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艺术大师,也许是来自未来的时间特工 | 科幻小说

历史上的艺术大师,也许是来自未来的时间特工 | 科幻小说

首页战争策略铁锈战争莱顿科技mod更新时间:2024-04-29

我们在艺术史上看到形形色色的艺术家,常常觉得他们不是正常人。如果,他们其实都是时间特工呢?

糖匪 | 作家,评论人。上海作协会员。SFWA(美国科幻和奇幻作家协会)正式作家会员。代表作《看云宝地》《奥德赛博》等。小说发表于《收获》《上海文学》《花城》等文学期刊,出版短篇小说集《奥德赛博》《看见鲸鱼座的人》、长篇小说《无名盛宴》。2013年起共有12篇短篇小说陆续被翻译到英美法澳日韩意西等国家发表,两次入选当年美国最佳科幻年选,入选Smokelong Quarterly最佳微小说,获美国最受喜爱推理幻想小说翻译作品奖银奖、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上海文学中篇最佳小说奖。除小说创作外,也涉足文学批评、诗歌、装置、摄影等不同艺术形式。

夜巡

全文约11300字,预计阅读时间22分钟

人一生只出生一次。

艺术家例外。被晕乎乎地丢到冷酷世界的滋味,他要尝上两回。

当然,也不是非得这样。他还可以选择死。

我不知道哪种更残忍。追根究底,该怪我妈。

她不该把我带到这世上。

孕检结果测出我会是个艺术家,她还是把我生了下来。没有正常女人愿意自己的孩子是艺术家。她们宁愿自己的孩子是罪犯。毕竟做罪犯只需要终身带着电子禁锢器,活得比别人小心翼翼点罢了。

“我恨那个老妖精。从我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都挺着那对吓人的奶子走来走去走来走去。”高飞撕扯着头发,直瞪瞪盯着散落在地上的十多幅版画。

我看着他默数三下。高飞开始冲那些画吐口水。不可遏制,源源不断的口水从他嘴里喷射到那些画上。那些画都是他来到真理营里后捣腾的东西。同一个主题——他的母亲。

我默默从他身边走开,推门出了营房,沿着栈道走近芦苇丛中。

高飞以前不这样。

在来到真理营前,这个人曾经是我的朋友和同行。他对氛围独创性的营造令我无限钦佩。在他的景物画里,影子与轮廓轻灵浮动于色彩之上。我从未想到,他会变成这副德行。先是贫穷,然后是真理营,你几乎不能怪他。

我也许更疯。我们谁也没好到哪里去。

真理营要的就是这个。一群被逼到绝境的疯子。

“你们的母亲都是出类拔萃的女人。出类拔萃的愚蠢。而你们统统继承了她们的愚蠢。你们这些一时冲动的后果,一桩傻事的副产品。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们没有活着的价值。”这是真理营的欢迎致辞。我们踏上真理营在明岛基地的第一天,就受到了基地负责人,也是我们的监管员的热烈欢迎。之后的每一天,也都沐浴在同样的温暖里。不管发生什么,有时候哪怕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人都会把我们的所有的问题归结到我们的老妈身上——都怪那些女人生下了你们。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摧毁一个人的了。质疑他存在的意义。

那个基地负责人连皮带肉撕下我们的颜面,连做人的基本尊严也剥除净尽。她真是擅长这套。所以管理局才派她来做我们的监护人,确保我们真的彻底绝望。

——唐纳德。什么样的女人会叫唐纳德。

入营欢迎式上,当她自报姓名时,我不小心笑出了声。于是入营当天就“参观”了禁闭室。此后没多久,理所当然成为禁闭室的常客。

我不该得罪唐纳德。我的命运在她手里。

不过知道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再说,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什么帮助。

我和唐纳德天生不对付。即使我当初没笑话她的名字,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好到哪里去。那是一种类似天敌之间浸淫在血液里的相互厌恶。难以克制,也难以掩饰。我总能洞悉她言行里的虚张声势,那些烙刻着真理营印记的伪善和自以为是;而她也早就看穿我谦逊顺从态度下的嘲讽与不屑。

我早就识破他们——她和她的真理营那点手腕。

来到真理营里的第三天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我才不在乎她把我们说得和废物一样。她就是想让我们觉得自己是废物。甚至逼迫我们丢弃自己的姓名,统一用可笑的上上世界的卡通动画片人物来互相称呼。只有这样,接下来,他们才能彻彻底底操控我们,乖乖的按他们说的去做。

事实上,对真理营而言我们绝对不是废物。

如果是,他们也不必这样大费周章折腾我们。由我们在外面自生自灭好了。那样更简单。这一切,无论是真理营在岛上的基地,还是唐纳德和她的同事每天对我们的调教,最终只会证明是管理局的一步棋而已。

管理局就叫管理局,真理营的上级机构。他们的职责,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确保人类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根据终极AI 智脑的计算结果,来控制人类方方面面,无一例外。介于人类这一未能完全进化的物种在过去几千年曾经犯下无数次可怕的错误,好几次都差点将自己和所居住的行星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管理局那么操心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但是,什么样的道路,对人类来说算是正确的道路?

对于这一点,我显然没有管理局有把握。

管理局坚信他们所做的决定是百分百的正确。因为智脑不会犯错。因为他们所有的决定其实都是终极AI智脑计算后得出的结果。

零或者一。就那么简单。

智脑强大的学习能力和运算能力足以处理人类文明的所有问题。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百分百解决,但智脑能穷尽各种解决方案并计算出相应利弊,以及一百年内造成的影响,最后做出人类利益最大化的那个决定。

我们做的每件事,能够成功,是因为智脑经过计算认为它是正确的。

我们所有人,之所以存在,也都是因为智脑经过计算认为我们是正确的。

还真多亏了智脑。

要不是它认为我是“对”的,我也就根本不存在了吧——或者死于意外,或者我妈根本没把我生下来,再要不就是我妈就根本没被生下来。

“你看,这就是一个悖论。”我对着空气大声说。“我还好端端活着,说明智脑认为我是‘正确’的。可我如果是正确的,为什么会来这个鬼地方。”

“因为你是艺术家。因为我们他妈的是艺术家。”奇奇吃吃笑起来。“艺术家都要来真理营。”

我没搭理奇奇,收回手里的竹竿,又抓了条蚯蚓绑在竹竿顶端的铁丝环上做诱饵。就在刚才说话的时候,一只螃蟹迅疾地咬住诱饵。等我反应过来准备收竿,他早已经带着诱饵钻回蟹洞里。

我叹了口气。

理论上,钓蟹是一件成功率很高的事。而且也是我们来到这座岛上最常用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为了随时随意地钓蟹,我们甚至沿着栈道每隔几米就放一把钓竿。每三把钓竿之间再放一瓶改良蚯蚓,可以在瓶子里活很久的那种。这样谁要是散步走到哪,临时起意钓蟹,就能立刻开始,不用准备。

这主意是我提出的,其他人很喜欢这个想法。这让不少人的技术有了提升。但对我却并没有太大帮助。我是个废物。

也许唐纳德说的对。至少在我这个问题上,她是对的。

风忽然大了起来。

“我也许真的是个废物。”我大声说道,为了压过呼呼的风声。

然而这次奇奇没有吭声。我扭过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春日午后阴郁的天空下,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破旧的栈道上,被大风吹得摇摇欲坠。

是的,我想起来了。奇奇已经不在了。

那个以前总爱和我一起钓蟹打屁的年轻踢踏舞者,早在三个小时前已经出发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再也不会见到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唐纳德从我身后冒出来。

我从她的眼里读到这句话。当然,你当然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我垂下目光,继续观察着湿地上那一个个小小的不规律的小洞。这些都是蟹洞。据说蟹很聪明,有的洞会有上下两层,有的还可能会再加上两三个岔口。他们靠挖洞制造假象,留出一个空的分岔迷惑敌人。有敌人入侵,他们分开逃跑。

据说蟹夫妇生活在一起,但并不在一个洞里待着。这样一个被人抓到的话,另一个还能设法逃脱求活。

多卑微的动物都会都有他们的求生之道。想方设法要活下来。

——这并不需要智脑来安排。

“我有事找你。跟我来。”唐纳德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我耳旁大声说。

也许是错觉。今天她看起来温和一些。也许是顾忌到奇奇离开对我的影响?

不,如果是那样她就不是唐纳德了。

我想多了。

唐纳德可能只是一时被风呛到了嗓子。回到室内她的态度立刻正常了,正常的粗暴。

“你的测试通过了。” 她说。

我耸耸肩。从进来第一天,我们就被带到各个实验室做各种测试试验,细胞组织培养和超显投影都不算什么,药物活体实验也能忍受,最糟糕的是那些名目杂多原理互相矛盾的心理测验。

唐纳德说我通过了测试,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不管怎样和我一起来的很多人,比如奇奇,都通过了测试,然后被送走了。

“我应该表现得更高兴吗?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是不是还不够。”我给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唐纳德冷冷哼了一声。“小丑,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接着,”她说着,朝我甩过来一个碳基U盘。我一把接住,狐疑地打量着它的外观。当然这么看要是能看出什么名堂就见鬼了。我把它插进我的外端脑机接口。

我应该好好听她说的话,去理解她话里每个字的意思,去想通在我通过测试之后她为什么要把一个写有艺术史资料的U盘给我,去搞明白我会被记录在艺术史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她说的变通方式到底是指……只有这样,最终才能搞清楚管理局的真实意图。

但是,我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巨大的星体在疯狂自转。为了挣脱它强大致命的引力,我耗尽气力,但是失败了。

——她的眼睛真好看。

从未,并且,再也不会看到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了。

没错,她恶毒刻薄,似乎为了折磨人而来到这个世上。但和那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同,她为残忍而残忍——就好像我们为美而美,从日常中萃取百分百的纯粹。在她对我们极其严苛的要求下,藏着不经计算的狂热。尽管隐秘,尽管不知从何而来,但有一点清清楚楚——这份狂热不在智脑计算范围内。

“知道吗,你生来就是艺术家,百分百的。”我说。

太阳穴遭到一拳重击。醒过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禁闭室。

这次,他们把我关了半个月。在漆黑恶臭的一平方米空间里,我想明白一件事。我忽然意识到其实那天,我真正想问,也真正应该关心的问题是——管理局到底需要我们做什么?

我真的应该直截了当把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扔到桌面上,逼迫唐纳德正视,并且回答。要是那样做,就不会这么惨。所以说,人真是愚蠢。

到了夏天,台风成了岛上的常客。

昏天黑地的大风与暴雨肆意搅浑天空海水陆地的界限。雨水不受控制地砸下来,偶尔还带着冰雹。风狂暴地撕扯遇上的一切物体。即使待在屋里,也一样被裹挟在他们暴虐的气息里,仿佛这岛上的巨人忽然醒来,打算将一切重新来过。

我们龟缩在屋子里,不知不觉进入了半昏睡的状态。除了在窗外发呆,就是听从监管员的命令。他们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顺从得象个死者。

我们都是自愿来这的,我们这群废物,画师,舞蹈家,喷绘艺术家,量子微雕师,装置摄影师,人体光电师,在外面的世界连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备齐创作作品的物质材料。尽管真理营的声名并不好,尽管我们中的不少人曾经信誓旦旦哪怕饿死也不会被真理营招安,最后我们还是都来了,上了这座河口沙岛,就像几千年来奔泻东下的泥沙一样,淤积在这里。每天潮汐涨落冲刷着这片港汊纵横的湿地。亮晶晶的泥潭沼泽内河还有湖泊,还有那些在逆光中能捕捉到太阳些许光焰的芦苇丛,我们深陷其中,与候鸟和河蟹为伍。当然,在台风期,连候鸟和河蟹都不屑与我们为伍。

不考虑无休止的精神虐待和思想检查,岛上的生活还是很安逸的。

我想我甚至有点习惯这样的生活,就像熟悉周而复始的潮汐一样。

同一批来的人里,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和唐纳德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经常几天也见不到她人。她已经不再热衷打击我,也不会严苛考核我对艺术史的掌握情况。我就这样被所有人搁置起来,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但也不完全没有进展。现在我终于有点头绪——关于管理局的“艺术家项目”。是的,一个蠢名字。在报告书上,他们就是这么写的。

按照唐纳德一点点透露给我的说法,所谓艺术家项目,说简单点,就是把艺术家送到过去,假扮另一个艺术家。

至于另一个艺术家去了哪里?唐纳德没有告诉我。她只说让我不用操心。這四个字强烈地暗示了某种可能性。我不得不背负强烈的负罪感,努力不去操心。

事实上,这个项目要“消耗”的不止是过去的艺术家,还包括我们,这些要被送回去的倒霉鬼。

唐纳德所谓“送到”的意思是——这是一张单程车票。即使营里同意你回来,从技术层面也无可能性。时光穿梭机在70年前被Doctor David蓄意破坏后,只能向过去传输物质。对我们来说,只能彻彻底底地改头换面开始新生活。不少欠债累累的家伙们正是因为这点急于投奔营里。

传闻有一个放荡不羁的赌徒被选上送到十六世纪。营里要他成为一个脾气暴躁的天才画家。起先觉得两者气质符合有利于角色塑造,后来发现那家伙过分投入,愈演愈烈,动不动就动手拿匕首捅人。没错,就是卡瓦拉乔。为了纠正这个错误,局里不得不牺牲两个时间警探,把他们送到那个年代,体面地解决了问题。

从那后志愿者必须通过检审会测试才能开始受训。说实在的我会被选上,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也许,他们的确很缺人。

我把这话当着唐纳德的面说了。

那天去食堂的时候,无意冲窗外一瞥。外面瓢泼大雨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住我的目光。仿佛风暴中心,腾跃着闪电,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炫目的景物。我怔怔站在那里过了很久,都没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恰好在那时候,我看见唐纳德从走廊那头走来。她迎面走过来,神情有点古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胸口冒出。

“你说什么?”唐纳德站住。

我喉咙发干,不单单是因为恐惧。

周围几个人都看着我们。

唐纳德用目光让他们都扭过头。“你过来。”她说着,走在了前面。

我们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檐渠浇注而下,落在地面发出巨大响声,回应着更喧哗的雨声。整个世界仿佛被置于一条浑浊河流的河底。眼见到只有翻腾奔涌的河水,以及透过河水看到的歪曲模糊的景象。

“我只是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都一样。”唐纳德冷笑。“你们这些人,自以为与众不同,成天妄想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玩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普通多平庸。你们的心思意念,恐惧*全都一个德性。”

我闭上嘴,打了个寒战。风裹挟的雨水抽打着身体,我很快就湿透了。

“帮个忙,给我给你自己都少找点麻烦。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唐纳德说。

我并不想找麻烦。“为什么要把我们送到过去,假装别的艺术家?”

“不然呢?让你在这里做你自己,创作你自己的作品。对,你不在乎潦倒落魄,但也没人在乎你的画啊。除了你自己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人们甚至不知道有这些画的存在。”

那些画早就一张不剩了。就在决定进真理营的当天,我一把火把它们烧尽。它们一文不值。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我知道这点。但我只是点点头,继续听唐纳德把话说下去。

不开口的时候我会显得比较温顺。

“‘个体死亡,作品永恒。’用这话自我麻醉骗骗自己也就算了,你要是真相信我立刻……。”

“不。我不相信……”我笑了,随即又咽下后面的话。

她不需要知道我曾经失去过什么。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拥有点什么,我就不会来到营里。

拿上一张回到过去的单程票,去填充历史最无关紧要的细节,从此再也无法回来,再也不会有“以后的日子”。

没有将来,等同于死去。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们互相望着彼此。

她的脸湿漉漉的,洁白闪亮。

她的眼睛里有一万只小兔子在疯狂地蹦来蹦去。那样子像是在说她很乐意送我们这样的人去死。

“你听说帝帝今天也出发了吗?他去做一个走狗屎运的雕塑家,女人钱名声!这个狗杂碎 ,就这么把我丢下了。”刚从禁闭室出来我就被奇奇抓住。我倒是不介意听他发牢*,只要他别把脸贴到我的脸上就行。

“奇奇,快看!。”我从袖子里变出三只橙子,奇奇果然立刻安静了,伸手一个个接过橙子,像个孩子一样端详起他们。不过他很快又会难过激动起来。他和帝帝是我见过最亲密的双胞胎,形影不离得更像是连体人。大概奇奇以为即使进了真理营这点也不会改变。

在这里,没有什么不会改变。

太多这样的故事。我看着一拨又一拨人被送来,然后又被送走。几乎每次都会上演这样背叛遗弃的台本。新来的人总把我当前辈向我倾吐烦恼。他们看不出我沉郁的表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面有人冷笑。

我想假装没有听到然后离开。但她开口了:“你还会魔术?”

“业余爱好。早上好,唐纳德。”我转身面对她,尽可能地显得平和快乐。在这个时候,如果问她我的申请结果会不会是最佳时机了。我太需要好的时机了。当然还有运气。

正犹豫的时候,没想到倒是唐纳德先开了话头。

“申请表有点麻烦。看起来你得重新再填一份。”

秋天金黄色阳光透过窗户斜刺进我的眼睛。我痛得深深吸了口气。

“为什么?”我柔声问道,附加一个微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有加入到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们都清楚她是我最应该讨好的那个人。

“爱好那栏你没填。信息不完整。”

“你看,唐纳德,这不是什么重要的爱好。我就是一个人瞎琢磨出来打发时间的。”我闭上嘴,不想让我的话听起来有怨恨的意思。

“重不重要我说了算。”

来到真理营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刁难的意思,也不会想到今后我会对此深有体会。

学习艺术通史时,唐纳德最多就是玩消失,听任我自己没有重点地死记硬背。好在还是通过了艺术通史的考核,等到提交申请表时,好戏才开始。单为了拿到申请表,我就花了两个星期。唐纳德以各种理解拒绝我,不断要求我通过更多测试,提供更多证明。不过,比起她驳回我申请表的手腕,之前根本不算什么。无论怎么修改补充,总有错误和不妥。一个错误需要另一张申请表来纠正,而这张申请表本身会带来新的问题。

除了顺从。你没有别的办法。毕竟,规则是她定的。

“我填。”我走近她。胃一阵阵痉挛。“如果这次对了,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帝帝他们比我晚来半年都……”

“你不能插队啊。重新填表就得重新排队。”

“从哪开始排?”

我的脸色一定很差。她端详了一阵,拍拍我的肩。“不要着急啊。最近那些时运好的艺术家名额都被用掉了,剩下的,都是潦倒艺术家。艺术史上不能都是幸运儿吧。总得有几个倒霉蛋来——丰富故事的层次。你也不想千辛万苦到了过去结果贫寒交迫惨死街头吧。”

我以前害怕过,怕得要死。她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几乎立即收拾包袱回家去。当然了,警卫劝住了我。上岛之前,我们都签过合同。

但是在等了那么久之后,我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什么比卡在当下更糟糕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并没有真的活在现在。

只是无尽的等待,互相折磨。

是的,互相折磨。

我一把掐住唐纳德的脖子。

“我已经等了快一年。这里还能找出比我待得更久的人吗?别人要看你脸色。可我不在乎。给我一个名额,不管他最后被烧死被砍头得梅毒全家饿死或者碌碌无为,不管多惨,给我一个。我受够了!没有将来没有过去,卡在这个该死的地方。最惨的是,还是和你呆在一起。你是我见过最无趣的人。”

我的吼声已经引来了警卫。我看着她嘴角的酒窝越来越深,等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不明白。她不该是这样。

“你——真着急。”她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

“那你呢,故意把我扣在这——”我冷静下来,放慢语速。接下来每一个字我都要让她清清楚楚地听进去——“是为了留一个比你更可怜的参照物?看着我你就觉得自己不那么可怜了吧。看着我你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吧——拯救我们。你和你的艺术家项目一样,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不管有没有我在,你都会继续这么活着,活得像一条粗鲁的母狗。”

到最后,我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我甚至能看见她被一缕一缕撕碎的样子。

我就是忍不住让她发狂。

就像在营里等待分配让我发狂。

但那次她竟然没有关我禁闭,几天后,申请被批下来。我被派到十七世纪的荷兰当一个画家。老婆是有钱人。生活不是问题。作品评价也不错。

“三十四岁那年你画了一幅群像,以夜晚为背景。这是你在阿姆斯丹时期后的代表作。”唐纳德为我做生平资料介绍。听起来很奇怪,等别人教你该怎么活着。这是在营里最后几天。

经过那次之后,见到她之后我多少有点尴尬,而唐纳德也自始自终躲在冷冰冰的面具下,回避着我的视线。但这不重要。只要通过生平资料考核,我就会被送到十七世纪。我着重记下艺术史上所有有关我的部分。尤其是被她们称作相关节点的重要作品。

唐纳德告诉我,我必须熟记哪些是我的相关节点作品,必须按照艺术史上对这些作品的描述来创作。关键的点一丝一毫都不能出差。这样,他们的人才能找到这些画,并设法把它们保存到现在。

“节点作品?”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首先他们召集了一群废物,花费人力物力培养他们,把他们打发到过去假装另一个艺术家,去重新创作那些重要作品。那些玩意真得值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

“值得。”唐纳德总是能看透我,即使她现在一幅官方人员的姿态。“正是为了这些作品,才不惜成本把你们送到过去的。一定要牢牢记住节点作品的所有特征,将他们再现。这些作品会一直保留到现在。我们的人会从世界各地把他们收集起来。”她停下来,抬起眼看我。

房间里只有我们。这感觉有点奇怪。临走前,我忽然不知道面对她。对她曾经清晰热烈的恨意在此刻转化成同样激烈却莫名的情感。我甚至还来不及辨识。

“你问吧。”她突然说道。

“什么?”我有点措手不及。

“你一直想问的问题。早在进来前就有却一直没问的问题。”

我坐直身体。“别人问过什么问题嘛?”

已经到最后一步,我不想功亏一篑在这个时候惹毛她。

必须小心。

“你太小心了。那么我来说吧。你想知道这一切,真理营的艺术家项目,为什么我们要千方百计每次花费巨资把你们送到过去假装艺术家?”

我默认了。但还是没开口。唐纳德的眼睛里一百万只小兔子在黑色的草丛里跳跃翻滚。

“简单说,我们做的,都是在为智脑从人类过去搜集数据。你知道,人类走过很多弯路。不过我们会改正错误。只要我们知道那是错误。有了智脑,有了它的预先验证,我们就可以不犯错。对智脑而言,收集到数据越多,算出的结果越正确——我们的目的就是从人类的过去里去搜集数据。你知道,人类走过很多弯路。不过我们会改正错误。只要我们知道那是错误。可惜历史大多时候是谎言,无法提供可靠的数据。真正有效的数据大多数时候藏在微不足道的细节中注定被人忽略,还有的时候,它被人刻意遗忘。佛教里说的轮回更像是永劫,一种对永远重复犯错的人类的比喻。我要送你们回去,记录下这些真实数据,传递给我们。这些数据经过整合处理会被输入智脑。今后人类社会所有重大决策都将依靠智脑整合运算出的数据来做出。”

“怎么传递?”我其实想的是——她们疯了。

“用节点作品。作品的主要特征要严格按照艺术史,但在细节上,你们还是有大量可以创作的空间。靠这些细节,把我们要的数据记录下来。通过皱褶的纹理,颜料的配比,材质的选择。看情况而定吧。上面的人比较喜欢镜子里反射的图案,杨.艾.凡客的《订婚式》,委拉斯开兹《宫女》那些。但还是按你的时代和风格来定,比如委拉斯开兹在《西班牙王子菲利普》就用各种不同深度的红色来做密码。技术人员晚上会给你发转码内存条,只要你按上面任何一种方法,我们都能破译。”她瞪着我。“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本来以为她想说点别的,和工作无关。

就在刚才一瞬间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这个时候你不会让我不高兴的吧。”

“我不知道。”

她就在我面前,隔着一张桌子。只要伸出手……那些黑色的眼睛的女孩们。

黑色的大风刮着黑色的草,小兔子们不顾一切贪婪地啃食即将淹没它们的黑色河流。

我放声大笑。“人类总会犯同样的错误。有时候就算知道那是错误还是会去做。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还会是这样。”

“所以是需要你们记录数据……”

“你不明白吗?即使知道是错,也一样会去错,因为这就是人类。我们有时候需要犯错,需要那些即使知道会受苦仍然去坚持的傻事。”

“所以,你们只需要记录数据,用你们的方法,剩下的交给智脑。”

她说着,堵住了我的嘴。

他们叫我凡莱茵。我今年三十四。几年前来到阿姆斯特丹。我告诉别人我是从莱顿来的。那里有我的老师和工作室的伙伴。现在,我有了一栋自己的房子,为数不少的古董,艺术品。莎朗斯基,我最富有的太太已经去世,留下四个孩子在那里由保姆照顾。那女人叫什么来着,她挺娇俏而且能干。阿姆斯丹的市民们喜欢我的画。大型油画,肖像画,风景画,风格画。挂在宴会厅,挂在市政厅,挂在肉铺里。他们最爱的还是我给他们画的肖像,就让他们多爱我。给你们要的浓墨重彩,给你们在舞台上闪耀的假象,然后——给管理局他们要的真相。我用我的颜料保存真相,那些奇妙的细节部分。至于他们能不能破译就不是我的事。

一切都很好,好到会经常走神,好像走在冬天冰封的湖面。脚下没有阻力,轻轻一使劲就能走出很远。那空落落的很远。你不知道少了什么,阴郁却浑然一体的白色,光滑毫无瑕疵。

走神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唐纳德。离“营”前她给了我一个“吻”——一种类神经性毒素,表现症状和风湿关节炎类似,还伴有味觉失调。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像在品尝铁锈。什么样的疯子会发明这种东西还以“吻”来命名。她用这种方法让我记住她。确实有效,在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真实的记忆里,只有关于她和她的味道还是还那么鲜活。

今天早上射击手公会的那帮人来找我。这些平民战士们要我为他们画一幅群像,画出他们并没有的英雄气势。我收了定金,正好可以买下我喜欢的那双手套。翻日历的时候那个日期在眼前一跳。嘴巴里不可抑制弥漫这铁的味道。我想起唐纳德最后的话。

“你记得一定要在你三十四岁那年为射击手公会画一幅以夜晚为背景的画,用你擅长的明暗对比。它就是你的节点作品。”

“为什么?”

“为你自己。”

“我是问要传递什么情报,或者真相?”

“为你自己!”

原来是这幅画。

我坐在画室里,已经几天没有出去了。他们以为我疯了。我盯着面前已经完成的那幅画。二十六人已经全部入画,按照军阶和身份排列成三行神气活现地从画里向外望着。只要一刀就可以割掉他们所有人的脑袋。我已经做了他们要我做的。他们显得俊美,年轻,强壮,尽管只是去欢庆某位遗孀的来访,却像是听到号角召唤前去迎战敌人保卫城市。

平民战士的白日幻想,不过就是在金钱商贾的世界创造伟大与永恒。

这会是一副成功的画。

我久久注视眼前的作品。它看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我记得这是我的节点作品。

我用了朱红土黄的温暖色调来记录这个城市的确繁华兴旺过,在雷伦伯克少尉衣襟的纹饰上,在柯克上尉的脚边饰带,在同样飘动着的掌旗手的领巾,吠叫的狗,倒挂在少尉腰间的鸡,我按照他们给我的密码输入了这个时代的数据。

到目前为止,我做的都是他们让我做的。我就是这样浪费着生命。在二十二世纪是这样。在十七世纪也是这样。人类总是犯着同样的错误。无论多少次机会,我都还是会按照别人的指示去做。

我切开盘中的石榴,取出红艳剔透的籽粒,放进嘴里。浆汁迸裂。铁锈一般的味道。

毫无意外。这就是你让我记住你的方法。唐纳德。然而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夏天那场大雨里,透过食堂的窗户我看到了什么。

你站在雨里,高举双手,像一棵久处干旱的大树向上伸展着肢体,毫不理会瓢泼雨水打在身上。你仰着脸,转圈,脚尖点地,在泥水里划出弧线。你仰着脸。你在笑。快乐的,不经计算的,完全敞开地大笑。

唐纳德你不知道你是金色的。尽管你眼睛里黑色的小兔子永远在奔达,但是唐纳德你是金色的,是厚厚云层里划过的闪电,饱满鲜活带着永恒的光晕。这金色光焰永远不会熄灭。在我看见它之前,便存在,在我消失之后,它仍将存在。尽管我试图却从未成功理解,这神秘光焰的全部,但遇见它对我已经足够。

我可以在接下来富裕平静的人生里一遍遍品味,这金色的,铁锈的味道。

我知道那是真正的你,至少是真正的一部分。所以,在最后,我并不吃惊。

在你用湿润甜蜜的吻堵住我的嘴,在你用名叫“吻”的神经毒素向我做最后道别让我永远记住你,在那之后,你悄悄在我耳边说道:“精密的计算容不下一丁点错误。一个错误的数据将会导致整个系统的崩塌。”

我并没有吃惊,仿佛已经等待这句很久,仿佛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对我说过。也许,我仍旧是一枚棋子。之前是管理局的。现在是你的。你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为你的计划付诸行动的人。一个明知是错仍旧以身试法的傻瓜。又或许,那个吻和最后那句话只是你一时的突发奇想。

这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

害怕。我当然害怕。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前已经为行动的念头而恐惧。

我怕的要死,穷苦潦倒被人嘲笑的生活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

所以在听到你的话之后,立刻就把它抛在脑后。我告诉自己忘记它,就真的忘记它,连同你在雨里欢笑的样子一起忘掉。所以你才会喂给我神经毒素,提醒我,无时无刻地提醒着我去拾起这些可怕却可贵的灼人记忆。

唐纳德,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动手前,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做得更好。之前的画已经被撕毁丢在地上。不管好与坏,画一幅真正的我的画。民兵们回到真实的血肉中,他们不再是呆板的人形立碑,而是光影间生气勃勃的幻想,蓄势待发,要从幽暗之地冲出画框,直逼观者。他们将带着他们的灵魂。

长驱直入, 爆发出炫目的光芒。

光线和阴影请醒过来,我的眼睛请醒过来,织物和肉体下的生命请醒过来。射击手们回到各自归属的位置上去,回到各自的生命属性中,任何刻板的条例不能再禁锢任何人,我要你们活泼,鲜活,每个人在神圣的光芒里成为自己。没错,我画的是白天。

一意孤行艺术家的白昼。

不要问我站在人群中的那个女孩是谁?我从未见过她还是孩子的模样。我只是幻想,我只是无数次在现在以及将来和遥远的将来幻想过在我们彼此还没有被世界伤害前相遇会是什么样子。而现在,我可以想象另一件事——在遥远的将来,当她寻找着我画的某一幅关于夜晚的作品时,她会认出自己。

无论今后我将身处怎样的险境,过着怎样的潦倒生活,只要一想到那双黑色眼睛,那双黑色眼睛里将映射出她纯真童颜的样子,映射出那暴雨之后将云层点燃的永恒光焰——我就如获永生。

(完)

注:唐纳德,绰号唐老鸭的卡通人物的名字。


编者按

如果你有艺术家的天赋,却最终一事无成,那么,你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时间旅行,前往过去。我们在艺术史上看到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我们常常觉得他们不是正常人。如果,他们其实都是时间特工呢?糖匪为我们展现了这些艺术家的另一种人生,在单向时间旅行的囚笼中,也许只有艺术家这样的人能够生存下去。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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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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