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奶奶的艰苦岁月
刘云湘
每次回家，我总会去那弄被风雨摧残得沧桑又摇摇晃晃的土砖屋里看看。那间连煤油灯也没点过的黑魆魆屋子里，装满了童年的我与奶奶一起生活的凄苦故事……
奶奶在她三十八岁那年得了眼病，因为那年代物质匮乏，儿女又多，没有钱医治，慢慢地失去了光明，在以后的大半辈子里，奶奶生活在黑暗之中，手中的拐杖也只有一根“响啪”，这根“响啪”除了用来逗鸡打狗，最大的用处就是奶奶的“眼睛”，帮着奶奶探路。
在我六岁那年一天晚上，爷爷去世了。灶火庵里的火苗，映在大家哀伤的脸上。我奶奶的精神支柱轰然倒掉！想着以后的日子，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满屋子的人被奶奶凄惨的哭泣声感染，个个泪流满面……
第二年我叔叔结婚了，那一弄土砖屋隔开了，前半弄叔叔婶娘住，奶奶住后半弄，从后门出进。二十平方米不到的房子里，所有的家什就是：一张小小的松木板床上，挂着老旧的麻蚊帐，一床兰底白花的印花被子，一只木柜子，一张放着油盐罐子和瓷碗，筷子的厨桌。厨桌奶奶经常擦得发光能照出人影子，厨桌边上有三只很旧的酸水坛子，里面庵制的酸萝卜，蹦脆好吃。后门进来右手边是奶奶请人打得“灶火庵。”凹凸不平的土地面，奶奶每天要扫五六次。我奶奶虽说看不见，但是她动作十分麻利。
奶奶之所以麻利，是经过常年累月练出来的，奶奶刚刚学切菜的时候，经常切得手指血淋淋的，叫我找个蜘蛛丝网帮贴上止血，接着又继续切。后来奶奶切出的萝卜丝风吹着跑，炒菜做饭比正常人还好吃。
奶奶一个人生活，吃饭由四个儿子纳，每人一年一百五十斤谷子，另加十块钱买油盐用。
从小奶奶就特别喜欢我。我也经常拉着奶奶到处走走。走着走着，可怜的奶奶被可怜的我和弟弟悲惨的命运拉入了更黑暗的深渊……
都说“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可是我父亲是坐在车上，看着家人拉车的人！我父亲天生放荡不羁，不赡养老人，该给我奶奶的口粮，从没给过。只顾自己快活，家中的妻子儿女置之不理。时不时醉酒后摇摇晃晃地回家，对我瘦弱的妈妈，拳打脚踢。然后丢下嚎啕大哭地搂着我和弟弟的妈妈，扬长而去！有时妈妈气不过，含泪回外婆家去住上十天半月，也丢下我和弟弟不管。妈妈这样做，其实是想让父亲为难，希望他能改好。但是妈妈想错了，父亲并没有改。我和弟弟却成了奶奶的拖油瓶。奶奶对我的父亲，也是是恨铁不成钢！好多次，我听到奶奶在哭，哭喊着死去了的爷爷，恨我爷爷不把她带去阴间，留着她一个人在这家里受活罪！
我这样不幸的家庭，让我从小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多，所以我从小受到的启发与教育，都是来自我的奶奶。
“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名声要到老。人穷穷不了一世，再穷也不能丢了志气！”这是奶奶教我的警世名言，常挂嘴边，也像一面钟，一直警醒着我！
八岁时，我一个人在隔壁二奶奶家的堂屋里正玩着，忽然“咯咯……咯”，二奶奶家那只黄色的老母鸡边唱边从鸡窝里飞了出来。我瞟了一眼二奶奶家门上的那把铜锁，嘿嘿！我爬到鸡窝口掏出来一个热乎的鸡蛋，那只老母鸡看着我掏出鸡蛋，冲着我瞪眼，我一脚踢过去，它“嘎嘎……”地吓跑了。我到门口望望，看到外面没人，拿着鸡蛋跑到奶奶家里。“奶奶，我捡了一个鸡蛋，嘿嘿！”我咧着小嘴笑着。谁知道奶奶拿着那个热乎乎的鸡蛋，很不开心的说“湘崽，是你从二奶奶家的鸡窝偷的吧，我刚刚听到你二奶奶家的鸡下完了蛋在叫。平时奶奶怎么教你的啊？做贼从偷针起，咱们可别学坏，来！把蛋给二奶奶家放回去，听话啊！”我咧开的小嘴合上了，怏怏地走回堂屋，见四处没人，把鸡蛋飞快塞进了鸡窝里。
奶奶的教诲我受益一生：见人要笑脸相迎；见到长辈必须要喊；特别和别人一起吃饭，不能贪吃，夹自已身边的菜，这是对别人的尊重……等等！很小的我在奶奶的教育下，得到了村里长辈们的好口碑，奶奶自然更喜欢我。
生产队的时代，是很残酷的，吃饭靠挣工分，工分多，分得的粮食就多。而生产队的记工本上我父亲的工分为零，我妈妈每年到分粮食的时候，看到别人家分的粮食跟自已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粮食，眼泪比谷子还多。我与弟弟还有妈妈挨饿的日子可想而知，经常吃红薯饭，荞麦粑，甜菜杆杆，红暑藤藤……更恐怖的是麦子饭，吃进去拉出来还是麦子，常常饿得眼冒金星。
九岁那年七月，我妹妹出生了，使这个支离破碎的家雪上加霜。父亲的打骂，妈妈的哭喊声，忍饥挨饿的日子，把妈妈逼上了绝境。
第二年四月，妈妈背着我妹妹，忍痛丢下了十岁的我和七岁的老弟走了，听说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妈妈走了，我父亲并没有因我和弟弟的可怜而改变。我常常想：他的心是铁打的吗？
我和弟弟像两只可怜的小狗，饿了只能围着奶奶转。奶奶把自已的那碗饭，分给我和弟弟吃。那份子粮食，我父亲的那份又没给，现在加上我和弟弟吃，哪里够吃啊！奶奶愁容满面，夜里，那间土砖屋经常传出奶奶的哭声和骂声：“天哪，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苦爬苦挣养大个崽不养我还不说，还把两个孙子丢下给我哦。我又看不见，那哪里去找吃的蛮，叫我个瞎老婆子怎么过啊……”
我看到奶奶瘦了，几乎见不到笑容。小小的我也知道了悲伤！常常在内心里呼喊：爸爸！您回家吧！你听见儿子的呼喊了吗？我好想您明天能回家，来看看奶奶啊！让奶奶不要再哭泣，不要再悲伤！您在哪里呀？快点回来照顾我和弟弟吧……
后来田产责任制了，我家分到二亩多田，包给了叔伯种，一年给我们三百多斤谷子。加上叔伯们给奶奶的四百五十斤谷子，便是我们三奶孙一年的口粮。奶奶每次煮饭会放上餐留下的剩饭，这样煮饭会多出很多，容易填饱肚子。年幼不懂事的我曾埋怨过奶奶，“奶奶，你怎么这么不会煮饭啦，看这饭呀，不像饭也不像粥，难吃死了！”奶奶说：“湘崽听话，吃吧！奶奶我也想吃尽米饭，可是一餐吃好，下餐没米了，我们怎么办呢？”奶奶的话让我似是懂非懂，但也消去了我的怨气。尽管这样节省着，但还是吃甜菜杆，红薯藤的日子多。
奶奶的心里很苦，很愁。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谁家都是紧巴巴的，也有吃不饱的。我奶奶的哭声里的苦与愁，似乎没有人去理会，反而时间久了，会让人觉得厌烦了，闲话也来了：“老不抵钱果，有么过好哭的，你屋崽没给你吃的，你自已都吃不饱，还顾到两个孙崽崽，哭什么呢，自个讨到咯。”奶奶似乎听到了什么？那哭声小了，我听着显得更加伤心和凄凉了！
奶奶为了我和弟弟，更伤心的事情来了！
我十二岁那年的七月，叔叔伯伯们刚刚把收成不多的谷子晒干挑到屋里，借了好久米的奶奶，要我拉着去跟叔伯们要粮食。叔伯们一见我和奶奶去了，那笑容立刻没了。说：“你咯老人家不讨贵气，我屋谷子还冒进屋，你就来要哩，你晓得我自个都借了几天米了，太气人了啊！冒把粮食给你的崽你去问他要啊！”。叔伯一肚子怨气地说道，奶奶不高兴。脸色难看极了说：“那你先少称点给我先吃着，我借了很久的米了，实在借不到了。”叔伯说：“我们年年粮食冒少给你，老二几年一粒粮食没给过你，你还要给他养两个崽。我们也冒得给你了！”这些年叔伯们心里确实不平衡，越说越气，我小小年纪我也理解他们，怪只怪我的爸爸太不孝，太没人性了！最委屈的是我奶奶了，她不能辩解，只有忍气吞声。奶奶她怎么能忍心舍下两个年幼孙子不管呢？奶奶的心里那个堵呀！“走！我们走吧！”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叫我拉她回去了。
那天晚上，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村外树影婆娑。奶奶突然要我拉她到院子中间的塘边去，我有点好奇，也没问，就拉着奶奶往那里走去，到了那里，奶奶叫我放手。她却摸索着往塘里面的石阶慢慢地走下去……我一看，急得“哇”的哭叫起来，“奶奶……不要啊！”急忙跑去拉奶奶往回走，奶奶不肯，哭着说:“湘崽，让奶奶走，奶奶活着难受，奶奶没能力照顾你和弟弟了！”。我一边使劲地拉着奶奶的手，一边大声地哭喊奶奶。听到我伤心的哭叫声，奶奶站住了，泪水像雨一样地落了下来！我们俩奶孙哭作了一团。奶奶说：”我舍不得你和弟弟呀，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啊！我的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吧！“”院子的一位老人听见哭声就跑了过来，见到我奶奶要跳塘寻死，急忙跳下水来一边劝说一边和我一起把我奶奶拉上来了。
奶奶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着，我的父亲在外面快乐着……
十三岁那年，我辍学了。我学着种田种地，这样会为奶奶减轻点负担。奶奶这几年为了我和老弟，少吃少喝，营养不良，眼窝越陷越深，身体越来越差了！我看着也心急，可是又没有办法，只有努力学做事，让奶奶多休息一下。
种田没有牛犁，我带着十岁的弟用耙头挖。育秧跟着叔伯们一起，扦田就请叔伯婶婶们帮忙。有空了我会捉鱼，钓麻怪等……只要是能赚点小钱的事我都做，我不怕苦不怕累。攒了钱买化肥农药和油盐。一年下来，两季收获了一千来斤谷子，这对于奶奶和我来说，是多么开心的事啊！省着点吃，一年就够我们三奶孙吃的了。
我和奶奶的生活稍微好点的时候，我父亲回来了，还带了个叫陈启豪的牌友，再到对面院子叫来人，天天在家里打字牌。叫我拿谷子去院子里二婆婆家兑酒喝。我说：“”不去！我和弟弟辛苦种田的时候你去哪里了？，我们就那么点谷子，你吃完了就走人，从来没管我们兄弟和奶奶的死活！”父亲的那几个牌友惊讶地看着我，也许我的话让父亲丢了面子，父亲的眼里露出了凶光，站了起来，眼睛朝四周一扫，看屋子有什么家伙，准备教训我了！我看那阵势拔腿往外跑了。可是一个多月后，我和弟弟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谷子还是被父亲兑酒了，所剩无几了！那时我恨不得我的父亲早点拍屁股走人，我好怕我们的谷子被他喝光，我们再饿肚子啊！
十五岁时，我会跟着叔伯们做点小生意了。第一次我和大大一天往返县城走了七十多里路卖米粉条，赚了七块多钱。我记得姑姑每次回来看奶奶总会买瓶补脑汁给奶奶吃，那年代是应该最好的补品了。于是我也想买瓶给奶奶补身子，去商店一问，三块二一瓶，我犹豫了一下，摸摸自已酸痛的脚，又想起奶奶瘦削苍老的脸，我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钱，笑着买了一瓶。我高兴极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已长大了。奶奶啊，孙子以后赚了钱会买好多好吃的给您吃啦。
到家时晚上八点多了，奶奶热着饭菜等着我呢，我拿出那瓶补脑汁递给了奶奶，“奶奶，我给您买的补脑汁。”奶奶摸着那瓶补脑汁，在那昏暗的柴火光下，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角确挂着泪珠……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我奶奶因体弱病逝了。去世前那一刻拉着我的手说“孙儿啊！奶奶不行了，不能再照顾你和老弟了。你要记住奶奶教你的话，做个有出息人！”我哭着点头答应着，流着泪看着奶奶就那么走了……心里好像被刀割去了一块肉，疼痛疼痛……
男儿有泪不轻弹，想起奶奶为了我们兄弟付出的一切，想起瞎眼的奶奶摸索着为我们兄弟做饭洗衣，想起奶奶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我和弟弟多吃点，想起奶奶对我的付出，只得到我一瓶补脑汁，却是那么满足，那么开心！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水奔涌而出……
几十年过去了，孙儿没法忘记您，我的奶奶！您的教海，您的爱，就像山一样的厚重！我永远记着您，怀念您！我敬爱的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