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乔是一个生活在石家庄的普通女孩,也是一个在全网有超80万粉丝的博主。很多人认识她,是从她的“断舍离”,以及“空无一物”的家开始的。粉丝们喜欢她的“家”,喜欢这个水泥色地砖,屋里仅有6件家具、5件家电、1只猫、1个人的家。
“断舍离”后来发展为“不消费主义”生活实践。但这最初并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多么严肃的实践。它们近乎一场游戏。2020年11月,这个原本喜欢购物,喜欢挣钱,喜欢做“人上人”的90年出生的女孩,抱着“好玩”的心态开始挑战“不消费主义”。起初,她并不真正理解什么是“断舍离”、“不消费主义”,她只是从他人那里听到这两个概念,就迅速被吸引住了。她也没打算为这场试验做长久的规划,所做的只是尽量不花钱、少花钱。也许等她玩够了,试验也就结束了。
但后来,这场试验再也没有停下来。不光如此,它成了敲醒梦境的粉笔头。
以前,她确信大多人推崇的那条路——那条要求学习、工作、房子、婚姻都要不断“向上”,直至挤进一个叫做上层社会的路就是她想要的。因为这次称得上偶然的“不花钱”尝试,她好像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决心脱离过去的轨道。她再也不愿意去过别人让她去过的生活了。
作家赫尔曼·黑塞说,觉醒的人们唯一的责任就是找到自我,成为自我,自己摸索前行的路——一乔被“敲醒”之后所做的种种,概括起来就是这句话。
2018年,在石家庄房价最高点,一乔在不算繁华地段的市中心花130万买了套88平米的两室一厅。她打掉所有非承重墙,将这里变成了她想要的大开间。因为这套房,她现在每月要还3000多元房贷。一乔说,以她现在的心智,她不会买房子,让自己背上房贷。但她也不后悔,因为她的“故事”恰恰是从买房开始的。“断舍离”的想法是在搬新家的过程中产生的,她成为博主也是从拍自己在新家的“断舍离”开始的。然后她又从粉丝那里接触了“不消费主义”的概念……如果没有买房这个偶然的契机,也许到现在她还是那个一心“搞钱”、别无他求的女孩。
一乔的故事既戏剧化又很“平淡”。戏剧化的地方在于,因为偶然接触的“断舍离”和“不消费主义”,她几乎像变了一个人,这种戏剧性的转变颇有些像她喜欢的《月亮与六便士》里,突然着了艺术的魔,然后毅然决然抛弃证券经纪人的中产生活、到岛上专心画画的主人公。“平淡”之处在于,一乔的变化更多地是内在的,除了辞职和践行“不消费主义”,她没有彻底抛弃什么。她没有归隐,还做着博主,日常更新着微信公号;连“不消费主义”,也不是以极致方式践行的那种。她所找到的喜欢做的事,甚至听上去也平平无奇。她发现自己太爱看书了。以前她并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现在她每天过着看书、“码字”的简单生活。她时常会感觉这样的生活太不真实了,“怎么这么自由”——每天不用上班,可以看一整天的书,“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2022年1月30日裸辞后,一乔的收入主要来自自媒体广告,但并不稳定。她是一个“不想要学习拍摄、剪辑,精进技术”、“不想被商业化、不喜欢互动”、“不在乎播放量,或者是否被喜欢”的“佛系”博主。为了减轻压力,今年十一她把自己的房子改成了一间只接待女性的青旅,每晚68元。
一个多月后,“双十一”的前一晚,前来采访一乔的我住进了她的青旅。改成青旅后,一乔本人不住这里,青旅的一切都很“自助”,锁是电子密码锁,床上3件套在衣柜里,自取自铺,临走前需要放进洗衣机清洗晾上,一般下一位房客会帮忙收。
我入住前,青旅住着一个女生,她刚辞掉体制内的工作,从内蒙赤峰到这里散心。这里很多这样的房客。一乔似乎创造了一个磁场,吸引着一些类似的人前来。
有个会计姐姐,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想辞职,公司不让走,家里人也觉得她挣得挺多,想让她继续干。这个姐姐趁着十一放假住进来,待了7天,回去就果断离职。一个做销售的女孩,也是想离职,下不了决心,来这里和同屋的朋友一聊,回去立马辞职。还有一个57岁的姐姐,在澳洲陪读很多年,全球徒步是她准备送给自己的60岁生日礼物,到这里“先适应一下住青旅”。她们都不是来旅游的,“就是来这待着”。甚至,她们也不是来寻找自己的答案的,她们自己知道答案——到这里是来确定自己答案的。
“因为在这儿,没有一个人会劝你,不要怎样,大家都会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乔这么向我总结。
#1
在没想明白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成为怎样的人时,我选择现成的答案——先做个大家眼中优秀的人。我过了别人想让我过的人生。
大四,我在一家刚成立不久的旅游网站实习,当时需要到怀柔、密云、房山跑业务,坐公交车太慢了,为了拿到业绩第一赚更多奖金,证明自己优秀,我把家里的车开到北京,在郊区一住一周。
毕业后北漂2年,我下班还会干副业。早上5点到天意批发袜子、耳环、杨幂同款千鸟格披肩。进价十几二十,晚上在草房地铁站附近能卖到一百七八。我还开黑车,从草房和通州拉人回燕郊,再从燕郊拉回北京。
大学我从石家庄考到北京,商务英语专业,校区在燕郊。老师让看的参考书我基本没看,心思全在“搞钱”上。初中在国际学校念书,我第一次发现穿什么、用什么和身份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就像我穿的鞋是派勒斯,比双星贵一点,但级别还没到安踏、李宁、耐克。周末同学的父母开小汽车接,我妈骑电动车,东西多的时候,有点丢人。为什么我们家连个车都没有?我开始有点自卑。多挣钱,是摆脱自卑的其中一条路。
大二,我在自助餐厅兼职做服务员;大三考导游证,在北京带团一天可以挣200块底薪加提成。后来我又考了英文导游证,一个周末就能挣1000多块。寒暑假我想继续挣,加上本身不恋家,我就留在北京继续带团。因为钱太好挣,逛街看见喜欢的包,同款我会买三种不同颜色。舍友已经习惯我每天的固定动作——从上铺下来,蹲在地上拉出两个超大的行李箱,挑选当天要穿的衣服。有时,我一天换两套,耳钉换三副,树脂的、毛线的、水晶的。
我还跟学校超市老板谈了一小块地,用来摆摊卖首饰,也去女生宿舍扫楼推销,后来还去学校附近的步行街卖货。到了周末,我坐一小时公交到北京天意或大红门批发小饰品,拿回学校卖,钱又来了。
我劝班里一个省吃俭用的同学:“你这样不行,要想挣钱,就要先学会花钱”,我对此深信不疑。
北漂两年后,我回了石家庄。回石家庄是因为当时的男友跟我闹分手,我难受得没办法再工作。剩余的房租、押金都没要,辞掉北京的工作,拉着行李就回老家了。
离开北京那份工作也不可惜,小公司发展有限,而且当时我已经投了某大厂的简历,面试很顺利。拿到offer后,我负责整个河北省的景区业务,有种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感觉。虽然我入职时,公司在石家庄还没有办事处,有半年的时间我都是在家办公,但那时候我天天开车出去谈合作,加班熬夜自己“卷”自己,干得特别开心。
开心的点在于,可以带着大公司的背书接触领导级别的人。一旦合作谈下来也很有成就感。包括公司给我的title,“区域经理”,挺好听的。
相较于北京,老家物价低,我更是想买就买,想玩就玩。成堆的衣服、鞋子、包包被我称之为“生活”。花2万多学瑜伽,去菲律宾花1万多考潜水证,旅行去日本、泰国、土耳其,民宿、酒店3000多一晚也住过。各种健身卡、蛋糕卡、美容卡、餐厅储蓄卡塞满钱包也是“生活”。我需要让别人觉得我有能力,会挣钱,很有钱,总之,过得很好。
喜欢就买,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她说,如果看到喜欢的不买,下次不一定还能买到。所以我遇到喜欢的东西,比方说,想拥有的心情有60%,问下客服或者老板有没有自己穿的尺码、颜色,如果有,想要程度不上升或者上升一点,如果没有的话,想要拥有的程度直接爆到100%。我还会想各种办法搜相似店铺,问其他连锁店有没有货,一定要买到为止。等真买到了,穿几天,新鲜劲过去就再等待下一个心动物品出现,周而复始。
但“钱”的包装,真的让我变强大了吗?
我自己知道并没有。开会发言时,我要提前练习演讲稿,在台上强压可能会颤抖的声音;拜访合作伙伴的领导层,与对方交流,严重时会全神贯注到全程眉头紧锁。假笑、迎合、主动找话题,害怕尴尬和冷场……这些种种,都是对自己的不自信,是对外界有所求、有所期待导致的。
我之前的朋友圈95%以上是工作相关内容。基本上是去出差的地方、洽谈的项目、谈下来的项目、做的活动,很明显是让朋友、客户、同事、领导还有自己知道:看,我是一个多么认真负责、积极进取、能力优秀的好“打工人”。和生活相关的很少,偶尔参加个马拉松、做个瑜伽,也是很难得的事,好像发这些也是为了证明自己除了在工作上,在其他方面也很不错,从而获取客户、同事更深度的喜爱和信任。
嗯,好势利的自己。
我曾经很想挤进上层社会。但是我爸妈都是上班的,家里也没有当领导、做大生意的亲戚,没办法取经,所有都得靠自己打拼、摸索。
为了多些所谓的人脉资源,我加入过一个自驾车俱乐部,周末给发起人当司机,跟车队一起出去玩。我还把石家庄所有酒吧都跑了一遍,爱去酒吧的人都爱玩,我想这或许对工作有帮助。我也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酒量,饭局上不管对领导还是客户都会主动敬酒、劝酒。我觉得我就该这么做。
也有很多场合不想喝酒,但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我可以接受让自己喝酒。举起酒杯的那刻就开始后悔,可已经晚了。每次喝到自己身体难受,头疼,呕吐,严重的时候吐过胆汁,点滴打了三天才好。也不悔改,下次还会继续喝。脑袋里有两个自己打架,往往是更迎合社会的那一方获胜。
现在回想,之前的自己,那份“虚荣”、“世俗”到底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身体的?然后突然意识到,之前在工作状态时,因为“社会身份”,对那些比自己年长的人,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甲方态度。自己居然还会因此觉得被“重视”。在接触人的时候,我会在意对方的头衔、背景、资源;生活中,也会通过观察对方的家庭背景、学历、服饰品牌、开的车、请客的档次去判断人。
就连对另一半,我也希望找一个家庭和自身条件都好,有一定社会资源或人生阅历可以为我所用或者为我个人发展铺路的人。
#2
“断舍离”的契机是我搬到新家。我不是去找搬家公司,然后把东西全部都整理好,直接搬过来,我是从我爸妈家去慢慢挑选,我到底哪些要拿过来,哪些不能拿过来。在搬的过程中,我就觉得我的东西太多了。当时有一个很强烈的对比,你是喜欢这么空的一个家,干干净净,很简单,还是把那一堆被我放了很多年的衣服、包包、鞋子全部都搬过来?在搬的过程中,我就知道自己想要的其实是那种很干净很简单的生活了。所以当时才有意识去把那些东西断掉。(当时还有一个想法是,我尽可能地少拿东西,因为我以后要买更好的。)
在搬的过程中,我有去拍一些图文和视频,发在平台上面。然后粉丝说你可以尝试一下“不消费”,我才知道了“不消费”这种生活方式。我觉得很吸引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好像挺好玩,然后我来试一下。当时也没有说我要试几天,我就这么直接开始了。
图片来自一乔桑哇b站截图
起初是亢奋。想尝试不花一分钱去“蹭”别人过剩的资源。为此,我发了朋友圈,还打电话给在上海工作时的领导。我说我现在做“不消费”,今天才花了6块钱(地铁往返通勤),你们南方是不是有茶籽粉,如果没人要可以寄给我,我做洗洁精。
不消费的第一周,我用3本闲置的瑜伽书、4包螺蛳粉、十几瓶RIO鸡尾酒,从朋友、邻居、同城网友手里分别换来12颗鸡蛋,大半封挂面,3根胡萝卜和2颗有点发芽的土豆。还回收了我爸退休前每天带饭用的不锈钢饭盒。倒猫砂时我用塑料袋装着,倒完后,塑料袋留着继续重复利用。我还和朋友研究如何自制洗发水,查到需要红糖、石头、皂角,没有皂角,我又开始查什么可以替代皂角。如果朋友有闲置物品,我就滑两三公里滑板去取。有同事给我带多余的葱,我就拎着葱从单位回家。还有对纸巾的思考——我家是智能马桶,硬件跟上了,我决定断掉卫生纸。
有一次,从爸妈家准备出行,附近地铁没开,我又想环保 不消费,就想各种交通组合方式。在排除我爸开车送我,我自己开车、倒2趟公交车后,我选择步行50分钟 坐20分钟公交。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走路想的都是要好好学习,挣钱,买个自己的车。现在有车了,但不想开了。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在亢奋期,我像个新生儿一样,关注自己喝水、吃饭、走路,观察情绪波动时自己在想什么,怎么发的脾气,哪里疼痛。每天脑袋涌进大量想法。比如,断鞋子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断Vans和Tiger?除了外观和搭配方面,我潜意识里觉得飞跃便宜,另外两双贵。我被价格迷惑了,还觉得穿贵的更舒服。以前很多日常事情我都不会用脑子去思考它,就是一闪而过,习以为常,但是接触到“不消费主义”后,有关资源的,有关钱的,有关生活的意义的,有关活着的意义的,会想很多很多。它也让我想到了毛姆在《刀锋》里说的话,“拉里在寻找一种哲学或者一种宗教,或者说是一个生活准则,而这个能使它的头脑和心灵同时得到满足”——我在体验“不消费主义”的时候,就很有这种感触。
就很有意思,之前你不知道为什么可以不花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花钱,这个事情你没有意识、没有觉知,然后你就一直按照常规的大众的生活方式去进行。为什么很多人卷入到“双十一”里面去?他可以不参与这个事情,但是他可能觉得他是社会的一分子,或者是给生活解压、给工作解压,他要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有一部分人是那种占便宜的心理,就是“双十一”如果我不买我可能会亏,然后我以后再买可能会贵。但是我觉得主要的点在哪?在于他们把钱看得太重了。如果你让钱的概念消失掉,你会发现很多生活中的本质问题。
后来,我好像有点“走火入魔”。我一件灰色圆领卫衣穿了两个多月没换,脏了就洗,第二天干了继续穿。但家里其它衣服一直被冷落在衣柜里。我又想它们不见天日,会不会很伤心?每次回爸妈家,我会担心我的蔬果,它们好不容易长这么大,没被吃完,没发挥自己的价值就烂掉。我甚至开始难受,觉得自己拥有的太多,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困扰。
有次,我爸说他没茶叶了,我答应给他买点小青柑。起初我想,给我爸买东西,不能走“不消费主义”,这是必要消费。于是去逛了两家茶室,小青柑的价格在300到500元不等。我陷入了自己的斗争中。一种声音说,给爸爸买茶叶不能考虑钱;第二种声音说,爸爸的需求是小青柑还是在乎你是否给他花了钱?我想他首先在乎的是我是否爱他,然后在乎的是他的需求——小青柑。
我在我建的易物群里发了需求:需要过剩的小青柑,如果有的话,我就低价/付邮费收了。结果当天就有3个小伙伴分别从重庆、天津、邯郸给我寄小青柑,都只收我的邮费。我也小心地问了是否真的是过剩资源,不然不安心。
后来我把茶叶给我爸的时候,说这是我“乞讨”来的,他的第一反应是:哇,这么多茶叶,一次喝一个球多浪费。他完全忽视了我怎么获取的,只关注他的茶叶。
所以,如果我怕爸爸以为我舍不得给他花钱,怕他不理解我这种行为,怕我这种行为是不爱他的表现,选择直接去买,可能就把自己限制成了“套中人”——我在假设爸爸的想法,用这种假设限制自己。
当然,也有人质疑,这样“蹭”,不花自己的,花别人的是“白嫖”。我也怀疑过自己。朋友、粉丝,那些真心对我的人,他们提供的真是过剩资源吗?还是为了“支援”我而让这些资源过剩了?他们请我吃饭,是不是觉得我平时对自己太“抠”了?我这样算不算利用他们的善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是否应该回请,而不是单方面的接受?
我开始和他们进行讨论,有的是朋友请客前我直接拒绝,有的想办法回请,也有把原本计划需要消费的项目强制改成不消费。在朋友送我东西时,我得反复确认是不是过剩的。
我在网上发“不消费”的视频,疯狂涨粉,反而接到广告挣到钱,我也怀疑过自己,这个行为和思想会不会矛盾?但后来,也想开了。我从一开始拍视频就只是想记录自己的生活,没想过会“火”,更谈不上靠这个赚钱。做事不该被物质影响,同样也不该被人影响。我自己明确做事的初心和目的就好。
坚持不消费主义一个月后,我总共花费2884.1元,其中看牙、宽带、水电气费占2000多元,给猫买刷子花148元,蔬菜水果仅花20.5元。之前一个月1万多支出,“不消费主义”生活后,我每个月花销基本能控制在200元左右。
有很多粉丝会说你这不叫“不消费”,你每天要用电,然后你有住房,你要吃东西,他说人活着就一定会消费,我只是蹭了“不消费”的流量。其实我没有一定要追求“不消费”,然后在这个字眼定义下去限制自己的生活。我只是想找到我自己“不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而已。如果叫“不消费”有一点牵强,就叫“半消费主义”,一个名词而已。我们还是要通过这个名词去看后面的内容。
实际上后面慢慢我改成低消费了,因为“不消费”确实不太现实。而且当你的所有的时间精力去放在“不消费”的时候,还挺花费时间和精力的,所以后面改成低消费,就是你只要保障你的刚需物品支出就好了。我现在不会刻意地去压制自己买东西的想法。但是我确实没有*,你想不到要去买东西。
#3
之前你不知道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所以在大众都推崇的、觉得这条路一定不会错的路上走。但当你发现你自己喜欢什么的时候,那条别人眼里正确的、应该的路就不重要了。
因为疫情期间在家办公很闲,且不再跟物欲较劲后,我魔怔一样地迷上了看书。从《月亮与六便士》 《刀锋》开始寻找自己,看完豆豆三部曲——《遥远的救世主》《天幕红尘》《背叛》之后,就更坚定了对于钱的想法。“说人话,做人事”,不要本末倒置;如果为了钱,去“说鬼话,办鬼事”,违心做事,钱也会不开心的。
读苏联作家格拉宁的《奇特的一生》时,才看到50多页,整个人就已经high了。我坐在工位上忍不住笑,我就觉得相见恨晚,怎么现在这本书才出现在我面前?之后越看越激动,心脏快要跳出来,不受控制一样。我想接着继续看书,但真的坐不下去了,我就走到公司的走廊,对着窗户蹲下来,抑制我的感情。
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激动。后来我想,除了惊叹柳比歇夫的时间管理法,更触动我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由此想到我应该也可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就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人居然可以这么活——完全不在意其他人和社会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你可以不做你不想做的事,不做这些,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找你想做的事。当你有了想做的事情时,这件事就是你最重要的事,其他都无所谓了。
我觉得我现在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看书。我曾经有想过,如果我这辈子一直在看书,然后一直看到我生命结束,我应该是不会后悔这辈子是这么度过的。看书也不用非要输出什么。现在我辞职快两年了,我经常觉得我怎么这么自由,自由得特别不真实。我不用上班,可以看一整天的书。我想读什么书就读什么书。我现在都没有完全适应,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有时候还会想现在几点了,有没有到下班时间,现在是工作日还是周六日。
我是在2022年1月底“不消费”420天后裸辞的。
当时看书上瘾,没动力出差,和客户谈判懒得“画饼”,之前一定要完成的目标,现在爱合作不合作。有时候甚至想竞争对手确实在某方面比我们强,跟它合作可能更好。也不太理解大家为什么要费劲巴拉地省这么几块钱在网上去订电子票(一乔之前工作的大厂是某旅行类互联网公司),把简单的事情做复杂了,然后我还在推动去把复杂的事情变得更复杂。我每天想的都是书里主人公经历了什么,下一本要看什么。这导致有天我突然想到,一本书没看完就去上班,人生怎么能过成这样?
做“不消费”的时候你再去工作,真的很难融入进去。我跟客户吃饭,我已经不喝酒了,客户怎么劝我都不喝酒,哪怕这次合作谈不成,客户生气了,我也不喝。你的意识觉醒了,你融入不进去这种场合了。你也很难受。然后我就想着我不能这样在公司耗着了。
前后犹豫了半年多,最终决定辞职是因为有同事说,这么好的工作以后去哪儿找?当时我脑子里冒出来的是,我现在接一两条广告,也就占用一个小时做视频,收入和一个月工资差不多。当工作不再是挣钱唯一的渠道后,似乎把自己朝九晚六地卖给公司,24小时接听电话,每天写日报,汇报工作业绩,还要去见各种客户,有点划不来。
而且因为“不消费主义”生活,我知道每个月平均花销也就两百左右。要还是之前每个月花一两万那我肯定也不敢裸辞。
我也想过裸辞后,自媒体收入可能不稳定。但最差的结果就是自媒体不挣钱了,辞职想要做的两件事——读书和行路我不喜欢了,这些我都能接受。
其实,我身边有些同事也知道我做“不消费”,每次出差,他们也发现我的着装变了,不穿正装了,也不背商务包了。大家挺照顾我的,出去吃饭都会说,她“不消费”。但是我辞职一年后我们又见了一面,有些同事对我有点“怨气”,觉得公司培养了你好长时间,当时在做的项目甚至可能推动行业进步,你却走了。饭桌上,也有人偶尔会提到“她现在是网红”,“她现在在家歇着”这样的话。那顿饭吃得我特别难受。我理解他们的意思,但当时正处“低*”阶段的我,觉得相比于同事说的那些,我更需要先找到“自我”,才能找到我想要创造的价值。
一乔的“书墙”
#4
辞职后不久,我开始了为期4个多月的“流浪”。想多看看世界,体验、挖掘更多人生的可能。但又不想花很多钱,所以选择了义工旅行的方式。
正好妹妹刚结束北漂回家“gap”,我俩就一起上路了。
第一站是贵州苗寨排莫村。车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开了十几公里后,满山绿色的梯田、错落的吊脚楼、传统的民族服饰出现在我们眼前。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山里下了大雪,景色美极了。我们在一家蜡染民宿做义工。每天工作时间4小时,学做蜡染、打扫卫生、摘菜、割草、喂鸡。我和妹妹干活都很不利索,像手脚不协调的人。
不工作时,我们徒步到隔壁村溜达。路边苗族的的阿姨、奶奶好奇地看着玩平板的我和染着黄毛的妹妹,试着热情聊天,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一开始,我下意识地想,她们是不是想赚我们的钱?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后面,邀约越来越多,才开始为自己那些“邪恶”的想法愧疚。村里人非常淳朴,是我的满满戒心的城市病在作祟。
之后,我们还去了云南挖色、白沙古镇、沙溪。在白沙古镇,老板娘是白族姑娘,常带我们去吃当地的婚宴。在沙溪认识的小伙伴带我们去体验当群演。
一乔在云南雪崩村徒步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雪山,哭了。她把这段经历拍了出来。视频中, 她边走边自言自语,“腿酸,心脏也累,呼吸也有点困难”。喘气声粗重。镜头举不动了,就直直冲着地面的碎石子、树枝、土路。她说,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但在这儿和你们分享莫言的《生死疲劳》或者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一定超级棒。
远处山体被雪覆盖,一眼望不到头。她安慰自己,“会恐惧吗?恐不恐惧都要往前走,慢慢走,我们出来是为了看风景吗?应该也不全是,很大一部分是认识自己,看看我们的界限在哪,看看自己有多强大,看看我们会在哪一刻崩溃,为什么崩溃。我没有在灌鸡汤,只是自己跟自己聊聊天。”
一乔继续前行,时不时回头看看刚才爬过的路,腿软了就躺在地上休息,雪渐渐出现了。她一脚踏进雪里,拍路边不认识的花。
海拔3729米时,雪山突然出现了。一乔甚至没做好准备,先是有点不确定,后面拉进焦距念叨着,“我绝对拍不出来,视觉效果太震撼了,看着我就想哭,感觉世界上还有好多美好的东西,但是我们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未来的保障上,都活在挣钱、吵架、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之后妹妹先结束了旅行,我一人继续进藏。
之前上班的时候,因为周围都是朝九晚六、加班喝酒、考级考职称拼命赚钱的人,当你从水泥格子里面跳出来,从城市走出来,走到路上的时候,会发现身边全部都是不上班、出来玩、去探索人生的人。
我在拉萨认识了一个做虫草生意的广东老板。这个老板很爱玩,我们一起去了萨普神山,去拉萨河漂流。我之前想都没有想过,我会在萨普神山雪山下面过夜,在拉萨河里面去自由自在地漂流。之前完全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体验(而且还是免费的)。
之后因为想学做咖啡,在拉萨的一家咖啡店里面待了两周多。咖啡店的老板和教我做咖啡的小姐姐人都特别的好,小姐姐会问我早晨有没有吃早饭,会给我买藏面,到了店里还会给我煮酥油茶。小姐姐也会做一些咖啡,放在外卖的那个地方,给一些外卖小哥去喝。
在店里也发生了非常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小姐姐能看出来哪些是内地人,哪些是他们当地的藏族人。她说你们内地来的人面部紧锁,能看出来内心有非常多的焦虑和烦恼,但是当地的藏族人就整个很和善很轻松、不被物质和精神所困的那一种。
还有外卖小哥带我送餐“体验生活”。那次,我们一共接了十几单。有距离不足800米的单子,也有单子要送到布局复杂的小区。我坐在电车后座,小哥忙着送单、接单,还不忘问我要不要喝水,饿不饿,没戴帽子会不会晒……
我们在路上和黄色衣服的“同事”互相鸣笛打招呼,和小区门卫室的大爷问好,有收到小吃店老板送给我们的炸土豆,奶茶店老板送的奶茶。我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观察他们的忙碌,感受他们的悠闲。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看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的一些作品,他经常会写到亲情,我看得特别想家,所以我就决定回来了。临走前一天,整个人瘫在路边哭。不是因为要离开,或者之后再也见不到,而是觉得自己承载不住他们的好,没有付出同等的回报。
打车回家路上,司机师傅看我难受给了我一个棒棒糖。他是甘肃人,之前在工地干活,买房欠了不少钱,来拉萨想多挣点,还完钱就回老家和妻子孩子团聚。下车前,我把店里小姐姐送我的两大包吃的分了一部分给他。
一乔穿了5年的鞋,陪她“流浪”的也是这双
#5
“流浪”回来后,我越来越忠于自己的内心,也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有“工作”的人了。
辞职后,我一直自称没有工作只有收入。有评论说,做博主就是你的工作啊。我不想承认。这不是那件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拍视频只是随手记录日常,只是监督读书的工具,只是借助平台看到其他人对一件事情的看法... ...
但某天晨跑时,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个最害怕没工作、收入不稳定、没价值、没社会角色,贪婪的、不满足现在拥有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我才一直在期待现阶段生活以外的一个重心的出现。恍然大悟地惊醒后,我肯定了自己,也接受了自己。我就是不想要学习拍摄、剪辑,精进技术的博主,不想被商业化、不喜欢互动的博主,不在乎播放量,或者是否被喜欢的博主……我承认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承认了现在的生活状态,承认了现在的自己。
一瞬间,觉得很轻松。
很多人问我不上班怎么赚钱,有网友替我回:她是大博主,每个月收入过万。放在一年多之前,这个答案在我身上是可以成立的。那段时间我疯狂“涨粉”,很多品牌方找我投广告,报价1万元左右一条。但后来出门“流浪”后,商家很难给我寄样品,接广告难度加大。这些最终导致,我目前粉丝最多的平台(小红书)已经一年多没有接到广告了,刚辞职时,赖以生存的收入没有了。其他平台靠播放量互动数据给的奖励也非常少。比如某个平台10万粉丝的量级,月收入不过百。
比较幸运的是,去年7月从拉萨“流浪”回来后我开始日更公众号文章,现在差不多有2万粉丝。去年下半年,公众号也开始接到广告,一条能挣1500元,这让我解决了生存危机。(我也曾经在读书会上和他们说,我更新公众号主要是为了挣钱,如果有一天我钱特别多,我可能就不发了。)
收入不稳定,积蓄少,又有贷款,为了生存,我也尝试过把我家做成流浪书店、社区咖啡,都失败了。我还在我家楼下的社区商店(开读书会的地方)做过3个月的主理人。虽然缓解了五险一金的压力,但后来因为想带退休的爸妈一起旅居,辞掉了这份工作。
今年我又尝试了两次三分钟热度的“创业”。
第一次是5月,我和朋友到广州,准备“创业”做服装。
去之前我很纠结。一方面,卖衣服,我和朋友都想尝试。另一方面,担心大家会觉得一个“不消费”博主与卖衣服有冲突。但我并不希望被所谓的“人设”束缚人生。出发前,我们谋划了要进什么样的衣服,有多少成本,怎么开拓渠道,如何销售、获客,聊得很兴奋。
结果真到了广州后,我发现热情锐减。尤其是看了几场卖衣服的直播后。
我之前没有看过任何直播,那次看完后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大家晚上不睡觉在卖衣服——可能因为生活所迫,或者真的热爱?如果我来卖衣服,比较能自洽的说法是找到喜欢且质量不错的衣服,卖给了很理性、买了之后不会后悔、不会觉得它贵、不会把它限制在衣橱的人。这样我挣钱才心安理得。但如果因为我的行为诱导别人去买了一件不喜欢、不经常穿、觉得贵的衣服,我会觉得自己给大家造成了困扰。到达广州的当晚,我一直在纠结,卖衣服这件事我到底喜不喜欢,要不要做,能不能找到平衡点去挣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钱。
后来我和朋友去了十三行的新中国大厦。附近装货、运货、卸货的小车密密麻麻,人们不停穿梭在档口和仓库之间,珠江边能看到一小堆一小堆的拍摄团队,三四个人围成一圈,拍照的,直播的都有。最后我们只看上了一件质量不错的T恤。朋友来之前对这次广州行投入很多精力,也抱有很大希望,但逛完后,不知道是不是看到的衣服太多,或者其他什么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原因,总之,我们对卖衣服的*和热情都没那么大了。
T恤我们最终几乎“佛系”销售,不了了之。
第二次是9月,我到南通看睡衣。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缺一身睡衣。我想如果有睡衣品牌方赞助,不用给我广告费,只要送我一身或几身睡衣,我每天穿着拍视频,挂上商品链接挣佣金就可以了。我找了五六家睡衣品牌,没人跟我合作。我说我一个20多万粉丝的小红书博主,又不要广告费,就给我一身100多块的睡衣,为什么不合作?其中一个品牌方说我的账号不是穿搭类,内容不够垂直。
我很生气,决定自己去找睡衣。卧铺17个小时后,我到了南通叠石桥国际家纺城,也约了几家联系过的工厂,逛了一下午,拿了六七套睡衣回酒店,检查衣服的质量,拍照,上传平台,然后发朋友圈问大家有没有兴趣做第一批“实验者”。出乎意料的是,第一天晚上研究好平台的使用规则,上线之后就卖了5000多块的流水。大家热情很高,不知道是真的缺睡衣还是对我这次“创业”感兴趣,或者我勾起了大家的消费欲?第二天我去补货,又再找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睡衣款式以及四件套。
在南通待了一个周末后,我返程回石家庄。路上继续处理订单、上产品、发货、核对账单、跟老板结账。到家后的第三天,我的创业热情又从极热变成极冷。可能是因为跑通了整个流程,我不再对那些咨询穿什么码、打包发货的事情感到兴奋。复制性的工作,我没有热情。看着家里那20套睡衣样货,我想到要先穿然后洗,看看布料缩不缩水,有没有起球……觉得又占地方又占精力。而且我根本穿不完这么多睡衣,很浪费。所以这件事情我已经不是很喜欢了,就被动地接单。
现在的一乔
这两次“创业”让我发现现在自己对挣钱真的没有野心。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阅读。我现在收入还足以维持生活,青旅也开始步入正轨,房贷基本可以覆盖。每个月如果有盈余,我会给爸妈“充公”。
这三年走来,别人可能他们看不出来我有很大的变化,但是对我自己来说,我内心的变化真的是超级大。我不再在乎我的衣服、化的妆,我是不是背了奢侈品牌的包包,是不是带了一个比较贵的手表,你的自信全部来自于你自己这个人,你不需要任何附加价值去给你增光添彩,然后去证明你的存在、你的价值。我现在更多地是向内看,我想要更多地去提升我自己的内在的修养和境界。
我不知道老了以后会不会后悔现在的选择。如果后悔,就让老了的自己再做选择。只是,不管怎样,都不能活在别人眼里。
见到一乔是在“双十一”前一晚的读书会上,这是她从今年2月定期组织的免费线下活动。地址就在小区同单元底层的社区商店。店内Loft结构,一层主卖羊绒衫,二层半边是茶室,有榻榻米、长桌、书架、咖啡台,另半边做试衣间、卫生间。老板是60后,做羊毛生意起家,在全国开了19家这样的店铺,疫情后只剩这一家。
一乔穿一身粉白相间的加绒睡衣,比视频里黑,没化妆,头发随意地散着,半个身体窝在榻榻米的懒人沙发上。和人交谈时,她语速快,声音清脆。她爽利地安排座位,热情不突兀,恰到好处地照顾每个人的情绪。那晚,我们共读了陈春成的《夜晚的潜水艇》。到场13人中,有声情并茂、像中学生念课文一样的00后,也有60岁的大学老师;有刚出差回来带着老公参加的汽车检测师,也有资深书友带着PPT与大家分享。一乔不是主持人,她倚着墙站在长桌旁,听大家说什么,偶尔插几句自己的想法。
分享会现场的一乔
《夜晚的潜水艇》里的《传彩笔》这篇有一个情节:一个县城作家爱写文章但溅不起什么水花,偶然在梦中得到一支传彩笔,这支笔能让他写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但仅自己可见,一旦想要给其他人看或者念,文字会消失,嘴巴也发不出声音。主持人问,在座的各位谁想要这支笔?全场只有3人举手。一乔是其中一个。这反映了现在的她的价值观:那种“放弃了世俗的荣誉和温暖,在世界的某个点上钻了牛角尖,无暇他顾,从而抛掷了一生”的人生,是她想过的一种人生。
部分内容引自@一乔桑哇小红书内容。文中部分图片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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