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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名波间,生于遥远的南岛,是个在十六岁那年早夭的巫女(服侍神明、传达神意的女子,通常是未婚的处女。——译者注)。这样的我,如今之所以会住在地下的死者之国、说出如今您听到的这些话,唯一的理由当然是女神大人的旨意。说来奇妙,现在的我,比起生前更有鲜活的情感,因那种情感而激发的话语、曲折经历,都在此身具足。
不过,我叙述的故事,是为了献给我在死者之国伺候的女神大人。不管是被怒火染红双颊,还是为生之憧憬而颤抖,这一切,无非皆是表达女神大人心情的话语。就跟日后出现在女神大人驾前、负责叙述众神故事的稗田阿礼[天武天皇的贴身侍从,生卒年不详,推估约为公元7世纪中后叶至8世纪初的人物,奉天武天皇之命诵习帝纪与先代旧辞。和铜四年(公元711年),元明天皇命太安万侣将阿礼诵习之内容编纂成册,是为《古事记》。
此外,阿礼出自代代进贡下级女官的猿女氏,因此有人说阿礼是女性,也有人认为阿礼既是“贴身侍从”,可见应是男性,在本书中,是以女性身份出现的。——译者注]一样,我是个忠心效命女神大人的巫女。
女神大人的名讳,乃是伊邪那美神。我听说,“伊邪”带有“来吧,好戏即将开始”的诱惑之意,而“美”是指女人。
据闻女神大人的丈夫伊邪那岐神的“岐”是代表男性的字眼,那么伊邪那美神正是女人中的女人。说伊邪那美神承受的命运是这个国度所有女人承受的命运,此言绝不为过。
来吧,好戏即将开始,就让我说出伊邪那美神的故事吧。在那之前,得先从我的故事说起,说说我的人生是何等奇异而又短暂,还有,我是如何来到伊邪那美神身边的。且容我娓娓道来。
我生长的地方,是个远在大和国南边、多岛海中偏居最东端的小岛。如果从大和划着小舟前往,得耗费将近半年的时间才能抵达。不过,位于最东端,也就表示我生长的小岛是全世界太阳最早升起、最早西沉的地方。因此,它在多岛海是众所周知神明初临人世的地点,虽是小岛,却被视为圣岛,自古以来备受尊崇。
大和是北方的大国。迟早多岛海也会纳入大和国的统治之下,但在我还活着时,古老的神祇仍然统领诸岛。我们信奉的神,是伟大的大自然,是与我们血脉相承的祖先,是浪是风是砂是石,是无处不在的至高存在。虽然没有具体的形象,但在每个人的心中,自有神的样貌。
比方说,年幼的我经常想象的是外表温柔的女性神祇。
这位女神,虽然有时会在愤怒之下掀起狂涛巨浪,但平时赐给我们大海与土地的收获,无比慈爱地守护前往远洋捕鱼的男人。或许,我会有这种想象是受到我那严厉的外祖母美空罗大人的影响。关于美空罗大人,今后我会一一详述。
我们的岛,宛如细长泪滴,形状奇妙。北边的岬角尖如标枪前端,形成悬崖峭壁突出于海中,随着山壁伸向小岛底部,斜度逐渐平缓,海岸线也徐徐圆融不再险峻。小岛南侧的底部,和海水高度相差无几,因此一旦大海啸来袭,南侧恐将全面遭到海浪冲击。而且,小岛相当小,即便以妇孺的脚力,不用半日也可绕行一周。
小岛南边珊瑚碎裂后形成的雪白细沙,打造出无数个在阳光下莹然晶亮的美丽海滩。蔚蓝的大海与白沙,怒放的艳黄黄槿,弥漫着月桃香气的海滩,那是美得几疑不似人间的海滩。岛上的男人自那片海滩出航,进行捕鱼和交易,一去半年仍不归来,有时渔获不佳或远至他岛交易时,甚至一出海就是一年。
男人们驾船载着从岛上捕获的海蛇与贝壳,与更南方的岛屿交换纺织品及罕见的水果,偶尔也会交换白米回来。小时候,那是我们最大的期盼,我和姐姐甚至天天去海边观望,看父兄归来没有。
小岛南边,遍地是南国花木,充满令人喘不过气的生命光辉。榕树的气根在夹沙的泥土上蜿蜒,红木荷的参天巨木和槟榔的叶子遮蔽艳阳,涌泉旁边群生着水车前。虽然食物不多,生活非常贫苦,但是百花怒放,风景美得独一无二。险峻的山崖上绽放着白色铁炮百合,到了傍晚就会变色的黄槿,还有紫色的马鞍藤。
不过,包含北边岬角的小岛北侧就截然不同了。虽有看起来就很适合栽培作物的丰饶黑土,但长满棘刺的露兜树密密麻麻地覆盖地表,坚拒入侵者...
但是,路倒是有一条。那是一条将路兜树林一分为二、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小径。那条小径,据说一直通往北方岬角。但是,谁也无法确定。因为能走进那条路的,在这岛上仅有大巫女一人。自古以来人们传言,北方岬角是神明降临的圣地。
我们居住的南边聚落与禁止进入的北边圣地,以被称为“神圣标记”的黑色巨岩为界,巨岩下方,设有石头堆积而成的小祭坛。光是看到“神圣标记”后方在白昼仍显阴森的小径与祭坛,孩子们就会浑身哆嗦,吓得落荒而逃。这不只是因为大人吩咐过,只要越过“神圣标记”必将遭受惩罚,也是因为想都想象不出前方会有什么,因而心生恐惧。
岛上的禁忌,还有另外一桩。有几处圣地平时只容许成年女性进入。例如位于岛东的清井户,位于岛西的网井户。
那些都是圣地。清井户,就在大巫女居住的伸入海中的小岬角旁。而网井户,是死者的广场。在岛上,凡是死掉的人都会被抬去网井户。
清井户和网井户,据说分别位于小岛东西两侧茂密的路兜与榕树密林中,是形如圆形广场的场所。据说最不可思议的,就是明明没人割草,但那块地面却自成圆形。我曾听说,两个圣地附近都有涌出淡水的水井,因此才被称为清井户与网井户,但详情不得而知。而且,不知为何,除非举行葬礼,否则男性与孩童一律禁止进入。
等我长大后也可以进去,但我很想早点知道里面究竟藏了什么,怀着这样的不安与期待,我会从外面偷偷眺望在密林中开了一个小口的秘密场所。但是,对于号称死者广场的网井户,我毕竟还是畏缩不前的。
我们的岛,没有特别的名称。我们都习惯称之为“岛”。
但是,出海捕鱼的男人遇到别岛的渔船,被问起“来自何处”
时,听说他们总是回答“来自海蛇岛”。据说,别岛的人听了,往往立刻垂头默祷。我们的小岛曾有神明降临的传言,早已在南海居民之间传遍。而且,据说就连只有十人居住的迷你小岛都知道这个传言。
之所以被称为“海蛇岛”,是因为岛上盛行抓海蛇。那种黑底黄纹的美丽海蛇,被我们称为“长绳大人”。每逢春天,“长绳大人”便会聚集在小岛南边的海中洞窟产卵。然后,岛上的女人就会全体出动,赤手空拳地捕捉。抓到的“长绳大人”会被关进笼中,放入仓库。可是,“长绳大人”的生命力很强,即使抓上岸将近两个月后依然活着,等到确定终于死掉了,便被拿到海滩上晒干,作为与别岛交易的珍贵商品。
我曾听说海蛇营养丰富,非常美味,但我们难得有机会尝到。
小时候,我曾去昏暗的仓库看过“长绳大人”。被关在笼子里的“长绳大人”,双眼在黑暗中璀璨生光。母亲说,渐渐干涸的痛苦,会令“长绳大人”全身流出油脂,吱吱哀叫。对此,我既不感到残酷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我只是天真地暗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捕捉大量海蛇,让从早到晚工作不休的母亲轻松一点,并且献给我那神圣的外祖母。
抓海蛇主要是女人的工作。不仅如此,饲养岛上为数不多的山羊,在海边捡拾贝壳和海藻,也都由留在岛上的女人负责。不过,女人最重要的工作,还是虔心祈祷,祈求出海捕鱼的男人平安无事,也祈求岛上繁荣。祈祷仪式由被尊称为大巫女——地位最高的巫女指挥进行。
事实上,我的外祖母美空罗大人就是大巫女。换言之,我生在岛上地位最崇高的大巫女之家。唯有美空罗大人,可以只身越过“神圣标记”,进入北方岬角。附带说一句,我家被称为海蛇一族,相较于岛长负责排解纷争、执行决定的工作,我家是代代出产大巫女的家族。
虽然我生在岛上最崇高的巫女之家,但我那时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小时候,我什么也不懂,总是与姐姐加美空一起玩耍。我家兄弟姐妹共有四人,我们上面还有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哥哥,但他俩长年在海上捕鱼,几乎见不到面,连长相都快记不得了。而且,我们是同母异父,所以多多少少会觉得手足情分很淡。
加美空与我,是只差一岁的好姐妹。全族的男人都出海捕鱼后,我俩就成天形影不离地玩在一块。有时去清井户旁的海岬,有时走下美丽的海滩趁着退潮抓螃蟹,倒也自得其乐。
加美空体形高大,是岛上最聪颖的孩子。而且,与岛上其他人相比,她的五官深邃,肤色白皙,是个眼睛很大、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孩童。她机灵贴心又温柔,头脑也很聪明,连唱歌都好听。与她相差一岁的我,无论身在哪里,做些什么,从来没有赢过她。我比任何人都更爱加美空,事事依赖她,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到处走。
但是,我也不太会形容,总之我察觉到某种似乎开始渐渐不同的征兆。不,是真的。比方说,岛民看我和加美空的眼神,渐渐出现微妙的不同。而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长期出海总算归来的男人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好像也明显不同了呢?每个人,似乎都在关注加美空的动向,只把加美空一个人视若珍宝。
一切真相大白,是在加美空满六岁的生日当天。为了出席生日宴会,父亲和叔伯、兄长们特地自海上归来,已卧病在床好一阵子的岛长也撑着拐杖出现。宴会非常热闹豪华,全岛的人都受邀来到我家。
当然,屋内容纳不下全部岛民,只好挤到院子里。而铺开的草席上,源源不绝地放上前所未见的佳肴。那是母亲和女性亲戚们全体出动,耗费多日烹调的大餐。宰了好几头山羊,掺有海蛇蛋的浓汤,盐渍鱼,唯有潜入海底才找得到的贝类做成的生鱼片,呈尖锐星形的罕见水果,有着黏稠的黄色果肉的水果,发出馊腐山羊奶臭味的下酒菜,米酿的酒,把苏铁晒干和米一起蒸熟而成的麻糬,种种食物摆放在一起,令人目不暇接。
可是,年幼的我被禁止同席。唯有加美空,穿着和外祖母美空罗大人一样的白衣,脖子上挂着串串莹白的珍珠项链,在美空罗大人的身旁享用庆生喜宴。换作平时,我从来不会跟加美空分开进食,因此这令我说什么也不服气,而且也觉得加美空好像被人从我身边抢走了,令我极为不安。最后大人们漫长的餐会终于结束,加美空从主屋出来了。我立刻奔向加美空,却被旁边的美空罗大人推了回来。
“波间!不准过来!现在你连看都不能看加美空。”
“为什么,美空罗大人?”
“因为你不洁。”
听到美空罗大人这么说,以父亲为首的男人们全都挡在我面前。不洁,这个字眼令我大受打击,我颤抖着垂下头。忽然我感到有人注视,抬眼一看,是加美空在看我。她的眼中,流露出前所未见的悲哀。我不由得后退。我从未见过加美空那种表情。
“加美空,等一下!”
脱口呼唤的我被旁边的母亲和婶婶拽住手臂,转头一看,母亲脸色难看地瞪着我。我感到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氛围,不禁哭了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虽然大人把我赶开,命我不准过来,我还是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从小屋背后偷窥,只见在全岛岛民的目送下,美空罗大人带着小小的加美空,消失在浓浓黑夜中。岛上的夜,犹如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舟般令人惶恐。我不放心,一再跑去厨房问母亲。
“母亲,美空罗大人和加美空到哪去了?她们几时回来?”
母亲含糊其词:“她们去散步,应该马上就会回来吧。”
大半夜的,不可能去散步。岛很小,如果追上去,应该追得到。我正想去追,母亲却慌忙跑出来,把我拦住。
“波间你不能去。美空罗大人不会容许的。”
我仰望母亲的双眼。为什么加美空可以,我却遭到禁止,我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我不能去?”
我跺脚吵闹。母亲依然不说理由,只是坚持不肯让路。
但是,母亲的眼神,带着对我的哀怜,和加美空看我的眼神一样。我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们姐妹会被突然拆散呢?
而且,拆散得如此极端。
不经意朝母亲的手上一看,我发现是生日宴会的剩菜,包括没人碰过的山羊肉、生的夜光贝切片,以及有黄色果肉的水果等等。看到这些我出生到现在一次也没吃过的大餐,我忍不住伸出手。登时,母亲狠狠地打开我的手。
“沾染加美空吃剩的东西是会受惩罚的。因为,那孩子今后将成为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
我愕然仰望母亲的脸。过去,我一直模糊认定,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一定是美空罗大人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尼世罗。我以为要轮到我们这一辈当巫女,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可是,母亲说得斩钉截铁。美空罗大人的继承人是加美空。
母亲不知把加美空吃剩的生日佳肴扔到哪去了。我也跟着出门,仰望星空,一边暗忖加美空现在在哪儿,做些什么。
心中一隅仍凝重萦绕着美空罗大人说过的话:“因为你不洁。”
纵使我无法成为大巫女,也是因为加美空比我年长优秀,所以无话可说,但是看着我说“不洁”,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是不洁之人吗?我很担心,那晚几乎彻夜难眠。
加美空回来,是翌日上午的事。太阳早已高挂空中,气温也已开始上升。我看到姐姐的身影,立刻跑向她。加美空的白色礼服也有点脏了,看起来非常憔悴。不知是否整晚没睡,她那充血的双眼虚无定焦。她的双脚就像以前去海边礁岩的时候一样伤痕累累。
“加美空,你跑去哪了?做什么了?你的脚是怎么了?”
我指着她伤痕累累的脚问,但加美空只是拼命摇头。
“我不能说。因为美空罗大人吩咐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想必是穿过“神圣标记”后方那唯一一条路,去了北方岬角吧,我暗想。而且,说不定是去祭拜神明了。手持一根火把,一身白衣的美空罗大人与加美空循路走进路兜茂林中。
光是想象那幅情景,我就吓得浑身战栗。
然后,有过那种经验的加美空看起来越发神圣,于是我畏缩了。这时,母亲来了,对加美空交代了某些话。语尾随风飘进我的耳中:
“和波间说话是不洁的,美空罗大人没这么告诉过你吗?”
我惊愕地瞥向二人,但她俩背对着我,刻意不看我。当下我泪水盈眶,裹满白沙的赤脚沾上了一条又一条泪痕。虽然不明所以,但我在这一瞬间得知,原来自己确是不洁的。
就这样,我们这对原本要好的姐妹,不得不各自走上不同的路。不,不仅不同路,简直就是阳与阴、表与里、天与地,是完全相反的道路。这,就是岛上的“秩序”,也是“命运”。可是,年幼的我有好一段日子都没被告知任何实情。
加美空自翌日起,就搬去美空罗大人的住处,带着随身物品离开了家。美空罗大人的住处,在清井户旁,海岬的根部。我一心以为自己和加美空会永远一起长大,所以面临离别格外难受,一直目送着加美空的背影。加美空是否也为与我分别而伤心呢?只见她趁美空罗大人不注意时,一再转头回顾。她的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从这天起,加美空被带离父母与兄妹身边,开始接受大巫女的教育。加美空肯定远比我痛苦。因为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海边玩,也无法在雨中光溜溜地冲洗身体,更不能去摘花。就这样,我与加美空幸福又短暂的童年时光,就此戛然而止。
后来,岛长派给我一个新任务。他命我每晚将母亲与女性亲戚们轮流替加美空烹煮的餐点送过去。美空罗大人原先独居时,好像都是自己准备食物,但是现在加美空既然与美空罗大人同住,加美空的餐点就得由母亲她们特别做好送过去。
加美空的餐点一天只送一次,让她分两次食用,用把槟榔叶撕成细条仔细编成的有盖篮子盛装,我就负责把装有食物的篮子拿到小屋前,再把前一晚送的空篮子拿回家。
这项任务,附带严格的规定。那就是我绝不能看篮中物,也不能吃加美空吃剩的食物。还有,如果退回来的篮子里似乎有吃剩的东西,必须在回程时从清井户旁的海岬上扔进海里,而且这些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就是这四样规定。
我接到任务,当下喜不自胜。因为这下子我有了见加美空的借口,而且对于加美空从美空罗大人那里学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我也很好奇。
翌日傍晚,我从母亲手上接过槟榔叶编成的篮子。篮子编得很细密,所以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是,一拿到手上,便能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我甚至有点眩晕。烹调期间,母亲严命我不得偷窥厨房,所以我一直在外面玩。我当下猜测,那晃来晃去的容器中,一定装了海龟汤或海蛇汤。还有那香得要命的烤鱼味,八成是男人们自远洋带回来的鱼干。
拎起来沉甸甸的,肯定是用男人们带回来的一小撮白米、以月桃叶包裹蒸熟而成的麻糬。
这些美食我一次也没吃过。不,岛上的人想必也都没尝过吧。我和母亲以及岛民,人人都长年处于饥饿状态。岛很小,所以能够采集的食物有限。要让全体岛民都分到食物,有实质上的困难。如果再来个大型暴风雨,就算有人饿死也不足为奇。男人们之所以长年出海打鱼迟迟不归,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缺乏食物。我之所以打从心底羡慕加美空,说来丢人,不可否认的是,多少也是为了她每天都能大快朵颐。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母亲交给我的篮子,站在清井户密林旁的小屋前。浪涛声近在耳畔,因为从美空罗大人的小屋有路直接通往海岬。这时,我听见屋中传来美空罗大人的祈祷声。加美空清亮可爱的嗓音也紧随其后。竖耳听久了连我也不由记住了,忍不住跟着哼吟:
千年的北岬
百年的南滨
海上拉绳镇波涛
山巅张网收清风
涤净你的歌
重整我的舞
只愿今日斯日
上神之命
直至永远
“是谁站在那里?”
美空罗大人严厉的声音传来,我吓得脖子一缩。美空罗大人开门走出来,认清是我之后,一瞬间,她眯起了眼。之前举行仪式时,她甚至用“不洁”这种字眼来说我,可是这天的美空罗大人眼中,却满是外祖母看待小孙女的慈蔼。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辩解:
“美空罗大人,我奉岛长大人之命,送篮子过来。”
我一边递上装有食物的篮子,一边偷窥向昏暗的小屋。
加美空规矩跪坐在铺着木板的外间。她朝我转头,开心地露出微笑,挥动小手。我也笑着朝她挥手,但美空罗大人立刻用力把门关紧了。
“波间,辛苦你了。从明天起,你把篮子放到这扇门前就可以走了。这是昨晚的篮子,加美空没吃完,所以你拿去前面的岬角倒进海里。如果偷吃会遭到惩罚哦。这点绝对不能触犯。”
我接过篮子,穿过路兜与榕树林,来到水莞花匍匐蔓生的岬角顶端。篮子里,似乎的确装有食物。我饥肠辘辘,当下有股冲动,很想偷吃一口,但美空罗大人严厉警告过,所以我还是自崖上把篮子倒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丢进海中。我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只见食物在碎浪之间浮浮沉沉地漂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沉入海底。
我觉得好可惜,但这是外祖母和母亲的命令,所以没办法。顶级的美食,全都为加美空搜集而来,却被当成厨余扔掉。但是,至少我总算看到加美空健康的身影了,我一边唱歌一边踏上归途。
不过,年幼的孩童,夜晚还独自在岛上漫步,这并非常事。返回靠近南滨的自家途中,我畏畏缩缩地望着被满月照亮的白色山崖,以及悬挂在红木荷树枝上的蝙蝠黑影,一边踽踽独行。明天以及再明天,也要走同样的路,所以我想应该迟早会习惯,但夜晚的景色真的很可怕。
月光下的海滩上,好像有人影。是谁担心我,所以特地来接我吗?我拔腿跑了起来,但立刻止步。那是陌生人,是个一头长发垂在背后、身穿白衣的女人。她肤色白皙,体态丰腴。我差点脱口喊出美空罗大人,但随即噤口。体貌虽然相似,却是不同的人。女人发现了我,温柔地朝我一笑。这个岛上明明只有二百人居住,但我一次也没见过她。
这个人,说不定是神。过于感动下,我的手臂甚至起了鸡皮疙瘩。就在我呆立之际,女人已一路走进海里,消失在黑暗中了。我遇到了神。而且,神还对我温柔微笑。我感到非常幸福,深深感谢赐给我这份工作的岛长大人与美空罗大人。之后,神再也没出现过,但是看过神成了我的珍贵秘密,令我得以完成每晚替加美空送食物的艰难任务。
从翌日起,我一日不缺,天天拎着装食物的篮子步行前往清井户旁的小屋。无论是太阳毒辣酷热的日子,强劲北风呼啸的日子,暴风雨的日子,或是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当我抵达时,简陋的门前,通常已放着前一晚送来的篮子。那明明是谁也吃不到的佳肴,明明是母亲与女性亲属们精心烹调的饭菜,加美空却剩了一大半没吃。我把篮子里的东西从岬角倒进海中后就回家。因为我知道美空罗大人正在竖耳聆听食物掉入海中的声音,以确定我有没有遵守规定扔弃,所以我按照吩咐,没看篮中东西就倒掉了。
不过话说回来,美空罗大人为什么不用吃那些佳肴呢?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但不知怎的又不太敢问母亲。也许是因为心中隐约仍介意着自己“不洁”这件事。
一年后,我终于有机会窥见加美空。岛上每逢八月十三的晚上,会举行祈祷仪式,祈求航海平安。加美空与美空罗大人一起坐在祭坛前。美空罗大人祈祷期间,加美空专心一意地望着她。
遥拜天
遥拜海
再拜岛
祈求高挂天际的太阳
背对沉入海中的太阳
男人的七首歌响起
男人的三头掀起浪涛
遥拜天
遥拜地
请庇佑岛
最后,加美空在美空罗大人的催促下起立。配合美空罗大人的祈祷,她负责在旁用白贝壳咔咔地打拍子。看着加美空,我暗暗吃惊。才一阵子不见,她已长高不少,体态也变得丰满匀称。而且,在岛上本就罕见的雪白肌肤越发细致晶莹,变成非常美丽的少女了。
而我依旧又黑又干,不仅瘦巴巴,个子也很矮小。这也难怪,我吃的本就贫乏,顶多偶尔能弄到一点小螃蟹就要偷笑了,平日吃的,都是槟榔芽、苏铁的果实、艾草和山苏花之类的野草,以及小鱼、贝类、海藻。岛上虽有生长食用性植物,但若要栽培颇费工夫,况且也不够全体岛民采食。所以,每天早上如果不去海边捡海藻,捞捕贝类和小鱼,根本无法维生。
碰到暴风雨无法去采集食物的日子,食物就会极其匮乏。唯有独自享尽岛上所有佳肴的加美空,长得出色美丽。
我被加美空的健美震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们本是感情深厚的姐妹,现在眼见加美空与我的差异明显地日渐扩大,我只能呆然以对。
美空罗大人的祈祷结束了。她和加美空要回清井户旁的小屋。加美空偷偷瞄了我一眼,微微点头。大概是发觉我一直在偷看她吧。我当下心头一喜,忘了被她的健美体态震慑之事,打从心底只巴望着跟她说话,和她一起玩。
那天傍晚,我像平时一样,自母亲手上接过槟榔篮子。篮中依旧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丢出疑问:“母亲,为什么只有加美空能够吃大餐?”
母亲略带踌躇地说:
“因为,她将来要当大巫女。”
“可是,美空罗大人并没有吃大餐。”
“美空罗大人已经达成任务,所以不需要再吃了。”
母亲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可是,大巫女依然是美空罗大人。”
母亲听了,微微一笑。
“在培育出下一任巫女后,美空罗大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只等美空罗大人有个什么万一,加美空就可以随时接替职务了。因为唯有大巫女,在岛上是绝对不可或缺的。”
母亲凑近窥看大水缸,一边检视水量一边说。最近,由于干旱持续,母亲十分担心。我也看着缸中。只剩缸底的一点水。如果连这点水也用光了,我们就会被禁止饮用,只留给加美空一个人喝。
“为什么母亲不是下一任巫女?母亲不是美空罗大人的女儿吗?为什么要跳过母亲,突然让加美空当巫女?我不懂。”
纵使我提出疑问,母亲也只是盯着缸中的水不肯回答。水面上,映出我和母亲凑头窥看缸中的两张脸。我定睛注视母亲映在水面的脸孔。母亲瘦小黝黑。我长得跟母亲一模一样。
“你还小,所以或许不懂,在这个岛上,一切都是有规矩的。‘阳’之后,必然是‘阴’。美空罗大人是‘阳’,所以身为她女儿的我就是‘阴’,身为孙女的加美空就是‘阳’。”
母亲就此打住,撇开目光。当时的我还小,但即便如此,我已感到我与母亲同样是“阴”。因为接在加美空之后的,必然是“阴”。
“那,我就是‘阴’喽?”
“对。如果你有妹妹,那孩子也会是‘阳’。阴阳,阴阳,命运就是如此不断重复。所以,加美空必须在岛上活得最长寿,还得生孩子。而且,她的孩子之中必须有一个是女儿,她的女儿也得生下孙女。我们家就是这样连绵不绝地代代生下大巫女人选的。这就是我们在岛上生存的命运。不,应该说是这个岛给予我们的命运。所以,大家才能活到现在。”
母亲这么说完,朝我映在缸中水面的脸一笑。虽然谜底终于揭晓我很满足,却也不禁叹出一口长气。加美空为了小岛的命运,必须吃大餐活到很老很老,还得生下女儿。我忽然很同情小小年纪就肩负重责大任的姐姐。如果换作是我,八成会被那个重担压垮,我决心今后一定要以我的人生帮助姐姐。并且,很不可思议地,我暗自认定是那晚在海滩撞见的“神”在要求我这么做。
那时,我根本没发觉,原来自己也有别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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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加美空去往美空罗大人身边学习如何成为大巫女,转眼已过了七年。这年加美空十三岁,我也十二岁了。我还是老样子,不管狂风暴雨或发高烧,依旧天天替加美空送食物过去。餐点内容好像也几乎一成不变,只是分量逐渐增加,篮子变得越来越重。不过,加美空的食量很小,篮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日子屈指可数。我谨遵美空罗大人的吩咐,原封不动地把加美空吃剩的东西倒进海中。我敢发誓,我一次也没打开篮子偷看过。纵使再怎么冲动地渴望偷吃,我毕竟还是害怕遭到惩罚,于是乖乖听话。
不过,岛民一直深受欠缺食物之苦,所以我很明白那是多么奢侈之举。其实我曾不止一两次想过,如果我是加美空,就算不想吃我也绝对会吃个精光。这个难以释怀的念头,犹如沉淀在水缸底部的渣滓,逐渐堆积。
那个夜晚,猛烈的湿风不停撼动全岛树木。岛民忧心,数日后将有一场不合时节的大风暴来袭。大风暴来袭前,这种温湿的狂风会连续吹上好几天。整团暴风有可能直接转向某处,有时也会夹带豪雨登陆,把岛上的作物全部铲平,冲刷殆尽之后才离去。
我满怀不安,仰望被厚重云层遮蔽月亮的漆黑夜空。黑暗中,只见云絮如撕碎的白花飞掠而过。竖耳静听,远方传来海浪隆隆的怒吼声。遥远的天际,似乎正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巨大力量在狂飙,令我非常害怕。
檄树的细茎柔弱弯腰,几被强风折断。一旦暴风雨来袭,不仅辛苦种植的作物会被吹倒,为了避免房屋和堆放肥料的仓库被吹走,单靠女人的力量拉起绳索绑在石块与树干上也是一项吃力的粗活。撇开这些不论,最令岛上女人不安的,是出海捕鱼的男人的安危。当然,美空罗大人会整天待在祈祷所,替大家祈求平安,但放眼小岛过去的历史,毕竟也曾留下许多人力难以胜天的记录。
我听母亲说,大约十五年前,有场空前巨大的暴风雨来袭,当时男人们的船都已回到小岛边上了,却还是有多艘惨遭翻覆。船上,也载着后来成为我们父亲的男人,幸好,他总算游回岛上捡回一命。侥幸生还的,只有包括我们父亲在内的十几名年轻男子。从此,岛上据说就完全没有某个年龄层的男人了。我那两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兄长,就是在那次暴风雨中不幸失去了他们的亲生父亲。
不过,据说美空罗大人当时很高兴地说,就是因为尼世罗死了丈夫之后再嫁,才有加美空和波间的诞生。听说当时美空罗大人甚至还召集岛民如此宣布。她说任何事都有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神已经如此向我们揭示这个道理了,我们必须从好坏两面去看,大家一起克服悲伤,往好处去想。
的确,虽然加美空被带离我们身边,必须不断接受艰苦的训练以便成为大巫女,但她也因此得以天天吃到美味大餐。即使许多岛民活活饿死,加美空想必还是会独自活下来吧。
那么,等着我的又是什么命运呢?我一边这么暗忖,一边抱紧装有加美空食物的篮子,顶着强风步行。瘦小单薄的身体几乎被风吹走,令我非常害怕。可是,今晚的篮子发出的香味特别诱人。虽然晚餐早就吃过了,但是闻到香味,我的肚子还是咕噜咕噜叫。我和母亲今天用来果腹的只有艾草与海藻,不过至少有东西可吃,已算是幸运的了。母亲告诉我,有些家庭只有老人或是家境贫穷,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只能带着锐利的眼神,在暴风中的海滩上走来走去。
今天的篮子里,好像放了蒸熟的麻糬、海蛇浓汤、山羊肉。不过,我早就知道,今天和平时不同。今天一早,美空罗大人就专程来跟母亲传达了某些消息。母亲后来便和女性亲属们冒着狂风,去“神圣标记”那边采摘杭子的果实。杭子的果实沾到手上,会把指甲染得鲜红。小时候,我和加美空常用杭子的汁液涂抹指甲玩。母亲用杭子的果实做什么我不知道,但篮中好像放了什么特别的大餐。
不过,我现在已无暇顾及那些了。走着走着,风越来越强。家家户户畏惧强风,都把门窗紧闭。槟榔树与檄树猛烈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巨大生物不停扭动,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平日熟悉的路径也变得截然不同。波涛打上崖壁的声音轰隆隆的,仿佛在敲打小岛。这一刻,仿佛传说中降临北岬的天神正以暴虐之姿在岛上走来走去,令我惊恐莫名。
我急忙赶往美空罗大人的小屋。小屋门前,放着为了避免被强风吹走特地用大块珊瑚压在上头的槟榔篮。那是我昨天送来的加美空的餐点。我把今天的篮子放下,拿起昨天的篮子。怎么会这样呢?篮中食物几乎分毫未少。
“是波间吗?”
门开了,美空罗大人自屋中现身。
“美空罗大人,加美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食物好像一点也没少。”
我拎起重量不变的篮子示意。意外的是,美空罗大人竟然笑眯眯地说:
“不要紧。波间你不用想太多。乖乖遵照吩咐,拿去海岬倒掉吧。加美空开始有月事了。”
加美空的身体,已经可以生小孩了。想到加美空今后的命运,这是天大的喜讯。但是,我却惊愕得呆然伫立。我想到的是,加美空终于走到我再也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了。我很想跟加美空说一声恭喜,站在小屋前磨蹭了半天,可是加美空终究还是没出现。我只好死心,在暴风中迈步前行。
“波间。”
突然间,从漆黑的树丛中传来男人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把篮子掉在地上。可是,眼前空无一人。正当我以为是自己把风声听错了之际,声音再次响起。
“波间,请你先别走。”
“谁?”
“抱歉吓到你了。”
男人依然没有现身。男人们几乎都出海捕鱼去了,岛上顶多只剩下老弱妇孺与病号。但是,这个男人的声音很年轻。
到底会是谁呢?我凝目朝黑暗中望去。
“是我。我是真人。”
是海龟家的真人。他是家中的长子,今年十六岁,已是可以出海的年纪,却被禁止出海捕鱼。我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不禁垂下头。因为按照岛上的规矩,绝不能与海龟家的人说话。可是,想起真人夹在一群女人之间,在海滩捡拾海藻与贝类时的表情,不知为何我竟心口一痛,无法对他视而不见。和女人一起工作本该是种屈辱,但真人那张浅黑色面孔上浮现的,却是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取得食物的焦急,是他渴望带给家人食物的悲哀心愿。而那,也深刻地传达给了我。我小声打招呼:
“晚上好,真人。”
真人看似如释重负地在我面前现身。大概是怕我被人发现违反岛规,所以之前才不敢现身吧。
“波间,不好意思,让你跟我这种人说话。我们小心点别被人看到。”
真人的个子远比我高,有一副最适合当渔夫的强壮体格。但是,真人似乎不想让任何人发觉他那种体格,平日总是弯腰驼背。
“真人,你用不着在意那种事。”
“那可不行。”
真人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海龟家据说是被诅咒的家族,遭到了村八分(江户时代之后村落私下的制裁。对于不守村规者,村民会集体与那家人绝交。——译者注)。村八分的规矩很残忍。本来,岛上男人应该互相帮助一同捕鱼,可是遭到村八分的人家,不准出海捕鱼。
不能去捕鱼,就等于是被宣告只能等着活活饿死。
“可是,我也好不到哪去,也有人说我不洁不肯跟我说话。”
我忍不住说出平日的不满。美空罗大人和母亲,虽然只有在加美空六岁生日那天说过我“不洁”,但即便如此,在岛民之中,还是有少数人一看到我就撇开眼不肯跟我说话。
“那种事你用不着在意。”
这次轮到真人说同样的话安慰我,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笑了出来。
其实,我私底下很同情真人那个家族。因为,海龟家是仅次于大巫女——也就是我们海蛇家——的第二顺位巫女家族。如果大巫女家没有生出继承人,第二顺位的巫女家就必须献上女孩。可是,海龟家不知何故只会生男孩。以这个真人为首,已经连续生了七个都是男孩。真人的母亲为了不让家族断绝,拼命试图生女儿,可是每次生下来的宝宝总是男的,而且一生下来就立刻夭折。现在,他们兄弟之中,据说只剩下真人、二人、三人这三个年纪最大的孩子还活着。
“你母亲还好吗?”
被我这么一问,真人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强悍的眼神与清秀的面貌,清楚表明真人是比任何人都优秀的好男儿。
如果能出海,他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渔夫吧。可是,真人的声调很低,很消沉。
“唉,其实她好像又要生宝宝了。”
“那很好呀。”
我略带踌躇地恭喜他。
“我母亲好像认定这次一定会生女儿,可是谁知道呢。”
真人叹息着说。如果生不出女儿,这个家族便永远无法摆脱诅咒。真人他们三兄弟,也只能以岛外人的身份过日子。
可是,真人的母亲应该已经年近四十了。但如果不赌命生产,就无法在这岛上生存下去。
“你放心,一定会生女儿的。”
我怀着祈愿的心情说。
“但愿如此。波间,其实我有事想求你。”真人说着,难以启齿地垂下头,“那个篮子里,装着加美空吃剩的食物吧?”
我大吃一惊,连忙试图把篮子藏到身后。美空罗大人和母亲吩咐过我,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可是,真人如此说道:“你用不着掩饰。岛上的人,全都知道这件事。”
原来如此啊,我仰望着真人的面孔。真人一脸苦涩,开口恳求我:
“如果还有一点残羹剩饭,你能不能不要扔掉,把那些食物给我?我想替我母亲补充营养。否则,她会死掉的。”
这个出乎意料的请求,令我慌了手脚。
“可是美空罗大人……”我才开口,就被真人打断。
“我知道。加美空吃过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碰触。这是岛规。但是,我家现在濒临危机。我母亲生下的弟弟们已经连续四胎都夭折了。现在,她即将生下第八个孩子。虽然我母亲坚称她有预感这次会是女儿,但我担心她毫无体力,恐怕会在生产时死掉。我求求你,能不能把那些食物给我?我已有遭到惩罚的心理准备。”
如果我不答应,真人该不会动手抢过去吧?我看着一脸绝望拼命恳求我的真人的双眼,黑暗中,只有眼白的部分发光。当我察觉那是泪水时,我递上了篮子。
“只有今天破例。”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你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真人向我鞠躬道谢,但我忽然一阵害怕,连忙转身朝背后望。狂风撼动树木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脚步声。
“慢着,篮子得还给我。还有,美空罗大人一定正在留神听我把食物倒入海中的声音,所以必须找些替代品扔进海里。快点。”
我焦急地说。如果东西落海的声音比平时慢,美空罗大人说不定会出门来查看情况。
真人的反应很快,当下毫不畏惧过敏发痒,从路旁采来姑婆芋的大叶子。我打开篮盖,把食物挪到叶片上。这时,我发觉麻糬用杭子的汁液染成红色。原来这是贺喜的麻糬。那些麻糬几乎原封不动地剩着。惊讶的我,一不小心将装在土瓶中的海蛇汤洒出来。浓稠的汤汁,滑过我与真人的手腕,滴落地面。顿时,丰盛的食物香味在周边弥漫开来。我和真人同时咽下一口口水,面面相觑。突然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这种心情该如何形容,我不知道。也许是头一次发现与自己无缘的世界,因此悲从中来。
我看到真人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真人也在害怕。得知这点,我的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下来。
“请把这些带给你母亲吧。”
真人一边点头,一边急急忙忙地用叶片把食物包起裹成一团,同时,在空篮中,同样用姑婆芋的叶片包裹沙土放进去。
“谢谢你,波间。”
真人再三道谢,不胜惋惜地踩踏洒在地上的海蛇汤消灭痕迹。我看他这样,忍不住主动说道:“真人,明天我也给你,你这个时间过来。下次你要记得自备容器。”
“你的大恩我永志不忘!”真人小声道谢,在黑暗中跑远了。大概是要回到位于村外、已濒倾颓的小屋吧。这个岛很小,所以岛民向来互助合作,无论是搭建小屋、打造船只还是修理渔网。可是,遭到全村排挤的海龟家,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想必在各方面都很窘困。
我急忙赶往崖边,把篮子倒扣过来,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海中。比起平时,落水的声音好像更快,也更响。在强风呼啸中,我为自己的罪孽之深而战栗,竟无法离开。因为想到自己犯下的是滔天大罪,恐惧流窜全身。但是,背叛美空罗大人——不,背叛岛规,却也令我隐约有点痛快。也许是因为心中一隅暗自感到,眼见有人没东西可吃都快饿死了还把美食倒掉,这怎么想都太没道理吧。
我转身准备回家,赫然发现身后杵着人影,令我大吃一惊。是加美空站在那里。
“你怎么了,这么吃惊?”
加美空笑了。我们已很久没在外头见面。加美空已比我高出一个头,变得丰腴又美丽。
“那是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了。”
我胆战心惊地说。我不安地暗自思忖,加美空该不会看到我与真人私会吧。加美空嫣然一笑。
“风太大了,所以我不放心过来看看。波间要是掉下山崖那就糟了。”
过去也曾有无数夜晚吹起狂风,可是偏偏在真人出现的这晚,加美空也出现了,这该作何解释呢?我讶异地暗想。
难道说,这是美空罗大人幻化成加美空的模样出现?我不发一语地盯着加美空。于是,加美空一脸讶异地问我:“你怎么了,波间?我们可是好久没见面了呢。”
在她的左颊上看到那个跟孩提时代一样的酒窝时,我当下确定这是加美空没错,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连忙向她道谢,却还有点手足无措,在加美空听来或许有点见外。
“谢谢你的关心。”
“拜托你不要说话这么客套好吗?”
加美空似乎很失望,露出成熟的表情。开始有月事,就表示她迟早会许配给某人,不停地生产,直到生出女儿为止。
就像真人的母亲。
“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听到我道歉,加美空走近,把她丰腴绵软的手放在我肩上。
“好久不见了,波间。我好想你。”
“我也是。”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我还是很不安。万一加美空真的看到我把食物给真人,那该怎么办呢?加美空说不定会向美空罗大人告状,害我俩遭到惩罚。不仅如此,也许还会把我跟真人全家人一起赶出小岛。遭到放逐者,必须在严冬北风呼啸时,坐上坏掉的小舟,被迫勉强出海。不久之后,那艘小舟总是会空着漂回。我的心跳加快。不会吧,温柔的加美空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可是,正当我沉默地呆然伫立之际,加美空突然鼻子窸窣作响,做出嗅闻我衣服袖口的动作。
“咦,有浓汤的气味。”
我故作不解地略歪脑袋,假装若无其事。
“大概是刚才倒掉时沾到手上了吧。”
“也对哦,一定是这样。我啊,每次都好想让波间也喝喝那个。每次剩下一半,就是因为我想分一半给波间吃。”
加美空说得万分歉疚,害我差点掉眼泪。一切都已太迟了。正如加美空已变成成熟女子去了另一个世界,这天的我与真人,也去了和美空罗大人及加美空所在之处截然不同的世界。去了违反岛规的世界。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对加美空说:
“加美空,刚才我听美空罗大人说了,听说你开始有月事了是吧。恭喜。”
“谢谢。”加美空表情疲懒地道谢,然后,突然发话,“最近,真人还好吗?”
我当下慌了手脚。难道加美空真的看见我把食物交给真人了?
“最近都没见到他,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干吗问我这个?”
说谎的我,连声音都在发抖。可是,我很想知道加美空的真正想法。她究竟是要向美空罗大人告我们的状,还是要站在我们这边?结果,加美空是这么说的:“波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哦。”
加美空环视四周:“我啊,不是开始有月事了嘛。如果命中注定我非生小孩不可,那我希望是替真人那样的人生小孩。可是,美空罗大人警告我,真人家遭到诅咒所以不行。好可惜哦。”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垂下头。于是,加美空拉起我的手,如此说道:
“替自己不喜欢的男人生小孩,那很讨厌对不对?”
见我勉强点头同意,加美空一脸羞涩地咕哝:“对不起,跟你说这种话。除了美空罗大人我都不能跟别人说话,所以只是有点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别放在心上。”
“没关系。谢谢你肯告诉我。”
加美空是知道我与真人私会,才这样先发制人吗?抑或,是真的打从心底想向我倾诉?我犹在迟疑之际,加美空已挥挥手。
“那就不聊了,改天见。被美空罗大人发现会挨骂,所以我该回去了。回程自己要小心哦,可别被风吹跑了。”
加美空朝着美空罗大人的小屋,走林中小径回去了。加美空的手心余温犹在我肩头残留。还有,加美空说的话亦然。
“我希望是替真人那样的人生小孩。”或许加美空喜欢真人,所以才对我擅自给他食物的行为不予追究。如果加美空真的想跟我谈心那是好事,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也许落了把柄在她手里。这天,我深切感受到,加美空是站在我与真人面前的高高的掌权者。
翌日,众人担忧的暴风雨终于来到岛上,掀起一阵大乱。强风暴雨交加。不过,我还是得去送食物。母亲在我身上披上大片芭蕉叶,再用绳子一圈又一圈地替我缠紧。可是,对付强风还是不管用,只见一片飞掉、两片剥落,我全身湿透,总算抵达美空罗大人的小屋前。门前放着昨夜的篮子。
一拿起来沉甸甸的,换作平时我一定会很忧郁,可是这天我却暗自窃喜。因为我在想,真人一定会很高兴吧。我用新篮子交换旧篮子,门后忽然传来加美空的声音:“波间,回程要小心强风哦。美空罗大人正在祈祷所祷告。”
祈祷所,据说位于清井户的神圣森林中心。美空罗大人大概正在那里专心一意地祈求船只平安吧。不过话说回来,加美空特地告诉我美空罗大人在何处,该不会是因为知道真人会来找我吧?我暗自怀疑,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觉得,就算真是这样,加美空也是站在我这边的,她不可能出卖我。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依然抱有我们毕竟是好姐妹的信赖感。
我一边注意倒下的树木,一边走过路兜丛生的小径。路兜树长满了刺,如果倒下来被砸到会很危险。浑身湿透的真人,正在昨天那个地方等我。他跟我一样在身上披着大片芭蕉叶,但几乎完全不管用。
“波间,这种天气你也不休息啊。真辛苦。”
真人慰问我,但我很焦急。
“真人,快点。否则食物会淋湿。”
我冷得浑身哆嗦,几乎连话都说不好。真人果然依我所言,带来了槟榔叶编成的篮子和月桃叶包裹的东西。
“那是什么?”
“里面包的是沙子。”
我把食物交给真人,把装满沙子的叶片放进篮中迈步走出。突然,真人拽住我湿淋淋的手臂。
“慢着,岬角顶端的风很强。我替你去丢。”
“不行。美空罗大人正在祈祷所,说不定会被她看见。”
“无所谓。与其让你死掉,我宁愿遭到放逐,被判死罪。”
听到这种从来没人对我说过的话,我呆立原地有如麻痹。真人硬生生从我的手里抢过篮子,朝岬角顶端匍匐前进。
连真人这么强壮的人都得这么做才能避免危险,可见风雨有多强。然后,他从崖上倒掉篮中食物回来了。
“波间你太轻了,一定会被风吹走。”
纵使我真的被吹走,想必自翌日起也会有别人来送饭吧。这就是岛规。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昨夜起就一再背叛美空罗大人,我把食物交给真人,让真人替我倒掉假食物。纵使加美空守口如瓶,难道美空罗大人就不会发现我的所作所为吗?我迟早会遭到惩罚。那将是怎样的惩罚呢?这么一想,我当下吓得浑身战栗。
“你怎么了?”
真人在被强风撼动的榕树下问我。
“我怕遭到惩罚。”
突然间,真人一把将我抱进怀中,对我嗫语:“怎么可能被罚,我一定会保护你。”
但是真人嘴上这么说,话音却同样带着颤抖。全身湿透的我们就这么颤抖着拥抱许久。犯戒令我呆然,仿佛在走投无路的当下,只能通过拥抱来确认彼此的存在。然而,有了一个坚强的伙伴,也令我心神恍惚。我真的好喜欢真人。
“我送你到你家附近。”
真人拉起我的手,抱着空篮迈步前行。强风夹带树枝和小石子打来。海边则浪涛汹涌,随风飞溅,害我们浑身湿透,就像在海中溺水。对我来说,那些仿佛都是对我们犯戒的制裁,我无力抗拒。但是,我们还是顶着暴风雨,拼命往前走。
“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我在真人的耳边大吼。风雨强得如果不这样做根本无法交谈。我家已遥遥在望。真人的声音带着阴霾。
“她一口都不肯吃。她好像已隐约猜到我是从哪儿拿来那些食物的。她忧心忡忡地哭着说,我会遭到惩罚。”
“那么,今天的饭菜呢?”
“我会说服她。否则她只能等死。如果我母亲死了,我父亲和我们三兄弟在这岛上也毫无价值,到时全家都只有死路一条。波间,明天见。”
真人毅然决然地说完就走了。对我来说,真人的坚强是我此生首见。因为岛民人人皆受规矩束缚,大家都怕遭人议论,所以瞻前顾后地过日子。
没错,明天也跟真人见面吧。这么一想,明天的来临变得非常令人期待,在看到真人之前,我决心一定要尽量想办法活下去,我暗想。而这,也是初次令我心如小鹿乱撞的感情。
我们开始每晚见面。我把篮中食物交给他,再从岬角倒掉假食物后,我们就边聊边踏着夜路回家。当然,一边还得提防被岛民看见。
然而,真人的母亲第八次分娩生下的还是男婴。那个男婴,听说也在出生后立刻夭折了。岛上的人纷纷议论海龟家果然受了诅咒。那天和隔天,真人都没露面。那两天我躲在路兜树后等了好一阵子,真人还是没出现,所以我只好独自把食物倒掉回家。好久没丢弃食物了,想到自己在做暴殄天物的行为,我就心痛。
真人的小弟弟夭折后的第三天晚上,他终于从密林中现身。那晚正逢满月,所以我可以清楚看出,真人的脸憔悴得可怕。他衣衫不整,平日总是用草绑起的长发也随意披散在肩上。我深感同情,走近真人。
“真人,这三天你到哪儿去了?”
“举行丧礼,去了网井户。”
“真可怜。你母亲怎么样?”
“她很沮丧。她悲叹也许是因为她没吃我带回去的食物。
她说从今以后为了宝宝,还有,为了我们在岛上的生存,她一定会什么都吃。”
“从今以后?”
“不是啦,她是说下次*的时候。”
真人看似难以启齿。一再*,肯定很伤身子。我指指篮子。这天的篮中,也剩了大量食物。
“那么,这些食物怎么办?”
真人陷入沉思。我见聊得太久,连忙偷偷窥看四周情况。这样的月夜,声音可能会传得很远,所以必须小心点。
万一有谁躲在暗处窥视我们,单是这么想想我就已吓得快哭出来了。真人的丹凤眼,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波间,与其倒掉,不如我俩自己吃掉吧。就算两人一起犯戒,也要设法活下去。”
我惊愕地倒退。真人从我的手上扯过篮子,掀开盖子。
于是,正如加美空所言,就像要特地留给谁似的,每样菜肴都刚好剩下一半。山羊肉一半,海龟汤一半,鱼一半。加美空说过,她想留给我吃,但她也许知道自己吃剩的食物可以帮助真人家。我很想把此事告诉真人,却又有点犹豫。因为,加美空说过她希望替真人生小孩。是的,我嫉妒加美空。
“波间,吃吧。”
真人压根没注意到食物全都刚好剩下一半,硬是把山羊肉往我嘴里塞。他自己也用手抓着吃。奇妙的味道顿时在口中扩散。我只顾着害怕又犯下一桩新罪,根本吃不出东西好不好吃。想必,真人也一样吧。我们边吃边凝视彼此的双眼,一转眼就把加美空吃剩的佳肴全都塞进嘴里,再用叶片包裹沙子放进篮中,从岬角倒掉。终于吃进体内了,会遭到惩罚的。现在吐出还来得及吗?可是,我的舌头已牢牢记住味道。
焦虑的我,小手被真人的大掌包住。
“波间,如果真有惩罚,那也是由我来承受,你放心吧。”
可是,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似乎正有更大的灾厄潜藏,令我无法回答真人。
真人把我送回家后,我依旧忧惧自己罪孽深重,因此很消沉。母亲看着我,好像很想问我什么,但我当然只字未语。
翌晨,我在床上发出尖叫。我竟然睡得满身是血。我终于遭到惩罚,就要死掉了,当我这么觉悟之际,来看我发生什么事的母亲欣然微笑。
“波间,你长大了。”
原来我也跟加美空一样,开始有月事了。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想起昨晚,不免暗忖是否有什么关联,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
我成为女人的这天,是五月晴朗干爽的美好日子。中午过后,我实在坐立难安,索性一个人去小岛北边,采摘生长在“神圣标记”巨岩旁的杭子果实。然后,就像小时候跟加美空常做的,用石头把果实砸烂,将双手指甲染得嫣红。因为没有人替我庆祝长大,我只好自己庆祝。红色的指甲,和蓝天白沙相映成趣,倒也别有一种美丽风情。这时,清爽的海风吹来,拂过我的脸颊。小岛北边是岛上最高处,所以风很凉,吹起来很舒服。我觉得心情好像也豁然开朗,当下暗想,只要能跟真人在一起,就算受罚也没关系。
回到家,母亲对我的嫣红指尖投以一瞥。
“你的指甲,是怎么回事?”
我赫然一惊,连忙藏起指尖。
“我去捡杭子的果实了。”
我试图辩解,但母亲的目光已移开。也许母亲已经发现我偷看过庆祝加美空初潮来临的染色红麻糬。我与真人的背叛,先是被真人的母亲发现,说不定加美空也知情,而母亲,或许要不了多久也会知道吧。在这样的辗转过程中,说不定迟早也会传入美空罗大人和岛长的耳中。想到这里,我顿感畏惧,但我也无法忘怀在岬角感受到的清风。
就这样,我与真人偷吃加美空剩下的食物,一再犯戒,直到真人的母亲再度*,需要补充营养。我们长得比周遭的人都高,体态也变得更丰腴。
也许,我们后来能够熬过漫长艰苦的海上航行,就是因为偷吃了加美空的剩饭。此外,或也因此,我才能在小舟上照样平安无事地生下了夜宵。
当我的命运面临巨变——不,是得知我真正的命运时,我压根不觉得,那是我违反岛规的报应。我毋宁深信,正因为违反了岛规,我才得以与真正的命运搏斗。
3
巨变,在四年后降临。这年加美空十七岁,真人二十岁,而我已满十六岁。美空罗大人去世了。她倒在清井户的岬角,撒手人寰。据说当时她正在眺望男人们在出海一年后平安归来的渔船。也许是看到最后一艘船也进了港,当下大感安心,听说她旋即向后一倒不省人事。那个地点,说来很巧,正是我丢弃谎称加美空的剩饭、实则是真人准备的假食物的那个岬角顶端。所以,听到美空罗大人的死讯,在萌生巨大失落感的同时,若说也暗怀一种解脱感,此言绝不为过。换言之,我这才头一次发现,我在岛上最尊敬也最畏惧的人原来是美空罗大人。现在,那个美空罗大人已不在人世,对此我竟窃喜在心,这罪孽是何等深重啊。我本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真人,但岛上正陷入大乱,被众人视为受到诅咒避如蛇蝎的真人,自然不可能跟我公然见面。可是那时,我有一件事非和真人商量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美空罗大人的猝死令人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感到伤心,所以这究竟是真是梦,我觉得好像得一再确认才行。美空罗大人的死,也就预示着加美空成为大巫女的日子来临。岛上虽然看似仍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中,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流露出庆幸年轻的加美空即将成为大巫女的热闹气氛。
在岛上,唯有年满十六岁,才能被视为独立的成人。从此男人可以风风光光地出海捕鱼,女人可以参加祈祷与祭祀。我也终于得以进入清井户与网井户的圣地,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头一次进入圣地,竟是为了美空罗大人的葬礼。
而且,我的第一次经验,不只是得以参加祈祷与祭祀。
我有个无法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大约两个月前,我与真人终于发生了肉体关系。对于男人们即将返回岛上的焦虑,不仅是我,想必真人也有吧。因为,一旦岛上挤满男人,夜晚便会属于男人。年轻男人会在岛上四处徘徊,寻找单身女子。虽然负责送饭给加美空的我有任务在身,所以谁也不敢出手招惹我,但若想与真人私会就得提高警觉了。
当然,岛上有严格规定。不得随便多出一张嘴吃饭,换言之也就是不能随便增加岛上人口。有资格增产的家庭早已决定。那就是与掌权者(岛长)相关、自古以来血统优良的家族,以及我家和真人家这种与祭祀有关的人。真人家遭到诅咒,无法递补新的巫女,所以真人他们三兄弟按照规定是不能生小孩的。
但是男人依然会追求女人,所以有时还是会意外生子。
意外诞生的小孩,会被岛长下令*害。此外,如果老人增多,有时也会被关进海边小屋锁起来,活活饿死。我生长的小岛,就是这么残酷的地方。明明这些事我全都明白,但深爱真人的我还是只想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这是何等罪孽深重啊。真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幽会时,总是充满了只要再踏出一步就会越线的危惧。而且,我们深受那种危惧吸引,终于越线偷尝禁果,一旦越了线,从此更加沉沦在爱欲中。我想那时的我,心底或许甚至怀抱着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比加美空幸福。
是我太愚蠢。因为,我怀了真人的孩子。不得不与真人商量的,就是这件事。
话题回到美空罗大人的葬礼。那天,我头一次奉命穿上白衣站在家门前。抬着美空罗大人棺木的送葬队伍,从东边的清井户朝西边网井户的死者广场前进。抬棺的男人们一律穿着同样的白衣。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一边重复吟唱着这样的歌一边缓缓步行:
大巫女的
就此隐身
贵姐妹的
就此隐身
送葬队伍经过每家门前时都有人加入,所以等到抵达网井户时,已成了长长的送葬队伍。当然,棺木不会经过遭到村八分的真人家门前。海龟家的人,即便是这种丧葬仪式,也被排除在外。
我等待送葬队伍走近,与父母兄长和叔伯们紧张地站在一起。这时,我发现还有一具棺木。和美空罗大人气派的棺木比起来,另一具棺木很简陋。该不会是加美空死了吧?我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加美空紧跟在美空罗大人的棺木旁,姿势挺拔地走着。我松了一口气,重新打量在太阳下步行的加美空。加美空虽然看似悲痛地扭曲着脸,但她出落得越发美丽,仿佛在闪闪发光。此外,今后她将要代替美空罗大人扛下大巫女的重任,所以看起来好像也有点紧张。
走在送葬队伍前头的岛长来到我家,跟父亲耳语了某些话。父亲转过身来,吩咐我:
“波间,你跟在另一具棺木旁,走去网井户。”
我本想问问那究竟是谁的棺木,但母亲做出催我快去的动作,我只好慌忙加入送葬队伍。加美空看到我,微微一笑。
我向姐姐嗫嚅:
“加美空,你过得好吗?”
加美空点头应了一声。
“这副棺木是谁的?”
加美空头也不抬地回答:
“波之上大人。”
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所以惊讶地问加美空:“那是谁?”
“美空罗大人的妹妹。所以,算是我们的姨婆。”
我连岛上有这样的人都不知道。我很想向加美空多打听一些,但抬棺的那群壮汉挡在我们之间,令我无法再问下去。
长年待在海上的年轻男人们晒出一身古铜色皮肤,正以强悍尖锐的眼神监视我们。而且,他们丝毫不掩饰对美丽的加美空露骨的好奇心。迟早,加美空为了生女儿,必须和现在在场的某个渔夫结婚。如果生不出孩子,就再换别的男人。
或许因此,男人们才会互相牵制,偷偷观察加美空。
送葬队伍静静走进网井户中。路兜与榕树密林边上,树丛开了一个阴暗的缺口,形成必须排成一列纵队才走得进去的羊肠小道。那是与通往北方岬角的“神圣标记”一模一样的场所。我伴随波之上大人的棺木,钻过树木隧道,顿时,眼前出现了豁然开阔的圆形场所。正面,可以看到石灰岩洞窟兀然张口。想必那个洞窟就是岛上的坟场吧。一旁有一间不知是否属于坟场看守人的茅顶小屋。美空罗大人和波之上大人的棺木,被轻轻放置在洞窟前。初次见识的坟场景象令我倒抽一口气,一心只想尽快从这里脱身。这个地方实在太荒凉、太寂寥了。
加美空拔身而起,用清亮的嗓音引吭高歌:今日斯日
隐身于神之庭园
遨游于神之庭园
等待于神之庭园
自天而降
渡海而来
今日斯日
虔诚膜拜
男人们配合加美空的歌声,扯起粗厚的嗓子唱出之前的送葬歌曲应和。头一次参加丧礼的我,模仿其他女人低头双手合十。一群壮汉起身,把棺木抬进漆黑的洞窟中。首先是美空罗大人,然后轮到波之上大人。继而,他们像在畏怯什么似的惶恐垂眼,倒退着离开广场。女人们也垂下眼帘不看洞窟,同样倒退着离开。这表示,要在传说中的死者广场,静待死者前往小岛底部吗?我兴味盎然地打量这一幕。这时,加美空来到我身旁,一边凝视我一边唱起送葬之歌:大巫女的
就此隐身
贵姐妹的
就此隐身
然后,她敲响白贝壳,行个礼便离去了。我也想随她而去,但岛长和我父亲挡住了我的去路。
“波间,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愕然呆立。他们在说什么,我压根不明白。
“从今天起你将住在网井户。加美空是‘阳’,是为光明国度服务的大巫女,必须住在旭日东升的东方清井户。而你是‘阴’,是为了替幽冥国度服务而诞生的。你的住处,是太阳西沉的西方网井户。”
我大吃一惊,放眼眺望盖在死者洞窟旁的小屋。即便听到那里将是我的住处这种惊人宣告,一时之间我也反应不过来。我只能茫然呆立。这时,岛长下令道:“波间,从今天起的二十九天内,你必须天天打开棺盖,确认美空罗大人和波之上大人是否复活。还有,你再也不能回到村子。我们会把食物放在网井户的入口,你就吃那个。
水井位于小屋后面。你用不着担心。”
“那么,岛长大人,我再也不能与父母一起生活了吗?”
当下,晒得黝黑的父亲满面悲痛地说:“等我们其中之一死了就能见面了。”
“我不要!父亲,请你救我。母亲,救救我!”
我紧抓着父亲白衣的衣摆恳求,但父亲甩开了我的手。
“好了,波间,别丢人现眼。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必须由加美空亲口转达。你是诞生于岛上最重要家族的幽冥国度巫女,所以不可能改变命运。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协助死者顺利前往幽冥之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执行你的任务。”
听到必须由加美空亲口转达,我终于明白加美空眼中流露的悲哀是什么了。
“可是加美空什么也没跟我说过。”
岛长与父亲惊愕地面面相觑,但岛长随即以严肃的声音宣布:
“那我现在正式告诉你岛规。生于大巫女之家,与巫女中间隔了一代的长女,必须效命光明之国;次女则效命幽冥之国。岛上的太阳照亮白昼后,沉入海中绕行岛底一周照亮海底,之后再次自东升起。长女守护岛的白昼,次女守护岛的黑夜,职责就是统领岛的海底。岛的黑夜,就是死者们居住的世界。长女为了不让大巫女的血统断绝,必须生下女儿继承。次女则仅限一代,不得与男人交媾。”
岛长仰头眺望西方天空,正值下午的太阳沉入海中。夕阳染红了他的白胡子。
“请等一下,岛长大人,”我拼命恳求,“那么,如果之前是波之上大人守护岛的黑夜,为什么我毫不知情?还有,为什么她要与美空罗大人一起安葬?”
岛长发出叹息。
“波之上大人在美空罗大人继任大巫女的同时,被送进这间小屋,在此悄悄生活。所以,谁都看不到她。当然,大人们每逢葬礼会来网井户,所以会见到波之上大人。”
“我明白了。那么,她为什么会与美空罗大人一起过世呢?”
“太阳既然不再升起,黑夜当然也不会再现。”
也就是说,随着美空罗大人死去,波之上大人也不得不结束生命吗?祈求美空罗大人长寿,原来也包含这样的意思。如此说来,今后的我也得祈求加美空长寿吗?之前听母亲说起时我还一头雾水,原来我与加美空是正负一对的关系。“阳”与“阴”。加美空六岁生日那天,美空罗大人看着我说我“不洁”的声音犹在耳边。原来我是不洁之人。可是,我与真人却偷吃了献给加美空的供品,还发生关系。甚至,我已怀有真人的孩子。得知真实命运的我当下大为恐慌,不知不觉中竟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太阳早已西沉,四下一片漆黑。我被安放在广场中央柔软的草地上躺卧。当然,周遭已不见任何人影。
月光下,放在洞窟中的棺木清晰可见。洞窟深处,似乎还并排放置着更多棺木。从未见过死者的我,吓得跪在地上乱爬,紧紧拽住野草。我惊恐欲狂。想到若能就这么死掉该有多好,我萌生了跳海的念头。若要那么做,必须先离开网井户。可是,以我的力量恐怕爬不上山崖。我借着月光寻找出口。当我靠双手摸索走过树木隧道,企图逃出网井户时,我才发现入口设有栅门,根本出不去。我被关在坟场里了。这时,我看到父亲与大哥站在黑暗中,当下心头一喜,冲向栅门。
“父亲,大哥,快救救我。帮我搬开栅门。”
“装设栅门的时间,只有二十九天。之后就会拿开。这个栅门,是为了不让死灵离开网井户四处游荡。”
大哥低声说。两个哥哥,和我与加美空同母异父,所以向来很少亲密交谈。但是,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温情。
“大哥,整整二十九天都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会怕。”
哥哥为难地一径垂头。我隔着栅门伸手,想拽住父亲恳求,父亲却轻轻挥开我的手。
“波间,我知道你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应该也明白吧,谁都无法违反岛规。就像加美空,不也得一个人独居小屋不断祈祷,所以你也得与死者一起生活。我们出海捕鱼,也照样得在海上不断漂泊,其他的人也同样得忍受空腹之苦。在这岛上如果不按规定生活,就只能像海龟一族那样等着潦倒死在路边。”
父亲的声音低沉,融入远方的浪涛声听不太清,可是,在我听来却是句句分明。我已经逃不掉了。我只能像波之上大人一样,一辈子被关在网井户,每逢有人死亡便执行职务,直到加美空死亡为止。要是我*的事曝光,说不定会被岛长*掉。我不由高叫:
“我要见母亲!你叫她来!”
大哥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带着怒意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看人家加美空,她早从六岁起就已开始学习成为大巫女。你还能够度过幸福的童年,这样应该够了吧。”
我又哭又叫,但父亲与大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栅门前一直站到黎明来临,因为我不敢去坟场。每晚自美空罗大人的小屋返家时与真人私会、偷吃供品、恩爱缠绵的过往犹如一场梦。牢固的栅门,看起来就像是把我赶到过去毫无所悉的世界、令我再也回不去的“神圣标记”。想到再也见不到真人,我不禁悲从中来。
天终于亮了,我按捺恐惧回到广场,走进波之上大人的小屋。茅顶小屋简陋逼仄,而且老旧。倾颓的架子上,整齐排放着夜光贝做成的汤匙与筷子、用漂流而来的椰子做的容器、土器等物品。窥知连见都没见过的波之上大人的简朴生活,我再次泪流不止。接下来要在这里生活的,就是我了。
忽然间,我很想看看波之上大人究竟长什么样,于是鼓起勇气走进洞窟。洞内,密密麻麻挤满腐朽的棺木,直到最深处。有几具小棺木,或许属于真人的几个弟弟吧。
四下弥漫着既像湿气,又像东西腐败、难以形容的臭味。
入口放着两具新棺。我悄悄掀开较粗糙的那具棺木盖子,里面躺着一个身材瘦小的白发老妇。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叫了出来。那是我头一晚送食物给加美空时遇见的人。我以为是天神的人,原来就是波之上大人。她长得跟美空罗大人很像。早在我刚出生时,她就已住进网井户,成为幽冥之国的巫女。
“你还能够度过幸福的童年,这样应该够了吧。”
我想起大哥说的话。加美空是故意不告诉我的。而且,她想必对我和真人偷吃供品的事也早就心知肚明。拜加美空所赐,我的确得以度过“幸福的童年”,但果真如此吗?不,对于身为不洁者的我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幸福童年”。在我心中一隅,一直残留着当年在加美空那场庆生会上,被美空罗大人推回来时的手指触感。我的“幸福童年”,在那一刻便已宣告结束。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但我不可能感受不到,现场俨然弥漫着对“不洁者”的哀悯与侮蔑。
没有人告诉我波之上大人的事,想必是因为我迟早也将被视为“不在场者”。那不叫恶意,那是远远更为巨大的恶意。
在那种恶意面前,我犹如海底的一粒黑色小石子。海底,永远照不进阳光,把幽冥巫女称为统领小岛海底的巫女,这种说法岂不巧妙?
真人现在不知怎样了,我倏然担心起真人。他想必再也拿不到加美空的食物了吧。因为加美空为了生育下一代的大巫女与幽冥巫女,必然得趁着男人们还在岛上之际尽快举行婚礼。
美空罗大人的时代结束了,我看着另一具棺木,不由得如此深深感慨。只有我被迫与死者关在一起,在黑暗中。如果没遇到真人,或许现在也不会有这种感慨吧。
可怕的夜晚再次来临。白天还敢打开棺盖,窥看二人遗容的我,到了晚上却得独自与恐惧搏斗。想到波之上大人或许也是如此独自度过一生的,我的眼中自然浮现泪水。那晚,她大概是溜出网井户,偷偷眺望夜间的大海吧。
夜的国度,是死者之国,也是照不到阳光、又暗又深的海底之国。在太阳绕行岛下一周之际,我也得爬行于照不到光的海底石块之间,为死者祈祷。可是,我不知该怎么做。我在小屋中浑身哆嗦,等待太阳再次归来。
小屋外响起脚步声。也许是死灵与幽魂自洞窟出现,要包围我这个新人。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镇住那些幽魂,想起葬礼时大人们的动作,我用尽全力双手合十垂下头。过于恐惧令我的牙齿不停打架。这时,小屋的门被敲响了。
“开门。”
是真人的声音。但我还是不敢相信,仍旧无法动弹。小屋的门开了,伫立着背对月光的高大身影。是真人。他不惜闯入不洁场所,来找我了。我欣喜若狂,扑进真人的怀中。温暖的胸膛,急促的心跳。抱在一起,才深深感到我们是活着的。活着的我们令我既爱又怜,怎么也无法离开真人的怀抱。
“真人,我——”
我才开口,真人就用手指堵住我的嘴。
“我全都知道。美空罗大人或许正在倾听,所以你别说话。”
她明明已经死了,我当下悚然一惊。可是,也许灵魂还在这世间徘徊,所以还是得小心。我流着泪,小声对真人说:“我怀了你的孩子。”
真人好像很惊讶。他思索了半晌,用有力的声音在我耳畔嗫语:
“波间,我们逃离岛上吧。”
“怎么逃?”
就算能驾船离开,但海流汹涌,附近的海上又有男人们的渔船四处打转。纵使逃到邻近的岛上肯定也会被抓回来。
不过,我曾听说在遥远的彼方有座大岛叫作大和,可惜谁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我先去准备小舟与粮食,你等我。”
我热切地拼命点头。想到美空罗大人的灵魂或许正竖耳倾听,我吓得要命。
“可是,真人,先等二十九天结束再说。”
“还要那么久?”
我也很讶异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我很同情那个被众人遗忘、据说只有举行葬礼时才能见到大家的波之上大人。想送那个曾对我一笑的波之上大人走完最后一程的心情胜过了一切。
“好吧。我会再来。”
真人说完,再度消失在黑暗中。父亲和兄长们一定守在网井户的入口以防我逃跑,所以他大概是从别的地方潜入的吧。我祈求真人不被发现,也虔诚默祷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灵魂安息。在我心中,燃起了以真人为名的希望。
数日后,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的遗容,仿佛被削去皮肉般不约而同地产生变化。应该是开始腐烂了吧。洞窟中开始散发出尸臭。我虽害怕,但是亲眼看见二人的尸身腐坏,倒觉得跟腐坏的动物尸骸没两样。我想我一定是变得坚强了。
夜里,真人出现了。他悄悄走进小屋,二话不说就先抱紧我。我从真人身上感受到蓬勃生气,得以振作精神。真人低声把目前的情况快速告诉我:
“听说你母亲很担心,一直守在网井户旁边观望。至于加美空,将和鲛家的阿一结婚。据说等二十九天一过就会行礼完婚。我们如果要逃走,那晚最好。因为,到时大家都会喝得烂醉,要出海也得再过个几天。”
我松了一口气。到那时候,我的肚子想必已有点显眼了。如果待在网井户,谁也不会知道我珠胎暗结,但是倘若发现执掌死亡邪秽的我已非处女,岛长说不定会下令处死我。
“弄得到小舟吗?”
“我叫弟弟们帮忙,正在修补我爷爷的旧船。而且也在搜集食物。”
我把脸贴在真人的胸口。
“真人,你怎么知道进入网井户的路?”
“我一直都来这里看死去的弟弟们。波之上大人也知道。”
说不定真人也早就知道我的命运。我本想问他,但真人说声“我下次再来”,便悄悄溜出小屋了。
真人每隔数日的来访,成为我的生存支柱。就像我以前为加美空做的,我吃着别人傍晚放在栅门前的食物,喝小屋后面的井水,每早打开棺盖检视尸体。两人身上的肉,渐渐开始腐化。可是,一旦下起仿佛连洞窟内部都被浸湿的豪雨,腐烂的臭味就会消失。
某晚,我觉得小屋四周似有脚步声,差点喊岀“真人吗”,旋即慌忙捂嘴。因为脚步声不止一人。是村里哪个人来了吗?我一边与恐惧战斗,悄悄开门一看,只见门口站着美空罗大人与波之上大人。二人亲密地手牵手,以生前的模样伫立。
“波间,谢谢你。”美空罗大人说,“我俩现在要出发了。”
波之上大人微微一笑,朝我挥手。二人如在草上滑行般走远,最后消失在林中。我在月光中偷偷尾随。我已不再害怕。毋宁说,见二人一脸愉悦,令我也不由得很想跟去。二人毫无滞碍地爬上网井户的山崖,从崖上倏然跳落海上。等我跌跌撞撞地好不容易爬上崖顶时,只见二人已在海上滑行离去。二十九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哭了一场。
翌晨,走到网井户入口一看,栅门不见了,但我知道身为夜之国度巫女的我,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于光天化日下在村中走动了。因为身为死者之国巫女的我,是不洁之人。
是夜,婚宴的喧嚣连网井户这边都听得见。有人打鼓,有人弹奏绷有两根弦的弦乐器,愉快的声音响彻远方。真人来接我了。我只从波之上大人的小屋带走了一根夜光贝做成的汤匙,在黑暗中,我与真人手牵手迈步前行。
最后,我们终于越过了通往北方岬角的“神圣标记”。
我们一边留神不被路兜树的棘刺给刺到,一边不断朝北方前进。真人的船,将从除了大巫女之外任何岛民都禁止进入的北方岬角出航。管他会被巨浪吞没就此沉船,还是漂流到陌生岛屿,只要二人携手前进,就没什么好怕的。我想,我一定会在不知名的土地上,替真人生很多小孩吧。
啊,二人携手得到的自由,一定很美好。我心如彩球不停跃动,一再转头仰望拿着火把朝路兜树林前进的真人的侧脸。我打从心底深爱真人,当时我以为,就算把生命献给真人也不足为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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