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已读了数遍卡夫卡的《煤桶骑士》(又译《骑桶者》),总觉得它有失误——小说技术的失误。
我读过10卷本的卡夫卡全集,以及各种他的传记、评论;真是汗牛充栋。二十世纪所有新出现的流派,几乎都可以在卡夫卡作品里找到源头。他是博尔赫斯所说的文学的“先驱”,作家的作家。也是我心中的“师傅”。
《卡夫卡全集》 中央编辑出版社叶廷芳/主编
卡夫卡身后问世的两部长篇小说均未写出结尾——不是结尾的结尾。结尾似乎是卡夫卡的疑惑。似乎是找不到答案的疑惑。他说过:我只是提问罢了。他提问得不到解答。他的众多粉丝执着地回应着他的作品。
结尾的困惑,是许多作家的困惑,往往写过头了,或是没写到位。卡夫卡小说结尾的困惑,也是作家的困惑。《煤桶骑士》的结尾,也是卡夫卡的困惑。往何处去,找不到答案。
哥伦比亚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中国的作家余华,还有一些著名作家,在邂逅了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茅塞顿开:小说还能这样写?
卡夫卡提供了小说的一种可能。卡尔维诺用一个词来概括:轻逸。卡夫卡的小说,总有一种飞翔的形象,他采用梦幻的方式来抵达现实的本质。可能性,不确定,这是当代小说对变化着的现实的反应。
卡夫卡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创作,也间接影响了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这是2017年以卡夫卡为主角开发的冒险游戏“The Franz Kafka Videogame”
我总是时不时地进行文学的朝圣——阅读谜一样的卡夫卡。当我重温卡夫卡的《煤桶骑士》,我想:卡夫卡怎么能这样写?如果没有那样的结尾,《煤桶骑士》无疑是一篇精致的小说。它不过1500字。使我体味出那么多。一个简单的故事:一个穷汉去赊煤,遭到无情的拒绝。这个穷汉要求很低,只要一锹最次的煤就行。假设,这个穷汉按照现实的方式,拎着空桶走着去赊煤(完全是乞讨),那么这篇小说的文学魅力和效果就大打折扣了,不过是一般性的小说了。但是卡夫卡的方式是,穷汉骑着煤桶去赊煤,而且,煤桶具有一匹良驹的所有优点,还赋予它飞翔的能力,像神话里长翅的飞马。煤桶驮着穷汉往天空上升,下降不到店门那么低——悬浮着。
因为煤桶空才轻,轻得飘升起来。这种轻,还给后文的老板娘用围裙一煽开了留下了伏笔。这种轻逸的形象,深处都是沉重。卡夫卡擅于用轻的形象表现真实的重。冷与热、升与降的对比,又衬托出穷汉的困窘。这个“轻逸”的形象,还创造出一个盲点:为什么煤店老板看不到听不见?
日常生活里,我们已习惯了人的声音来自地面———同在大地上。可是,穷汉骑着空桶,身不由己地悬浮在空中,所以造成了煤店老板视而不见,闻所未闻的“盲点”。
“并没有人啊,街道是空的。”
穷汉提醒:“请您朝上面看一眼吧,您马上就会发现我的。”
这个飞翔的形象,也是卡夫卡的发现——人物处在尴尬的境地,只有往桶里铲进一锹最次的煤,煤桶就会降下来,落在地面。可是,穷汉连一锹煤的钱也付不起。卡夫卡把看不见拓展到听不见。因为没钱就没煤,于是,老板娘的反应是:我没有见到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穷汉处在“不存在”的盲点,原因是没有货币交换物资——哪怕一锹最次的煤。这还不够,老板娘解下围裙,一煽。卡夫卡这样幽默的表达:可惜她成功了。它太轻了。
骑煤桶的穷汉被煽往何处?结尾这样写到:我登上了冰山地带,方向不辨,永不复返。
《煤桶骑士》插图
永不复返,这是永远不归,那么,我们怎么能读到煤桶骑士的这篇自述———赊煤的悲惨遭遇?
关键是,《煤桶骑士》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自述,貌视“我”的一段“消失”的经历。
永远是个“空”。煤桶也是个“空”,乞讨又是个“空”。永不复返,也是个“空”。
“我”方向不辨,永不复返,又进冰山地带,那么这篇自述,是来自“空”的信息?“我”如何能把信息传到人间?
这是卡夫卡结尾的困惑。
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第一章,一个死者的自述,这是文学中的“狼说话”,因死者存在。可是,“煤桶骑士”中的“我”永不复返了———消失了(另一种不存在)。固然,第一人称的自述,有一种亲近感,能够拉近作品和读者的距离。但是,自述者“消失”在“空”里,怎么传出“实”的信息?卡夫卡没察觉到这一点吧?
所有的评论,都阐述卡夫卡小说“伟大”的合理性,以致我不敢怀疑卡夫卡的失误。甚至,我反省过是否我的鉴赏有“盲点”。我设想过这个结尾种种合理性。不过,这一点失误并不影响卡夫卡的伟大。假设,将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那个结尾就合理了。小说的视角问题吧?可见,选择叙事视角触及到小说的真实性。
《煤桶骑士》这个题目不错,额外一个“骑士小说”的壳,有点堂·吉诃德的困惑。骑煤桶,严冬的一场煤炭之战。围裙轻易地结束了“战斗”。所有的形象都那么“轻”,而煤桶骑士的生活是那么“重”。以轻示重,是卡夫卡的方式。
布拉格卡夫卡博物馆
(刊于文学报2013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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