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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寻找之冷峻与想象之娴静》,点击封面,购买本期杂志
寻找之冷峻与想象之娴静
李劼
寻找记忆与追随想象
有回忆才是完美人生。《追忆似水年华》如是说。因为在普鲁斯特看来,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小说主人公马塞尔发挥道: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倘若此言确然,那么普鲁斯特在小说中寻找的显然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因为后者作为“我们尚未踏入的世界”,不在小说叙事的范围之内。
倘若说寻找记忆是《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方式,那么《源氏物语》刚好相反,追随想象。颇有一番宫廷经历的紫式部,追随着她的想象走进一个世人“尚未踏入的世界”,讲说着她想象出来的那个美男子光源氏的人生和故事。那个世界是虚构的,但是按照紫式部在小说中的解释,却比正史的《日本纪》更加详尽委婉。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真实,《追忆似水年华》真实在记忆中,《源氏物语》真实在想象里。
当然,细究之下,紫式部在《源氏物语》的想象真实与其说是指向未来的,不如说是潜入集体无意识的;而那样的集体无意识又与其说是隐藏在《日本纪》(又称《日本书纪》)所记载的日本民族历史中的,不如说是蛰伏在《古事纪》的神话传说里的。这就好比华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见诸《山海经》神话中的初民形象一般。
《古事纪》所记载的日本神话中的最初第一代神祇无性别无婚姻,不涉凡间世事。及至第二代神之中的天照大神,成为天皇之皇室的始祖。这位天照大神最初的性别似乎是男性的,后来被改为女性,就像中国佛教神话中的观世音菩萨一般。事实上,后来佛教传入日本之后,这位天照大神也确实与观世音菩萨合为一体。日本皇室与神祇之间的这种亲缘关系,使之不仅获得了神明般的至高无上地位,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无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至尊传统。天皇,在日本民族心目中是不可侵犯的具有神明意味的至尊。
对比古希腊神话,日本神话中的最初神祇不带凡世色彩,因此也没有如同宙斯那样的风流韵事,更没有诸神入世各自相助希腊联军或者特洛伊那样的剑拔弩张。而比之于华夏初民的《山海经》神话,日本神话中的神祇又了无诸如女娲、夸父、后羿、精卫那样的担当义务。倘若再从另一角度观察,那些神祇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中国神话类似玉皇大帝那样的统治意味。亦即是说,无论从古希腊神话还是从《山海经》神话抑或从中国民间神话的角度来看,日本初民神话都过于悬空而若有若无。可以说日本初民是有神话传说的,也可以说那样的神话传说因为绝缘于世俗众生而只是虚悬在天空上的。换句话说,假如日本初民神话中的神祇像宙斯一样,那么紫式部之于光源氏的想象就是多此一举。因为紫式部想象的光源氏形象,就像古希腊神话之于宙斯形象的浪漫塑造一样,是某种集体无意识意义上的心理补缺。宙斯是古希腊民族所向往的强劲而又风流的王者,光源氏是平安时代如紫式部那样的女子所倾慕的多情多义的美男。
当紫式部在小说中透露,她的物语要比正史《日本纪》更加详尽委婉之际,无意间道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可能不曾意识到的秘密,她的物语并非是《日本纪》的补充,而是《古事纪》神话的续写。当然不是以神话的方式,而是以物语的方式,或者说以小说叙事的方式。紫式部所想象的光源氏形象有类于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彼此的区别在于,宙斯乃诸神之王,而光源氏是绝代情种。宙斯因为是神明的缘故,其偷情被诉诸纯粹的*。光源氏则因为是尘世间的王子,因此其情爱必须升华至超凡出俗,方才显示出迥异于凡夫俗子的高贵。尽管紫式部未必读过古希腊神话,但大和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其物语中的悄然发酵,却是显而易见的。
日本民族由于其初民神话的一尘不染、由于其天皇家族与神祇之间的天然亲缘,始终徜徉在神话的氤氲里。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的下意识神话倾向,并非孤绝。其在文学上的后继者,诸如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等等著名文学大家,他们的小说叙事多多少少都带有神话般的神秘主义色彩。不仅如此,即便是日本武士道,也不像是人世间的勇猛果敢,而更像是武士之于神明的一种自我升华方式。当大和民族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替代武士道向神明致敬的方式,则变成了诸如《阿童木》《一休》之类的动漫形象。此类日本动画片的魅力与其说在于童心的天真烂漫,不如说在于神话色彩的绚丽夺目。
由此再反观《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形象,光源氏的神话人格,便可一目了然。不管小说叙事如何描述光源氏在尘世间的种种来龙去脉,但紫式部潜意识里的光源氏形象与其说是凡间的稀世珍物,不如说是天上的神明下凡。从某种意义上说,光源氏形象乃是因为日本初始神话过于不染尘世的集体无意识反弹,或者说心理补阙,亦即以一个旷世情种的在世形态,补足了初始神明的不染尘世之缺憾。
相比之下,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流露出来的集体无意识,并非神话的追忆,而是《圣经·旧约》的光泽。“当岁月流逝,所有的东西都消失殆尽的时候,唯有空中飘荡的气味还恋恋不散,让往事历历在目。”不管那气味有多么的巴黎,多么的法兰西,但小说叙事在骨子里透出的却是散发着希伯莱气息的冷峻。
我们记忆最精华的部分保存在我们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湿的空气里、在幽闭空间的气味里、在刚生起火的壁炉的芬芳里,也就是说,在每一个地方,只要我们的理智视为无用而加以摒弃的事物又重新被发现的话。那是过去岁月最后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们的眼泪流干以后,又让我们重新潸然泪下。
乍读之下,这样的追忆无疑是细腻的、温柔的、仿佛依依不舍的。但细品之后,却可以感受到一种柔软背后的峻峭。有如热泪流尽过后的冷静,抑或温情冷却之后的审视。用小说叙事者的话来表达则是:“他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遗忘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他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这也即是说,小说的追忆伴随着水漫金山般的遗忘。倘若说追忆是温情脉脉的,那么遗忘却是冷若冰霜的。遗忘不仅拒绝人们自以为是的真实,亦即所谓客观的绝对的真实,而且成为追忆不可或缺的前提。因为倘若没有遗忘,整个小说叙事就无以成立。遗忘使记忆被追忆所选择成为可能,从而使叙事者得以将选择过后的记忆诉诸叙事。此乃小说叙事的真实性所在,也是经由遗忘筛选之后的记忆的真实性的由来。用作者的话来说,叫作:“对逝去年华的追忆,无需与真实记忆如一!”
由此可见,遗忘在这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的重要性,绝对不下于记忆。就小说叙事而言,遗忘不仅意味着对记忆的选择,有时还意味着对记忆对象的忽冷忽热。比如前面章节中的风尘女子拉谢尔,在叙事者笔下不仅风情万种,而且善解人意得不行,以致成了其情人、亦即马塞尔好友圣卢的情感启蒙导师。马塞尔曾经相当温馨地追忆过拉谢尔之于圣卢的美好影响,如是:
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
然而,及至最后一章,马塞尔仿佛忘记了前面有关拉谢尔的那些赞赏,以相当冷漠的笔调描绘了拉谢尔的晚年形象:
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谈阔论,我望着她,压根儿就猜不出她是谁:我对她绝对地一无所知,实际上,此时在与希尔贝特的舅母、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话的是拉谢尔,也就是那位红得发紫的女伶,在这次聚会上她将朗诵维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诗篇。
有人将《包法利夫人》的叙事者比作《奥赛罗》里的伊阿古,《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者当然不是伊阿古,但这个叙事者对人对事的审视,却超凡出俗的刻薄。乔伊斯对都柏林人的刻薄是相当入世的,或者说是极其世俗的;普鲁斯特对巴黎男女的刻薄,却超然得几近不食人间烟火。这两位作家的区别在于,乔伊斯有成为文学阿奎纳的野心,普鲁斯特却没有。普鲁斯特只是诺亚方舟里的一个幸存者,从而面对一个洪荒世界,寻找往昔失落的记忆,并且以遗忘作为前导。
不要以为这种以遗忘为前导的追忆,无迹可寻。倘若说追忆是一种有关无意识的探寻,遗忘是一种无意识本身与生俱来的机制,那么在那样的追忆和遗忘背后呈示出来的恰好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印记。这种集体无意识与其说是法兰西民族的,不如说是染有希伯莱色彩的,这里指的是普鲁斯特身上的犹太血缘。
有关普鲁斯特及其《追忆似水年华》的探究再粗浅也不能忽略其犹太裔母系亲人——母亲、外祖母——对作者刻骨铭心的影响。尽管这个家庭的信仰是天主教,但从《追忆似水年华》中流露出来的精神倾向来看,却是很《旧约》的。
仅就《圣经》而言,《旧约》的品质偏向于火性,《新约》的诗意非常的水性。摩西立法,基督示爱,两者的秉性,泾渭分明。耶和华惩罚埃及人毫不留情,对亚伯拉罕的考验惊心动魄。基督却是一位慈爱满满的圣子,不仅投向受歧视被侮辱的妓女的目光是慈爱的,在被钉上十字架的当口洒向刽子手的目光也是慈爱的。毋庸置疑,这样的悲悯,构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基调。不管普鲁斯特的小说究竟具备多少基督式的胸怀,但作者所受的天主教影响却使整个叙事充满下意识的悲悯情怀。追忆如水,有如山涧小溪,静静地流动。
但是,倘若忽略了这道追忆之河时不时迸发出的火性品质,那么就很难说读懂了这部小说的奥妙所在。因为蕴藏在那条追忆之河底下的,是炽热的岩浆,源自作者之于人类堕落的愤怒,源自作者之于文化没落的绝望,源自作者有类于耶和华那样的绝不饶恕。
很难说到底有多少读者领受到小说的这种炽烈,可以肯定的只是,在小说所叙述的人物当中能够感受这种灼热的,可能也就数最接近马塞尔的阿尔贝蒂娜。马塞尔在母亲、外祖母心目中是个病病怏怏的小宝贝,在周围各色人等的眼睛里是位文质彬彬的小少爷。唯有在心理上、情感上、精神上深深领教过这位小宝贝、小少爷的阿尔贝蒂娜,才知道马塞尔内心深处有如耶和华那般严厉的苛刻。《旧约》中埃及人、亚伯拉罕在耶和华的威严之下所扮演过的角色,阿尔贝蒂娜在马塞尔的苛刻面前几乎全都扮演过。无论什么样的少女,在这样的苛刻面前,都不会轻松。阿尔贝蒂娜的最后逃离,就如她的最终意外亡故一般丝毫不让人感到意外。倘若说逃离是无奈,那么意外的亡故却像是一种解脱。在这场爱情当中,若要说有什么可以说是凯旋的,那么应该就是蛰伏在马塞尔灵魂深处的那颗耶和华般的《旧约》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说,贝克特所认定的马塞尔之于芸芸众生的那个高度,就是这样呈现出来的。很酷,很冷,又很火性。哈姆雷特的高贵来自他的王子身份,外加莎士比亚赋予他的哲学头脑;而马塞尔的王子般高贵,则来自其超凡出俗的刻薄,来自蕴藏在这种刻薄背后的《旧约》式或者说耶和华式的审判。由此可见,所谓方舟里的幸存者,与此同时也是一位《旧约》式的审判者。不管这位审判者是多么的娇弱多么的羞涩多么的少爷多么的女性化,却天然具备有贝克特所说的不可思议的高度。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乔伊斯在《尤利西斯》里努力塑造的斯蒂芬形象,其实就是马塞尔这般文质彬彬、这般既柔弱又严酷的隐形王子。可惜,乔伊斯只有天主教背景,而并不具备有如普鲁斯特这样的《旧约》血脉。因此,乔伊斯笔下的犹太人只能是福斯塔夫式的波弟·布鲁姆,而无法写出风情万种的斯万,更无法体味马塞尔内心深处的冷峻,以及由这冷峻铸成的高贵。斯蒂芬形象的失败,从根本上说,与其说是失败在意识层面上的人文底蕴不够丰沛,不如说是失败在无意识层面上的宗教血缘背景过于单一。更为可惜的是,乔伊斯虽然与普鲁斯特有过一面之缘,却似乎没有阅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贝克特的《普鲁斯特论》应该是给乔伊斯看过的,但显然并没有引起乔伊斯的重视。作家做大了,不太把其他同行当回事,也算是常有常见的人之常情。
假如乔伊斯认真读过马塞尔的故事连同马塞尔的叙事,那么他笔下的斯蒂芬应该别有一番风貌。比起马塞尔,斯蒂芬实在过于苍白。少爷不像少爷,王子不像王子。该酷不酷,该虐不虐;该低调的时候,夸张得不行;该张扬的时候,又委靡得可以。斯蒂芬的这种苍白,成为乔伊斯后来在《芬尼根醒悟》中走火入魔的伏笔。相反,隐形王子马塞尔却始终清醒,始终洞若观火。
凡是了解我的疑虑,了解阿尔贝蒂娜奴隶般的囚禁状况的人都会承认,这种生活对我和对她都是十分残酷的。然而,身在局外的弗朗索瓦丝却认为,这是一种寻欢作乐的生活,不应该有这种生活。
这段文字显示出了叙事者的双重旁观,一重是马塞尔自己的旁观,一重是借助家中仆佣弗朗索瓦丝视角的旁观。在马塞尔的旁观之下,阿尔贝蒂娜尚有让人一掬同情之泪的余地;而在那位仆佣的旁观之下,阿尔贝蒂娜简直是惨不忍睹,感觉比耶和华眼里的埃及人还要不堪:
谈到阿尔贝蒂娜,她就说,她从未见过有那么“背信弃义”的人。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会演戏(弗朗索瓦丝很容易将特殊错混为一般,又将一般错混为特殊,而且对戏剧艺术的分类又只有相当模糊的概念,所以她把阿尔贝蒂娜会演戏叫作“会演哑戏”),千方百计“抠我的钱”。
读着这段文字,感觉这场爱情不是发生在马塞尔和阿尔贝蒂娜之间,而是发生在夏洛克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真不知道普鲁斯特怎么会写出这么俗不可耐的文字。就算在那位仆佣老太太眼里的爱情,真是这样的,普鲁斯特也不该如此煞有介事地道出。既然追忆是以遗忘为导引的,何以这样的细节没有被作者诉诸遗忘呢?这与马塞尔的刻薄所具备的那种超凡出俗的品质,很不相符。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普鲁斯特也有俗不可耐的一面,所以会让马塞尔说出这么俗气的话来。虽然《旧约》没有这么俗气,但比起《新约》里的诗意,《旧约》更为务实。而所谓的务实,难免世俗。要在《圣经》里寻找诗意,最好翻开《新约》。
很难说在乔伊斯笔下的波弟·布鲁姆和普鲁斯特笔下的斯万之间,哪一个更像犹太人,可以肯定的只是,斯万的诗意是小说主人公亦是小说叙事者的马塞尔所没能企及的。尽管马塞尔有着犀利的旁观之眼,而斯万沉湎于爱情时却没头没脑爱得像个大傻瓜,但斯万的诗意却有如一点烛光,始终照耀着马塞尔絮絮叨叨的叙事。仅就诗意而言,《追忆似水年华》的魅力与其说在于马塞尔高于芸芸众生的那个维度,不如说在于由斯万引发的爱之芬芳,或者说徜徉在追忆里的爱的气息。斯万是真正的情种,在情种斯万面前,马塞尔实在是太小少爷了。至于这位小少爷手里之所以没有铁皮鼓,乃是因为他在不停地长大。如此成长到最后一章,马塞尔的语气已经跟祖父级的老人相差无几了。
如果这份力气还让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我的作品,那么,至少我误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绘那些人(哪怕把他们写得像怪物),写出他们占有那么巨大的地盘,相比之下在空间中为他们保留的位置是那么狭隘,相反,他们却占有一个无限度延续的位置,因为他们像潜入似水年华的巨人,同时触及间隔甚远的几个时代,而在时代与时代之间被安置上了那么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时·间之中。
唯美的淡雅与冷峻的细腻
纯粹就审美而言,这两部巨制全都相当唯美,并且一样的细腻柔婉,笔触也一样的洁净雅致。要说彼此有什么明显的区别,那么可能在于,《源氏物语》写得非常的节制,而《追忆似水年华》却行文任性,情绪一上来便不管不顾地絮叨不已,仿佛书写日记,而不是倾心于小说叙事。
倘若假设一下,那部《追忆似水年华》让光源氏来写会是什么模样?肯定不会像普鲁斯特那样的了无节制。当然,这样的假设是不成立的,就好比假设荷马史诗让宙斯来写一样,无法想象。
普鲁斯特的行文风格,可谓极尽中国美学范畴的阴柔之美。所以笔者会将他比作法国男版的林黛玉。有趣的是,《源氏物语》的作者刚好就是一位女子。只不过在大观园的女儿世界里,还真想不出这位女子与哪一位少女性情相近。从其阳光明媚的叙事风格上说,应该是湘云那样的;但湘云大大咧咧,没有紫式部那般细致入微。从其体察世态炎凉的肚量上看,似乎又有宝姑娘的风范,只是绝对没有宝姑娘的世俗气、金钗相。从其叙述光源氏如何打理家事国政的有条不紊上察之,颇有探春的清明干练,但错位的是,光源氏那样的美男并非探春所喜所爱。作为天皇家族以及平安时代整个贵族世界的旁观者,紫式部犹如妙玉般的槛外人,并且行文间那种对光源氏的一往情深也并不下于妙玉之于宝玉的暗慕,还有文字也像妙玉一样有洁癖,从来不沾任何俚语村言。仅就旁观者的立场而言,紫式部最相近的大观园少女当数妙玉。只是紫式部并非像妙玉那般洁身自好、不染尘世,而是以非常入世的情愫讲说一个不无世俗的故事。若说有什么超凡出俗之处,那么是在于小说叙事的笔法:轻盈空明,诗意盎然。
从《源氏物语》的小说构架上说,并非如何匠心独具,几乎就是追随着尘世人生的时间轴线的一一道来。让人赏心悦目的乃是,叙事之间的吐气若兰。比如讲说光源氏幼年与藤壶皇后那段不伦情缘的文字:
这么一来,源氏对这位小姐姐般的母后也就可以无所顾忌,腻歪腻缠了。藤壶依皇上嘱咐形影不离的带着他,花祭不忘看游水锦鲤,拜殿绕道赏石泉水芹,殿后饲养着一群白鹿,源氏闹着去吆喝惊吓,一对璧人早早晚晚曲池乳鸭般傍一块儿了。弘徽殿女御看在眼内,对这不甚融洽的新宠藤壶,猛然勾起往日旧恨。十二司女官却一致公认藤壶的美貌无与伦比,源氏的俊逸举世无双,分别给他俩各取了一个绰号,源氏叫作“光君”,藤壶呢?则名“日宫”。从藤壶的绰号来看,光君的意思似乎是月光了。这仙妖般的日月精华,双双得到皇上最大的宠爱。
——戴文采译
分不清是母子还是姐弟的一对璧人,仿佛是青梅竹马的恋情,后花园因此生机盎然,后宫里既有忌恨暗生,又有惊羡不已;而这一切又源自彼此天仙般的花容月貌,连同天皇的宠爱无比。凡此种种,都在这番幽幽然的叙述中娓娓道出。
需要顺便指出一下的是,《源氏物语》系日本平安时代的古日语书写;不要说异族人氏的翻译,即便是现代日本的本族人氏,要阅读原著也不得不凭借专家的解译。紫式部的原文,如今已经杳然。世人只能根据译本加以揣摩。汉语读者所能读到的几个比较出色的译本之中,丰子恺译本过于直不隆通,了无紫式部的女儿气息、娥眉婉转;钱稻孙译本香穤可口,却仅止一帖传世;林文月老太太算是译得最为完整且可信,无奈文字太过干枯;唯戴文采女士的译本雅致而丰润,应该更为接近紫式部的文字风格,虽然有时会激情过度从而失之华丽。在无以领受原著风貌的情形之下,也只能经由戴译一窥其妙。
这里再列举一段戴译文字如斯:
光源氏好整以暇四下鉴赏。心想着昨夜谈论的所谓中品之流,便是指这类地方了?据说这家女主人确实相当贤淑,亲手缝制丈夫的足袋不假手侍女。他好奇又警觉地竖起耳朵倾听。果然寝殿西边有轻微的足履动静,似乎还有裙裾曳地的绊绦声和年轻巧笑,听来刻意抑压着声音浅浅吐气如兰,装模作样更诱人一窥究竟的好奇。画了些简单草花绘卷的格子门敞开着,忽然仿佛有人怕失礼,伸手横拉了阖严,微弱的烛光照在纸门上。
他站在那儿顺着西边望去,帘子边的屏风叠去了一端,露出的空间正好,挡眼的茶几帷子也掀上了夏纱的帷幔,室内的春光一览无遗。
两个女子身边都点亮着一盏照尽面容的长烛灯。靠纸门近些只见一张澹澹侧脸的,应该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空蝉。定神望去,她穿了一袭鸢尾紫色绫缎单衣,外面罩着一件蝉衫小挂,显得苍白的下骸更尖窄。含蓄地坐在那儿,似乎小心翼翼尽量不让人看见自己。下棋落子的时候,也仿佛有意地把袖子拉长了盖在手背上,藏着那纤瘦的手臂和手腕。另一个女子,因为向东坐,脸面正朝着光源氏,看得十分清晰。她穿着薄罗透雪的白色单衣,闲闲半脱地罩着件淡蓝螺纹小褂,胸口敞开着,一直开到红裙裤系腰带处,胸脯雪山倾倒般随举棋的手巅荡着,看来甚是不修边幅。肌肤甚为白皙,比继母空蝉的苍白更胜几分。身材是那触之可喜的丰腴。才及笄的春笋脱殻,眉目清秀天真明朗,是男人一见就动心的标准典型。浓密的散发修剪得宜,齐整的带童女的可人,真找不出什么缺点的美人胚子。
倘若说《源氏物语》的文字是具有《红楼梦》那般雅致的,那么可能也只有在戴译的文笔里窥见了。这段叙事本来就情趣盎然,经由戴译文笔越发栩栩如生。戴译虽偶尔情绪失控,但译笔不俗,时常会有诸如此类行云流水般的景物铺陈:
砧声此起彼落,伴着雁鸣翱翱,是从山雪河冰远萧瑟的北方,飞过来的大雁,秋深了才飞到这儿,翱声里无限哀愁。他拥紧夕颜躺在靠窗户的叠席,索性把遮光的格子窗推出,苇草帘也卷上,并肩眺望着外头。狭小的院中种植着几株吴竹,庭前的花草是些好照料的山吹龙胆,短墙外荒草中长出一小片橘柚,周围饥肠辘辘的稚子总来争抢。光源君平时连壁缝中蟋蟀促织的叫声都难得听见,而今聆听陌生的粗砺餐飧浮世绘声,也不过自来自去若梁上燕子,心中沉淀得更宁静。
亦不乏洞幽烛微的人物描画:
其中一个服色显得与众不同,白绢底裳上罩了一袭姜黄染的细长,两袖宽长垂落于衫裙,即将成为垂发姬前的女童服饰。她这一身颜色比山吹花还明灿,只有姜黄能染得出来,已经接近天皇的黄栌染,这是宫中七殿谁家的孩子?振分的乌黑稚发,像一把张开的折扇,在总角的位置松松系了丝线绞的长穗,手里捏着桔梗染的小帕,正鼓红了小脸在那儿拭泪,转身的姿态宛若流风回雪,初长成的童女的仪静体娴,明眸善睐的眼睛,转溜得像只调皮不怕生的小姬鹬。
对照林文月的译文,戴译无疑丰润太多了,虽然有时不免有些夸张,但其精致细腻,生动逼真,却为林译所无以企及。想当年紫式部的文字,或许也是如此这般的精细。甚至戴译的夸张,都宛如《源氏物语》绘卷的线条,风姿绰约得不行。至于戴译的华丽,也颇有一番宫廷气韵,而这又是紫式部的贵族风格所在。唯一让戴译难以追慕的,恐怕是紫式部叙事的那种娴静。
紫式部的娴静既是贵族气十足的,又带有寺庙式的安详。这种娴静是不为*所动的心如止水。大凡涉及到政治博弈,或者辗转于男女私情,紫式部全都适可而止,从来不醉心其中,更遑论迷失沉湎。不仅是《三国演义》《水浒传》里的种种暴力图景,即便是《金瓶梅》《三言两拍》中的情色场面,在紫式部笔下皆被诉诸不屑一顾的空白。这与其说是一种叙事洁癖,不如说是于尘世*的不忍卒读。
正如光源氏形象介于尘世与神话之间,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叙事也同样的超凡出俗,并且时常会以不无神秘的笔调,勾勒出茫茫生死之间的种种无常,诸多离奇。夕颜之死突兀得不要说光源氏本人,即便是漫不经心的读者,都会为之震惊。更毋需说葵姬之死与六条夫人受辱之间的那种鬼气森森森几许的神秘性。说紫式部是个于冥界有知的神秘主义者,似乎看低了这位女作家的精神修为;而说她是个虔诚的佛门中人,又难以解释她在小说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诸多神秘意象。可以肯定的只是,于生死有如此领悟者,在*面前无疑相当淡定。由此倒是完全可以解释,《源氏物语》了无《三国演义》般的政治欲念,亦无《金瓶梅》式的人欲横流。尽管《源氏物语》看上去很像是《金瓶梅》的宫廷版,但光源氏显然不是西门庆那样的俗物,紫式部也不是兰陵笑笑生那样的玩世不恭者。紫式部在《源氏物语》中的那种淡雅,足以与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的高远相视一笑。如此情致,这般诗意,在诸多的中译者当中,恐怕也就惟有钱稻孙那样的译家才会有所领略。
比起紫式部的淡雅,普鲁斯特之于人世的旁观特色在于深刻。倘若说紫式部娴静的叙事是不无温馨的,那么普鲁斯特细腻的述说则相当冷峻。在普鲁斯特眼里的幸福时光无非就是虚度的年华。因此,在世人笔下通常是诗意盎然的月色在普鲁斯特的叙事中,会像轻薄的果皮,如斯:
晚饭后,汽车把阿尔贝蒂娜带了回来;天还有点亮;空气也不那么热了,但是,度过了热辣辣的一天,我们俩都渴望未曾见识过的风凉;只见一弯新月捷足先登在我们激动的眼帘(我常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家那天晚上,还有阿尔贝蒂娜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月亮也是这个样子),像又轻又薄的果皮,后来,又像一瓣四分之一瓣的新鲜水果,似乎有一把无形的刀开始在天穹中为它削皮。
月色尚且如此,那么情人间的林林总总也就不难想象。与其说是卿卿我我的,不如说是叽叽歪歪的。比起紫式部之于光源氏的一往情深,马塞尔对阿尔贝蒂娜可是百般挑剔。再深挚的爱情,也经不起那样的挑剔。或许贝克特因此而领悟了爱情的那种虚幻性,所以在《等待戈多》里选择了两个男性的流浪汉,而不是一对情侣。情感在理性的演绎过程被完全过滤,世界因此变得非常简单。
只消稍许细读《追忆似水年华》就可发现,马塞尔的浪漫,其实并非体现在他的爱情故事里,而是很不经意地流露在他的音乐鉴赏中,比如:
七重奏重又开始;朝着终曲进行。奏鸣曲乐句反复重现,但多彩多姿,节奏和配器都富有变化,如同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既保持着原样,又带着新貌。有些乐句,我们一时分辨不出,不知它们与某音乐家过去的作品具有何种亲缘关系。这些乐句把这位音乐家的作品当作唯一的住所,不断地出现于其中,成了乐曲中的女仙、山林之卫和亲切的神明。
如此这般的奇思异想,也同样见诸马塞尔的文学品鉴:
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这一切我觉得离我无限的遥远,除非我对自身的有些东西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的自我认识都是逐渐完成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我发现确实有几口深不可测的井,但是,那几口井都是打在人类灵魂的几个孤立的点上。他毕竟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创造者。首先,他描绘的世界,完全像是他独创的。那些反复出现的小旦,如列别捷夫、克拉马卓夫、伊夫尔金、谢格列夫,这一系列人物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这芸芸众生比起伦勃朗《夜巡》中的人物还要怪诞奇异。
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联想到伦勃朗的《夜巡》,这与其说是想象力丰富,不如说是感觉敏锐而犀利。正如伦勃朗绘画在于其暗色调所独具的表现力,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特色在于惊人的冷峻;两者刚好可以互喻,从伦勃朗的画面,也可以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彼此的人物造型,都是在暗色中呈示出来的。而普鲁斯特能够从陀氏作品中发现人类灵魂的深井,更是极其准确的洞见。因为在灵魂追索上的深邃,是陀氏作品无与伦比的耀眼之处。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很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审美能力,使这部小说光芒四射,魅力无穷。也正是凭借着这样的审美能力,使马塞尔之于日常人生的观察慧眼独具。此处随便引出一段文字,作为其洞察力的例证;借此可见马塞尔对好朋友的婚姻,是怎样的一眼透底。
圣卢对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像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这段文字相当浓缩而又极为生动的是描述出了,幸福的时光如何变成了虚度的年华。同时也勾勒出了一个很微妙的历史缩影:巴黎的贵族世界如何从当年的锦绣繁华褪色成了末世的一地狼藉,仿佛从一片浩渺的湖水干涸成一个死寂的池塘。由此再回首贝克特的感叹,二维空间的低等生物迎面遇见了不可思议的高度,是如何的意味深长。如此这般,再读一下普鲁斯特有关小说叙事原则的这番表白,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必须接受这样的观念,即使是最亲密的人,也只能给作家摆个姿势,就像在画室里那样,因为任何东西只有在变成一般和灵魂弃绝自我后才能够持久。
相信伦勃朗谈论他的绘画原则时,也会做出相同的表白。不要说他的至亲所爱,即便是伦勃朗本人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绘画对象而已,绝无例外可言。这与其说是冷峻的,不如说是诚挚的。但假如由此断定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叙事是极其无情的,却是对这部小说及其作者的别一种误读。因为事实上,这部小说的叙事再冷峻,也掩抑不住那个叫作马塞尔的小男孩骨子里是多么的温情脉脉。尤其是当他进入童年回忆的时候,那一声声童声童气的絮絮叨叨,可爱得令人疼惜。
如果说这就是那个突然烟消云散的时间的概念,那么,没有从我们身上剥离的年华,我现在想使它突出到这种程度的年华,它就是此时此刻在德·盖尔芒特亲王府里响起的我父母送斯万先生出去的脚步声,宣布斯万先生终于走了、妈妈很快就能上楼来了的小铃铛尖厉、清脆、丁丁冬冬连绵不绝的金铁声,这些声音依然萦绕在我耳畔,它们虽然在过去那么遥远的位置上,我却听到了它们。
小说在这片童声之中,回到第一部的开头部分,小马塞尔如何等候母亲的亲吻。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的叙事结构,酷肖乔伊斯的《芬尼根醒悟》。只不过在乔伊斯笔下那条回环着的河流,在普鲁斯特是以童年的记忆描述的。这条河流,被普鲁斯特命名为时间。
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的时间,并非是个概念,而是一条河流。小说叙事的冷峻,好比河水的清凉;小说叙事的细腻,有如河水的涟漪。相比之下,《源氏物语》讲说的是一个空间,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庭院。因为光源氏的缘故,那个庭院如日中天,阳光明媚得不行。那样的庭院故事,一直讲到卡夫卡,才终于变成了一个城堡。比起城堡的幽深无比,紫式部的庭院雅致娴静,将人类定格在一个高贵雍容的瞬间。这个瞬间稍纵即逝,虚幻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像紫式部当年写作时的古日语一般,人们只能揣度,而难以全然复原。就此而言,能够像普鲁斯特那样躺在时间的河流里自言自语,还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
(注:本文中《追忆似水年华》中译皆引自李恒基等1991年译林出版社译本)
李劼,学者,现居美国纽约。主要著作有《论红楼梦: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枭雄与士林》《给大师定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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