固的两轮车,车体与城门几乎等宽,寻常总在三四丈之间;车前有木架三四层,各层固定尖刀若干口,车体有长辕;敌但攻破城门,数十成百兵士便猛推刀车塞住城门!《墨子·备穴》篇便记载了这种塞门刀车的用途。对于坚守城池的长期恶战,城门难保一次不失,这塞门刀车便是最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门刀车有多少辆?”田单问。
“三座大库,大约二百余辆。”
“好!看左列。”田单觉得心中塌实了一些。
左列却是各种灭火器具与火攻器具。军器司马说,这列库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当年从秦国买来的之外,其余都是即墨田氏当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闲置着。田单心中便是一阵感慨,他晓得,这个军器司马不会知道他便是当今之即墨田氏,便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军器司马道:“灭火器具也许用得,火攻器具便难说了。”田单道:“看了再说。”便又一头进了灰尘铁腥的大石库房。战国攻防,火攻已经成为主要战法之一,防备火攻自然也便成为兵家常法。《六韬·文韬》云:“荧荧不救,炎炎奈何?”说得便是扑灭攻方大火的急迫。《孙子兵法》有《火攻》篇专门论述五种火攻战法,并总而论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势显赫),以水佐攻者强。”《墨子·备城门》也特别记载了城门防守中的以火御敌之法,以及扑灭敌方纵火的多种方法。在城池攻防战中,火攻与反火攻更是基本战法。大库中的灭火器具主要有四种: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马皮牛皮缝制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担,袋口连接一丈多长的竹管,多置城门及要害处,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挤压,竹管便急喷水柱灭火。
其二,水囊。以猪牛尿胞盛水,扎紧囊口置于城头备用,若敌军在城下堆积柴薪放火,便将大量水囊从城头急抛砸下,囊破水出,便可灭火。其三,唧筒,截长竹管为体,竹管顶端开孔,而后用木杆缠满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动的活塞,旁置大水瓮,若遇大火,拉动活塞汲水然后积压活塞,水柱可远射疾喷灭火。此物流播民间,便成为后世孩童的玩耍“水枪”,这却是后话。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长杆,杆头绑缚散麻丝两斤,旁置水瓮,辄遇大火,便用麻搭蘸水扑打。
第二座石库便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灭火,也要以火助守,实际便是一种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伤来犯之敌。这种火攻器具也是四种:其一,燕尾炬。以半干苇草扎束成燕尾形,饱渗脂油以备,城下敌军但以冲车等大型器械攻来,便将点燃的燕尾炬大量抛下,烧毁攻城器械。其二,飞炬。城头设桔槔,将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杆头,但有敌军云梯爬城蚂蚁般攻上,立即点燃燕尾炬猛力拉动桔槔,燃烧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墙的云梯,便可烧坏云梯几蚁附士兵。
其三,铁火床。用韧熟铁打造长五六尺、阔四尺的铁格“床架”,下装四只铁页包裹的木轮,后端引出两根铁索,后以长铁链系牢,“床架”绑缚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敌方攻城,便点燃草火牛从城头用桔槔或绞车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积*敌,且可照亮城下战场。
其四,遊火铁箱。以熟铁打造成吊篮形物事,长铁索系之,内盛硬木柴火与捆扎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敌军在城下挖掘地道或从地道攻来,便将铁箱缒下至地道口,可烧灼烟薰穴中敌军。
“有行炉么?”田单一路看来,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则记载。
“行炉?”军器司马愣怔了,“末将不知,且容我查问。”说罢红着脸快步走到几名正在清点库房的老军吏面前,说得几句,便领过来一个老军吏。
“行炉有三具,只不知能否修复。”老军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说。”田单却没有任何指责。
随着老军吏来到最后一座石库,锈蚀的铁门被隆隆推开,便见墙角处大布苫盖了一片物事。老军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尘的大布,连连咳嗽着:“这,这便是,三具,行炉。”
“炼铁炉?”田单惊讶了,“这便是行炉么?”
“行炉者,能推动行走之熔炉也。”老军吏指点着,“但在城头熔铁,若敌军势猛,便以大杠抬起行炉,将铁汁沿城墙浇下,可保敌军立退。”
田单端详敲打一阵,断然下令:“命铁工立即修复!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与乐毅殊死一搏也。”“嗨!”军器司马终于摆脱了方才的尴尬,精神抖擞地大步去了。
“这是听瓮了?”田单指着靠墙摆开的一溜巨大的陶瓮。
“正是,七石陶瓮。”老军吏连忙点头,“将军如此谙熟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不。”田单摇摇头,“我只是从《墨子》中读到过‘地听’一法,其余便一抹黑了。”老军吏说,这七石陶瓮是专门听城外敌军动静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听声”。在内城墙跟每间隔两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势高处井深一丈五六尺,低处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瓮,派耳灵之人伏在瓮中谛听,根据相邻大瓮的声音强弱差别,断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个深坑内同时埋两个间距一丈余的大瓮,让两人同时谛听,根据音差定方向,军士叫做“双耳听”,用之于战,百试不爽。“瓮在水下,能听得确实?”田单疑惑了。
“将军有所不知。”老军吏笑了,“土地出水,传声更佳,比没水清晰许多了。”“好!”田单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领住地听这一摊了!”
“遵命!”老军吏竟是分外兴奋,“多年不打仗,也忒憋闷了!”
午后离开时,兵器库已经是一片紧张忙碌了。军器司马被田单当场任命为兼领库令,坐镇兵器库与原先的老库令并几名老军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铁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诸般工匠都被调遣到了兵器库,已经清除完荒草的库间大道搭起了一棚棚临时作坊,炉火熊熊锤声叮当,竟是分外令人感奋。
回到住处,田单立即下令中军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门处选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军司马不禁有些踌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于四面策应,将军何以要搬?”田单道:“目下非常之时,死战多在西门,此地太远。”中军司马便道:“这老官邸空闲下来,却是可惜。”田单道:“即墨已是人满为患,如何能空闲房屋?立即将老官邸辟为疗伤之地,城中医家全数集中此地,再选几百名精干女子运送伤兵襄助疗伤。即墨只能死战,这里疗伤只怕还小了。”中军司马不禁肃然起敬:“幕府靠近战场,却将上好官邸留给伤兵,将军此等胸襟,末将敬佩之至!”说完便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经过一番踏勘,田单的中军幕府搭建在西门内,距城墙只有十余丈,几乎便是一条大道之隔。这里原本是民间鱼市,如今四门封闭渔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养鱼水长期浸泡过的地皮始终弥漫着风吹不散的浓浓的鱼腥味儿,令人常常喷嚏不止。田单便是一阵大笑:“好好好!大战无鱼,上天却给我鱼味,得其所哉也!”一班军吏原本正大粥眉头,生怕田单不能忍受,如今见田单如此豁达,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天黑之时,幕府已经用土坯碎砖木料加三顶牛皮大帐搭建完毕,虽然急就章且简陋潮湿,却也是里外三进,聚将厅、军务厅、出令厅并起居寝室一应俱全。幕府落成,中军司马便与一般军吏立即进入军务厅各就各位开始处置军务,田单则进了出令厅。这出令厅便是主将书房,田单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张几乎可墙大的《即墨城制图》前仔细揣摩。方才看得片刻,便闻帐外马蹄声疾,随着便是军吏一声禀报:“城外斥候到——!”
田单一回身,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汗水的“难民”已经站在面前:“禀报将军:燕军按兵不动,各军营却都在厉兵秣马!”“乐毅呢?有何动静?”
“乐毅去了画邑!”
“画邑?”田单心中一动,“好,继续探听,随时回报。”
斥候一走,田单便大步走到对面的《齐邦兆域图》前,盯住了临淄西北的济水入海处。画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几乎没有任何兵家价值,唯一让齐国人知道画邑的,便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里。乐毅素称儒将,去画邑莫非找王蠋请教学问?不,不会!烽烟连天,灭国在即,目下正是燕军为山九仞的要紧时刻,睿智如乐毅者,岂有此等闲情逸致?如此说来,乐毅究竟有何图谋呢?为何暂停了对即墨的猛攻呢?
三、化齐方略陡起波澜
济水东岸近海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一片庄园醉卧在绿色的山谷。时当夏日,从临淄直到大海,田野绿茅草绿层层叠叠树林绿,直是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这绿海之中,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之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却是碧波无垠的蓝色大海,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便在这绿海蓝海相接处的山头,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几份险峻,又有几分突兀。这座城堡是齐国都城临淄的西北门户。西周灭商,齐国初立,始封国君太公望为了防守辽东胡人海路偷袭*扰,便修建了这座开始并没有名称的城堡。建城之初,这里驻守战车二百辆(每战车一百卒,合步军两万),隶农三千户。进入战国,海路威胁已经不在,齐国也日见强盛,这座城堡的驻军便越来越少,到齐宣王时期终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当年为守军做粮草后援的三千户隶农在这里繁衍生息下来,世代以渔猎为生。齐威王在齐国第一次变法时,便将这些世代守护临淄有功的隶农后裔全部除去了隶籍。从此,这些渔猎户变成了有自己土地,还可以读书做骑士做官的国人,这片城堡土地便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画邑。
画邑者,景色如画之地也。也有人说,这里有一条澅水,以水之音便叫了画邑。感恩于国王大德,画邑的新国人们便全部以“王”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从此,齐国便有了“画邑王氏”这个新部族。倏忽几代,画邑王氏以渔猎之民特有苦做奋发,竟是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便在齐宣王后期,画邑王氏竟有十多个才俊子弟进入稷下学宫,被齐人誉为“北海名士”。便是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个在齐国大大有名的贤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赋过人,博闻强记,年轻时周游列国博览百家之书,论战学问不拘一法,便有了“稷下杂家王”之称。若仅仅是才名出众,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为大贤。大贤之誉,起于王蠋做太史时的铮铮硬骨与惊人之举。太史爵位不高,最实际的职权便是掌修国史,同时也是掌管国中文事的清要中枢。举凡太庙、占卜、巫师、博士及典籍府库,都以太史为统管。但为一国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的饱学大师,国君很难动辄任免,几乎便是铁定的世袭官爵。然则,齐湣王即位,厌烦老太史的梗直孤傲,竟硬生生将老太史罢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齐湣王的本意,是看中了王蠋的机变博学,要让他为“东海神蛟”“天霸帝业”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论。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个老方士便来到太史府,说奉了齐王之命来与他商讨诸般密事。王蠋却大是恼怒,直斥方士:“尔等以妖邪之说蛊惑人心,竟敢厚颜侈谈国事?来人!给我打出去!”赶走方士,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诏令,尽数强制隐匿于齐国海岛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罚做官府苦役,以绝其害。齐湣王大是羞恼,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稷下学宫数千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画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动,联结临淄国人聚集王宫血书请命,横幅大布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更令国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罢黜的老太史也捧着血书到宫门请命,大呼:“方士无术,戕害少童,毁我文华根基!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
齐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学宫,三千甲士驱赶王宫国人,画邑王氏一律罚苦役三月,老太史流刑东海荒岛,王蠋罚苦役三年!一场风暴过去,令齐国人骄傲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的齐国人缄口了,齐国风华尽失,民心直是冷冰冰一片荒芜。
王蠋苦役完毕,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归故里,画邑人却以迎接圣贤般的隆重乡礼,接纳了这位既给族人带来荣耀也给族人带来灾难的才士。从此,王蠋便隐居画邑,教习族中弟子修学读书。消息传开,诸多国人竟都将弟子送来画邑求学,王蠋感念国人对自己的崇敬,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静的画邑庄园便成了书声朗朗的山庄学堂。临淄国人便悄悄地将画邑叫做了“小稷下”,将王蠋叫做了“大贤王”。口碑流布,王蠋便成了齐国庶民的文华寄托,画邑便成了国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乐毅千里奔波,从即墨大营星夜西来画邑,便是要请这个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五路进军势如破竹,燕军在一月之内便全数拿下齐国七十余称,唯余南部莒城与东部即墨两城未下。按照战国之世的军争传统,齐国便算是灭亡了。如此秋风扫落叶般的赫赫威势,却也使燕国朝野与燕国大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便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便当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领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却丝毫不为所动。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的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称,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便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却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谋也?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竟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让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诏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诏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便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虽然低缓,却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便是世外仙山一般。“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也。”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便下马吩咐道,“车马便停留在这里,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便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便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一条小径懒散地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是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便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鉴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便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的,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却与襟怀何干了?”乐毅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便见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声吟哦着,时而相互高声论争一阵,一片生机勃勃。乐毅不禁涌起一种由衷的欣慰,作为占领军的统帅,他自然最高兴看到被征服的齐国庶民平静安乐如常了。然则,便在乐毅想走上去与这些读书少年们说话时,偌大的庭院却骤然沉寂了。少年们木然地看着突兀而来的将军兵士,一种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闪烁着,终于,他们默默地四散走开了。乐毅轻轻叹息了一声,便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肃然一躬:“燕国乐毅,特来拜望先生。”“不敢当也。”木屋中传来一声苍老的回音。
“乐毅可否入内拜谒?”
“上将军入得关山国门,遑论老夫这无门之庄?”
“大争之世,情非得已。纵入国门,乐毅亦当遵循大道。”
“上将军明睿也。恕老夫不能尽迎门之礼了。”
“谢过先生。”乐毅一拱手便进了木屋,却见正中书案前肃然端坐着一个须发雪白形容枯蒿的老人,便是肃然躬下:“乐毅拜见先生。”“亡国之民,不酬敌国之宾。上将军有事便说了。”老人依旧肃然端坐着。乐毅拱手做礼道:“齐王田地,暴政失国。燕国行讨伐之道,愿以新法仁政安定齐民。乐毅奉燕王之命,恭请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国君之职,治理齐国旧地,以使庶民安居乐业。先生幸勿推辞为是。”
“上将军何其大谬也?”老人粗重地长吁了一声,“国既破亡,老夫纵无伯夷叔齐之节,又何能沐猴而冠,做燕国臣子而面对齐国父老?”“先生差矣。”乐毅坦然道,“天下兴亡,唯有道者居之。诛灭暴政吊,民伐罪,更是汤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齐死守遗民之节,全然无视庶民生计,何堪当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聩暴政之惨虐,如何为一王室印记而拘泥若此?燕国体恤生民艰难,欲在齐国为生民造福,先生领燕国之职,何愧之有?”
“上将军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叹,“然却失之又一偏颇。岂不闻天下为公?王室失政,不当齐人失国也。齐国者,万千庶民之邦国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邦国也。老夫忠于齐国,却与田氏王室无关也。”
“大道非辩辞而立。乐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摇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言尽于此,上将军请吧。”
乐毅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大喊:“王蠋老儿休得聒噪!若不从上将军之命,尽*画邑王氏!”骤然之间,老人哈哈大笑:“竖子虽则凶蛮,倒算得燕人本色,强如乐毅多矣!”乐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为忤,乐毅自有军法处置。先生既不愿为官,便请安然教习弟子,燕军断然不会无端搅扰。告辞。”说罢便大步去了。
看护将军见乐毅沉着脸出来,便抢步上前愤愤请命:“上将军,请准末将*了这个迂阔老士!”乐毅厉声一喝:“大胆!回营军法论处!”便径自大步出庄。过得草地将及松林,便闻身后骤然哭声大起,少年们一片哭喊便随风传来:“老师!你不能走啊——”乐毅猛然一阵愣怔便转身飞步跑向木屋。
老人已经悬在了正中的屋梁上,枯瘦的身子纠结着雪白的须发裹在大布衣衫中飘荡着。少年弟子们惊慌失措的跳脚哭着喊着乱成了一片。乐毅大急,飞身一纵左臂便圈住老人双腿托起,与此同时右手长剑已经挥断了梁上麻绳,及至将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却已经气息皆无了。乐毅对着苍老的尸身深深一躬,却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当的词句来,良久,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看着一圈少年弟子:“请许乐毅厚葬先生。”“不许燕人动我师!”少年弟子们竟是齐齐的一声怒喝。
在少年们冰冷的目光中,乐毅沉重地离开了画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画邑外围的驻军。一路想来,乐毅决意加紧“仁政化齐”方略的推行,冲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发的对抗民变。回到临淄,乐毅立即以昌国君名义颁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废除齐湣王时期的一切暴政,宽减齐人赋税徭役。非但将齐湣王时期增加的五成重税废除,而且还在原有赋税上再减三成,一举使齐人成为天下赋税最轻的庶民。
第二道,敬贤求才。招募齐国在野的贤才名士,授予官爵;不愿为官者赐虚爵,奉为乡贤,年俸千斛。
第三道,为老齐国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齐之霸主齐桓公。
第四道,以安国君大礼厚葬王蠋,赐画邑为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经出山做官的一百余名齐国士人,分别赐封三十里至一百里之采邑,其中二十余位名士,请准燕王在燕国赐封采邑。
五道法令连下,局面果然很快发生了变化。先便是庶民百姓惊慌之情大减一片赞颂之声,原先逃战者纷纷回到家园开始耕种。紧接着便有士子陆续前来投效,一口声认可燕国的义兵仁政,表示愿意为庶民谋一方安定。乐毅大是振奋,立即将这些士子们护送到各城分别就任守令。诸事安排妥当,齐国中西部大体安定,便已经是秋风萧瑟了。
便在此时,即墨大营传来惊人消息:骑劫领一班辽东大将猛攻即墨三次未克,与奉乐毅将令主张坚兵围城的秦开一班将领大起摩擦,几于火并!
乐毅心中顿时一沉,立即飞骑星夜东来。
四、孤城一片有纵横
田单第一次尝到了打仗的艰难。
一次城外大战,四次守城大战,经过这前后五次惨烈大战,即墨人口锐减一半,从二十余万骤然变成了十万出头!原先人满为患,巷闾间到处都是密匝匝的帐篷。几次大战下来,这些露天帐篷营地便全部没有了,随着萧瑟寒凉的秋风,所有人丁都搬进了弥漫着血腥味的房屋,即墨城又恢复了当年的宽阔空旷。原先的几万步军本是守城主力,可在四次大战中竟生生折去了大半,只留下了六千多伤兵。城中六十岁以下的全部男丁全部成军,也只有五万左右。即墨城中的庶民,实际上只剩下几千老人与几万女人孩童了。田单本族人口也从刚入城的三千余人锐减到七八百人了。
大战一起,便是全城沸腾,虽则是惨烈无比,却也是简单痛快甚也不想。战事一结束,万千事端便沉甸甸一齐压来,直是比打仗还棘手。仅堆满城头散落街巷的累累尸体如何处置,便成了目下即墨的第一大难题。虽然海风渐冷,但这几万具尸体每日散发出弥漫全城的腥臭,若不及早掩埋而使瘟疫流布,可当真是大难在即!
在城头望着夕阳,田单竟是一筹莫展。小小即墨,纵是掘地三丈,又如何埋得这如山尸骨?火烧吧,哪里却来如此多的柴薪?用猛火油吧,一处不慎引发全城大火便是玉石俱焚,更何况猛火油只剩下千余桶,一旦告罄,城防威力便大大削减,岂不是事与愿违?“禀报将军!”身后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斥候营总领已经气喘吁吁地上了城头,“乐毅回营,燕军后撤二十里!”“后撤二十里?”田单不禁惊讶了,“因由知道么?”
“秦开与骑劫两员大将自相冲突,详情尚且不知。”
田单正在思忖之间,却见暮色之中飞来一骑快马,瞬间便冲到西门之外高声喊道:“田单将军听了,我上将军有书一封——!”话音落点,便见来骑张弓搭箭,斥候总领方喊一声“将军闪开!”一支粗大的白色物事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飞到眼前!田单手疾眼快,一把便在空中抄住。注目一看,却是一方白布裹着箭杆,箭杆上却绑缚着一支竹管。
“将军小心,白布有字!”斥候总领一声惊叫。
“少安毋躁,乐毅岂能用此等手段?”田单淡淡一笑,便展开了白布,赫然两排大字顿时涌入眼帘——血尸累积,瘟病之危!我军后撤三日,将军可掩埋尸体。
田单一阵惊喜,高声喊道:“谢过上将军!三日后再战——!”
城下铁骑“嗨!”的一声便闪电般消失了。
田单立即下令:全城军民人等立即全部出动,分四路处置尸体——三千军士城头安置绞车绳梯,将城头尸体直缒下城外;两千军士搜寻城中散落尸体搬运出城;两万军士出城于三里之外挖掘深坑,两万军士搬运掩埋。沉沉暮霭之中,即墨城头与原野亮起了万千火把,亘古未见的群葬开始了。齐人素来重丧礼,然在这国破家亡之时却要将亲人们囫囵成堆的塞进一个个大坑,无论是平民穷汉还是名门富人,无不是通彻心脾。城门一打开,那惨痛的哭声便弥漫向秋风萧瑟的原野。城头的几十架绞车一支起,军士们便抱起一具尸体哭喊一声熟悉的名字,随着一具具尸体缒城,城头士兵们的嗓子竟全都哭哑了。
绞车绳梯,原本是被敌包围时斥候们出城或接应城下信使用的,不意在这非常之时竟被用来缒放尸体,连工匠们也是倍感伤怀大放悲声。昼夜两轮,全部尸体便掩埋妥当。田单立即下令军医配置*毒药方,然后用*毒草药煮成沸水反复冲刷尸体留下的斑痕。如此两日,在一片浓郁的草药气息中,这座孤城才恢复了疲惫的平静。
田单恍然想起,那封绑缚在箭杆上的书信竟然还没有开启。匆忙回到西门内幕府,走进出令室打开竹管抽出一卷羊皮纸,便见一片劲健字迹赫然扑来:
乐毅顿首:田单将军困守孤城,五战而不下,足见将军之禀赋过人也。虽与将军素昧平生,却是敬佩有加!邦国危亡,将士用命,乐毅无可非议也。然则,齐王失政,庶民倒悬,将军独率一旅,岂能挽狂澜于既倒?岂能还善政于庶民?竞日持久,徒然浮尸城头,流血於野,岂有他哉?况将军原本商旅之才,终非战阵之将,守得片时可也,若孤城久困,粮草不济,我纵不攻,将军奈何?《阴符》云:贤者守时,不肖者守命。如今齐地民众已乐从燕国新政,为将军计,为即墨子民计,将军若得率众归燕,百姓可免涂炭之难,将军则可封君共主齐地,亦可得十万金做天下第一大商!平生功业,便在朝夕之间,愿将军三思决之。
还有一页羊皮纸,却是乐毅在临淄颁发的五道法令。田单素来仔细沉静,将这五道法令细细地揣摩了一番,竟是良久默然。他相信乐毅的诚意,也佩服乐毅在齐西推行的仁政化齐方略。无论如何,乐毅总是没有以齐军当年入燕的方式*戮齐人,复仇而来的一支大军能这般节制,虽圣贤亦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则,对于乐毅的劝降,田单却实在是难以决断。
久为商旅,走遍天下,田单对齐国的忠诚绝不至于陷入迂腐的愚忠。在齐国没有灭亡的时候,他全力支撑鲁仲连多方斡旋挽救齐国,所付出的代价远非一个远离朝局的寻常商人所能够承受。认真理论起来,齐王田地确实是亡国之君,当国十七年,齐国朝野糜烂,其恣意横行也实在是引火烧身。如此邦国,如此王室,如此朝局,不灭才没有天理了。事实上,逃出临淄的那一日,他已经在内心为齐国送葬了。那时唯一的想法,便是从即墨逃向海岛,再转逃吴越做个云游商旅。没奈何诸般危难凑巧,他竟成了即墨民军将领,且竟孤城奋战了半年之久。想起来,田单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正是这孤城血战半载,使他对齐国命运有了新的感悟。一个最大的变化,便是仗愈打愈塌实,自己的兵家才能竟神奇地挥洒出来,只要有粮草辎重的后援支撑,即墨完全可以支撑下去,再相机联络莒城,恢复齐国并不是没有可能的!然则,恰恰是后援的虚幻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降不降燕,不在于即墨人对齐国忠不忠,而在于目下的粮草辎重所能支撑的时间。基于商旅传统,田单对城中的存粮存货早已经进行了彻底地盘查,私粮私财全部充公统一调度。纵然如此,全部存粮也只有两万余斛 ,最多再支撑到明年春天;打造维修兵器的铁料铜料也耗去大半,兵器库中的擂具已经用去十之七八。更急迫的是,眼看天气转寒,所有丝绵苎棉存货全部搜寻出来,连同甲胄库贮存之棉甲,也凑不够五万套棉甲。挺过冬日便是春荒,无粮军自乱,这是千古铁则,到那时还不得降燕才有生路?
“上天亡齐也!即墨奈何?”久久伫立在寒凉的夜风之中,望着满天星斗,田单不禁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突然,城头一阵急促地呼喝*动,却又立即平息下来。幕府大帐本来便在城墙之下三五丈处,城上但有动静,幕府便能立即觉察。此刻田单正在帐外,猛然便是一怔——莫非有士兵缒城投敌?正欲派中军司马前去查问,便见几个衣衫褴褛的兵士押着两个头套布袋的人走了过来。“禀报将军:此两人从城下密道冒出,被我拿获,只说要见将军才开口!”“竟能进出密道,却是何方神圣?”田单冷冷一笑,“拿开头套!”
那偌大的布袋刚一扯去,田单便突然一个激灵!大步上前一打量,虽是月色朦胧,那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脸庞却是分外清晰,不禁便是一声惊呼:“仲连?!”
“田兄!”高大的身影一步抢前,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竟是良久无语。“快!进去说话!”田单拉起鲁仲连便进了破烂不堪的幕府大帐。
一进大帐,鲁仲连便拉过跟在身后的一个英武青年道:“田兄,先来认识一番,这位便是庄辛,目下已经是楚国左尹了! ”“啊,庄辛兄!”田单恍然拱手笑道,“稷下名士,却是久仰也!”
庄辛肃然拱手:“田单兄中流砥柱,实堪天下救亡楷模,庄辛敬佩之至!”“来来来,”田单顾不得再答谢应酬,“快坐下说说,你两人如何到得即墨?上茶!对了,再找个燎炉来,还有干衣裳!”田单突然发现了两人一身泥水污渍,分明是涉险而来。
“庄兄先换衣衫,我来给田兄说事。”鲁仲连扒下脚上咕唧咕唧的泥水长靴,便光脚大坐在草席上咕咚咚猛灌了一大碗凉茶,长吁了一声,便侃侃说了起来。
与田单分手,鲁仲连在薛邑滞留了将近一月。原来,突闻五国发兵攻齐,孟尝君竟惊怒交加骤然病倒,瘫在榻上热昏不醒,只是连连呼喊:“田地昏暴!亡我田齐也!”及至联军两战大胜,齐国的六十万大军一朝覆亡,孟尝君病势便更加沉重了。当时,乐毅已经派军使送来文书:只要孟尝君作壁上观,不鼓动齐人反燕,燕军便不入薛邑。然则孟尝君若突然一死,薛邑三百里肯定将落入燕军之手;薛邑一失,齐人复国的根基将不复存在!情急之下,鲁仲连孤身出海,在蓬莱岛请出了一位老方士。匆匆回到薛邑,孟尝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老方士却也神奇,硬是以“驭气之术”加自己练制的丹药,使孟尝君脱离了险境。鲁仲连立即与冯驩在孟尝君榻前议定了保全薛邑的方略:薛邑宣示自立,不助齐,不归附于任何大国,实际上为齐国抗燕军民提供一个秘密后援基地。方略商定,鲁仲连便带着孟尝君的两封亲笔书简星夜南下楚国。楚国正在一片慌乱之中。
虽说楚王芈横对当年遭受齐湣王之凌辱深为痛恨,密诏淖齿鼓动齐国难民剐*了齐湣王,但眼看着燕国五路进军步步得手,齐国竟是当真要灭亡了,楚国君臣便大为恐慌起来。被中原呼为“南蛮”的楚国,历来最蔑视的便是这个老牌贵族的燕国,燕国也是天子贵胄最老诸侯的做派,历来不与楚国南蛮来往。战国以来,即便是苏秦合纵时期,楚燕之间也没有诸如相互联姻、互派人质、互相救援等等实质性邦交往来,当真是形同陌路。两国朝野都以为,除非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齐魏赵三大战国灭亡,否则远隔万里的楚燕两国几乎永远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孰料世事多变,燕国一个合纵攻齐,强大得与秦国并称“东帝”的齐国竟匪夷所思的一朝瓦解!楚国君臣顿时惊讶得瞪起了眼睛。当初,楚国不愿加入合纵攻齐,并非真正效忠齐国,而是认为合纵攻齐根本就是儿戏!当年,楚国魏国齐国分别出头合纵攻秦,哪一次不是大败而归?如今一个弱燕出头,堪堪四十万兵马,能灭得了拥有六十万精兵的煌煌齐国?
楚人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却偏偏雷霆万钧般逼近到了眼前。
若燕国迅速灭齐,最危险的便是没有加入合纵的楚国。燕国辽东铁骑的威力已经令天下刮目相看,楚国的半老大军如何抵得这些生猛的辽东虎狼?吞并了齐国的燕国南下攻楚,简直便捷极了。楚国的新都寿郢已经在淮水南岸了,燕军若从琅邪、薛邑两路南进,不消三五日便可进逼楚都,如之奈何?
便在这惶惶之时,鲁仲连到了寿郢。
鲁仲连第一个说服了春申君黄歇,便与春申君共同晋见楚顷襄王。这位深沉寡言的楚王只一句话:“但能安楚,吾必举国从之也!”鲁仲连也只一句话:“楚做后援,支撑齐国抗燕军民,拖住燕军不能南下,天下必当再变,楚国自安!”“齐国抗燕?”楚王大是惊讶,“七十余城尽失,齐人何从抗燕?”
“楚王所知,但其一也。”鲁仲连悠然一笑,“虽失七十余城,然有三地,足可撑持。东有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精华二十余万;南有莒城,聚集了齐国庶民三十余万;西有孟尝君薛邑,财富根基尚在。若楚国施以援手,齐人必能复国!”楚王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齐国命运握在我大楚之手了?”
“唇齿相依也。”鲁仲连却是淡淡漠漠,“楚国命运亦在齐人之手。若无齐人浴血抗燕,今日之齐,便是明日之楚也。”“鲁仲连所言大是!”年轻的左尹庄辛霍然站起,“楚国未入燕国合纵,已在五国孤立,若不救援齐国民军,燕国吞灭齐国之日,楚国便是形影相吊坐以待毙了!”
楚王一阵思忖,终于拍案而起:“好!本王从鲁仲连之策,后援齐国。”便在那日,楚王当殿命左尹庄辛为援齐特使,与春申君、鲁仲连共同筹划援齐事宜。事关楚国存亡,昭氏等一班老世族竟破天荒地没有出面作对。
田单眼睛一亮:“如此说来,你必是海路来了?”
“田兄果然商旅孙吴。”庄辛笑道,“大海船三艘,便在之罘岛 ,所需物事尽有,只是要一个运货谋划。”“好!”田单拍案而起,“天不灭齐!乐毅却能奈何?”大手一挥便道,“中军司马,立即集中三万精壮军士并城中全部车辆,一律做商旅便装待命。”
“嗨!”中军司马立即疾步出帐。
鲁仲连沉吟道:“田兄,几万人上路,城中岂不空虚?”
“也是天意了。”田单拿过那卷羊皮纸,“乐毅正在劝降,至少三几日不会攻城。”鲁仲连将书信浏览一遍便是哈哈大笑:“乐毅小视齐人也!我代田兄回了他。”“好!”田单霍然起身,“你在这里回信,我与庄辛兄去之罘。”
“这却不行。”鲁仲连也站了起来,“头等大事,头一遭都得去,明日你便回来坐镇。”一时三人全换了全副甲胄,便上马急驰东门。城内兵士车辆已经集结完毕,田单传下将令:牛带笼嘴马衔枚,车轴涂油,熄灭火把,黑夜疾行!片刻间收拾妥当,东门缓缓打开,三万人马便俏无声息地涌出了城门。这之罘却在即墨东北方向百余里的大海边。海边有座小小的要塞城堡——腄城 ,腄北三十余里便是茫茫大海。大地在海边突然昂起了头颅,便有了一座陡峭的小山,之罘岛与峻峭的山岩遥遥相望,仿佛便是一对喁喁私语的姊妹。于是,这海边小山便也叫了之罘山。之罘山与之罘岛之间,便是一道深深的海湾,历来海盗商贾的私盐大船都在这道隐秘的海湾停泊。鲁仲连虽非商旅,却早听田单备细叙说过即墨田氏当年做盐铁生意的这个隐秘出海口。此次海船从楚国琅邪北上,本来距崂山海湾最近,可因了崂山湾是人人皆知的商船登岸处,鲁仲连便坚持绕道北上停泊之罘,虽然路途远了许多,可只要隐秘安全也只好如此。为此庄辛大费了一番周折,寻觅到楚国大商猗顿家族,才找到了熟悉这条贩私海路的一拨水手。半月海上颠簸,终是将三艘大海船稳稳地停泊在了之罘海湾。田单久为商旅,与海船私货也免不了常有来往,对此地自然是轻车熟路根本不用乡导。三万人马一夜疾行,太阳跃出海面时便到了海边。看着海湾中的船桅白帆,田单精神顿时抖擞,立即下令:军士歇息两个时辰饱餐战饭,而后一鼓作气将海船物资全部搬运到已经是空城的腄城囤积!
天将暮色时分,三只大海船的粮食与诸般物事终于全部搬运完毕,海船留下了一只小快船接应鲁仲连与庄辛,便趁着夜色悄然南下了。田单立即下令:三千精锐步兵秘密驻扎在腄城内留守;两千骑兵前行肃清道路,遇有可疑人等立即捕获;其余人马休整两个时辰,夜半运送粮货上路。
次日夜半,这支粮草辎重大军终于安全秘密地抵达即墨,卸下的粮食物资竟堆满了即墨的三座大库。即墨军民士气顿时大涨,寒衣在身,甲胄鲜明,欢呼声响彻全城。便在太阳升起的时分,一骑飞出即墨西门,直向燕军大营而去。
五、战地风雪 大将之心
乐毅没有想到,王蠋之死在齐国引发的暗潮竟是如此之大。
五道安齐法令颁布的初期,大势确实很是缓和了一段,留在临淄的中小官员与散落各地的士子们已经有百余人出山做燕官了,纵然不出山者,也对“乐毅五法”颇为赞同。庶民百姓更是一片赞颂,相遇议论,皆说“田地当*!田齐当灭!”依照传统,兴亡巨变的非常之时,总会有神秘的童谣或谶语在民间流布,可这次竟然没有一则童谣谶语流传。对于素来有议论之风的齐人而言,这无疑表明了他们对乐毅的安齐法令是服膺的,至少是没有怨言的。
可是,随着“王蠋死节”消息的秘密流传,情势竟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燕官们说,那些没有出山的旧齐臣子与遗老遗少们最是*动,纷纷聚相议论:“王蠋一介布衣,尚有如此大义,不北面于燕 ,况我等在位食禄者乎!”紧接着,对出山燕官的诅咒便在坊间巷闾流布开来。燕官们在书房,在寝室,甚或在轺车上,动辄便有箭书或匕首书飞来,突然钉在书案上榻帐上轺车伞盖上,大体只一句话:“若不回首,共诛齐奸!”这些士子官吏原本便是试着做做再说,许多人连燕国封地都没有领受,如今陡遭国人侧目,便如芒刺在背,竟是纷纷递来辞官书。乐毅反复思忖,若强留这些人做燕官,仁政化齐的方略便会流于无形,于是但有辞官书便一律允准,且以燕王名义赠金百镒以为生计。如此一来,燕国宽仁厚德的美誉倒是流传开来了,但*动鼓噪者们却也更加有了声势,齐西一时暗潮汹涌。
不久,便有惊人消息从莒城传来:貂勃率齐人拥立王子田法章为新齐王了!原来,莒城令貂勃颇有谋略,寻思要长期支撑下去便要打出王室旗号感召齐人。没有王便没有国,这是天下公理。一旦立王,便意味着齐国没有灭亡,国人便会多方来投,他国不愿燕国强大不定也会设法后援,局面与孤城困守便大不一般。围困莒城的燕军却是秦开部将,忠实奉行乐毅的化齐方略,长困缓攻,莒城之战事便远非即墨那般惨烈。貂勃便利用燕军许些许商旅出入莒城之机,派出精干斥候扮做商旅出城,四处寻觅王子下落。
齐湣王被*,活下来的田氏王族早已经星散逃亡了,眼见国人汹汹,谁还敢说自己是王族子孙?貂勃自然清楚王子难觅,可他只有一个要求:只要是个王子,嫡系或旁支均可;非常之时,但立王族子孙足矣,何须定要嫡系?可即便如此,秘密斥候寻访半年,竟还是一无所获。情急之下,貂勃派出心腹干员秘密潜入薛邑,请求孟尝君遴选出一个儿子进入莒城立为齐王。病体支离的孟尝君却是摇头叹息:“天意也!吾虽有子十三,却尽皆庸碌,若窃为救亡之君而实则误国,田文有何面目立于天下?”竟是断然拒绝了。便在貂勃心灰意冷的时节,斥候总领却报来一个意外消息:太史嬓府中有个不明来路的灌园少年,相貌与齐湣王有几分相象!貂勃精神大振,立即派了一个心腹干员以抄录国史天象记载为由,进入太史府探察少年底细。这个太史嬓,便是被齐湣王用王蠋换了的那个老太史。无端被罢黜,白发苍苍的太史嬓便回归莒城故里做了个田舍翁。四进庭院之中,只有那间堆满竹简典籍的书房与那片两三亩大的园林是老人最留恋的所在,整日价轮换徜徉,却是乐此不疲。当莒城陷入难民大海时,貂勃前来问计,太史嬓只有一句话:“民为国本,便是丢了莒城,也不能丢弃国人!”老太史为莒城老名士,人望极高,貂勃素来敬佩,便劝老人迁到孟尝君的薛邑去避开战乱。太史嬓却点着竹杖大是慷慨:“邦国危亡,名士死节!老夫纵不能战,亦决不能做望风逃窜之鼠辈乎也!”貂勃有感于老太史垂暮志节,便通令军吏:不得对太史府做任何征发,不许任何人*扰太史府,违令者立斩!如此太史府便在非常之时竟是一片宁静。便在齐湣王被*之后的一个夜里,老太史的小女儿史缇却突然跑进书房,说后园狗吠,有个飘来飘去的长发身影。太史嬓笃信天道,却从来不信鬼神,便立即拿起竹杖与举着火把的小女儿进了后园。将到竹林,果见一个长发身影在山石茅亭间飘忽游动。那只因怕伤了难民而被铁链锁在石屋中的猛犬,正不断发出低沉的怒吼。
“你是何人?不用躲藏,过来说话了。”
太史嬓平静苍老的声音仿佛有着一种磁铁吸力,那个飘忽的身影站住了,慢慢地走了过来。火把之下,却是一个蓬头垢面长发披肩的少年,虽然是一身褴褛布衣,双眼闪烁着惊慌恐惧,却依然透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禀报老伯,”少年开口了,“我随家人逃战,父母都死了。”
“上天!齐人何其多难也!”太史嬓长长地叹息一声,“你便留下吧,仗打完了,老夫再设法送你还乡顶门立户便了。”“哇!”的一声,少年便是号啕大哭,扑倒在地连连叩头。
老太史跺了跺竹杖:“后生莫哭,复巢之下,岂有完卵啊。缇儿,带他去换身衣裳,吃顿饱饭了。”从此,这个少年便在太史府做了灌园仆人,经管后园这片园林。既得温饱安定,萎缩的布衣流浪儿便神奇地变成了一个英挺俊秀的少年公子。秘密斥候无意中听得传闻,便以军中借用太史府猛犬为名,专门到园中察看了这个少年。三日之后,貂勃的心腹干员从太史府归来,禀报了探察结果——少年的相貌步态确实与死去的齐王一般无二。貂勃惊喜非常,立即夤夜秘密拜见太史嬓,备细叙说了事情的前后经过,请求太史嬓支持立王。一听之下,太史嬓恍然醒悟,连连点杖感叹:“天意天意!若得立王,齐国有望也!”
貂勃一走,太史嬓立即唤来少仆询问,谁知少年却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一家商旅之后,不知王室为何物。太史嬓思忖一番,便将小女儿找来说了齐国大势与目下立王之急迫,吩咐小女儿设法盘问清楚少年的底细。小女儿却是聪慧美丽,没过多久便将少年带到了老父亲面前。少年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齐湣王田地的儿子,叫田法章,末了却只一句话:“王族多难。法章愿永远为太史园仆,不愿为王。”一旦证实王子之身,太史嬓也不着急,只每日给少年法章讲述田氏齐国的历史,反复申明:王者只要恪守君道,勤谨治国,民众自然拥戴,便不会落到父王田地那般下场。太史嬓又将貂勃秘密请进府中,对少年法章讲述目下齐国民意与抗燕大势。田法章少年聪颖,终于默默点头了,却期期艾艾地说了一句:“法章但,得为君,须,须立史缇姐姐,为后。否则,法章不王!”
太史嬓顿时惊讶了,一双老眼对小女儿射出凌厉的光芒。
“禀报父亲,女儿已经与法章做了夫妻。”十六岁的女儿竟是一脸坦然。“罢了罢了!”太史嬓点着竹杖满脸胀红,“女不娶媒而自嫁,非我之女也!徒然令人汗颜!你便去吧,老夫终身不再见你也。”少女史缇却没有说话,只对老父深深一躬,便拉着田法章去了。貂勃却是哈哈大笑:“老太史何其迂阔也!王得一贤后,国得一贤丈,岂非大幸也?岂有汗颜之理?立王之日,末将再来专程恭贺!”便车马辚辚地拥着一对少年去了。一月之后,貂勃率莒城军民简朴而隆重地拥立田法章为齐王,这便是齐襄王。消息传开,齐人精神大振,临淄的旧臣子与一般遗老遗少便悄悄地以各种名目出城逃往莒城,投奔新齐王去了。
然则,乐毅却并没有惊慌失措。战国之世,王权号召力已经远远不如春秋之世那般神圣,说到底,已经能在各国自由迁徙的庶民百姓还是注重实实在在的生计。哪一国稳定康宁,便往哪一国迁徙。秦国变法之后,将三晋穷苦百姓吸过去了三百余万,便是明证。秦国大军夺取魏国河内郡,夺取楚国南郡,魏人楚人都没有反抗,因由何在?还不是秦国新法的威力?还不是与民土地彻底废除隶农制的威力?燕国法令虽不如秦国那般彻底,可比齐湣王的苛虐暴政却是宽厚得人多了,若持久行之,如何不能化齐入燕?莒城虽王,然貂勃却并非力挽狂澜之大才,并没有一套收复齐国人心的法令颁布,而只是忙着备战守城。以此观之,莒城不足虑也,新齐王不足虑也。莒城貂勃一班人预料,立王之后燕军必然猛攻!乐毅却恰恰反其道而行之,对立王视而不见,对莒城依旧围而不攻。他坚信,齐国这班糜烂老贵族一到莒城,莒城便会陷入争权夺利的龌龊之中,原本职爵低微的貂勃未必能稳定局面,若混乱加剧,貂勃被陷害亦未可知;若燕军攻城,反倒是给了貂勃一个收拾局面的机会,何如宽缓围困,且待他自乱阵脚。即墨,只有这个即墨,才是真正的威胁。这是乐毅的直觉,也是血战的警觉。一支仓促拼凑的民军,能与辽东精锐血战五次仍然矗立不倒,田单之才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一个个接踵而来的战时危局竟都被田单一一化解。从初期的潮涌难民,到难民成军,到兵器甲胄,到守城之法,到城中管制,到堆积如山的尸骨与可能引发的瘟疫等等等等。乐毅善兵,深知这其中任何一个难题,都不是寻常将领所能妥善解决的,解决这些难题,非但需要兵家才能,更需要理民才干与非凡的冷静、胆识与谋略。所有这些,看来在这个田单身上都神奇地汇聚到了一起。
即墨之可畏,正在于有如此一个突兀涌现的柱石人物。
目下冬天到了,这对战时大军又是一个严酷考验。即墨孤城,仅仅是寒衣不足已经够难了,再加上粮草不济,田单还能有何神奇呢?那封劝降书简能否打动这个非同寻常的无名人物呢?但为名士能才,总是要审时度势而为之,以田单之能,莫非当真做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愚忠烈士?不,不会。
“禀报上将军,即墨特使到。”中军司马大步跨进幕府。
乐毅恍然转身:“快!请进来。”
一个身材伟岸的军吏随着中军司马大步走了进来,从怀中皮袋内抽出一支粗大的铜管双手捧起:“末将连仲,奉田单将军之命送来回书。”乐毅接过铜管,启去泥封,打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便见一篇劲健字迹赫然入目:
田单顿首:上将军之书洞察时势,令人感佩!齐王昏聩暴虐,上将军合纵攻齐,以复当年齐军入燕之大恨,田单亦无可非议也。然则,燕军已下齐国七十余城,灭大军六十余万,掳掠财货如山海之巨,致使齐国府库皆空,齐人死伤无算。当此之时,上将军已是功业彪炳,却不思进退,意欲彻底化齐入燕,单窃以为失之错谋也。田齐乃百余年大国,历经桓公威王宣王三次变法,国本业已稳固,虽有田地昏暴失政,然终究只十七年,国人念齐之心尚存。王蠋死节、莒城立王、燕官辞爵,上将军宁不思之所以然乎?即墨虽孤城困守,终是国人救亡图存之心,纵然艰危备至,田单何敢弃国人之志,而图一己之私荣?诚如上将军言,田单原本商旅之才,不期而做救亡之将,却非有兵家之能。然自忖上合天道,下承民心,受命危难之中,若上将军能应时退兵归燕,全齐国而成大义,田单自当解甲归商,永不言兵。然则,若上将军坚执灭齐化齐,田单纵无兵家之能,亦当与上将军一力周旋,而义无返顾也!耿耿此心,尚望将军体察。
乐毅良久默然,盯着军吏突兀笑道:“足下不是鲁仲连么?”
自称“连仲”的信使目光一闪,随即抱拳一拱:“在下正是鲁仲连也。”“千里驹志节高洁,深为敬佩!”乐毅拱手还礼,谦和的笑容却迅速敛去,“足下通晓天下大势,果真以为齐国民心还有根基么?”“民心若流水,动势也。”鲁仲连一脸肃然,“上将军之目光所及,自是齐人怨声载道歆慕燕国宽厚新法。然则如田单鲁仲连者目光所及,却是民心根基尚在,齐国固不当灭。其间根本,便是人群之差异也。上将军注目者,不堪赋税劳役之山乡庶民百姓也。田单鲁仲连之注目者,官吏士子商旅百工国人也。以时势论,士商百工乃当今邦国之本,若此等人群奋起救亡,拥立新王,推出新法大政宽减庶民重负,安知庶民之心不会回流入齐?”
“孤城一片,如何推行新法大政?”
“假以时日,孤城自会通连。”
“你是说,以即墨莒城之力,可以战胜燕国大军?”
“强弱互变,强可弱,弱可强。”鲁仲连一句撂过了对于精通兵法的乐毅而言根本无须多说的这个道理,转而恳切道,“上将军内心自明,燕国朝野对仁政化齐之方略,早已多有非议。纵是燕军大将之中,对宽围缓攻之法亦多有愤懑。上将军纵然远见卓识,身陷平庸昏聩之泥沼,徒叹奈何?若一朝老燕王病故,燕国朝局逆转,上将军何以处之?仲连为上将军计:不若迫使新齐王割济西十三城而退军,既全齐国,又成君之大业,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也?”
“千里驹果然不凡,居然反客为主也。”乐毅哈哈大笑,“由此看来,田单回书当是鲁仲连手笔了。请先生转告田单:公既不降,胜负便看天意了。即墨城破之日,公毋悔也。”
“谨遵台命!”鲁仲连一拱手,“告辞。”方得转身却又突然转身,“田单复国之日,上将军毋悔也。”说罢便大步去了。望着鲁仲连上马驰去,乐毅不禁陷入了深深沉思。鲁仲连的一番说辞,使乐毅内心深为震惊。鲁仲连对燕国太熟悉了,仅是熟悉还则罢了,更能洞察幽微剖陈利害。有此等人物,齐人抗燕便有了远见,加上田单貂勃之善于处置兵事政务,以这两座孤城为根基的抗燕力量便会成为真正的劲敌。然则,真正令乐毅担心的,倒还真不是对手的实力陡增,毋宁说,有了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倒有几分欣慰。长驱齐国三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对于一个酷好兵家战阵的统帅来说,也真是索然无味。真正令乐毅担心的,恰恰是鲁仲连点破的燕国朝野走势。鲁仲连身在齐国,都看破了燕国朝局潜藏的忧患,各大战国岂能懵懂无知?
攻齐以来,燕国已经成为天下注目的焦点,各国特使云集之地。各大国无不关注蓟城与齐国战场的一举一动,对燕国的未来图谋,更是备细揣摩。根本原因只有一个,燕国若能安然吞下齐国,便会陡然成为天下最大最强的战国,一举与秦国分庭抗礼,一举改变战国格局!如此大势,那个大国能无动于衷?对列国威胁最大的野心勃勃的齐湣王田地已经死了,齐国的府库财货也被瓜分了,齐国纵然复国,也再不会是那个殷实富强的“东帝”了。当此之时,乐毅自己为五国谋,便必然是千方百计地扶助齐国,避免齐国真正被燕国成功吞灭。“上将军,下雪了!”幕府外传来中军司马兴奋的喊声。
乐毅恍然抬头,幕府大帐的气窗正纷纷飘过硕大的雪花,噢,冬天到了。漫步走出令房,走过聚将厅,走出了暖烘烘的幕府辕门,乐毅看见中军司马正与几个军吏兴奋地指着漫天飞扬的大雪谈笑议论着。
“没见过大雪?如此高兴?”乐毅木然地板着脸低声嘟哝了一句。
“上将军,”中军司马笑道,“冬雪来得早,即墨莒城就要撑持不住了!又冷又饿,如何打仗?他们一降,这大战便要完胜了!”“想辽东家园了?”
中军司马嘿嘿笑了:“打仗么,都盼个早日凯旋了。”
正在这时,突闻雪幕中马蹄急骤,便见一骑如火焰般飞来。显然,这是唯一能在军营驰马的斥候飞骑到了。瞬息之间飞骑已到面前,斥候翻身下马急促拱手:“禀报上将军:即墨民军全部换装皮棉甲胄,城中肉香弥漫,粮草充足。来路尚不清楚!”乐毅似乎并没有惊讶,思忖片刻双眼便是一亮:“派出一队飞骑探察海岸,若有秘密后援立即来报。”“嗨!”斥候一跃上马便箭一般去了。
冰凉的雪花打着面颊,极目望去,竟是雪雾茫茫。看来,这场入冬大雪绝非三两日停得下来了。齐国的冬天很讨厌,又湿又冷,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得旷野,便会被海风吹成凉冰冰湿漉漉的水棒子。辽东的雪天是可人的,飘飘飞雪苫盖山川,虽然寒冷却自有一种干爽。这齐国的雪却是怪异,鼓着海风肆意张扬沉甸甸湿漉漉海盐一般扑粘在身上,挨身便化,分明是大雪纷飞,落在身上却是一片片水渍。大雪已经下了一个时辰,漫天雪花飞扬着交织着重叠着延续着飘落大地,辕门外的马道却只是湿漉漉的竟没有积雪。这个齐国啊,天气也像人一般难以琢磨也。都说齐人“贪粗好勇,宽缓阔达”,可当你越过那宽缓的平原而真实抵近齐人时,却会发现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不是么?突然之间,即墨粮草充足了,寒衣上身了。这只有一个可能,即墨有了秘密后援!哪一国?不好说。然则无论是何方秘密出手,都意味着各国作壁上观的局面已经开始了微妙地变化,开始有动静了。因由呢?莫非他们都看到了燕国朝局之微妙,齐国抗燕之根基,而揣测乐毅未必能安然化齐入燕?更有甚者,亦或他们根本就以为燕国消受不下齐国这个大邦?果然如此,为何秦国却不动声色?按照天下格局,秦国是最应该有动静的,而秦国但动,便绝非仅仅是秘密后援。
战国以来之传统:但凡实力大国,在列国冲突中总要多方斡旋折冲,使战事结局最终能为既定各大国所接受。没有各方实力大国的协商密谋分割利市,一国要吞灭另一国几乎是不可能的。私灭小国尚且不能,何况吞灭齐国这样的庞然大物?齐湣王背弃五国而私吞宋国,结局便是千夫所指五国共讨。燕国却正是秘密合纵利市分割,才促成了合纵攻齐。灭齐大战,惟独最强大的秦国没有分得任何利市,眼看齐国就要没有了,秦国竟依然不动声色,确实令人费解。
尽管蓟城有传闻,说当初燕国对秦王母子有恩,尤其是宣太后对乐毅“有情”,才使秦国不争利市而援助燕国攻齐。乐毅却嗤之以鼻。作为谋国之重臣,他从来蔑视这种以秘闻轶事解说邦国利害的荒唐说法。以秦国法令之严明君臣之雄心,如何能在如此重大的邦交利市分割中以王者一己恩怨定方略?即便当初出兵之决断有一抹情谊的痕迹,目下这不动声色,也绝不意味着秦国依然“痴守情谊”而放手让燕国灭齐。倘若果真如此,秦国还是秦国么?这里只有一个可能,秦国很清楚燕国朝局,很清楚齐地的抗燕大势,更清楚他乐毅的方略与军中大将的磨擦,从而断定燕军不能最终征服齐国。
若秦国断定齐人抗燕不成气候,便必然有两个方略:其一,派遣战无不胜的白起亲率精锐大军“襄助”攻灭齐人最后根基,那时即便秦国不言,燕国能够不分地与秦么?其二,联结五国,强迫燕国撤军,保存弱齐,那时燕军不撤行么?如今不动声色作壁上观,便是吃准了两点:燕国朝局动荡,乐毅未必能撑持到底;齐国抗燕有望,燕军未必能力克两城。惟其如此,才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方略——既维护与燕国的盟友之情,又给将来与已经丧失了争霸实力的弱齐修好留下了余地。
想是想得清楚了,乐毅的心却如那灰色的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乌云。
他将如何应对呢?撇开朝局不说,单就对齐方略说话,似乎也只能沿着“长围久困,仁政化齐”的方略坚持下去。如果放弃这一方略转而猛攻,以辽东大军目下的战力及他的精当运筹,他自信能够完全攻克两座孤城。可后果呢?五国眼看齐国将灭,必然联军干预,要么平分齐国,要么保存弱齐,二者必居其一!对于已经为山九仞的燕国而言,无论哪种结果都意味着屈辱与失败。唯一能走的一条路,便是长围久困,先化其余齐地入燕,两座孤城则只有徐徐图之。如此方略,可使大局始终模糊不清,各大战国对一场结局不清的战事,便没有了迅速达成盟约干预的因由。纵有一两个战国图谋干预,燕国也能慷慨回绝:“我军仁政安齐,解民倒悬,横加干预便是与大燕为敌!”辽阔的军营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大雪却依然鼓着海风无休止地从天际涌来。
六、兵不血刃 战在人心
倏忽之间,五年过去了。
过了“地气发”的正月 ,便进入了第六个年头,田单已经被这不伦不类的战争拖得精疲力竭了。五年以来,燕军只在离城五里之遥围而不攻。每日太阳出山之时,便有燕军一个千人队开到城下散开反复大喊:“即墨父老兄弟们,出城耕田了——”“田地荒芜,农人痛心!”“河鱼肥美,正是张网之时!”“燕军绝不追*田猎庶民——”如此等等喊得两个时辰,便城下埋锅造饭,吃完了再喊,直到日暮西山方才撤去。日复一日,即墨的农夫们便先吵吵着要出城一试,城头防守的兵士也渐渐松懈了。田单明知这是乐毅的化坚之计,却又无可奈何,谁能对一个年年月月每日向你表示宽厚友善的强大敌人始终如一地视若仇雠呢?庶民百姓心旌摇动,田单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严酷军法禁止出城,岂非正中乐毅下怀?无奈之下,便在第三年的清明,田单允许了百姓们祭奠祖先坟墓。齐国的清明在二月中旬,比中原各国的清明早了近一个月,尚是春寒料峭的时节。田单分外谨慎,下令一万精锐军士夜里便进入城外壕沟埋伏,城门内更是伏兵器械齐备。从心底里说,田单倒是希望燕军乘机截*庶民,甚或希望燕军乘机猛攻,果真如此,便再也不用担心乐毅的化坚之计了。毕竟,打仗最怕的便是人心涣散。然而,当即墨人三三两两小心翼翼地出城后,却发现本应早早就掩埋在荒草之中的祖先坟茔,却整肃干净地矗立在各个陵园,四野细雨飞雪,非但没有燕军兵士马队,连燕军大营都后退了二十里。齐人最是崇敬祖先神灵,骤然松弛之下,即墨百姓竟是成群结队涌出城来,在祖先陵前放声大哭。
便在那时,田单突然心中一动,带着一万精锐兵士出城,隆重修建了死难即墨之战的二十余万烈士的大陵;陵前树立了一座三丈六尺高的青石大碑,碑上大刻八个大字——与尔同仇,烈士大成!此时的即墨人,实际上已经是逃亡难民居多了,他们的族人大部死在了即墨城下,如今得以祭奠,如何不痛彻心脾?便在大陵公祭之时,竟是万众痛哭失声,“血仇血战,报我祖先”的复仇誓言大海怒涛一般滚过原野。从此,本来是要守城打仗的田单,只好与乐毅展开了无休无止的心战攻防。春耕之时,燕军远远守望,时不时还会有农家出身的士兵跑过来帮即墨农人拉犁撒种,田野里竟洋溢出一片难得的和气。每每在这时,即墨城便会涌出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哑着声音长长地呼唤:“三儿,春耕于野,你却到哪里去了——”“我儿归来兮,魂魄依依!”耕田的农人们骤然之间便面如寒霜,冷冷推开帮忙的燕军士兵,赳赳硬气地走了。五月收割,燕军便在田边“丢弃”了许多牛车。一班农人便高兴地喊起来:“燕人真好!帮我牛车也!”便用牛车拉运割下的麦子忙碌得不亦乐乎。当此之时,便恰恰有族中巫师祭拜谷神而来,一路仰天大呼:“燕人掠齐,千车万车!回我空车,天道不容!”农人们恍然羞惭,便纷纷大骂着燕人贼子无耻强盗,愤愤将燕军牛车掀翻在水沟里。
幸亏了有奔波后援的鲁仲连襄助谋划,五年之中,田单总算一步一险地走了过来,维持得即墨人心没有被乐毅颠散颠乱。然则,田单却是深感智穷力竭了,本当三十余岁盛年之期,不知不觉间竟是两鬓如霜了。每遇鲁仲连秘密归来,田单便是喟然长叹:“千古一奇,即墨之战也!若再得三年,田单纵然不降,庶民百姓也要出逃了。”已经是黝黑干瘦的鲁仲连却总是生气勃勃地笑着:“田兄与当世名将相持五年,交兵则恶战,斗法则穷智,以孤城对十余万大军而屹立不倒,正在建不世之功业,何其英雄气短也?”田单却是疲惫地一笑:“仲连兄,我本商旅,奔波后援正当其才。你本名士,治军理民原是正道。你我还是换换,让我透透气如何?”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田兄差矣!挽狂澜于既倒,原非一个才字所能囊括,顽也韧也,心也志也,时也势也,天意也!”田单便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正在这春寒艰危之时,秘密斥候报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燕昭王封了乐毅做齐王!惊愕之余,田单顿时心灰意冷了。用间之计再奇,遇上如燕昭王这般君主,却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竟砸了自己的脚。乐毅若果真称王治齐,即墨莒城如何能撑持得下去?看来,上天当真是要田齐灭亡了。
原来,田单与鲁仲连在一年前谋划了一个反间计:通过庄辛,重金收买了一个燕国中大夫,让这个中大夫秘密上书燕王,说乐毅按兵不动,是借燕国军威笼络齐人,图谋齐人拥戴乐毅自己为齐王;目下之所以尚未动手,唯顾忌家室仍在蓟城也。身在病榻的燕昭王看罢上书,竟是良久沉默。守在病榻旁的太子却是一脸紧张:“父王,乐毅既有谋逆之心,便当立即罢黜,事不宜迟也。”“竖子无谋,妄断大事也。”燕昭王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立即下诏,明日朝会。”此日举朝臣子齐聚王宫正殿,一脸病容满头白发的燕昭王竟拄着一口长剑做了手杖,艰难地走进了王座,却一脸肃*的挺身站着,一挥手,御书便捧着一摞羊皮纸走到了王座下,请每个大臣拿了一张。
“奇文共赏。“燕昭王冷冷地开了口,“中大夫将丌上报秘事,诸位且看了。”大臣们飞快浏览一遍,竟是举座惊愕默然,谁也不敢开口。
“将丌,你可有话说?”燕昭王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一个敦厚肥矮的黝黑中年人从后排座中站起,拱手高声道:“臣之上书,字字真实,天日可鉴,我王明察!”“天日可鉴?”燕昭王冷笑一声,“诸位皆是大臣,以为如何?”
“我王明鉴!”所有大臣竟是不约而同地喊出了这句不置可否的万能说辞。“王心不明,臣心惴惴?”燕昭王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陡然提高了声音,“此为邦国大计,本王也不用你等费力揣测,今日便明察一番:我大燕自子之乱国以来,齐国乘虚而入,大掠大*,毁我宗庙,烧我国都,致使数百年燕国空虚凋敝,举目皆成废墟!此情此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也。”
听得燕昭王苍老嘶哑的唏嘘之声,臣子们不禁惊愕了。老国王伤痛若此实在罕见,是恨乐毅不为燕国复仇么?正在忐忑不安之时,又听燕昭王肃然开口,“当此之时,正是乐毅十年辽东练兵,十年坚韧变法,冒险犯难成合纵,一举大破齐国,复我大仇,雪我国耻!乐毅之功,何人能及?纵然本王让位于乐毅,亦不为过,况乎一个本来就不是燕国疆土的齐国也!昌国君乐毅但为齐王,正是燕国永久屏障,亦是燕国之福,本王之愿!如此安邦定国之举,区区一个将丌,竟敢恶意挑拨,实为不赦之罪也。来人!立斩将丌,悬首国门昭示国人!”殿口甲士轰然一声进殿,便将面如土色的将丌架了出去。
“臣等请我王重赏上将军,以安国人之心!”殿中又是不约而同的主张。“立即下诏,”燕昭王高声道,“封乐毅为齐王。以王后王子全副仪仗并一百辆战车,护送乐毅家室到齐国军前,乐毅立即在临淄即位称王!”
护送仪仗尚在半途,飞车特使已经抵达临淄。乐毅接到王命诏书,一时惊诧万分。反复思忖,乐毅上书燕昭王,派飞骑专使星夜送往蓟城。燕昭王在病榻上打开飞骑羽书,却只有寥寥两行大字:“臣明我王之心,然却万难从命。若有奸徒陷乐毅于不忠不义而王不能明察,乐毅唯一死报国耳!”燕昭王长吁一声,立即下诏撤消前番诏书,只坚持将乐毅家室送往齐国,同时明令朝野:再有中伤昌国君乐毅者,*无赦!一场神秘难测震惊燕齐两国的风浪,便这样平息了。燕国朝臣与老世族们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再也没有人议论乐毅了,连太子姬乐资都沉默了。齐国百姓则还没来得及品咂其中滋味儿,乐毅称王的风声便烟消云散了。说到底,对这个突然变故感触最深的,还是田单与鲁仲连。鲁仲连对邦交斡旋素来被人称为算无遗策,田单在与乐毅的长期“心战”中也堪称老谋深算了,这次两人合谋反间计,却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感慨百出?鲁仲连苦笑不得地只是摇头:“忒煞怪了!这老姬平将死之人了,竟还这般清醒,倒是教人无话可说也。”田单却是一声叹息:“天意也!你我奈何?只是如此一来,乐毅稳如泰山,即墨却危如累卵了。”“田兄,即墨还能撑持多久?”
“多则三年,少则年余了。”
鲁仲连咬牙切齿地挥着黝黑枯瘦的大拳头:“撑!一定要撑持到最后时刻!”“我不想撑持么?”田单不禁笑了,“一得有办法,二得有前景,少此两条,谁却信你了?”“前景是有!”鲁仲连一拳砸在破旧的木案上,“姬平病入膏肓,我就不信姬乐资也如他老父一般神明!”“办法呢?”
鲁仲连目光闪烁,突然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在田单耳边咕哝了一阵,“如何?”田单不禁莞尔:“病绝乱求医也。只怕我不善此道,漏了马脚。”
鲁仲连一脸肃然,“有尿没尿,都得撑住尿!”
噗的一声,田单将一口茶喷在了对面鲁仲连身上,便是哈哈大笑,“好个千里驹也!这也叫谋略?有尿没尿,撑住尿?”次日清晨,即墨竟聚来大片飞鸟,成群盘旋飞舞在城门箭楼,时而又箭一般俯冲到城内巷闾,竟是久久不散。一连三日如此,即墨城中便传开了一个神秘见闻:日出之时,每见田单将军站上将台,天上飞鸟便大群飞来!将军走下将台,飞鸟也就散了!于是,惊奇的人们便纷纷向西门箭楼的士兵打问,将军每日清晨上将台做甚?一个士兵便悄悄说了自己的亲身所见:日出之前,将军上台求教上天指点即墨,此时,天上便有一个模糊的声音与将军说话。说话之时,便有大群飞鸟盘旋飞来,完全掩盖了说话声。说话完毕,鸟群便倏忽消失了。便在举城惊讶的时刻,田单在校场聚集军民郑重宣示:“尔等军民听了:天音告知田单,再有三年,即墨苦战便将结束,齐人大胜复国!上天会给即墨降下一个仙师,指点我等如何行事。自今日始,即墨便要遵天意行事,违拗天意,城毁人亡!”“将军万岁!”“遵从天意!”举城军民的声浪直冲云霄。
便在田单带着几名军吏走回幕府的路上,一个稚嫩的嗓音突然响彻街巷:“田单!吾乃仙师也——!”随着喊声,便有一个总角小童赤脚从对面屋顶飘了下来,竟正正地落在了街心。田单念诵了一声“天意也!”便肃然拜倒在地:“仙师在上,弟子田单叩见。”总角小儿道:“田单听了,吾只每日一句,毋得搅扰也。”说罢便是木呆呆一副小儿憨顽之象,与方才神采竟判若两人。田单以隆重大礼将小儿接到了幕府,派了两名使女侍奉起居,又请来一名老巫师护持神道。每日鸡鸣之时,田单便只身进入仙师后帐请教天意,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仙师。即墨军民精神大振,原本准备悄悄逃亡的百姓们顿时稳住了。毕竟,即墨已经守了五年,既然天意还有三年,便再守三年何妨?此时出逃,三年后岂不祸及子孙?
清明一过,便是春水化冰农田启耕的三月。三月初九这天,即墨人正在陆续出城下田,燕军大营却突然开进五里进逼城下,*气腾腾地将出城农夫赶回城内,封锁了即墨!按照乐毅惯例,此等重大变故必先有安民告示,至少也当阵前通令。这次却是突然变脸不宣而围,年年三月被燕军大为鼓励的战时春耕,便莫名其妙地终止了。田单心知异常,立即派出斥候缒城而出秘密探察,得到的回报是:乐毅被紧急召回蓟城,大将骑劫代行将令!不到一日,又接到秘报:燕军在大将秦开率领下,重新围困莒城!田单心中一动,便立即下令全城戒备,迎战燕军猛攻。便在这天夜里,鲁仲连又一次秘密潜进了即墨,将两只后援海船的事匆匆交代给中军司马,便将田单拉到隐秘处压低了声音:“田兄,老燕王寿终正寝了!”
田单双目陡然生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软软地靠在了土墙上。
鲁仲连将田单扶到木案前,便也顺势坐在了那片破烂的草席上:“田兄,时机也!”“你说,我且先听听。”田单疲惫的喘息着。
“我意,还是反间计!”
“千里驹也?黔之驴也?”田单不禁揶揄地一笑,“故伎重演,还想碰壁么?”“兵不厌诈!”鲁仲连却是认真非常,“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姬乐资可不比老姬平。从做太子时,这安乐王子便对乐毅多有不满,每次泼脏水,背后都少不了这小子!”
“照此说,我等也要给乐毅泼一次脏水了?”
“嘿嘿,不是一次,两次。”鲁仲连也笑了。
“天意也!”田单一声叹息,“皎皎者易污,乐毅兄,田单对不住你了。”三日之后,十名精干文吏便随鲁仲连秘密出海了。便在新王即位朝局微妙的时节,蓟城巷闾酒肆之间传开了一股风声:“临淄燕官说了,即墨田单最怕的是猛将骑劫,根本不惧乐毅。”“齐人还说了,乐毅卖燕,做齐王之心没死呢!”“那还有假!齐军当年*了多少燕人?乐毅呢,不报仇反倒笼络齐人,分明不对味儿嘛!”随着种种口舌流言,更有一首童谣迅速传唱开来:
四口不灭白木弃绳
六载逢马黑土自平
不消说得,一班想在新朝大展鸿图者,立即便将童谣与纷纭传闻秘密报进了王宫。二十六岁的姬乐资在老父王病势沉重的两年里,早已经与一班新锐密谋好了新君功业对策:一旦即位,半年之内,力下全齐;三年之内,吞灭赵国称北帝;十年之内,南下灭秦统一华夏;最多十五年,姬乐资便是天下混一的华夏大帝!长策谋定,年轻太子的心每日都在熊熊燃烧,孜孜以求地等待着昏聩无断的老父王早日归天。在姬乐资看来,当年拥有六十三万大军的齐国是天下第一强,而燕国二十万之旅能在一月之间飓风般扫掠齐国七十余城,燕军自然便是天下第一雄师。若不是乐毅莫名其妙地停止进攻,最后两城岂能数年不下?自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以来,何曾有围城五六年而不进攻的打法?分明是乐毅在糊弄父王,宽厚的老父王却竟信以为真,当真不可思议。一日,上大夫剧辛正在元英殿给几个前往齐国劳军的臣子讲述战场之艰难 ,恰恰被气宇轩昂的姬乐资撞上了,便揶揄笑道:“敢问上大夫,齐国战场,难在何处也?”
“难在民心归燕。”剧辛竟是一口回了过来。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地若归燕,民心安得不归?”
“坚实化齐,便须水到渠成,此乃上将军苦心也。”剧辛神色肃然。
姬乐资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汤文周武之先灭国而后收民心,却是大错了?当今天下,竟是有了超迈圣王之道乎?”剧辛面色胀红,急切间竟是无言以对。姬乐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便扬长而去了。便在姬乐资与一班昔日太子党密议如何迈出功业第一步时,童谣巷议的秘报恰恰也送了进来。姬乐资抖着那方羊皮纸便是微微一笑:“天意也!诸位请看了。”
“四口不灭,白木弃绳。这不是说田不能灭,乃是‘白木’无缚贼之法么?”有燕山名士之称的亚卿粟腹第一个点了出来。“白木为何物?”有人尚在懵懂之中。
“白木两绳,不是一个‘乐’字么?有谁?”立即有聪明者拆解。
“那便好说!六载逢马,便是六年之后当马人为将!”
“黑土便是‘墨’,何须说得,齐国平了!”
粟腹霍然站起:“臣请我王顺应天意,用骑劫为将,力下全齐!”
“臣等赞同!”新锐大臣们异口同声。
“上下同欲者胜。”新王姬乐资信口吟诵了一句《孙子兵法》,“君臣朝野同心,何事不成?立即下诏:罢黜乐毅上将军之职,留昌国君虚爵。改任骑劫为灭齐上将军,限期一月,平定齐国!”
“我王万岁!”举殿一声欢呼。
粟腹却走近王座低声道:“此番特使,上大夫剧辛最是相宜。”
姬乐资矜持地笑了:“也好,一石二鸟,免了诸多聒噪。”
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轻而易举的发生了。当秉持国事的老剧辛接到这不可思议的诏书与不可思议的特使差遣时,惊愕得当场便昏厥了过去。悠悠醒转,反复思忖,竟没有进宫力陈,却是唤来家老秘密计议半个时辰,次日清晨便轻车直下东南去了。
七、齐燕皆黯淡 名将两茫茫
乐毅刚刚回到军中尚不到半月,老剧辛便到了。
开春之时,燕昭王春来病发自感时日无多,一道诏书急召乐毅返国主政。可没有等到乐毅回到蓟城,燕昭王便撒手去了。葬礼之后便是新王即位大典,姬乐资王冠加顶,便当殿擢升了二十多名新锐大臣!乐毅剧辛两位鼎足权臣事先竟毫不知情,当殿大是尴尬。思忖一番,乐毅便留下一封《辞国书》嘱吏员送往宫中,自己便星夜奔赴军前了。乐毅明澈冷静,眼见新王刚愎浅薄,纵然进言力陈,也只能自取其辱,便打定一个主意:迅速安齐,而后解甲辞官。按照他在燕国的根基,至少一两年内新王尚不至于无端将他罢黜,而以目下大势看来,至多只要一年,齐国便会全境安然划入燕国。那时侯,平生心愿已了,纵然新王挽留,乐毅也是要去了。老剧辛只黑着脸一句话:“大军在手,乐兄但说回戈安燕,老夫便做马前先锋!”“天下事,几曾尽如人愿也。”乐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剧兄啊,子之之乱,已使燕国生民涂炭。齐军入侵,燕国更是一片废墟。你我怀策入燕,襄助先王振兴燕国于奄奄一息,历经艰难燕人始安。耿耿此心,安得再加兵灾于燕国?”“姬乐资乖戾悖逆,岂非是燕国更大灾难?”
“邦国兴亡,原非一二人所能扭转也。”乐毅淡淡地笑着,“此时回戈,只能使姬乐资一班新贵结成死党对抗,国必大乱,齐国若再乘机卷土重来,联手五国分燕,你我奈何?”
剧辛默然良久,唏嘘长叹一声:“天意若此,夫复何言?”站起来一拱手,“乐兄珍重,剧辛去了。”“剧兄且慢。”乐毅一把拉住,“非常之时,我派马队送你出齐归赵。”剧辛一声哽咽:“乐兄!去赵国吧,赵雍之英明,不下老燕王也。”
“也好。”乐毅笑了,“剧兄便将我妻儿家室带走,乐毅随后便到。”
“终究还是不愚。”剧辛终于笑了,拉住乐毅使劲儿一摇,“我等你。走!接嫂夫人世侄去。”便拉起乐毅大步出了幕府。一时忙碌,三更时分便有一支偃旗息鼓的马队悄悄出了大营,直向西方官道去了。
此日清晨卯时,幕府聚将鼓隆隆擂起,即墨大军的二十三位将军脚步匆匆地聚来,脸上显然带着一种莫名其妙地紧张。围困即墨的是骑劫所部,以辽东铁骑为主力,向来是燕军中的复仇派。几乎便在剧辛抵达的同时,蓟城另一路秘使也到了骑劫大营,对骑劫并一班大将秘密下了一道诏书:三日之内,若乐毅不交出兵符印信,着即拿下解往蓟城!骑劫原本勇猛率直,此刻却沉吟了一阵才开口:“秦开所部唯乐毅是从。移交兵权,必是大将齐聚,秦开从莒城赶来,也得一两日。三日拿人,却有些说不过去。特使能否宽限到旬日之期?”“不行!至多五日,此乃王命!”秘使竟是毫无退让之余地。
骑劫一咬牙:“好!便是五日!诸将各自戒备,不得妄动。”
骤闻聚将鼓,一夜忐忑不安的秘使立即惊得跳下军榻,钻进商旅篷车带着几名便装骑士逃出了军营。骑劫正赶着秘使车马的背影前来问计,不禁愤愤然骂道:“鸟!燕王用得此等鼠辈,成个鸟事!”
及至众将急促聚来,聚将厅的帅案前兵符印信赫然在目,却是只肃然站着一个中军司马,竟不见素来整肃守时的上将军。军法:大将不就座发令,诸将不得将墩就座。这案前无帅,却该怎处?正在一班将领茫然无所适从的时节,聚将厅的大帷幕后悠然走出了一个两鬓斑白的布衣老人,宽袍散发,面带悠然微笑,不是乐毅却是何人?
“诸位将军,”乐毅站在帅案一侧淡淡笑着,“乐毅疏于战事,六载不能下齐,奉诏归国颐养。王命:骑劫为灭齐上将军。诏书便在帅案。中军司马,即刻向上将军交接兵符印信。”
“昌国君,”骑劫一时竟大是难堪,“莒城诸将未到,半军交接……”
“骑劫将军,你想他们来么?”乐毅依旧淡淡地笑着,“但有兵符印信,便是大将职权,将军以为如何?”“谢过昌国君。”骑劫深深一躬,“末将行伍老卒,原本不敢为帅。”
“将军何须多说。”乐毅摆了摆手,“我只一句叮嘱:猛攻即墨可也,毋得滥*庶民,否则后患无穷。”“嗨!”骑劫不禁习惯性地肃然领命。
“诸位,军中无闲人,乐毅去了。”布衣老人环拱一礼,便悠然从旁边甬道出了幕府。“恭送昌国君!”二十多员大将愣怔片刻,竟是一声齐喊。秘使本来当众发布了命令的,乐毅交出兵权之后,必须由两千骑士“护送”回燕。此时此刻,眼看着统率他们十三年带领他们打了无数胜仗的上将军一身布衣两鬓白发踽踽独行而去,这些一腔热血的辽东壮士们当真是酸楚难耐,谁还记得逃跑秘使的命令?
幕府外轺车辚辚,待骑劫赶出幕府,布衣老人的轺车已经悠然上路了。从即墨出发去赵国,几乎便要贯穿齐国东西全境千余里。偏是乐毅竟不带一兵一卒,只轺车上一驭手,轺车后一个同样两鬓如霜的乘马老仆人,便一车三马上路了。“昌国君,”老仆走马车侧轻声道,“还是走海路入楚再北上,来得保险些。”“舍近求远,却是为何?”乐毅笑了。
“元戎解兵,单车横贯敌国千余里,老朽实在不安。齐人粗猛……”老仆硬生生打住,将“连自家国王都*了”一句吞了回去。乐毅却是一阵大笑:“生死有命,人岂能料之也?若齐人聚众*我,化齐方略根本就是大谬,乐毅自当以身殉之!何须怨天尤人?若齐人不*我,化齐便是天下大道!大将立政,却不敢以身试之,岂不贻笑天下也?”“昌国君有此襟怀,老朽汗颜了。”老仆在马上肃然一拱,“能与主君共死生,老朽之大幸也。”乐毅淡淡一笑,对驭手吩咐道:“从容常行之速,一日五六十里,无须急赶了。”驭手“嗨!”地答应一声,轺车便在宽阔的官道上辚辚走马西去。 日暮时分,已将到胶水东岸,乐毅便吩咐在官道旁边的一片树林中扎起了帐篷。此地已经离开即墨六十余里,熟悉的即墨城楼已经隐没在暮春初夏的霞光之中了。正在帐篷前的篝火燃起老仆埋锅造饭驭手刷马喂马之时,突闻东边旷野里马蹄声急骤而来!乐毅久经战阵,凝神一听,便知是不到十骑的一支精悍马队。驭手一声大喊:“昌国君上马先走!末将断后!”乐毅微微一笑,却安然坐在了篝火旁的一块大石上:“慌个甚来?没听见我方才的话么?”驭手一阵脸红,兀自嘟哝道:“便是死,也左右不能让齐人欺凌了。”便将长剑往篝火旁一插,挽起一副强弩便躲在了轺车后面。
便在此时,马队飓风般卷到,为首骑士骤然勒马,盯着大石上被篝火映照得通红的布衣老人,竟良久没有说话。乐毅也打量着丈许之遥的马上骑士,一身破旧不堪的红衣软甲,一领褪色发白且摞着补丁的“红”斗篷,束发丝带显然已经颠簸抖去,灰白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衬得一张黝黑的脸膛分外粗糙。
“敢问,来者可是田单将军?”乐毅淡淡地笑了。
“足下,可是乐毅上将军?”骑士也是淡淡一笑。
“老夫正是乐毅。”布衣老人站了起来,一声沉重地叹息,“将军殚精竭虑,孤城六载而岿然屹立,乐毅佩服也。为敌六载,将军若欲取乐毅之头,原是正理,然却与齐人无干了。”
“昌国君差矣,”骑士一拱手,“田单闻讯赶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说罢一跃下马,向后一摆手,“拿酒来!”乐毅爽朗大笑:“好个田单,果然英雄襟怀。老夫却是错料了。乐老爹,摆大碗!”老仆却是利落,眨眼便在大青石上摆好了六只大陶碗。田单接过身后骑士手中的酒囊,一拉绳结便依次将六只大碗斟满,双手捧起一碗递给乐毅,自己又端起一碗,慨然便道:“昌国君,此乃齐酒。田单代即墨父老敬将军第一碗:战场明大义,灭国全庶民。田单先干!”便汩汩豪饮而尽。
“庶民为天下根基,将军若得再度入燕,亦望以此为念。”乐毅也举碗饮尽。“田单敬将军第二碗:用兵攻心为上,几将三千里齐国安然化燕!”
乐毅微微一笑:“为山九仞,却是愧对此酒也。”
田单肃然道:“将军开灭国之大道,虽万世而不移,何愧之有?”
“好!便饮了这碗,愿灭国者皆为义兵也。”
“最后一碗,却是向将军赔罪。”田单喟然一叹,“天意不期,田单一介商旅却做了将军对手,才力不逮,便多有小伎损及昌国君声望,田单惭愧也。”说罢便是深深一躬。
乐毅哈哈大笑,眼中却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兵者,诡道也。将军用反间之计,何愧之有?同是一计,先王一举破之,新王却懵懂中之。惭愧者,当燕国君臣也。”唏嘘哽咽间,乐毅举起大碗便一饮而尽,却是良久无话。“昌国君,”田单骤然热泪盈眶,“齐人闻将军解职,百感俱生,大约都聚在前方,箪食壶浆聚相恭送将军,田单便不远送了,愿昌国君珍重也。”
乐毅长叹一声:“但得人心,化齐便是大道,乐毅此生足矣!”
“田单告辞。”
“将军且慢。”乐毅淡淡地笑着,“老夫一言,将军姑妄听之:齐若复国,燕齐便成两弱,田单默然良久,深深一躬:“田单谨受教。告辞。”说罢飞身上马,便在夜色中向东去了。乐毅凝望着渐渐远去的马队,不禁便是怅然一叹:“燕有乐毅,齐有田单,当真天意也。”思忖片刻,回身吩咐道,“乐老爹,明日改走海路,由楚入赵。”老仆摇着头便是一声感慨:“咳!君主偏是找难,出齐无险了,倒是不走了。”
乐毅笑道:“逢道口便饮酒,岂非醉死人了?”谈笑间主仆三人便围着篝火吃饭,歇息到天交五更,便上路直下琅邪海湾了。却说田单从城外秘道回到即墨,立即开始了紧张筹划。燕军换将,定然要对即墨大肆猛攻,田单的第一件事便是严厉督促全城军民连夜出动,将大批防守器械安置就位,又反复重申了军士轮换上城的次序,直到天亮时分方才大体就绪。多年来,由于乐毅的“宽围”,始终处于战时的即墨事实上却极少打仗,人们便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尽管在乐毅被罢黜的消息传开之后,即墨军民已经觉察到了不妙,但还是很难骤然进入第一年那种血脉贲张的死战状态。田单清楚地记得,在最艰难的第一年,只要军令一下达,全城就会雷厉风行,从来没有过需要他亲自督导反复申明的事儿,可今日却出现了。以战国军旅的目光看,六年之兵无论如何都是老兵了,将军如何下令士兵们便能立即做到,表面上似乎都很顺当。然则看在田单眼里,他却总觉得不放心,总觉得少了什么最要紧的东西。天亮回到幕府,田单立即派出秘密斥候从秘道出城,紧急追回将要出海的鲁仲连。“田兄,何事如此紧急?”匆匆归来的鲁仲连有些意外。
“人心懈怠。”田单沉着脸,“不设法解决,根本经不起燕军连续猛攻。”“也是。”鲁仲连毕竟多有阅历,立即便明白了此中危机,“我方才出得秘道,鴞叫三阵,城上才放下绳筐。头年,可是只一声便了。”“今日备兵,民人都不出来了,只有军士。”田单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喊叫了一夜。鲁仲连皱着眉头思忖一阵道:“久屯不战,燕军也必有松懈,又兼乐毅骤然离军,燕军要猛攻,也得恢复几日,还来得及。”“有办法?”田单目光骤然一亮。
“或许可行。”鲁仲连诡秘地一笑,便凑近田单咕哝了一阵。
田单却是一阵沉吟:“只是,太损了些。”
“非常之时,无所不用其极也。”鲁仲连慨然拍案,“此事我来做,你只谋划破敌之法便了。”“好!”田单也顿时振作,“破敌之法已有成算,我便立即着手。”
此时的燕军大帐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乐毅骤然离去,所有的全局部署与诸般军务都留给了中军司马向骑劫交代。粗豪的骑劫几曾想过做全军统帅,看着乐毅平日里洒脱消闲,便也以为上将军无非就是升帐发令而已,所有军务都有一班司马,主将只管打仗便了,有何难哉!不想一接手,中军司马便报来一摞需要立即处置的紧急文书,当先一封急报便是莒城大将秦开的“请命处置莒城降燕者书”。下来便是各营急务:粮草将军请命军粮如何征发,辎重将军请命军器打造数量,斥候营请命如何安置秘密降燕者家室,各军大将请命病残伤兵统一归燕的日期,莒城官员示好燕军的秘密军情羽书等等等等,足足二十多件。
骑劫顿时恼火:“我要猛攻即墨!忒多聒噪!”
“上将军,”中军司马低声道,“昌国君对这些急务,历来是当即处置的。”“那就先依成法处置,打完仗报我。”
“上将军,”中军司马为难了,“昌国君是宽化,如今王命力克,若依成法,便是背道而驰,上将军须得有个决断才是。”“鸟!”骑劫骂得一声,便急得在出令厅转起来,“一窝乱猪鬃,处处都得变,这可咋整?”又猛然转身,“你便说个法子,咋整?”一口辽东话竟是又响又急。
“兴亡大计,末将但奉命行事。”中军司马却只是低头一句话。
“酒囊!饭袋!”骑劫大为恼怒,“传我将令:琐事一概不理!只管猛攻即墨莒城!旬日之内不破城,提头来见!”“嗨!”中军司马如释重负,连忙疾步出厅传令去了。
于是,燕军丢下各种急待处置的军务不顾,立即在此日猛攻即墨。田单鲁仲连大出意料,连忙亲自上城守定西门要害,生怕稍有闪失。及至攻防两个回合,燕军战力竟是大不如前,各种攻城大型器械的威力也是大减。壕桥纷纷踩翻,云梯也经不住几块擂石便咔嚓折断,攻得一阵,便在城下抛下了千余具尸体。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骑劫这小子没睡醒!高估他也!”田单拭着额头汗水长吁一声:“如此敌手,天意也。”
骑劫猛攻不下,便升帐聚将,要立斩三员大将。二十多个将军无不大急,竟是众口一声:“枉*无辜!我等不服!”这些将军原本都是骑劫旧部,今日众口一词,骑劫不禁怒火上冲,高声喝道:“攻城不力,大灭燕军威风!不*咋整!”便有铁骑大将道:“上将军明察,昌国君主军之日,可曾如此打仗?末将之见,歇兵旬日,整顿军马器械并诸般军务,而后再战。”话音落点,众将便轰然赞同。骑劫无可奈何,只好气咻咻下令歇兵休战。
便在这天晚上,斥候营总领来报:一个商人出城来降。骑劫立即下令带进幕府大帐。“如何此时降燕?”骑劫黑脸粗声,目光凌厉地盯住了布衣商人。
商人却是从容:“在下有一策献上,可使燕军破城。然则,也有一事相求。”“说!何事?”
“危邦不居。在下唯求千金一车,远走他乡经商。”
“准你!便说破城之策。”
“齐人最是尊崇祖先敬重鬼神,乐毅当年以清明许祭,买得齐人敌意大减。将军若反其道而行之,全数开掘郊野坟茔,暴尸扬骨,齐人必心志溃乱,即墨一鼓可下也。”
“见利忘义,商人本色也。”骑劫哈哈大笑,转身下令,“赐千金,双马快车一辆,立即护送先生出齐。”次日清晨,燕军出动三万步兵,全部掘开了即墨城外的陵园坟茔,将全部惨白的尸骨堆成了一座小山。即墨庶民军士早已经闻讯聚满城头,一片哭声震动四野。正午时分,燕军给白骨小山浇上了五百多桶猛火油,一支火把丢进,顿时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浓烈的腥臭气息在冲天烟火中弥漫了整个即墨城头。
“老根没了!即墨降燕了!”城下燕军一片嬉笑高喊。
大火一起,即墨城头便炸开了锅!人们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老人们竟是当场便昏死过去三十余人,军民人等无不血脉贲张须发直竖,乱纷纷吼成一片:“开城出战!*光燕人!”“血洗燕国!”“剐*骑劫!复我血仇!”幸亏田单亲自守住了城门,鲁仲连在城头哭喊劝阻,即墨军民才没有冲出城厮*。即墨人的仇恨怒火终于最彻底地燃烧起来了。连日之间,城头成了祭奠祖先的神台,万千白布血书挂满了城头女墙,络绎不绝的请战庶民竞日围在幕府外哭喊请战,连女子孩童都自发编成了死战千人队,尖利地呼喊着要*光燕人。田单立即快速行动,第一道命令便是征发全城耕牛。一声令下,一个时辰间在校军场竟齐刷刷聚集了两千多头耕牛。经过遴选,留下了一千二百多头壮猛健牛,其余弱牛全部宰*炖肉。田单下令:三日之内,每个军士务必吞下二十斤牛肉,不许哭喊,养足精神出战!即墨工匠全部出动,给每头健牛用皮带扎束两支长大的铁矛,牛身绑缚一大片怪诞的黑红大布,牛角绑缚两把锋利的尖刀,牛尾扎一束细密的破衣剪成的布条。届时布条渗满猛火油点燃,健牛便成了凶猛无匹的踹营大军。与此同时,两万精壮军士编成了长矛军与厚背大刀长剑军,五千骑兵编成了掩*军;其余五万多庶民无分男女老幼,全部按照家族编成了三支复仇军,届时分别从地道*出。三日之后,正是月黑风高的四月二十八。即墨军民在万千火把下云集校军场,田单一身铁甲手持长剑走上了将台:“即墨军民父老们听了:燕人灭我邦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大火焚烧我祖先尸骨,此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复仇雪耻之战,我要以火牛阵大破燕军,让燕人葬身火海,报我祖先——”
“*光燕人!报我祖先!”震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全城。
田单下令:“火牛阵与两万步军我自统领,出西门!五千铁骑由鲁仲连统率,出北门!其余民军由公推之族长统领,出地道!战鼓之前全军肃静禁声,依次就位,秘密开城!”
便在这月黑风高的子夜,即墨的城门与地道口都悄悄地打开了,黑压压的大军悄无声息地弥漫出来,从壕沟外逼近到燕军大营里许之外,列成了丛林般的阵势。辽阔的燕军大营依旧是军灯闪烁,一片安然。
突然之间,战鼓隆隆而起,即墨大军惊雷般炸开!千余只健牛猛甩着燃烧的尾巴,哞哞吼叫着排山倒海般冲进了燕军大营,冲跨了鹿砦扯翻了军帐踩过了酣睡的军兵,牛头长矛尖刀肆意挑穿了奔突逃窜的任何物事,连绵大火立即在辽阔的军营蔓延成一片火海!火牛身后便是潮水般怒吼呼啸的即墨壮士,大营两侧的原野上则是奔突截*的即墨铁骑,再后便是即墨民军无边无际的火把海洋。大骇之下,骑劫的十万大军竟在骤然之间土崩瓦解了。
天亮时分,燕军余部已经仓皇西逃。清理战场,燕军尸体竟有六万余具。骑劫也在乱军中被*,尸体竟在燕军幕府外三丈之遥,肚腹大开膛的晾着,双眼圆睁大嘴张开,一副无比惊惧的狰狞面容!分明是刚刚出帐尚未厮*,便被火牛尖刀开膛破腹了。鲁仲连哈哈大笑:“田兄,一鼓作气,收复齐国!”
“便是这般!”田单一挥手,“传令三军城外造饭,饭后立即追*!”
乐毅离军,齐人之心大伤,正在担心燕军反复,便有即墨大捷的消息骤然传开,一时欢声雷动,纷纷卷入田单的追击大军。月余之间,齐国七十余城便全部收复。围困莒城的秦开大军明知大势已去,早在田单开始追*的时候便撤军归燕了。两个月后,田单率大军隆重迎接齐王田法章进入临淄复国。田法章感慨唏嘘,大朝当日便封田单为安平君开府丞相、貂勃为上卿,共同主持齐国复兴大政。历经六载亡国战乱,齐国终于神奇地复活了。
消息传开,列国却是一片微妙地冷漠。月余之间,只有后援齐国的楚国派出了上大夫庄辛来贺,没有占齐国一寸土地没有掠齐国一车财货的秦国,派来了华阳君为特使祝贺。貂勃倍感屈辱,愤愤来找田单:“五国攻齐,魏韩分了宋国,也便忍了。只这赵国夺取的河间却是我大齐本土,竟是装聋作哑不出声!以我之见,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索回河间!”“此一时彼一时。赵国目下今非昔比,以新齐之弱,上门也是自取其辱也。”田单却是淡淡笑了。“岂有此理?哪便忍了?”
“六载抗燕,貂勃兄竟还是如此火暴?”田单笑道,“目下赵国雄心勃勃,一如当年燕国。齐国只能等待,等他自己生变。”“你是说,赵国也会像燕国那般变化?”
“假若不能,便是天意了。一如秦国,内部不生变,谁却奈何?”
貂勃长吁一声:“齐燕两弱,便只有秦赵争雄了?”
田单一笑:“貂勃兄纵不甘心,也得作壁上观了。”
正在此时,书吏匆匆急报:赵国发兵十万进攻中山,秦国起兵攻赵!
“如何?秦国救中山?匪夷所思也!”貂勃哈哈大笑。
“天下强国,总归是不甘寂寞了。”田单依旧一笑,“等吧,也许齐国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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