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第一次见到周玄澈,是庆和三年的最后一天。
除夕之夜,合宫欢聚。
帝后赐宴奉天殿,所有宗亲、妃嫔都在受邀之列。所以,位于宫妃最末一等淑女的叶蓁,也有幸出席皇室家宴,得遥遥望一眼天子容颜。
说不兴奋是假的。
毕竟,那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叶家将女儿的入宫视作出嫁。
早在离家选妃之前,女眷们便聚在一起,有笑有泪地话别了一回。
虽然只是进京选妃,八字尚未画完完整的两撇。可谁都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几乎再没有和双亲的见面之日。
哪怕做不了皇帝的妃子,也可能嫁入王府,抑或被留宫中,做个女官或宫女。
叶夫人忧心忡忡,把体己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爹娘都不求你宠冠六宫光宗耀祖,只要平平安安就好。皇宫不比别处,万事你都得小心,切记一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娘……”
说罢一揩眼泪,言语中略有哽咽。
“娘,您放心吧,我会小心的。再说,女儿也不一定入选。”
叶蓁噗嗤一笑,刻意拿话来安慰母亲,虽然自己心中也凄凉一片。在父母面前,她不敢把心事和牵挂透露半分。
比如,她心中已悄悄藏了一个人。
事已至此,萧郎注定要成为路人,倒不如将一切深埋心中,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就这么进京来了。
经过层层筛选,量身高、称体重、看发质、嗅体味,甚至脱光了衣裳,被太监嬷嬷们观察私/处,检查是否处/子之身……
身体检查刷下了一大半人。
好不容易入宫待选,还要被观察言行举止、被设置各式考验、被灌输礼仪规范。
最终留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宥州才女叶蓁,正是其中之一。
真说不清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传旨的太监走远了,撷春殿的热闹,却刚刚才开始。
率先发声的,是江南姑娘何田田。
她捧着一只小手炉,声音怯生生的:“二位姐姐,方才赏给刘公公的银两,我……待领到月银,再还给二位姐姐。”
“不用还了!知道你家穷,横竖银子是不够使的!”
陶心柔冷哼一声,白眼轻轻翻了一下,随即大步进入自己的房间,忙着挑首饰选衣服去了。今晚的合宫夜宴,她定要艳压群芳,一举获得侍寝机会。
毕竟,三人入宫已二月有余,却迟迟未得到召幸。
何田田有些尴尬,只得勉力维持住笑容,双手抓紧了那只小手炉。
毕竟是被当面戳破短处,那个“穷”字虽是客观现实,但也仿佛一个魔咒,让听的人心中生疼。
她飞快地笑了笑,泪光却从眼中一闪而过:“蓁姐姐,我知道,我是穷人家的姑娘,和您二位没法比。”
叶蓁心中老大不忍。
但她没说什么,只冲何田田笑笑,回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咱们也准备一下,好歹是要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呢,还有太后。”
只陈述,不安慰、更不感慨。
宫墙之内,几乎所有女人都是竞争对手,她不愿树敌,但也不祈求去结交什么好姐妹。
拿句不太好听的话来说,这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何田田的眼神黯了一下,又讷讷道:“我压根就没什么像样的首饰,无论怎么打扮,都不能引起皇上注意的。”
叶蓁的语气淡了些:“妹妹天姿国色,又何须那些庸俗之物的点缀?”
说罢也快速进了屋,不愿再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她确有几件首饰,是从娘家带出来的,算是父母给的陪嫁。
何田田楚楚可怜,隐隐透着要借用的意思,为避免回绝的尴尬,她干脆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
合宫夜宴,大大超乎叶蓁的想象。
宴桌设上桌、中桌与下桌三等,菜品各有不同,餐具也依品阶而有所区别。
叶蓁、何田田与陶心柔三人,在撷春殿钱嬷嬷的带领下,微微低头躬身,在下桌就坐。偷偷往前望,只见面前小桌上,只摆着些果子茶食,并一双筷子、一把调羹、一个酒杯。
陶心柔皱眉,将身子微微倾过来些:“皇家过年,就吃这?也太寒酸了吧?”
她刻意压低着声音,奈何骄纵惯了,即使压低声音,不满和不忿也压不住。站立一旁的嬷嬷投来犀利目光:“陶淑女,请自重。”
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子威严和震慑。
陶心柔这才敛住神色,微微低下了头。
不多时,殿中陆陆续续坐满人,门口的太监也时不时高呼一声,通报着某位王爷到了、公主到了、妃嫔娘娘到了,最后才是皇后、太后、以及皇帝。
叶蓁全程低头,大气不敢喘,更不敢抬头端详天子真容。
恍惚间,只听皇帝周玄澈道:“今儿是大年三十,除夕之夜,朕带着母后和皇后,与诸位吃个年夜饭。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不必拘束,大家都动筷子吧。”
听那声音,约莫是三十出头,倒也算平易近人。
叶蓁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面前那双象牙筷子。
此时乐声起,宫人们轻舒水袖,宴会便缓缓拉开序幕了。
尚膳监开始上菜,都是一般身量的小太监,个个眉清目秀,口鼻均蒙着绛纱袋,防气息融入珍馐美味。而那一个个端上来的菜肴,也均以金丝编制而成的罩子覆盖,既能防尘、又能保暖。
陶心柔这才眼中放光,品出皇家气度来。
叶蓁坐在下桌最下首,距离周玄澈三丈有余,不大能看清他的脸。
在小心翼翼吃饭的瞬间,她飞速瞟了一眼,只见他方脸、窄颌、浓眉、五官略有些凌厉之感。乍看冷清,可听他说话,又觉得温柔。
他在跟皇后冯瑾瑜说话。
“瑾瑜,燕窝你还是吃不惯吗?我听太医说,燕窝是极好的滋补之物,你多少要进一些,对身体好。”
声音很柔和,话也讲得随意,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夫妻。至少这一刻,叶蓁没觉察到任何威严的压迫之感。
但接话的,却不是皇后。
而是坐在左侧桌的一个盛装丽人,穿橙黄色宫装,头上梳一个高髻,缀满各式珍宝。一支点缀步摇,正在鬓边微微晃动。
“臣妾听过一个笑话,说乡下人进城,吃了些鲍参翅肚,回家就开始腹泻,非得那青菜萝卜才能解。可见人的福气,从口腹就能推测一二。”
说罢掩口一笑,那飞扬的眼角眉梢中,隐隐可见一股子不屑。
席间人人都听出了,她在揶揄皇后,讽刺其卑微出身,吃不惯皇家大内的珍稀之物。但没人开口,尴尬便悬在空中,气氛也有些凝固。
因为谁都知道,姚贵妃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儿。与出身平民的皇后相比,她要矜贵许多、也能耐许多。
最后还是姚太后出了面。
“姝儿,姑姑有句话要说与你听。”
“是。”
姚姝急忙起身,做了个恭恭敬敬的表情。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北宋刘娥的故事,你再去读一读。”
两句话,提到了两个人。
乍一听,风牛马不相及。
姚姝一时没品出意思来,只满脸纳闷地行了礼,却也没再纠缠其中真意。反倒是坐在最下首的叶蓁,琢磨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小风波顺利化解,内监们又开始上菜。
此时歌舞正酣、气氛融洽,周玄澈举着酒杯,正拿温柔的眼神看着冯瑾瑜。
冯皇后也回望过来,帝后深情对视,恍若他们都还在禹州,依旧在那间不甚宽敞、也不大华丽的屋子里过年。
那个送菜的小太监,便是此时抽出匕首的。
刹那间寒光闪过,从鱼腹中破壁而出的刀锋,直通通朝周玄澈而去。
好在他自幼习武,练出了极高的反应速度,眼神收回的同时,右腿便一个回旋踢,将那歹人踢出了三丈远。
“护驾!护驾!”
殿中乱作一团,*急速到位,在周玄澈面前形成屏障。
可那持刀的小太监也身手敏捷,他手中的匕首未落,反而急中生智随意拉过一个人,将刀抵在那人喉咙间。
多年后,叶蓁依旧记得那个惊悚瞬间。
对,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
她听到呼声、见到人影,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喉间一凉,整颗心都差点要跳出嘴巴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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