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9月17日电 9月17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探抗联密营,在“生死场”体味“荒野抗敌”》的报道。
中国版图的东北端,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隐藏着一处处废弃的壕沟和坑洞,显示着过去曾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这就是东北抗日联军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敌后建立的秘密宿营地——抗联密营。
大亮子河东北抗联密营复原建筑群(8月20日摄)。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2021年盛夏,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翻山越岭,进入这片秘境。在茂林和远山衬托下,一处处密营的残垣既像是刚从山林间“发掘”出来,又像是即将被丛莽沼泽吞噬。
一路跋涉,狂风被茂林绊住了脚,踉跄地穿过枝杈。枝叶在风中絮语,仿佛向我们讲述久远的故事……
东北抗联密营。东北烈士纪念馆提供
穿越历史:铁丝网中的遗迹
北纬49°0′,东经126°24′,中国东北,朝阳山。
这片千百年来沉寂于大小兴安岭过渡带上的森林荒原,80多年前燃起抗日烽火。
记者在山间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穿梭,来到朝阳山密营,遇见当地的“守营人”、黑龙江省五大连池市朝阳山镇文化站站长徐洪雨。
从山脚沿着不断分岔的小路往上攀登,一个岔道口往右大约几百米,有一处被铁丝网围起来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朝阳山东北抗联密营内复原的地窨子(8月23日摄)。新华社记者侯鸣摄
密营里的一个个“大坑”是徐洪雨守护的“宝”。他介绍,根据抗联历史研究和专家佐证,此处的大坑是20世纪30年代密营在此建立后,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战士住宿用的“地窨子”。如今的遗址只剩下木炭灰和兽骨,当年抗联战士曾在这里烧火做饭取暖。
再往山上走,是抗联第三路军的大本营。在这里,一棵枯树上,就有可能残留着当年战斗的痕迹。1940年7月19日,日伪军骑兵“讨伐队”袭击朝阳山密营,第三支队政委赵敬夫率领教导队奋勇抗击。赵敬夫和曾任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张兰生等壮烈牺牲,密营也遭破坏。
孤悬敌后、孤军奋战。追溯这段历史,记者仿佛听到了岁月的沉重叹息——从大约1936年开始,日伪军对东北抗日联军进行大范围军事“围剿”,为阻断抗联与群众联系,日伪军建立“集团部落”,强力推行归屯并户,制造“无人区”,用“篦梳山林”“铁壁合围”的方法,对抗联部队进行拉网式搜捕,抗日游击根据地及游击区遭到严重破坏。
为保存实力,抗日武装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建立秘密营地,与敌人进行英勇顽强的抗争。抗联部队在密营中创建了简易的被服厂、修械所、小医院、仓库等,密营也成为抗联对敌作战及掩护部队、后勤补给、安置伤员、培训干部等的后方基地。
1939年入冬,抗联将领周保中的妻子王一知,和被服厂的三名女同志,在宝石河子密营突然遭遇敌人搜山,当时她们每人找了一个大树坑,利用一米多厚的落叶隐蔽下来,躲过搜捕。
朝阳山东北抗联密营遗址。东北烈士纪念馆提供
黑龙江省汤原县委史志研究室主任邹志光向我们介绍了密营的作用:“这些密营规模大小不一,条件简陋,但因地处深山密林,点多分散、隐蔽性好,为东北抗日联军提供了集结屯兵、休整训练、出战入守的基本条件,使抗日联军得以在敌后长期坚持作战和不断发展。”
类似朝阳山密营这样的大坑,在哈尔滨市木兰县鸡冠山密营遗址群也有不少。
盛夏8月,大大小小的坑洞大多有积水,深近一米。据当地向导严晓峰介绍,这些坑洞是抗联部队用于储存食物的储藏窖,可储藏100多人的食物。当时的储藏窖挖到三四米深,经过80多年的风化及自然侵蚀,现在看到的坑洞已经变浅。
在鸡冠山密营的战壕区,可以看到蛇形或之字形的战壕及交通壕。
这些战壕和交通壕看上去不到一米深,由于岁月侵蚀,它们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变浅”了,蹲在里面已无法将人完全遮挡住。
大亮子河东北抗联密营内的哨卡(复原,8月20日摄)。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向死而生:战歌中嘶吼的青春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团结起,夺回我河山!”这首抗联歌曲《露营之歌》,是抗联老战士李敏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12岁那年,李敏加入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当过战士、炊事员。在日伪军封锁之下,抗联战士的生存环境异常艰苦。“战士们只有前线,没有后方。”李敏生前曾说,“难啊,战死、饿死、冻死、病死的太多了!我们这些能活下来的,是幸运的极少数人。”
饥饿对于抗联部队的危害,较之敌人的枪林弹雨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要用战斗才能换来一顿饱饭。除了下山袭扰敌军获取物资以及老百姓的一点捐粮外,抗联战士只能寄希望于大自然的恩赐。
开荒种地,有时等不到收获,就被敌人破坏。十几岁的少年,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正是饿不了肚子的时候,但为了赶跑侵略者,他们的青春以极尽艰苦而绚烂的姿态怒放着——
夏天,没有粮食时,他们只能靠猎*野兽、采集蘑菇和野果充饥;
冬天,大雪封山,野兽也不见踪迹,他们用橡树籽磨成面,做成大饼和橡子面糊;
在极端缺乏食物时,树皮、草根也成为常用食物,乃至鼠肉都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记者探访密营过程中的遭遇,印证了李敏的感受。
8月初的东北密林里空气湿热,各种蚊虫驱赶不尽。跋涉在一个个密营之间,裸露在外的皮肤不知不觉就被咬了几个大包,高高地肿了起来。走一段路下来,手上、脚脖子上已被枝杈划出了口子。
这还不算最意外的事。突如其来一场大雨,让迷失在密营中的不速之客感受到大自然的无情。如果没有地图指引,进了林子根本无法辨别方向,更找不到通往密营的路。湿滑的陡坡让脚底不停打滑。
“我们被日伪军围困了三天三夜,弹尽粮绝,几个刚刚突围的同志忍不住趴在沼泽里喝泥水,没喝几口就被追来的敌人打死了。”
李敏生前曾多次接受采访,她回忆当年的斗争时总是噙着泪水:因为缺少子弹,每一颗枪弹都要从敌人手中缴获,战斗时要同时背几条不同的枪;为防止暴露,密营常常不能生火,许多战士在寒冬里生生冻掉了手脚……
记者不由得想起邹志光提到的“贯通伤”疗法:如果在打仗中被敌人的子弹贯穿身体,就只能用一根枪探子裹上浸泡盐水的纱布,照着子弹打入的位置往伤口里戳,等盐水消毒完毕后,再在伤口处撒上药。但大多数时候,密营里药物奇缺,医护人员只能用草药敷在患处,以此治伤。
鸡冠山东北抗联密营遗址(2020年8月4日摄)。新华社记者侯鸣摄
舍生赴死:密营里的生死场
随着日伪军对抗日武装的“围剿”越来越残酷,抗日斗争进入更为艰难的阶段,抗联战士的身体和意志每一天都要经受极限考验。
据邹志光介绍,汤原县开明地主黄有不畏日伪军威逼,以“毁家纾难”的决心加入抗日队伍,先后任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司令部副官、稽查处处长,并负责后方密营工作。
1937年冬季的一天,由于敌人围剿,住在汤原县西北沟丁大干屯的抗联战士紧急向山里转移。黄有因为要留下检查战士执行群众纪律的情况,不幸被捕。
敌人强令他带路去找抗联密营,黄有假意答应。他带着300多名日伪军,避开游击队设在汤原北山亮子河的后方密营,东绕西转,诱敌进入小兴安岭东麓的原始森林。一天晚上,趁日伪军睡着,黄有半夜悄悄爬起来,摆脱敌人,直奔密营而去。
虽然日伪军冻死冻伤损失惨重,但黄有也遭遇大难。当战友找到他时,黄有的四肢已冻伤,伤口逐日恶化而溃烂,最后几乎只剩下躯干。但在敌人严密封锁下,药品根本无法上山。当部队离开营地时,组织上留下两名同志照顾他,并把不多的粮食留给他。两位同志在断粮之后出去筹粮,均惨遭敌人*害。
五大连池市博物馆内对东北抗联密营的场景复原(8月23日摄)。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1938年3月,抗联六军参谋长冯治纲带领战士返回营地时,只见黄有的遗体静静卧在窝棚外边的一个塔头墩子上,已去世多日。而他的目光,仍望着战友远去的方向……
黑龙江省双鸭山市集贤县革命老区建设促进会会长朴永鹤,也向记者讲述了当地七星砬子密营的悲壮故事。
1937年,东北抗日联军在七星砬子山里建立了兵工厂、被服厂、军政干校、医院等密营后方基地。敌人发现七星砬子山里有抗联密营,便加紧进行破坏。由于叛徒告密,当年秋天,驻守集贤镇的日伪军400余人向七星砬子兵工厂进犯。抗联独立师守卫部队与敌人展开激烈战斗。抗联第八军一师政治部主任金根不幸被叛徒残害于七星砬子山中。
1939年初,日寇为摧毁七星砬子兵工厂,又调集了1000多名日伪军向七星砬子发起猛烈进攻。守卫兵工厂的60多名战士、工人同日军进行了顽强战斗。战斗进行了一昼夜,兵工厂山崖下敌人尸横遍野,第二天一早,敌人又发起了进攻,战士们的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残暴的敌人向山上施放毒气。60多人全部壮烈牺牲,兵工厂惨遭破坏。
山河为证。七星砬子山上的纪念碑,书写不尽抗联英烈的光辉事迹,烈士们用鲜血浇灌的抗联精神之花逆风怒放。
据不完全统计,自1933年党领导的反日游击队陆续改编为东北人民革命军起,到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东北抗联共牺牲师级以上指挥员100余人,其中军级30余人。
黑龙江省委史志研究室研究员张洪兴介绍说,抗联将士们在极端艰苦的环境下与数十万敌人殊死搏斗、伤亡惨重,这在世界战争史上是罕见的。
如今,位于朝阳山东北抗联密营的东北抗联烈士纪念碑(8月23日摄)。新华社记者何山摄
你若记得,他们便永远活着
密营之行的最后一站,记者来到汤原县,这个被侵华日军称为“红透三尺”的地方。
从汤原县城的柏油路到山里的碎石路,再到杂草丛中的土路,汽车再也无法前进。下车来到曾经的东北抗日联军第六军军部所在地亮子河密营,可供凭吊的,是用铁丝网圈起来的一段约半米高的密营残墙,以及在原址旁复建的营地。
在这里,第六军军长夏云杰曾组织实施了一次次袭击日伪军的战斗,最终在汤原县丁大干屯遭敌袭击,33岁的生命永远定格。
2021年中元节这天,77岁高龄的李惠文老人来到汤原县革命烈士陵园,祭奠她的外祖父夏云杰。
和夏云杰的名字一起被镌刻在这里的,还有冯治纲、黄有、刘翠花,以及数百位抗击日本侵略的革命志士。
细雨之中,李惠文颤巍巍地走到一个个烈士的墓碑前,讲述着他们的故事。老人心中牵念的是,随着抗联烈士的后代慢慢老去,这些悲壮的历史故事会不会湮没在记忆的荒草中?
近些年,黑龙江省多地已通过发展红色旅游带动抗联密营等遗迹开发保护。在汤原县,“抗联六军军部遗址”“中共汤原中心县委遗址”“抗联公园”“抗联六军授旗地”等景区已初具规模。
带着孙子前来亮子河密营参观的本地居民高瑞华说,他小时候随父亲来北大荒垦荒时,住的就是类似的“地窨子”。“这次带着孙子一起来,就是要让他知道,没有当年抗联战士们的苦日子,就不会有今天的甜日子!”
细雨中,记者在汤原县革命烈士陵园久久伫立,凝视一个个年轻生命定格的碑墙。
只要人们铭记着、热望着、赓续着,他们就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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