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遇凤凰

五月,初遇凤凰

首页休闲益智砍柴烤乳猪更新时间:2024-08-02

初遇凤凰时我一直在想:如果某一天我不再被琐事缠身,有了足够的闲暇,那我就可以长住在临水的吊脚楼上,至少用一年以上的时间在此消磨,把我迷失在暮雨中的前世找回来,把我裹着蓝色头巾的三月找回来。那是我的三月,梨花白,菜花黄,鹧鸪抖着潮湿的翅膀,在沱江上发出求偶的叫声。那是我失而复得的春天,有一个人一直跟在我身后,苗银首饰碰得一响一响的,给我提鱼篓,给我擦汗,在没有旁人看见的地方,飞快地亲我一口。

然而,在这些奇妙的想法还没有诞生之前,我认识千山万水却始终不认识凤凰,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它。直到春天已经与我错过几十次了,我才在有意无意之中碰上了它。碰上了它才知道,我已经拿那么多好年华白白地打了水漂。凤凰如此迅猛地触发了我半辈子的感慨,很快就让我认定,这座古城里曾经客居过我的前世,当然也容留过我前世的爱情。

雾里凤凰

已经是五月下旬了。春天离我远去,却为我指引了另一条复杂的路径。这一次,我和友人绕了一大圈,从武汉到怀化,从怀化到镇远,从镇远到玉屏,从玉屏到铜仁,横跨三省,辗转于湘黔边地,直到出现了审美疲劳,才决定把本次旅行的终点定在凤凰。

那是个阴晴不定的正午,迷雾不散。我们一下车就直奔凤凰桥头。扭头一看,氤氲的烟气中隐约露出了一派古典的城郭:桥下有沱江穿城而过,将城郭一分为二;有青山在虚无缥缈间藏头露尾,南呼北应;有轻舟顺流而下,听得见桨橹喧哗;有捣衣声起起落落,将雾气推开又拉拢……实在是没想到啊,这座隐约在雾中的古城,一见面就让我为它惊呼!

与友人任树华

我走过许多城市,见过许多山水,凡让我迷恋的,我都会以朝觐的姿态反复靠近。我带着惊喜和谦卑出没在风景中,在自然和美面前,从来不避讳顶礼膜拜。但迄今为止,很少有哪一座古城能让我像春情萌发的少年一样躁动不安。真的,只有凤凰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凤凰同时拥有苍老的面孔和青春的表情,就像给我下了蛊一样,一下子就让我就让我放下了所有的禁忌,将封存已久的天真全部翻出来,重新戴在了自己脸上。

凤凰桥下看凤凰

走在凤凰古城的石板街上,我感觉每一栋古老的房屋都像是一面镜子。面对着镜子,我不由自主地将半辈子的沧桑做了一次性的清点。我逝去的青春在仓促的清点和梳理下重新鲜亮起来。此刻,我能看见我的青春背后朦胧地站着一个壮实的汉子,凭藉着一连串的想象,我让他变成了我的替身。我让他不种庄稼的时候就在沱江边打鱼,不打鱼的时候就在南华山上砍柴,身边偶尔会多出一位名叫翠翠或兰兰的彩衣苗女。我让他们替我快速走过了一段不曾经历过的人生。我半闭着眼睛,斜视着时光正在调转步伐,朝沱江相反的方向逆行。我依稀听见每一条巷子都在叙说着自己的过往。那些陈年旧事如梦如幻,踩着我的思绪纷至沓来,瞬间就激活了我追问来路的诉求。

蠢蠢欲动的沱江

两天前刚见过镇远古镇,接下来的凤凰古城则更让我认识到,在这个巨变的年代,每一座幸存下来古城和古镇,身上都背负着可以触摸的历史,有很强的画面感,有独特的形体语言,仿佛是要告诉世界,它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交代清楚,在没有交代清楚之前,它们是不会轻易从大地上消失的。所以,漫步在古老的街市上,你就是历史的客人,你有幸与历史同行并获得款待。况且历史随时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你需要它厚重时它就厚重,你需要它深邃时它就深邃,你需要它飘逸和典雅时,它同样也可以飘逸和典雅。在历史的深谷和现实的平面上,每个人都可以找到梦境的入口。

沱江边捣衣的妇女

没错,我的确是有做梦的期待和恋爱的冲动了。因为,一遇见凤凰,沉睡在我骨子里的旧时光忽然间就被惊醒了,旧时光里轮回的青春,忽然间也跟着张开了翅膀。这种感觉非常神奇。

五月的风在城门上拉起条幅,宣示着旅游旺季的到来。沱江在我们脚下蠢蠢欲动,不时掀起波纹,似乎有了泛滥的念头。稍作留意,你就会发现这里的白天很有密度,不仅人流如泻,满眼风华,就连天上的云朵也生得格外紧凑,宛如湘西人缠在头上的头帕。白天要想在古城内快步行走是相当困难的,这时候,女人最好是迈着猫步,男人最好是迈着八字步,尽量让自己慢下来。只有慢下来,你才可以从从容容地与青石板对话,跟风雨桥打招呼。只有慢下来,才能让中年人生与古典情怀步调一致。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撞在姜糖、米酒桶和烟熏肉上,把边城的脾气撞出火星子来。

与友人许金良

要知道,凤凰的山水至少哺育过三个出色的男人:熊希龄、沈从文和黄永玉。在现当代中国,这三个男人都很有人气,他们的名字垫高了凤凰古城的根基。

熊希龄曾当选中华民国第一任民选总理,由于他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不久就被迫辞职,他用高蹈的人格书写了一段精炼而又清白的历史;沈从文仅有小学学历,却能当上西南联大的教授,一部《边城》不仅奠定了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更使得小城凤凰四海扬名;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同为小学文化,却因自学美术与文学而修成正果,纵横于画坛文苑,高标独格,堪称一代鬼才。这三个男人同时也赋予了凤凰三种不同的风格:熊希龄的凤凰人声鼎沸,沈从文的凤凰宁静幽雅,黄永玉的凤凰洒脱豪放。三种风格的凤凰叠在一起所产生的能量,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啊?

凤凰古城就像一颗美人痣,点在如画江山的唇角边

步入中年,生命中多了一些沉淀,对于古城古镇一类的事物尤为着迷。常以为,那些古城、古镇、古村和古街,其实就是古典中国的脸庞,有皱纹一样清晰的瓦沟和风霜一样斑驳的墙壁,神秘而又亲切,仿佛每一张脸上都标注着我们的来历和去向。而凤凰古城看上去多像是古典中国脸上的一颗美人痣啊,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如画江山的唇角边。

在这里,我们很难停下脚步。由于凤凰与黔渝边界接壤,所以被叫做边城。每年入夏,天南地北的游客纷至沓来,塞满了每一条街巷,使得宾馆饭店洛阳纸贵,使得姜糖、血鸭粑、烤乳猪之类的土特产销量看涨。我们在东门城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住下来,然后花小半天的时间,沿着回龙阁古街锃亮的石板路漫不经心地走。走着走着,就把古城最主要的几条街巷走了几个来回。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直到和自己的青春撞了个满怀。

凤凰是俗世间最值得逗留的养心之地

黄昏,我们再次站在凤凰桥上看凤凰,看沱江、南华山和古城巧妙地搭配成景,韵味悠长,简直就是天作之合。我们顺着下桥的台阶走到江水边,当古城的倒影叠着我们的倒影在水面荡出涟漪时,就再也想不起今夕是何夕了。但可以肯定,凤凰是俗世间最值得逗留的养心之地,它兼有忘忧草和忘情水的双重疗效,可以快速消除我们心中的残渣和块垒。这里动中有静,繁中有简,既适合饮酒品茶、做梦和发呆,又适合谈情说爱。我们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为谈情说爱而来。不过,当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那逝去的爱情就会按我们的意愿再度苏醒,所有的情节和梗概都会自然流淌,所有的结果都可以顺着我们的内心自导自演成一部黑白影片。

接下来,我们可以在吊脚楼上用白日做梦的方式安排日程,可以在过去与当下之间不断变换身份,还可以在渐行渐慢的脚步声中,等待茫然失措的灵魂从天边归来。

凤凰大桥。桥上和桥下

我说过,我曾不止一次地被江南水乡的古镇迷倒,那是因为我看懂了每一栋古老的建筑物所具有象征性与暗示性,它们提醒我,在另一种时空里,我曾经有过完全不同的生活模式,我对自己人生曾有过完全不同的设计与规划。此刻,我们置身于临江的楼台,也无非是想在古典的背景下找寻另一个自己的影子。我们要证实自己的影子依然活得有血有肉,并携带着无限的可能性朝现实奔来。虽然在此之前我并十分不了解凤凰,但我还是愿意盲目地迷恋它,对它一见钟情,就像一个女人并不十分了解一个男人,却仍然要豁出去爱他一样。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玄奥,完全是缘于某种外在和内在的吸引。这一点也不可笑。

凤凰东门城楼

我被凤凰的白天吸引。当喧闹了十多个小时白天终于还是忍不住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落日在南华山上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苗乡的星星随即就将闪烁的文字排满了夜空。接着,我又开始被凤凰的夜晚吸引。和白天不同的是,凤凰的夜就像一张晚报固定的栏目,就像一本杂志经久不变的刊名和版权页。晚报的头版头条依然是沱江。杂志的封面依然是吊脚楼。有关凤凰古城的全部消息,都在新闻与旧闻之间交叉传递。如果要我说出,凤凰的夜晚为什么会有如此的魅力,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有趣。一个有趣的地名被有趣的山水和有趣的建筑物簇拥着,再加上有趣的人物、风俗和故事,有趣的色彩、形状、味道和声音,有趣的时代,有趣的红男绿女……这生机勃勃的老街旧市怎不叫人刮目相看呐!

凤凰古城并不大,却能展现出无限的包容性。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潮流和时尚——古典主义的市井上吹着浪漫主义的现代风,桨声灯影里的沱江每时每刻都运载着南腔北调和五湖四海。日复一日,它用风情万种和气象万千描摹着自己的画像,用瓦缝里的腐叶和城墙上的苔藓记录着四百余载的兴替:文韬、武略、兵火,匪患、商道、巫傩……所有的历史画面都随逝水东流,唯有与之相关的记忆从来不曾衰减。

凤凰彩虹桥

我们准备用两天时间来翻阅这座古城,熟悉它的标题和目录,给重点的段落上打上标记,以便今后有更多的机会来细读慢品。但在离开之前,我们还想再一次沿着沱江步行,去听涛山麓拜谒文学前辈沈从文先生的墓地。毕竟都是“文青”嘛, 与文学的这份情缘,让我们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个庄重的环节,轻率地结束这一段来去匆匆的旅程。

我特意买了一把白龙菊,共十二枝。没别的意思,我想表达的,就是这十二分的敬意。

沈从文先生墓碑

沈先生的墓地清雅脱俗,一块天然五彩石墓碑很精准地替换了先生在故乡面前的站姿:文静、敦实、自信、从容且又放松——那是一个游子出门前应有的样子,也是一个读书人回家后应有的样子。这块五彩石正面刻有先生生前手书的十六字箴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则是美国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所书、著名雕塑家刘焕素镌刻的十六字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前者是先生自顾自地在向这个世界敞开心扉,后者则是先生留在其亲人心底的人格投影——自省与外观,内涵与外延,独白与评说。寄情遣怀,文以载道,尽在这三十二个汉字的画龙与点睛之中。

五彩石墓碑背后的挽联

我被这一座满载亲情与诗情的墓地深深打动。除了沈先生的姨妹张充和、侄女婿刘焕素题书和篆刻的挽联,墓地边缘还有一块竖长的石碑突兀而立,格外晃眼,仿佛一道剑光拔地而起。那是先生的表侄黄永玉为其表叔敬献的一段墓志铭:“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笔力苍劲,洒脱豪放,文字锐利,掷地有声,既像是招魂的短笛,又像是催征的旌鼓,龙飞凤舞之间,山川会意,日月有感,每一个笔画都蘸着故土的烟火味。

黄永玉题书的墓志铭

与沈先生沾亲带故的三尊文化巨擘,就这样手捧着星光不期而遇。在亲人的埋骨之地,他们虽然只是有过这么一次偶然的隔空交集,却相得益彰地促成了一场温馨而又漫长的灵魂对白,其和谐默契的实际效果,远胜于天光云影共徘徊的美好与虚幻。

我把十二枝白龙菊摆成一排,对着五彩石墓碑深鞠三躬。那一刻,我看见所有的树木都在跟着我起伏仰止,一起做完了一整套凭吊的动作。五月的阳光被树荫摇晃着,若即若离,很有仪式感。

薄雾中,我们开始往回走,沱江则载着阳光继续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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