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敏(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陶渊明开创的田园诗不只是文学意义上的一个诗歌流派,更是文化意义上的一种人生态度,也是现实意义上的一种理想生存方式的诗意表现。他的田园诗存在着三重境界:现实人生的生存境界、诗意人生的理想境界和诗歌艺术的审美境界。
陶渊明的田园,是士人离开仕途俸禄,也能安身立命的场所。其实,这个场所并不奇特,古人也早有暗示。《孟子·万章下》:“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此“在野”即与“在朝”“在位”相对,也就是不当官从政之人。这也与中国古代农业社会的大背景相适应。而这种现实的生存环境,在陶渊明田园诗中有着清晰的描绘。
首先,陶渊明田园诗中的居住环境是现实的。“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其一)这是典型的乡村住户的样子,草屋宅院,绿柳映衬桃红,鸡犬之声相闻。其次,诗中的农事活动是实实在在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归园田居》其二)春种秋收,播豆除草,渴望收成,这些都是田园生活的主要内容。再者,陶渊明诗中的人事往来也是田园乡土人情的真实写照。“时复墟曲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其五)“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饮酒》其九)“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归园田居》其四)“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和郭主簿》其一)“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酬刘柴桑》)闲时与子侄辈床前嬉戏、登高临远,酒熟与邻曲交相来往,但道桑麻。陶渊明田园诗首先让人感觉到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耕田种地,衣食无忧,才是生存的前提。
陶渊明田园诗中呈现了貌似耕耘者的生活状态,但他怎么可能是农夫。他的诗中除了明显的现实人生赖以生存的田园环境外,处处充满了隐喻、意味和象征。当揭开那些象征形象的意义之后,便会体味到另一层理想中的诗意的人生境界。那境界是不会存在于一个农夫的精神世界中的,而且常常是以一个矛盾的对立面来呈现的。
陶渊明田园诗的代表作是一组组诗《归园田居》五首,每一首表达的主要内容都是对世俗的厌弃和对田园自由的向往。陶渊明开创的田园,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园,而是精神的家园,是心灵的憩园。所以,里面有很多现实农事诗和田家诗不必具备的属于象征和意义层面的因素。
比如“归鸟”。鸟是陶渊明田园诗中出现频次较高的一个形象,而且与“失群鸟”“笼中鸟”“羁鸟”相对,陶渊明特别热衷塑造的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的归鸟形象。除一首专题四言《归鸟》诗外,还有如:“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其五)“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饮酒》其七)“洌洌气遂严,纷纷飞鸟还。”(《岁暮和张常侍》)“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咏贫士》)陶渊明把误落尘网“三十年”的自己比作失群鸟、羁鸟,而那个舒翮高举、翩翩归来的鸟,则是诗人摆脱拘役、追求自由心志和理想的象征。
再如“酒”。陶渊明有《饮酒》组诗二十首,皆借酒抒怀之作。“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归园田居》其五)“壶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饮酒》其九)“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杂诗》其一)这是与乡邻父老饮。“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饮酒》其十四)“放欢一遇,既醉还休。”(《酬丁柴桑》)这是与旧友新朋饮。更多的时候是独酌孤饮:“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连雨独饮》)“提壶抚寒柯,远望时复为。”(《饮酒》其八)“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
人说陶诗篇篇有酒,但陶渊明的酒可不是乡野醉汉口中的浊物。正如萧统《陶渊明集》序中所说:“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是其不同凡俗、遗世独立的心迹所寄,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伪我独真。
再如“诗书”。如果说酒还不能绝对地把田园和农园区分开来,那么诗书就可以了。书暗示了陶渊明理想的人生境界,不是属于一个农人的,而是属于一个士人、隐者的。“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其一)、“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同前)的不可能是一个“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农夫。“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和郭主簿》其一)“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书敦夙好,园林无世情。”(《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甚至刻意宣告,与世俗尘杂相比,诗书只是余闲。
还有一个更具隐逸文化意味的形象,就是陶渊明田园诗中那扇常常关闭或半掩的“门”。门本是现实生活中一个极普通的物象,但陶渊明却把它意象化了。在陶渊明田园诗中,门的样子是特别的:“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其二)“寝迹衡门下,邈与世相绝。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长吟掩柴门,聊为垄亩民。”(《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止酒》)柴门、荆扉、衡门、荜门,皆穷巷陋室之门,都在刻意与达官显贵之家的朱门、豪门相区分。门的状态也是别有深意的:昼常闭、掩荆扉。常言道,开门纳客。闭门则是一种拒绝。“野外罕人至,穷巷寡轮鞅。”(《归园田居》其二)“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其一)是对繁文缛节的拒绝,是对凡尘俗务的拒绝。督邮驾临,也得转向回车,无须再“束带见之”,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
陶渊明那个时代,没有电,日入后即使秉烛也是昏暗的;没有暖气,冬日是阴冷的;没有砂石水泥,雨后是泥泞的;没有机械帮助,劳作是艰辛的;农人是社会的最底层,人情是冷漠闭塞的。可我们在他的田园诗中,完全看不见这些内容,恰恰相反,陶渊明以画家的手笔,描绘了田园美丽的风光;以文学家的情感,展现了田园淳朴温暖的人情;以哲学家的思想,悟透了人生的真谛。陶渊明田园诗包含的第三层境界,则是具有创作高度、审美追求和哲理深度的艺术境界。
先看田园美丽怡人的风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我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其一)花红柳绿、树绕鸟栖中的草屋,已成为田园的基本模式。“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酬刘柴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辽阔的原野,碧绿的新苗,无不在召唤着漂泊疲惫的心灵。
陶渊明田园诗中是有那么几扇门,向着他来时的地方关闭着,但当田园中人迎来送往的时候,诗人却鸡黍相待,倒裳相迎。“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饮酒》其九)“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移居》其一)“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这种“倒裳”的热情与“闭门”的拒绝形成强烈对比,其实是作者对田园醇厚质朴的人情美的一种创造,也是诗人对两种不同人生态度的选择。当然,这种选择的前提是对人生真谛的领悟。“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其五)陶渊明是在田园中找到真谛的,因此,我们在田园诗中时时闻得见回归自然、委运任化、自在快乐的笑声:
欢来苦夕短——《归园田居》其五
日夕欢相持——《饮酒》其一
得欢当作乐——《杂诗》其一
且共欢此饮——《饮酒》其九
秉耒欢时务——《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其二
欢言酌春酒——《读山海经》其一
乐与数晨夕——《移居》其二
闲饮自欢然——《答庞参军》
一个诗人开创了一种文化,一类诗歌创造出多重境界。农园、田园、家园,人生的,理想的,艺术的。难怪苏轼读陶诗,给出“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赞美。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2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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