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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
紧闭的雕花直棂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宣芷蘩从榻上猛地起身,一把推开身上的男人。
伏青来不及躲开,整个人摔到地上,带翻了案上的酒壶和玉樽。
“啪——”
酒香氤氲开来。
他手忙脚乱地披上外袍,手颤抖地系着腰上的带子。
芷蘩一双眼紧紧的盯着门窗,一双眉毛忍不住蹙起。
有人在门口?
她蓦然站起身,鹅黄云绸肚兜背后的带子已经松开,春光毕露。
明明是三月阳春,却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她反手系好带子,拣起地上的衫子披好。
“是我多喝了几杯——”
“一时情急。”
伏青微微喘息,声音沙哑婉转,“县主——”
芷蘩没有理会他的辩解。
方才自己也喝多了,原本话说着说着,她也不记得何时到了榻上,还脱了衣服。
直到被门外的异响打断,她才回过神来。
衣服穿好,她犹豫一瞬,还是往门口走去。
门上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白色的窗棂纸透出外头的天光。
方才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高高的人影,天光照射在那人身上,门上皎白的窗棂纸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
她捂着心口,望着紧闭的门,低声问还跪在地上的伏青:“方才这门是留了一条缝还是紧闭着的?”
伏青站起身,不明所以:“方才县主不是说这屋子里闷得很,便没关严实。”
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咚——咚——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忍着害怕将门拉开一条缝,她谨慎地扫视了一圈院中的绿植。
禅院中种了几株桃树,如今三月阳春,粉色的桃花开得正好,一阵风吹过,粉雪一般洋洋洒洒,铺满庭院。
除了桃树,再没有其他的人影。
心中的犹疑减淡了几分。
也许真是自己看错了。
见她兀自站在门口发愣,已经镇定下来的伏青笑了笑,走到她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腰肢,若有若无地对着她的耳朵吹气。
带着阵阵醉人的酒香。
“县主这是草木皆兵了?大约是风吹动桃树落在门上的影子。”
男人的话仍旧无法叫人心安,她再没了兴致,拨开他的手。
“可是我听到了推门的声音,门也不知道何时合上了。”
她蹙眉,转身回内室取下架子上的外裳,一边穿衣一边低声道了句“扫兴”。
伏青见状上前跪下替她整理她腰间的丝绦。
“这几日天气好,要不我后日陪县主去打猎?我知道一处僻静的猎场,去了不会被眼杂地瞧出来。”
芷蘩心里扔杵着方才的插曲,兴致缺缺:“你后日不去衙门当值?”
伏青抿唇:“只要能让县主高兴,我请一日假又有何妨?”
她扯了扯嘴角,眯眼瞧着窗外开得正灿烂的桃花。
“再说吧。”
——
马车停在了西宁侯府的门口。
廊下挂着的白灯笼还没撤下,风一吹,惨白的影东摇西晃,昭示着来往的主人客人,这家中还有没过完的孝期。
讲究些的人家,白灯笼一挂就是三年,不过如今民风开放,通常一年就够了,算着日子,下个月就能将这凄凄惨惨的碍眼物事撤下来了。
芷蘩站在灯笼下,又想起来方才禅房门外的鬼影,有些心烦意乱。
父亲一去,家中子女和后院妻妾都要为他守孝一年,一年不能饮酒作乐,没成家的子女也不能谈婚论嫁。
更不要谈她在普济寺禅房里喝花酒养面首的事情。
虽说如今皇后临朝,女子地位大涨,养面首的贵女贵妇大有人在,但是到底她家下个月才过孝期,若是被人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再传扬出去,别说她,整个宣家都颜面无存。
如今也只能盼着那人影是走错了路的香客,不认识她,也不会说出去。
她正站在阑干边望着满池荷花怔怔出神,听到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皮革踏在油润的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响。
她转头,正对上一双莹润黢黑的眼。
“二哥哥?这么快就从洛阳回来了?舅父舅母可还安好?一路上可还顺利?”
来人在她面前站定,笑得温润。
“一路上车马顺遂,舅父舅母也安好。”
“给你带了一些洛阳的风物特产,已经让人送去你院里了,回去瞧瞧,若是有不合心意的说一声,下次换一批。”
玄色蜀锦圆领袍熨帖笔挺,连扣子都扣到最后一颗,袍子下摆微微露出月白锦的中裤,裤腿扎进乌皮皂靴,每走一步,日光铺撒在内敛华贵的布料上,泥金绣银的缠枝莲纹上仿佛鎏金回转。
立体的五官好似被刀切割出来的恰到好处,一贯的温润风流。
只是不知为何,那笑,总让她觉得有些阴寒。
她后退一步。
“二哥哥送我的我都喜欢。”
她笑的甜,嘴巴也甜,一口一个二哥哥,叫得人如春风拂面。
忽然她的笑容淡了下来。
循着她的视线,宣沉渊微微低头。
“怎么了?”
他挑眉。
“二哥哥肩上有东西。”
芷蘩忍不住走近一步,伸出手,替他摘下肩头沾上的那片粉白色的东西。
是片桃花花瓣。
冰凉的花瓣静静地躺在女人的指尖,她指尖微颤了颤,花瓣飘零旋转,在空中荡荡悠悠,最后落到两人之间的地上。
“二哥哥今日去哪儿了?”
她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怎么沾花惹草的。”
“回来的路上见一处山上的桃花开得正好,忍不住驻足赏玩了片刻。”
芷蘩手微僵。
二公子嘴角噙着笑,温声答,“见到有几枝开的好的,想着你会喜欢,便折了下来,方才也一并送去了,一并送去的还有一只红瓷梅瓶,给你插花玩。”
男人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扑洒在她额上,激起一阵战栗,离得近了,几丝桃花的甜香气幽幽逼近。
她的心悬了起来,又“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山上——
桃花——
芷蘩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禅房外头的影子好似又飘到了眼前,头上的白灯笼晃晃悠悠,更显得诡异。
她后退两步,“还是二哥哥想得周到。”
“我先回去了,待会还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点点头,神色幽幽地看着她落荒而逃似的背影,一直到那倩影消失在游廊拐角处。
他收回视线,冷冷垂目,看向地上的残花。
芷蘩飞一般提着裙子回了自己的院子,寝屋中,侍女流云正拿着一把金剪修剪桃花的桃枝,残枝落了一地,剩下的,都是风骨嶙峋的花枝和俏然枝头的桃花。
见到她回来,流云松了一口气,放下剪刀,匆忙净了手过来给她换衣服,又打了干净的水,撒了玫瑰香露,伺候她净手洗脸。
“娘子怎么了?看起来脸色这般不好?莫不是着凉了?”
流云观察着她沉郁的面色,与出门时相差甚远,忍不住担忧,“山中湿冷,不如我去小厨房煮一碗姜汤来,娘子喝了也热乎热乎。”
她神色恹恹地摇头,收拾干净了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看着案上已经修剪匀称的桃花。
一束六七枝,娇娇悄悄地插在艳色的梅瓶里,很是鲜艳亮目。
流云忍不住赞叹:“二公子当真有心,送的东西既赶巧又贵重,这样成色的红瓷,比火光还艳,可难烧了,二公子眼睛也不眨就送来娘子插花玩,可见二公子生意做得越发大了,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都抵得上京都这些大人们一年的俸禄呢。”
芷蘩不以为意:“钱多又有什么用,士农工商,再有钱,到底也是低人一等的,说来也真是奇怪,再不济,咱们家也有荫封可以在朝廷领个体面又清闲的差使,他却偏偏要学范蠡去经商。”
“人各有志呗,咱们二公子是个通透人,不在乎那些。”流云嬉笑道。
芷蘩扯了扯嘴角,伸手摘了一朵桃花,捏在指尖旋转把玩,有些心事重重。
“他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心事重重呢喃一声,只觉得头有些疼。
“莫非真的是他......”
流云好奇:“娘子在说什么?”
芷蘩将今日在普济寺禅院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流云吓得手中的剪子“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可如何了得!若是真是二公子......这样的阴私之事,二公子怕是不好意思当面跟娘子说,只怕二公子会告诉老夫人!老夫人又不是娘子的亲生母亲,老侯爷去了不到一年,如今的侯爷虽是娘子的同胞兄长,却远在凉州任上,扔下娘子一个人在府里,老夫人若是知道了,定然不让娘子好过。”
她后悔不迭,“哎呀!娘子的婚事以后还要老夫人做主呢!”
芷蘩有些闷闷的,将窗户打开了些,听她在耳边着急念叨,她手上动作一顿,一颗心更是沉到底。
如今最棘手的就是她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他,他那一番话含糊其辞,也怪她当时太慌,没问个清楚。
或许并不是他?
或许是他,而他也在观望她的态度,否则不然为何他都回来这些时候了,那女人为何还未派人来找她过去问话。
她有些心慌地扶着榻起身,刚准备让流云将她的绣架搬过来,就听到外头有小丫鬟传话。
“老夫人请娘子去一趟,老夫人有话要说。”
如今的宣侯和侯府三小姐宣芷蘩都是原配博平郡主赵氏所生,芷蘩不到八岁时,郡主便身染沉疴,撒手人寰,过了两年,老侯爷新娶了继室江氏。
江氏嫁到宣家时,是带着和先夫的遗腹子一同进门的,老侯爷为人豁达,不仅让继子沉渊改姓宣,还在他弱冠之年亲自为他取了字,照野。
宣沉渊大她四岁,算起来两人还是一块长大的。
芷蘩过来前换了身石榴红的宝象如意团纹坦领襦裙,手臂挽了圈鹅黄素纱披帛,刚一踏进老夫人的院子,就闻到檀香和麝香的味道。
她对这个继母一贯的印象便是神龛上的菩萨似的,慈眉善目,和气敦厚,虽是继室,这些年,对她也算是关怀备至。
只是再和气,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肚皮,不是亲母女。
“母亲。”她小心翼翼的行礼问安。
江夫人闭目靠着软枕斜倚在贵妃榻上。
宣沉渊不知道何时过来的,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一手拈着勺子,搅动碗里的汤药。
江氏仍在假寐,许是梦里不安稳,眉心微微蹙着。
心里那桶水又忍不住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她是真睡着了,还是有意给她点脸色瞧瞧。
男人闻声回头,见是她,笑了笑,将汤药放在一边,又给她端了个瓷杌子在屏风旁,温声道:“坐吧。”
“多谢二哥哥。”
她没有坐。
好像要一直站到江氏醒来。
男人见状笑了笑,转身俯下身,唤了声母亲。
江氏迷蒙睁开眼。
见到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少女,她回过神,和蔼道:“弥弥?过来多久了?快坐。”
她端起榻边的药,药已经不烫了,温热的,不知道有多少种药材混在一起,尤其是里头当归的味道,熏得她有些头晕,“弥弥侍奉母亲喝药。”
江氏笑了起来,“你阿耶在的时候就夸三个孩子里你最孝顺乖巧,以后弥弥的夫婿有福气了。”
宣沉渊没说话,深坐在圈椅里,长腿交叠,姿态温润闲适。
江氏看了他一眼,从枕下抽出一封信来,递给芷蘩:“这是你大哥哥从凉州寄来的信,给你的,他还嘱咐了我些事情,都写这上头了,我寻思着,得先让你知道了,再和你商量后头的。”
芷蘩接过信,瞧着信封上长兄铁画银钩的凌冽字迹,抽出信纸,一目十行。
待信看完,她的脸色已经有些白。
她捏着信纸,强笑道:“大哥哥日理万机,竟也没忘记操心我这个做妹妹的婚事,户部尚书的长子杨简珪?我与他的妹妹显娘相熟,只是不知道他人品品性如何......”
“这婚事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我也觉得太仓促了。”
一直安静旁观的男人忽然开口。
江氏又看了他一眼。
伸手牵她的手。
“如今你阿耶去了,婚姻大事,自然是先听你长兄的,不过自然是要先问问你的意思。”
芷蘩张了张口,半晌,道:“女儿还想在母亲身边多侍奉两年。”
江氏担忧道:“莫不是弥弥心里还想着齐王?齐王已经与杨家的显娘订婚了,让你去做侧妃,也是委屈。”
她被戳中了心事,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齐王是显娘的未婚夫,我绝不会与姐妹同侍一夫,我只是......想多陪着母亲和哥哥们。”
喜欢的人已经有了未婚妻,已经够倒霉了,接过心上人的未婚妻还是自己的好姐妹,简直是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她是县主,有爵位傍身,吃喝不愁,如今只想着把这份喜欢耗尽了,彻底死心了,养两个面首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没成想家里却这么急着将自己往外推,到底不是在亲母跟前,心里的苦涩只能往回咽。
江氏叹了口气,眼前的孩子长得讨人喜欢,性子也乖巧可人,她又何尝不喜欢让她陪着自己多说些话,可是如今十八了,再拖两年便是二十了,好不容易过了孝期,十八的姑娘,在长安贵女里,已经算是年纪正合适出嫁的了,再拖下去,别人瞧着也要笑话他们家将姑娘留成老姑娘。
她将其中利弊细细说给芷蘩听,芷蘩听完,默不作声地笑,频频点头。
看到她同意,江氏松了口气。
“家里就你一个女儿,我最疼你,以后就算是嫁了,也离得近,想回来也能时时回来,不必挂念我。”
江氏又道:“婚姻之事不可囫囵过去,不然叫人家看轻了,光是嫁妆就要好好置备,我按照长安如今时兴的单子,叫你二哥哥开始采办了,除了家里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要去外头置办采买的也不少,还有绣品,嫁衣,青庐这些,得请两个绣花娘子在家里好好开始准备了。”
“照野,你给你妹妹好好物色,务必要身世干净,绣工上好的绣花娘子来做,这些绣品可是女方家的脸面,到时候送到了男方家里,是要给那些妯娌姑嫂瞧的。”
“自然。”
男人声音淡淡的,囫囵的光影透过纱窗,在他周身酝酿出模糊的光影。
宛如未经雕琢的美玉,自在风流。
他打量着笑得满面春风的芷蘩。
女人如云鬓发上,掐金的蝴蝶微微颤动,分不清是穿堂风吹的,还是人在颤抖。
他嗤笑一声。
芷蘩循声看去,被那英俊的眉眼晃得有些眼花。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声嗤笑阴恻恻的。
“麻烦的事情都扔给你二哥哥做去,你别操太多心,姑娘家心操多了老的快,让你二哥哥操心去,也该多让他操心操心这些,以后新妇进门,也好知道些事。”
芷蘩拉住宣沉渊的袖子,朝江氏甜甜一笑:“有母亲和哥哥在,我倒还真想一辈子不嫁人了,一辈子就跟在母亲和哥哥身边才好。”
身边的男人身子微微一顿,他偏头瞧她,鬓边细碎的绒发被汗沾湿,贴在蛋白似的肌肤上,玫瑰露的淡淡香气幽幽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江氏笑道:“傻孩子,岂不是耽误了你,我倒是也想,瞧着你们兄妹和睦在跟前,我看着别提多欢喜了。”
母女两又闲话了几句,见江氏有些困乏了,芷蘩伺候着她躺下,悄声退了出来。
拂开门口垂着的苇帘出去,绯红的裙子在地板上摩挲出沙沙轻响,她挽着披帛面无表情地漫步在廊庑间,庭院里花木扶疏,午后的日光透过树影,斑驳的光影洒在她身上和脸上。
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的胳膊。
手心的温度透过轻薄的布料,熨贴在她微微有些凉的肌肤上,她吓了一跳,踉跄往后退了半步。
待看清触碰她胳膊的人,她站稳身形,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二哥哥有事?”
宣沉渊抬手,将手中的簪子缓缓插进她鬓间。
“簪子掉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怔愣,抬手抚鬓,碰到他停驻在她鬓边的手,好似被烫到,又很快移开。
她轻轻“啊”了一声,含糊道:“我没注意,要是弄丢了可不好,我记得这簪子还是二哥哥去年送我的生辰礼。”
“是啊。”
他笑。
“一转眼妹妹长成大姑娘了。”
“丢了也不打紧,要是喜欢,我再命人打一对送来。”
男人收手时,不经意般在她圆润的耳垂上轻轻掠过。
陌生的触感叫她狠狠激灵一瞬,唇边的弧度僵硬住。
宣沉渊手一顿。
有些好笑的瞧着她风声鹤唳的模样。
像只受了惊的狸猫,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就害怕了?
他不紧不慢的更近了一步,将她笼罩进阴影之中。
“今日,去哪儿了?”
芷蘩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下一瞬,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
男人面沉如水,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父亲新丧不过一年,你便在外寻欢作乐,你可知道这事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会如何,大哥眼看着熬过这几年就能调回京都,若是此事事发,他在朝堂上都要被弹劾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到时候又要惹出多少事,你可明白半分?”
牵扯到大哥,芷蘩脸色煞白,如今家中的名望地位全靠大哥一人撑着,若是大哥的官运真的被她连累,她真是家里的罪人了。
隐在袖中的手不安地绞着手指,她结结巴巴解释:“我没有想寻欢作乐,我今日什么都没做......”
她确实今日什么也没做成。
虽然小时候跟宣沉渊最亲,但其实最怕的也是眼前这个二哥,大哥常年跟着父亲进进出出,亲兄妹年纪相隔又大,从小说不上什么话,芷蘩的衣食住行琴棋书画便都扔给了江氏。
江氏有时候身体不好,便是一直侍奉在江氏身边的宣沉渊监督她的课业。
宣沉渊平时对她这个妹妹温温柔柔,几乎有求必应,但碰到她偷奸耍滑玩小聪明时该严厉时也从不心软,拿起竹编子就“啪啪”抽手心。
好在她大了些,他顾及着她的面子就再也没动过手了,但是如今陡然面色一沉,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害怕。
果然,宣沉渊眉头微微挑起,一副要动怒的模样:“还狡辩?”
芷蘩下意识腿一软。
她几乎要跪下来求他原谅自己这一次,再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忽然耳边继续传来男人的声音。
“家里的马僮今日分明听你的吩咐送你去与朋友踏青玩乐,还说什么都没做?”
她闻言顿住。
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我只是前几日听显娘说那山上普济寺的朱砂坠子保平安灵验得很。”
她泪眼盈盈,小心翼翼道。
“想着哥哥们在外奔波,便想去求来,给哥哥们还有母亲做个香囊荷包带在身边。”
她心跳得飞快,好似揣了只兔子。
他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指尖。
听着她软语解释,忽然轻轻低笑一声:“是么?”
“那为何马僮说你去见朋友了?”
芷蘩也不知道马僮为何要这样说,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那朱砂坠子名气大,十分紧俏,我前两次去了都没请到,这次正好知道有朋友与寺里的主持相熟,便约着朋友一块,让他帮忙......”
他不紧不慢“哦”了一声。
“几个朋友?男的女的?”
见兄长步步紧逼,一问接一问似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额上渗出薄薄的汗,声音沙哑:“好......好几个朋友呢,男的女的都有......”
她掰开指头数,开始胡言乱语:“有显娘,还有显娘的几个表弟表妹,有魏王,有安定郡主......”
“没了?”宣沉渊脸色沉静。
她心中又惊又疑,呐呐道:“还有个伏青。”
宣沉渊脸色缓和了些,声音却还是有些冷凝,“伏青?如今在凤阁当着从八品右拾遗的差?”
听闻他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由得微微一惊,呐呐点头:“是......哥哥认识他?”
他嗤笑一声,语气嘲讽:“芝麻大的刀笔小吏,我认识他做什么?”
她脸一红。
“以后不要再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
芷蘩低下头,暗暗撇了撇嘴。
见她似有怨气,他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抽,克制住怒气,声音软了几分,“杨家那姑娘和安定便罢了,其他人——”
他耐心教导:“二哥哥在外见的人比你多,有些人面上瞧起来是对你好,实际上心里别有所图,尤其是咱们家这样的门楣,你又有爵位,更是容易招来心怀叵测之人的觊觎。”
“哪怕是亲如手足的闺中好友,也难免为了男人和地位反目成仇,更不要提那些男人,哥哥也是怕你到时候伤心,眼见着你要定亲了,女人家嫁了人便是重新活一回,一步踏错,以后在夫家都要被人议论。”
“知道了。”她揣着袖子笑,“哥哥都是为了弥弥好,以后弥弥少见他们便是。”
他站在廊庑下,眉眼间隐着拂不去的阴霾,望着她分花拂柳疾步远去的背影。
绯红的裙摆飞扬起来,鹅黄的披帛拂过桃花,惹得花枝乱颤,粉雪飘零。
小时候还是个有些矮胖的小姑娘,如今长开了,胸脯饱满,腰肢纤细,一举一动越发行止婀娜。
一转眼就要嫁人了,像只蝴蝶似的铺开翅膀飞去了别家。
明明是他早就设计好的一门婚事,杨家门楣清正,位高权重,妹子嫁给户部尚书的独子,这是再好不过的姻缘。
可是总觉得哪里有不妥。
他驻足片刻,直到那影子再也瞧不见,一手背在身后,缓步往回走。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抬手,凑近鼻尖。
有暗香萦绕。
好像有根淬了毒的线扯住他的心肺。
园子里的桃花枝挂住他的发冠,他偏头,有些轻蔑地扫了一眼,随手扯下一朵娇嫩桃花,指尖掐住微微用力。
花蕊和花汁稀碎淌开,又被他随意扔进一旁的泥里。
——
晚些用了饭,宣沉渊闲坐在浅草轩翻书,芷蘩身边的侍女流云过来送东西。
他翻书的手一顿,淡淡扫了一眼搁在面前黄梨木曲足案上的锦盒。
“什么东西?”
见他又将手里的书翻了一页,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流云笼着袖子笑道:“回公子的话,这是三娘子苦熬了好几日,给二公子做的香囊,就是预备着二公子回来时能给您用上。”
他手一顿,这才正眼去瞧。
流云暗自吸了口气,半跪下来打开盒子,端着给他看。
盒子里躺着一只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只白羽红顶的仙鹤,以海浪云纹作衬托,鹅黄色的荷包下还坠着玛瑙珠子和鹅黄流苏。
荷包的角落里,用金线绣着照野两字。
一针一线和配色,都是女儿家才想得出来的奇巧心思,叫人心都忍不住软了几分。
摸一摸仙鹤微微鼓起的腹部,里头封着铜币大小的硬物,想来是她白日里所说求平安的朱砂。
男人抿着唇。
“是只给我做了,还是家里人都有?”他眼帘也懒得抬,捏着荷包细细把玩。
流云继续陪笑道:“三娘子还给老夫人和侯爷也做了一个,只是给公子的这个是花的时间最久的,描的花样子也是按着公子喜欢的来,三娘子还说,平日里二公子对她最好,若是不做得好些,便辜负了二公子的一番心意。”
“难为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他将荷包捏在手上,抬眸温声道:“你回去跟她说,方才我是话说重了些,没有顾及她的面子,今日天色晚了,明日我再去瞧瞧她。”
流云点头退下。
手里的书也看不下去了,他扔到一边,拿起桌上那只荷包放在眼前打量,半晌后将荷包放到自己房平日穿戴的衣服的箱笼里,旋身去洗漱。
洗漱完男人散着湿润的发,赤着上身,松松垮垮地披着月白寝衣,连带子也懒得系,半露出结实的胸腹肌肉。
见到扶风进来,他在曲足案后坐下。
扶风脸色有些为难,“公子,三娘子有信送出去。”
他掀了掀眼帘:“送出去便是。”
扶风刚转身,又被他叫住:“送给谁的?”
扶风把信递给他,心里为这位三娘子祈祷,一五一十将自己所见所闻一一道来:“送给那位伏右拾遗的,听三娘子院里的人说,三娘子一回去,便命人将箱笼里的弓箭翻出来,还命人去弓箭铺子买了两套新的鹿角弓,似乎是准备打猎用。”
宣沉渊看着手中粉红花笺上的清秀字迹,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眼神阴骘的瞧着那只精致华丽的荷包,手中的花笺被缓缓揉皱,他捻着信纸一角,搁上一旁的烛台,火苗缓缓升起,泥金的桃花笺在他指尖烧成灰烬。
“二哥哥收东西的时候可有说什么?脸色如何?”
芷蘩洗完澡坐在妆镜前,将玫瑰花油滴在手心抹开,一点一点地擦在身上,擦不到的地方,便由流云动手。
流云擦着她后背,笑道:“娘子放心,我瞧着二公子心情好得很,一开始去时倒是还给了两分脸色,后来知道那荷包是娘子花了心思的,便好多了,还说是自己做得不好,白日里拂了娘子的面子,明日过来瞧瞧娘子。”
她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了口气,脸还是沉着,别过头:“给个巴掌再喂个甜枣么,把和我在一块的朋友都说得那样龌龊,心里估摸着也是这么想我的。”
流云道:“想来是二公子在外经商,又时常往返西域中原,见的坏人多,所以才格外担心些。”
芷蘩语气微微嘲讽:“也是,想来是整日都与乱七八糟三教九流的人厮混,便觉得我身边也是他认识的那些人吧。”
流云不敢再说话。
“信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她点头,“亲手交到宣五手里的,往日也都是他送的。”
她“唔”了一声,惬意地趴在软枕上,等着身上的花油被肌肤吸收进去,鼻尖满是花香气,她了了一桩心事,人也松快了许多。
只等着过了明日,后日和伏青去打猎。
翌日她专门等着宣沉渊来,却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想着许是昨日他随口一说罢了,忍不住笑自己太当真,洗洗睡了。
翌日她挽了个双刀髻,穿着新做的靛蓝色织金胡服,脚上蹬着鹿皮皂靴,马僮将她的枣红马牵了过来,稳稳当当的停在侯府大门口的石狮子旁,她一手提着弓箭,英姿飒爽地翻身上马,刚准备勒住缰绳出发,门里走出几个人。
她一转头,正和施施然准备出门的宣沉渊四目相对。
刹那间后背发麻。
宣沉渊一身玄色菱纹圆领斓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只双鱼玉佩和她昨日送给他的荷包,头发一丝不苟地用白玉发冠束起,横插一只同色玉簪。
男人反剪着手神态悠然地站在一行膀大腰圆大腹便便的几人之间,宛如鹤立鸡群。
“二哥哥。”她笑着翻身跳下马,轻快地摆着手小跑到他面前,甜甜道:“二哥哥也要出去么?”
他平静的眼神在她面上和头发上拂过,落在她今日的衣衫上,眼神微暗,“嗯”了一声。
“真巧,我也要出去呢,显娘约我出去打猎,二哥哥要一块去吗?”
她站在台阶下,歪着头仰视他。
他挑眉:“好啊。”
她笑脸一僵,看了看他身旁面露不解的几人,干笑道:“二哥哥的朋友还在呢,也要一起去?”
宣沉渊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温声道:“自然是玩笑话,既然是你的闺中好友约你,我去岂不是煞风景,你自己去吧,记得早些回来,今日我让厨房炖了你爱吃的羊肉汤,别误了时辰。”
芷蘩笑嘻嘻点头,行了一礼,带着流云转身上马,绝尘而去。
伏青说的猎场不同于皇家园林,在西郊,占地不小,据说是某个富商开的,猎场深处有座庄园,据说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她今日只打猎,带着流云在林中闲逛了一会,射了几只野兔,左等右等都不见伏青的人影。
“他怎么还没来?”芷蘩有些不耐烦,“难不成还要我等他不成。”
流云也觉得奇怪,往日都是伏青提前来等着三娘子,怎么今日迟迟不到。
芷蘩手里挽着马鞭,细长的鞭子一圈一圈绕在手上又松开。
“你真把信送出去了?”她偏头问流云。
流云手足无措道:“奴婢真送给宣五了,他从前传话从没有纰漏的。”
眼见天色渐渐西沉,流云道:“三娘子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要不去庄子里等着也成,再晚些时候林子里的猛兽都要出来了,就咱们两人怕是不好对付。”
“再等半刻吧。”她秀眉微蹙,“再不来就回去。”
她心里直道倒霉,这几日的事情总是叫她不如意,带着流云在林子的池边闲逛,她跳下马准备洗个手。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忽然一阵异响,一只浑身棕黑色的野猪突然蹿了出来,獠牙上的绿豆眼里露出绿光,直直地朝她窜过来。
她吓得脸色煞白,立刻往马的方向跑去,要去拿弓箭。
这猎场里的走兽,性子烈些的,都有意无意地挑选的还没成年的幼崽。
可是瞧着那黑布隆冬的野猪鬃毛间深处的两双新月样的獠牙,她还是浑身禁不住的冒冷汗,一个愣神,那野猪几乎已经蹿到了自己跟前几丈远的地方。
被它顶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搞不好得躺上十天半个月,她手脚发麻地往马边跑,想要去拿弓箭,可是已经来不及。
她闭上眼。
“嗖——”的一声利响破空而来。
一只羽箭几乎是擦着她的鬓角掠过,扬起鬓角的碎发,带起一阵锋利的箭意和*气,震得她脸颊发麻。
那野猪应声倒下,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射中,射箭之人臂力之大,竟将那猎物带起往后飞去数尺,轰然一声落在地上,嗷嗷*,再没了挣扎的力气。
劫后逢生,她不假思索的冷脸转身,手中的鞭子一甩,在空中发出“刷”的凌厉声响,横眉竖眼的刚要发作,对上那张华光潋滟的脸,陡然愣住。
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二哥哥?”
她缓缓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撞上他。
“您怎么也在这儿......”
她越说声音越虚。
男人高坐在马上,左手还提着一柄黑沉沉的角弓,那样黑的弓握在他白皙的手里,别样的分明。
宣沉渊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总有种不紧不慢的从容气质,听到她这般问,他只是掀了掀眼帘,唇线勾勒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没说话。
他身后的扶风跳下马,朝她作了个揖,上前将野猪眼中的箭矢拔了出来。
见他不回答,她吃不准他这会子是个什么心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招呼:“二哥哥吃了么?”
问候吃了么,这样的招呼永不过时,不管是你是在外头在任上,日上三竿还是太阳西斜,问一句寒暄寒暄总是出不了什么大错。
“晌午就着茶吃了两块古楼子。”他扯了扯嘴角。
她话里话外都是拘谨,似乎很是害怕他又对她摆起严兄的脸子,连一声问候都用的是敬语,想起小时候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脱了鞋就敢往他被窝里钻的小姑娘,如今竟也一年比一年的恭谨守礼起来。
一丝怅然浮上心头。
他伸过手。
“过来。”
她将弓箭递给一旁的流云,流云和扶风见状退得远远的,将地方留给二人说话。
芷蘩上前几步,走到他身边,男人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热气拂在她脸上,她转了个身子,远离马头,离他的腿更近了些,任由他打量。
“再近些。”
他声音温和。
芷蘩又凑近了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总有他的道理,遂踮着脚仰着头软软道:“好了么,够近了么?”
她一双眼水灵灵的,一眼就瞧出那机灵样,不怪能瞒着家里在外头*乱搞,以前想着姑娘家多在外头见见世面总有好处,不至于以后三言两语就被男人骗了去,如今看来是他给她的自由太过了,放纵得越发的不像样子。
他伸手在她脸颊上蹭了蹭,又托着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一阵,脸颊上除了有一道淡淡的红印,其他倒是没事。
“方才吓着了么?”他温声道,“晚些回去哥哥叫人来给你收收惊。”
她红了脸,后退半步,那只手落了空。
她都多大了,又不是乳臭未*小孩子,受了点惊吓就发烧啼哭兴师动众的,传出去惹人笑话!
要是被伏青那小子听到了西宁侯府夜半请人来给她收惊叫魂,她的威信还要不要了。
她抹了把脸,“没吓着,一点小事罢了,哥哥这不是在么,哥哥要是不在,也不过是躺个十天半个月的事儿,不算事儿!”
他有些无奈,知道她是个披着贵女的皮,内里其实是个混不吝的泼皮性子,他也不是个啰嗦的,可是唯独在她面前,总是忍不住像个老母亲。
“回去我把药给你送去,脸上这印子早涂药早好,当心留痕。”
她点头。
关照完了她的身子,就开始切入要害了。
“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他屈着手指点着座下的漆金马鞍,眯着眼瞧她颜色变换的面容,“杨家丫头没与你一块?”
“她今日大约有事。”她干声道,“我等了她小半日,没成想放了我鸽子,我正准备回去呢。”
宣沉渊“哦”了一声,道:“正好她大哥杨简珪也在这里吃酒,不如我派人去问问她大哥?”
说罢便招手让扶风去传话。
她一惊,赶紧拉住他的袖子:“不必不必,反正我如今也是要回去了,再去问她也没意义,平白弄得她大哥也玩不尽兴,何必呢。”
他不以为意,“杨家跟咱们家说起来还在议亲,这点小事,就算是让他过来当面跟你回话,也不无不妥。”
她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去问,不然到时候全穿帮了不可,她拽着他的袖子摇,低低哀求:“没什么好问的......”
看着她撒娇讨饶的模样,跟小时候偷偷翻进他屋子偷零花钱被他抓了个正着时撒娇求饶的模样一模一样。
女孩子衣服上的熏香从袖笼里丝丝绕绕地攀援而上,好像一根线缠住他,轻轻一动,五脏六腑都牵扯动了起来,他微微一顿。
见他不为所动,高高坐在马上,她松了手,眼眶泛红。
他叹了口气:“我不问就是。”
她这才松泛下来,展颜笑起来。
原本今日是想来兴师问罪,却没想板着脸没一会,又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只是再这么纵容下去,迟早眼睁睁瞧着她好似浮浪上的孤舟,越飘越远。
他隔着渺渺斜阳沉沉瞧着她,看得她一阵心虚。
“不早了,回家吧。”
男人俯下身,一把圈住她的腰肢,捏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提上了马来。
她刚学骑马那阵,对高头大马总是心怀忌惮,好一阵都是宣沉渊和她同乘一骑,像现在这会一样,将她圈在身前,臂膀绕过她的腰肢,为她执缰。
那时候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后背有依靠,她只顾欣赏马奔驰起来两边掠过的风景便好,十分的踏实依赖,可是今日感觉着耳畔温热的呼吸,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哥哥。”她嗫嚅开口。
“怎么了?”
低沉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她后背虚虚贴着他的胸膛,一说话,若有若无的震鸣震得她脑瓜子发懵。
“要不我还是下来骑我自己的马吧。”
男人半晌没说话,一直到能瞧到停靠马车的广场上,他的声音才幽幽传来:“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前头,让哥哥带着骑马兜风,如今一转眼你也要定亲了,也不知道还能再带你这样玩几回。”
她松了口气。
到底还是把她当小孩子,方才说给自己收惊,如今又像小时候似的带自己骑马,可见二哥哥也是舍不得她嫁出去的。
忆起儿时旧事,难免有些伤感,一转眼,她也要被家里嫁出去了,可是那杨简珪到底长什么样子什么品行,她虽见过,却一次也没费心思留意过,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他定亲,未免太儿戏了。
想到这里,她很是有些孩子气,“我不想嫁那个什么杨家公子,还不如让我一辈子待在哥哥身边呢。”
这是听她第二次说起不想嫁人想一辈子待在他身边的话了。
头一次听到,他想着是她随口一说,讨江氏开心的俏皮话。
如今又听她开口,哪怕这亲事是经由他手提上章程的,他心里竟浮起和煦的暖意来。
“真的?”
她点头:“自然,只是到时候哥哥娶了嫂嫂,嫂嫂瞧着我这个吃干饭的老姑娘,就算哥哥和母亲不嫌弃,人家也是要看不惯的,到时候我便搬出去,自己建个府邸住着。”
她越说,他眉头拧得越紧,什么老姑娘,什么嫌弃不嫌弃,她这才多大的年纪,便老气横秋地说自己是老姑娘,这话倒像是故意刺在他心上似的,听起来刺耳。
还说要搬出去住,言语中满是彷徨自省,明明是宣家嫡亲的女儿,却像是寄人篱下似的。
他有时候也能感受到她某些时候的小心翼翼来,生母去得早,同胞兄弟又早早地离京上任,没娘的孩子总是心思敏感些,不由得心一软。
“没人敢嫌弃你,若是有,这种妻室也不贤,我便是休了她也不会叫她欺负到你头上。”
芷蘩没想到他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这头,很是感动,但转念又一想,觉得到时候真娶了新妇进门来,新嫂嫂再给他生两个孩子,枕头风一吹还指不定赶谁走呢。
扶摇将马车赶了过来,宣沉渊先下马,紧接着伸手扶她下来,道:“以后别说什么走不走的话,就是一辈子不嫁,我也养得起你,只是哪有叫你一辈子耽误在家里的,以后你再大些,也要怪家里没给你好好安排,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总好过一个人过一辈子。”
他好似想起什么,顿了顿:“相伴一生的人可不是什么人都行,尤其是你这样的姑娘家,选郎婿更是要谨慎,就比如有些男人,就如今日那杨家丫头一般,面上对你奉承,背后却将你的话当作耳旁风,任由你在此处苦等半日。”
她伸手搭在他掌心里,悬空着身子跳了下来。
男人的大手虎口处有薄薄的茧,微微一握,就将她整只柔荑都包进了手心。
“这种男人最是要不得,小门小户出身,巧言令色,尤其是一些空有皮囊的小白脸,看似是一两次驳了你的脸,实则是心里早在心里将你与其他恩客对比个高下出来,见了高枝便攀起来。”
提起今日被放鸽子的晦气事,她气不打一处来,方才想了一路都是如何狠狠惩罚一顿伏青那厮,如今听到哥哥这样说,她不在意的挥挥手,亲昵的抱住他的胳膊,娇俏道:“我晓得的。”
他虽仍蹙着眉,紧绷的面上还是不自觉缓和了几分。
要是真晓得他就省心了。
可是瞧这样子,哪里有半点懂事的样子。
到时候真嫁到了杨家,依着她的性子,不知要受怎样的闲气,弘农杨氏根基深厚,光是妯娌姑嫂便不少。
她却从不操心这些,她心里早就被男人填满了。
想到这里,他眸色微沉。
他牵着她上了马车,流云紧跟着上去。
马车上垫了厚厚的羊毛毯子,镶嵌玛瑙的金酒壶里装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四壁的多宝阁上摆着波斯的红珊瑚摆件,吐火罗的琉璃手雕,扶南国的火齐珠。
鎏金的狻猊香炉里,回鹘的瑞麟香透盖升起袅袅青烟,这富贵逼人的景象,与马车不起眼的外头装潢简直天差地别,她就算是县主,也是看得诧异不止。
她撩起帘子探出头,准备问问他到底还有多少好东西,刚伸出半个脑袋,一只手迎面过来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又按了回去。
额头上温热触感叫她一愣,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听到宣沉渊清朗含笑的声音,隔着窗户上的苇帘间隙往外瞧,才看清与宣沉渊寒暄的几人。
有男有女,男人都是锦衣华服,女子穿着艳丽,脸上妆容精致,腰肢纤细,皮肤白皙,看起来像是胡姬。
有一两人倒是面熟,其中一人,芷蘩一眼便认了出来。
白面秀眉,眸若晨星,正是显娘的哥哥,正跟宣家议亲的杨家公子,杨简珪。
既然是杨简珪,那有什么要回避的?
她觉得奇怪,不过转念一想,这几人有男有女,说不好是这些官宦子弟出来带上勾栏瓦舍的女子一起应酬,龙蛇混杂,二哥哥不愿意污了她的眼睛,才如此。
她安心坐好,默不作声地听着外头几人闲聊,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宣兄也在?”杨简珪的声音听起来微微有些惊喜,说罢转头向身边几人介绍起宣沉渊,“这位便是我从前向各位提起的,宣侯府的二公子。”
其余几人早已经注意到眼前的年轻人,端然负手站着,宛如玉山亭亭,加上面容又白皙,眉目高挺,更显得俊逸风流。
如今又得知他便是那个善于商贾之道的侯府公子,更是觉得奇异。
尤其是同行侍奉的几个美艳舞姬,碰上这么个有钱又有地位,关键是长得还俊俏的男人,更是含羞带怯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过来应酬。”他牵了牵唇角,扫了一眼杨简珪身侧的舞姬,眉头微挑,“家中还有事,便不多留了,下次我做东,请几位喝酒。”
透过苇帘缝隙,正好能看见宣沉渊乌黑的鬓角和俊逸的侧脸。
芷蘩和流云两个脑袋凑在帘子前,看了半天,流云忍不住感叹:“咱们二公子这相貌风度,跟谁站一块都是鹤立鸡群。”
芷蘩嗤笑一声,笑她没见识:“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去了可别说是我的丫头,你这样喜欢,赶明儿我不如将你送给二哥哥做如夫人?”
流云红了脸,忍不住辩驳:“我就是觉得二公子好看罢了......知道娘子您眼界高,除了齐王那样的,满长安的男人都入不了您的眼。”
说起齐王赵瑕,芷蘩脸上的笑意垮了下来,叹了口气。
那人就像这名字,是心上的朱砂痣,心里的白月光,让人想忘记也忘不掉的一块瑕疵。
惊艳了她整个年少的白衣少年郎,终究只是显娘的未来夫婿,她不是会和姐妹抢男人的人。
她也掩藏得够好,除了少时思春叫家里几个人知道,再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桩心事。
“以后这话不许再说。”她沉下脸。
流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噤声点头。
芷蘩瞧着外头几人寒暄作别,她撑着下巴,有些好奇:“说起来,二哥哥这么些年,我还从没见过他有喜欢过谁家的姑娘。”
她大哥宣符虽然没有娶妻,但身边都有两个通房丫头,宣沉渊就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院子里只有扶风扶摇两个贴身小厮,从小到大,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亲热过。
从前还好,如今年纪越发大了,院子里总是没个女人照应,总不像个样子。
尤其是想一想以后她出府别住,大哥也常年不在家,他一个人回了家,孤零零怪冷清的。
流云觉得他身边未必没有女人。
“奴婢瞧着那些胡姬对二公子抛媚眼那样子,真情实感也好逢场作戏也好,二公子在外头应酬喝酒时只怕没少碰过女人,二十来岁的男子,血气方刚的,哪里把持得住!如今十几岁的童男都是稀罕物啦,如今京中的那些公子哥们不是都喜欢给平康坊的粉头妓子们梳笼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
流云到底和府上的小厮打交道得多,平日里听几耳朵,说起来也出口成章有理有据。
芷蘩咂摸着这话,神色慢慢严肃起来
“有道理——”
她眉眼浮上一丝凝重,忍不住皱眉:“外头那些到底都是野路子,若是蓄妓养女人的名声传出去,以后娶妻,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二哥哥这做得太欠缺考虑了。”
话音刚落,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掀开帘子,玉色的指尖微微一转,帘子被挑开,露出帘子后那张熟悉的脸。
流云点头行礼,躬身出去到车辕上坐了下来。
芷蘩从主位挪了下来,坐到原先流云坐的地方,道:“二哥哥的朋友走了么?”
他点头,“唔”了一声,坐下。
“等久了吧。”他温声道:“饿不饿?车上有点心,饿的话吃一块,免得路上晕车。”
她抿唇,摇头:“不饿,哥哥吃吧。”
他拿点心的手一顿,闻言没说什么,将点心盒子合上放到一边,就着帕子擦了擦手。
见她一路上神色严肃,他侧头看她花蕊似的面容:“不高兴?”
她顿了顿,瞧了他一眼,摇头:“没有。”
宣沉渊不信,却又不知道如何开解,只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
芷蘩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嘴:“方才那些胡姬,哥哥与她们认识?”
原来是想问胡姬的事情。
秦楼楚馆召几个胡姬助助兴不是稀罕事,但是到底都不喜欢自己的夫婿和未来夫婿沾染上这些沾花惹草的风流事,看到杨简珪身边带着其他女人,她果然还是不高兴的。
他垂下眼帘,看着案上的宝象如意漆纹,扯了扯唇角:“谈什么认不认识,声色场里免不了逢场作戏罢了,你不喜欢,下次哥哥当面提点他,叫他洁身自好些。”
宣沉渊本意想开解她,可是话落进她耳朵里却品出另一番味道。
果然免不了逢场作戏么。
流云说的果然是没错的,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不老实,家里养的不要,对外头的倒是来者不拒。
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忽然有些嫌恶,没有说话。
车里的气氛沉闷下来。
宣沉渊不明所以,伸手摸她的额头:“怎么了?身上不舒服?是不是方才打猎扭到了筋骨?还是着凉了?”
她别过脸,避开他的手。
男人手一僵,顿在半空。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面前的小案上放着红泥陶炉和紫砂吊壶,他拿着竹夹子往炉子里添了块银丝炭。
火烧得旺,不一会,紫砂壶里的水就“咕噜咕噜”沸腾起来。
氤氲的雾气缭绕在两人之间,女孩姣好的面容前好像覆了层朦胧白纱,又好像远远地隔在云端,虚无缥缈,高高在上。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语气却低到了尘埃里。
“你不喜欢他身边莺莺燕燕的,过两日哥哥找他谈谈,杨简珪的父亲虽官至户部尚书,咱们家也没差到哪里去,不至于叫你在他面前低了一等。”
宣沉渊继续道:“以前只以为你喜欢齐王,原以为这亲事是大哥定下的,你不喜欢那小子,方才我便也没说什么。”
芷蘩听得莫名其妙:“杨简珪身边站了什么人与我何干?”
她脸色微冷:“不关他的事,我今日都没看他。”
他一顿:“那为何不高兴?”
芷蘩心里也纠结,原本说到底他后院还是外头有没有女人,那都是二哥的私事,她一个做妹妹的,说得太多反而显得有些管得太宽。
但是她也是出于做妹妹的好意,总不能看着他往歪路上错去。
杨简珪玩得花不花她也不关心,反正以后她也不会嫁给他,就算嫁给他了,那也是各过各的,他就是得了病,也碍不着她。
但是二哥哥不一样啊,那是从小到大的亲人,就算平日里有再多的磕磕绊绊,她还是想着他能过正经日子的。
就好像他耳提面命要她少跟外头“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是一样的道理。
就这么僵持了一路,她脑子里也天人交战了一路。
宣沉渊见她没有回答也不再追问,微垂眼帘自顾自喝了两杯清茶,到了府门前,他下了车,转身抬手扶她下马车,刚一伸手,想起什么。
将手横了过来,把手臂送到她手边。
她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
两人并肩走了进去,一直到分别的岔路口,芷蘩忽然回头道:“二哥哥——”
他原本也没走,神色晦暗不明地站在岔路口。
一树繁花挡在他眼帘前,遮住铺洒下来的斜阳,在他脸上落下明明暗暗的斑驳花影,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有些不高兴。
可是下一瞬,他的脸色骤然柔和起来,好像温润的羊脂玉,整个人都莹润温和得好似三月春风。
方才那一眼的阴沉,她才察觉到是自己的错觉。
“嗯?”
见她回头唤自己,他眉头微挑,抬手拨开眼前的花枝,走出阴影,声音清润。
“怎么了?”
芷蘩两手绞着腰间的丝绦。
“二哥哥还是少去平康坊那些勾栏瓦舍跟胡姬舞姬厮混,名声不好听不说,还容易得病,我听说宫里的梁王就是在这些地方混久了,身上得了不干净的病,如今遮遮掩掩的,还是传出风声来,都没什么正经人家敢把自家女儿嫁给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二哥哥要是觉得院子里冷清,抬个通房丫鬟或是娶个正经嫂嫂也行啊。”
他微微怔愣,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见他不说话,她有些臊,又怕自己说得太直白让他觉得冒犯,赶紧找补。
“我就是怕您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耽误了。”
他轻哂道:“这一路就是为了这个?你以为我在外头养那样的女人?”
那样的到底是指哪样的,两人心知肚明,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便是默认了。
不知怎么的,他心情颇好,忍不住想逗逗她:“我要是养了怎么办?你便嫌弃我这个哥哥了?”
她蹙眉:“当然不会,哥哥再怎么样,我也不会生出半点嫌弃来,只是那些勾栏瓦舍里的女子对恩客都是假意奉承,一双眼睛只盯着男人的钱袋子,轻则掏空家底,重则家宅不宁。”
一想起一群女人偎在他身边要钱的样子,她忍不住跺了跺脚:“总之咱们家家规如此,哥哥你就得洁身自好。”
她说这话时,俨然已经全然不管自己养面首的事情,很有些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霸道。
正微微垂着头,脚尖拨弄着青石路上的落叶,忽然听到面前头顶传来闷笑声。
一抬头,正好对上男人含笑的一双眼,他微垂着眼帘瞧着她,黑黢黢的眼瞳黑曜石一样莹润。
她耳根子微红,脸上也有些烫。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这么膈应起来二哥哥找女人的事情,大抵是从小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最久。
一想到他竟然逐渐变成了京中那些污浊不堪的酒色之徒,便觉得像是一块温润美玉掉进了泥泞里,她看着长成的一棵芝兰玉树,却歪成了枯藤死枝头,便大为可惜。
“以后我嫁了人,夫婿若是知道二哥哥如此放浪形骸,肯定也便跟着无所顾忌地蓄妓纳宠起来,二哥哥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了弥弥的以后着想才是。”
宣沉渊眼神微动,唇畔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良久,他微笑道:“弥弥说的是,哥哥知道了。”
看着她风一样旋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他自顾自站了一会。
他抬步往自己住处走去,浅草轩里,扶风正在整理零碎物件,他抬手让他退下,自己懒懒地坐了下来,靠进圈椅里。
他没让人点灯,浅草轩里最后一点斜阳无声散去,沉沉的墨色一点一点在室内铺陈开来。
娶妻?
他低声嗤笑一声,腰间的荷包明晃晃地扎眼。
他扯下荷包,握在指尖把玩,缎面熨贴在肌肤上,冰凉又柔软,平安扣那一点微微的凸起,硌得他手心微微酥麻。
好似有一根淬了毒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他的心肺,他将荷包扔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往后仰躺闭目养神片刻,他忽然又睁开眼,视线定定地落到那只荷包上。
终究还是捡了起来。
荷包被紧紧地攥在男人手心里,复又松开,又攥紧,好想要将它揉碎,化进骨血。
浅草轩槅扇半掩,透过窗牅的缝隙,依稀能看到天边的依稀可见的星子。
幽静雅致的室内浸润在越来越沉的夜色里,桌椅书案,甚至连人几乎都笼罩上一层黑幕,旖旎缠绵水波一般荡漾开来,窸窣的衣料摩挲声里,隐约夹杂着男人压抑的喘息声。
黑暗中,男人仰脖靠在圈椅里,手臂上青筋鼓起,紧绷的下颌沁出薄薄的汗,喉结上下滚动,溢出一声低叹。
芷蘩刚一踏进院子,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
院子里两个小丫头正将堂屋里梨花木四足长条案上的几个小匣子往里屋搬。
屋子正中央还摆着一座崭新的螺钿双陆紫檀木棋盘。
棋盘面上用象牙线纵横镶嵌十九道,棋盘四面用染色的象牙和螺钿镶嵌着雉鸟、狮子、大象、骆驼、麋鹿还有胡人骑射和驼铃商队的小画,精美异常。
“谁送来的?”
她脚步一顿,打量了一眼跟前的棋盘案,扫过上头精致华丽的装饰。
丫鬟打开匣子,将匣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琉璃镯子,珊瑚头面,还有珍珠玛瑙绿松石呈给她看。
“回娘子,是二公子命人送来的,前院的管事说是二公子近日从西域采办回来的,比先前的那一批晚几日到,并着这几箱子首饰一块送过来的。”
她“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那紫檀木棋盘桌。
华贵木料触手油润。
看起来倒是值不少钱。
新送来的几箱子珠宝,也价值不菲。
“放到我妆台上吧。”她淡淡吩咐。
小丫鬟点头说是,又问她棋盘桌是否也要收起来,她想了想,随口道:“就放我屋里吧。”
等丫鬟将棋盘桌抬了进去,她走到圈椅边坐了下来。
流云小心翼翼地斟茶递给她。
接过流云端来的茶,她掀了掀眼帘,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流云。
这才哼了一声,脸色阴沉。
“紧张什么?不是你信誓旦旦地说那信送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对劲。
伏青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平白无故地放她鸽子。
要么就是他压根没收到她的消息。
流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往日这事情从没差错,怎么就今日出了岔子,她丧着脸揣袖站在一边。
忽然她脸色一变,抬头瞪大眼睛看向芷蘩,芷蘩也想到什么,脸色一青,咬牙道:“把宣五提来,我倒是要问问,那信送到哪里去了——”
如今府里上下是越发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了,阳奉阴违不说,今日白白让她在猎场傻了吧唧地等了那么久。
这时候,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还不知道在哪里笑话她呢,笑她傻兮兮地去赴约,只怕她前脚走,那些人后脚就等着看笑话吧!
整个宣府哪里还有她容身之处!
她脸色阴沉“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软鞭,一圈一圈用力挽在腕上。
——
宣五今日轮值到厨房,厨房油水大,又清闲,过了饭点,灶上的下人便熄了火各自摸鱼,他原本负责采办瓜果鱼肉,更是悠闲,有人来找他时,他正在厨房下头和人打叶子牌。
“五哥最近发达了?跟咱们打牌,出手都阔绰了——”
“什么叫最近发达,五哥什么时候不发达?”有人附和起来:“从前是三娘子跟前的红人,如今瞧着最近往二爷院里去得勤,左右逢源炙手可热呐!五哥什么时候提携提携咱们,让咱们也在二爷和三娘子面前露露脸沾沾光——”
宣五受用的嘬了嘬牙花,嘿笑一声,“你们还嫩着,好好干两年,有你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唤人声,他止住话头,问是谁找。
门外人道是奉命来的。
一听是府里的主子派人来找,众人脸上露出艳羡的神情,宣五掸了掸衣服,笑吟吟起身,抬步前又正了正衣领,这才精神抖擞地往外走。
一开门,见是二爷身边的扶摇,正背着手站在台阶下,他赶忙点头哈腰地作揖,小跑下台阶。
“摇哥儿怎么大家光临到灶上来了?是二爷有吩咐不成?”
扶摇转过身,扫了他一眼,微笑道:“确是府里有差遣,城郊庄子上空出个看庄子的管事,府里瞧着你做事麻利,便调你过去。”
“这......非去不可么?”宣五勉强笑道。“小的在府里做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去庄子上。”
扶摇笑了笑:“那庄子是府里一处要紧的产业,庄子里物产颇多,从前管事的又请了假回了乡下,这样紧要的空缺,二爷想着只有你能顶上,等在庄子上历练两年,再将你调回来到二爷跟前差遣,还怕以后没出头的机会么?”
城郊庄子的管事哪里有跟着宣沉渊油水大,宣五神色有些为难,又不敢反驳。
扶摇亲自出面,看来背后下达命令的便是宣沉渊本人了,他不知道是哪里犯了错,分明前几日还将三娘子的信送到了二爷跟前,怎么如今就翻脸不认人。
“那就容小的这几日收拾收拾行李。”
扶摇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根本不给他去找三娘子求情的机会,抢先一步拦住他的去路。
“东西都收拾好了,马车也在外头候着了,赶紧去吧。”
等到芷蘩让人去提宣五,被厨房的人告知宣五已经去了庄子上时,天色已暗。
侍女拿着铜钩,将檐下挂的灯笼一盏一盏取下来点上,晕黄的光洒在廊上的水磨大青石地砖上,地砖更显得油润透亮。
“啪——”
白釉莲瓣盏摔在地上,发出刺骨的声响,瓷片四分五裂溅开,屋里的侍女吓得噤若寒蝉,空手而回的那个更是害怕,腿肚子都抖了起来。
“调去了庄子上?怎么偏偏我要找他的时候他就被调走了?怎么偏偏就他被调走了?谁调走的?”
芷蘩胡乱扯了帕子擦拭干净手上的茶水,比起手上的烫,只觉得身上有股气横冲直撞,豁然站起身,声音尖锐。
“说话!”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她好歹是这府里正儿八经的嫡小姐,如今竟然一个奴才也能将她戏耍一通了,要说那刁奴背后没有依仗,她是万万不信的。
她刚要去拿人人便没了,这不是明摆着给她脸色瞧?
传话的侍女瑟瑟发抖,腿一软,跪了下来。
“是......是二公子。”
屋内的空气忽然凝固。
良久,芷蘩忽然哂笑一声。
她扔了帕子,在胡床上坐了下来,嘴角僵硬的弧度缓缓落下,半天没再开口。
正好有人敲院门,流云见她脸色冷硬,没有吩咐,只好自作主张小跑出去开门,回来时,她手端着一方漆木托盘,托盘里盛着铜锅,锅里是还冒着热气,热腾腾的炖羊肉。
流云觑着她的脸色,干声道:“娘子,是二公子命人送来的炖羊肉,说是极新鲜的羊肉,二公子还特地嘱咐说娘子半日没吃什么东西,累了半日,吃些羊肉补补。”
她索然无味地瞧着那锅鲜香扑鼻的炖羊肉,只觉得讽刺。
这时候给她送吃的是什么意思呢?笑话她?还是敲打她?
这半日看着她在他面前跳梁小丑似的,面上春风和煦,心里嘲讽着吧?
横竖那人已经知道了自己偷偷写信给伏青的事情。
她冷了脸,咬着后槽牙:“不吃!没胃口!端走!”
羊肉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晚饭也没吃?”
宣沉渊靠坐在圈椅里,正扯了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荷包和手指上沾染的潮湿水渍,听到扶风的通禀,颀长的眉蹙了蹙。
扶风道了声是。
他没再说话,不紧不慢地揩拭干净修长莹润的手指,掸了掸衣摆,悠悠起身,已经擦拭干净的荷包被他放到枕边。
男人走到多宝阁上的一只竹匣旁。拿出里头摆放的一只青玉瓶。
指腹摩挲着大肚瓶上温润的肌理,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递到心底,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光滑的青玉反映出的一点清冷月色。
室内仍旧没有点灯,扶风问他是否要将灯烛点上,男人没说话,面容隐匿在黑暗里,晦暗不明。
“她得知是我调走宣五,可有动怒?”
扶风说没有:“据说三娘子原本怒不可遏,气得将茶盏都摔了,后来听说是二爷将人调走的,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不吵也不闹了,面无表情地坐着,似乎是不生气了。”
黑暗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握着青玉瓶的手更紧了些,手心的肌肤几乎泛白。
他旋身往外走,扶风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宣芷蘩的院子前,扶风自觉地在院门口等候。
芷蘩不喜黑,一到天黑,院子里总是灯火通明,连主屋前后的小花园里,树上和花圃里都点了颜色各异的灯笼挂上,一踏进院子,好像置身灯会。
他失笑地摇摇头,一手松松捏着药瓶,反剪着手踱步往里走。
流云宿月等小丫头见了他来,纷纷行礼,那声“二爷”还没唤出声,便被他挥手压了回去。
男人用口型无声道了声“退下”,流云和宿月虽觉得有些不妥,但是相视一眼,还是不敢说什么,带着人退了出去。
芷蘩住的漪澜院主屋是一座二层小楼,一楼是会客的小厅,花厅,和书房,穿过厅堂的屏风后,上了楼梯,才是她起居的闺房。
一上二楼,便瞧着那面棋盘桌,随意地摆在美人榻前。
已经洗漱后的少女穿着家居的素罗长袍,带子松松垮垮地系着,背对着他,面朝着半开的轩窗,一手支着侧脸,腰上垫着软枕,侧躺在榻上闭目假寐。
他抱臂靠在紫檀木丝绸屏风上,瞧着眼前的景色没有说话,榻上假寐的少女忽然低低长叹一声,放下支着的手臂,趴在软枕上,脸埋进枕头里。
她一边揉着已经麻了的肩膀,一边闷声道:“流云过来帮我揉揉肩膀,好麻——”
难怪方才也不回头瞧一眼,敢情是把他当成了丫鬟。
他没出声,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帮她揉肩膀。
男人的手劲总是大些,揉起来舒服又叫人受用。
“唔——”
她侧脸压在枕头上,闭着眼睛舒服地*出声。
他微微一僵。
刚停顿一瞬,就听到少女不满的声音传来:“停下来做什么,继续按呀——”
屋里忽然有些燥热起来,他闻言继续揉捏她的肩胛和手臂,惹得她连着喟叹几声:“今日捏得怪舒服的,比伏青捏得还舒服——”
他眸色一沉,眼神也冷了几分。
“哎呀——轻些——”她低呼一声,有些嗔怪地挪了挪身子,抬手摸上肩膀:“肩膀都要捏红了。”
他赶紧松了力道,手移到臂膀上。
少女的手那样细,握在他掌中,连一握都没有,他的视线从她的手臂上落到腰肢上。
素罗的夏衫轻薄得几乎半透,赤红的肚兜若隐若现,衣衫下,肚兜的系带贴身系在女孩不盈一握的腰肢上,纤细得好像两手一掐就能拢住。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张开手指,在她后背比了比。
芷蘩察觉到身后之人的不对劲,迷迷糊糊地转过头,转头的一瞬间,他的手也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搭在榻沿。
“二哥哥?”她有些茫然道,“怎么是你?”
明白过来刚才给自己揉肩膀按手臂的是他,她有些尴尬地坐起身,一低头,又看到自己胸前半露的春光,更是羞窘,赶紧拢紧衣襟。
“我以为是流云她们......”她咬了咬唇,往里缩了缩,微愠道:“二哥哥来怎么不说一声。”
他起身,后退了半步,低声道:“想着你在休息,便没让人扰了你清梦。”
他将手中的药瓶放到榻边的香案上,玉瓶落在梨花木上。
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今日箭羽擦了脸,我这儿有上好的药膏,今日抹了,脸上的红印子明日就能消了,也不留印子,这药你留着,被蚊虫咬了也能用。”
他声音比白日里都要低哑些,眼眸沉沉地扫过她,最终落到一边红瓷瓶里的桃花枝上。
芷蘩正在气头上。
质问他截了自己的信不太好,毕竟是自己心虚,瞧着他送来的药瓶,她心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见她不说话,宣沉渊瞧着她板着脸的模样,叹了口气:“我听人说你晚饭也没吃?”
“今日出去玩了大半日,回来饭也不吃,这是要和谁过不去?你不是最喜欢吃加了辣椒的炖羊肉,现下还在厨房里温着,饿不饿?哥哥现在让人端过来,垫垫肚子?”
芷蘩冷冷地瞧着他满脸关心的模样,只觉得那无可挑剔的眉梢眼角里,每一丝的关切,都暗藏着讽刺。
“哥哥又是听哪个耳报神说的?难为二哥哥日理万机,整日里操心这操心那,如今连我晚上吃不吃,都要麻烦二哥哥过问了。”
她扯了扯嘴角,忽然扬声将今日白日去找宣五的小丫鬟嘉儿叫了上来。
“二爷,三娘子......”嘉儿闻声跑上楼,茫然地瞧着兄妹两人。
芷蘩下了榻,跻着丝履,走到她面前,扬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嘉儿猝不及防地被扇偏了头,她捂住脸,颤声哭泣:“三娘子,您打我做什么?”
芷蘩冷笑一声:“你还问我为什么打你?二哥哥整日里为家里忙上忙下,你还要为了我豆大的事情去叨扰他,平日里做事情毛手毛脚的时不时打翻东西的也就罢了,嘴巴还这样的碎,我如今是庙小了容不下你了,你还是赶紧现在回去收拾收拾体几物件,另寻高枝儿吧!”
她平日里一贯对身边的丫鬟们和颜悦色,虽然娇气了些,却从不对下人动手,她们偶尔出了些岔子,做坏了些事情,她也没怎么计较过。
嘉儿何时见识过她这样疾言厉色对待下人的模样,眼泪刹那间就流了出来。
一直冷眼旁观的宣沉渊叹了口气。
他终于开口道:“生我的气,又何必当着我的面这样折腾她。”
“是我不好。”
他走近几步,微垂着头看着她的侧颜。
“不过是想着关心你,怕你出什么闪失,便找了你身边的丫鬟多问了几句,生气伤身子。”
“你不喜欢,哥哥以后不问她们了便是。”
她冷着脸站着,嘉儿也终于明白过来她为何忽然发难自己,听到她要赶自己走,嘉儿满脸惊恐地跪下来,扯着她的袖子哀求。
“娘子不要赶我走,我再也不敢了......”
嘉儿是府上的家生子,亲生父母也是宣家的家奴,如今在城外的庄子上管着庄务,能把她送到小姐身边伺候,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府里上下,哪里还能有比在三娘子的漪澜院当差更舒服体面的差使。
见芷蘩不为所动,她心里凉了一片,膝行几步,哭着乞求宣沉渊道:“二爷......求您劝劝娘子,不要赶奴婢走,奴婢再也不敢了......”
男人置若罔闻,只蹙眉看着冷脸不理会自己的少女。
这般低声下气也不肯原谅他么。
到底是在因为丫鬟将她的动向报于他知道而生气,还是因为没见到那个伏青?
他眉眼微沉。
流云和宿月听到楼上的动静,纷纷轻手轻脚上楼来。
见嘉儿哭得涕泪横流,两人不敢求情,只好上前将她拉开,带了下去。
终于恢复了安静,宣沉渊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既然不喜欢,便打发到外院做粗活吧,免得在你面前晃悠,惹得你又想起烦心事。”
芷蘩没有作声,径直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
打开装着日常梳妆用具的妆奁盒,她随手拣起一把金篦子,将松下来的头发梳整齐。
好像当他是空气。
睡了一会,头发乱蓬蓬的,几缕鬓发垂落在脸颊边,双颊微红,连嘴唇也红润晶莹,一副倦懒睡容。
坐在镜子前,她才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有些随意。
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里头穿的肚兜的颜色。
又想起方才将他误以为是流云,还让他帮自己捏肩膀和手臂,脸上火辣辣地发起烫来。
一不留神,篦尺就被打结的头发扯住,她心浮气躁地捏着发根,用力的将篦子往下梳,几根长发应声而断,她有些心疼的看着掉落下来的头发,没有说话。
一直被晾着的宣沉渊剪着手站在她背后几尺处,见状,虽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
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腕,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拿开。
“我来吧。”
他一手捏着篦子,一手握着她的长发,细致地一点一点分梳开打结的地方。
细腻冰凉的发丝躺在他的手心,还带着幽幽的木槿叶香。
撩起她披散下来的发,隐约可见后颈和衣领内白皙的肌肤,凑得近些,隐隐约约有玫瑰花露的香气。
男人手上的温度若有若无地拂过她后颈,连着清浅的呼吸和他身上衣服的皂荚清香将她包围得严严实实,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铺天盖地将她网住。
她后背汗毛直竖。
等他解开打结的头发,芷蘩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回身道:“多谢阿兄。”
“不早了,阿兄早些休息吧。”她挤出微笑,压下心中的不适。
见她赶人,宣沉渊不再说什么,将篦子放到花梨木的妆台上。
“哒”的一声轻响。
“记得涂药。”他声音淡淡的。
芷蘩垂眸:“嗯。”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别过脸,他眸色微沉,转过身。
夜色沉沉,月亮跟白玉盘似地悬挂在头顶上。
扶风瞧着他面无表情的出来,可是多年陪伴下来,他分明察觉到几丝阴郁来。
他正要跟上去,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流云递上一盏点上的风灯,塞到他手里,压低声音道:“今日二爷和三娘子怕是闹得不愉快,你说话瞧着些。”
又捏着几粒金瓜子擦着他的腕塞到他袖子里。
“三娘子今日心情不好,怕惹恼了二爷,劳你说几句好话,别叫二爷往心里去。”
说罢将怔愣住的他轻轻往外一推。
“愣着干什么?”流云一跺脚,朝他使眼色,压着嗓子:“二爷瞧你呢!”
一提到宣沉渊,他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一回头,正看到宣沉渊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阴恻恻的看着自己。
他脸一白,朝流云悄悄点了点头,提着风灯追了上去。
一边小跑,一边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腕口,好像手腕处的皮肤,还残留着肌肤相贴时的余温。
主仆两人已经到了荷花池边。
宣沉渊凉凉道:“磨磨蹭蹭地做什么?不想走便说一声,将你调到漪澜院便是。”
扶风干声道:“方才三娘子吩咐流云姑娘送灯笼来,让我提着给二爷照路,说是天黑了,免得二爷回去路上磕着碰着。”
宣沉渊脚步一顿。
视线落到扶风手里的灯笼上。
晕黄的光照亮地下方寸的碎石小径,不知怎么的,那光好似也漏了一缕进他沉郁的心底,照得灵台方寸清明。
“真的是三娘子让人送的?”
他脸色缓和,掀起眼帘,打量着扶风有些心虚的脸色。
男人明白过来,眉眼一沉,微不可察地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将他甩在身后,大步流星离去。
——
芷蘩趴在二楼轩窗边的美人靠上,瞧着二哥哥渐行渐远的背影,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这二哥哥私下单独相处起来,越发的奇怪了。
但凡挨得近些,她总是到处难受,还记得小时候她还喜欢偷偷跑到他院子里躲在他被窝里和他捉迷藏,现在想起来,脸都烧得慌。
莫非是小时候是因为无人管教的缘故,如今两人年纪都大了,自然而然生出男女之防来?
她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因为截了她信件而生的闷气也慢慢散了。
到底是自己家的兄长,她也不想为了别人,真的断了兄妹情分,不过样子总要做一做的,不然都以为她是好摆弄的呢。
翌日户部尚书杨府的人送了帖子给她,是杨二娘子杨显月,也就是显娘,杨简珪的嫡亲妹妹,请她过杨府赏花。
芷蘩到了杨府,还没下车,透过帘子,就瞧着显娘一身大红绣着牡丹彩蝶的坦领襦裙,翘首以盼地站在杨府大门口,一看便知在等着谁。
好友亲自来大门接她,这可是稀罕事,她扬起笑,不等流云掀起车帘,马夫搬来脚踏,她已经提着裙子跳了下来,三步两步地跨上台阶。
两人亲姐妹似的手挽手,一块往她的闺阁走。
“总算是来了,这回你倒是准时,我以为你又得让我等上起码半个时辰。”
“不是说你新得了一盆姚黄牡丹,我哪里敢让你久等,马不停蹄地就赶来了。”
“可别提什么花了,今日请你来,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显娘白面似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含羞道:“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块挑些布料首饰还有鞋袜衣服。”
“大件的嫁妆基本都备齐了,如今只剩下这些细软,我娘说,进了王府不比在家里,做齐王妃,穿衣用物处处都要仔细,不然惹人笑话,我眼光一贯不好,搭配衣服首饰什么的总是不在行,我就你这么一个手帕交,你帮我把关!”
闻言,芷蘩嘴角的弧度缓缓僵硬住。
“发什么呆!”
显娘嗔怪地拉着她往前走,“我可不是有心骗你,挑嫁妆到底是闺房之事,所以才在帖子里说赏花的,等这阵子忙完了,那姚黄我送你便是,说起来那盆姚黄还是齐王殿下送我的,他王府里的花房养十几盆名贵牡丹,说是专门备着在我们的婚礼上用的,等我进了王府,到时候你想要几盆,我都送你!”
待到望着满屋子鲜红靓丽的锦缎绫罗,芷蘩脸上的笑意,也热情起来。
“那赶情好。”
芷蘩笑道。“那我今日可得好好帮你挑,免得你日后埋怨我挑的不好,赖账不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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