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创作与批评,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轴。文学创作的发展离不开文学批评的繁荣,离不开一代又一代文学批评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坛》推出“今日批评家”栏目,至今已推介百余名批评家。不同个性的批评家以其敏锐犀利、才情思力、灵动丰盈言说着“我的批评观”,上百篇文章累积形成了一种敏感鲜活、富有生气才情的批评文风。
现在中国作家网将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与大家分享,敬请关注。
今日批评家
胡传吉(拍摄时间:2011年)
历史学学士,文学博士,现供职于中山大学中文系。学术兴趣为文艺思想史研究,兼事当代文学、文化批评等。著有《自由主义文学理想的终结(1945.08~1949.10)》《中国小说的情与罪》。
我的批评观
对文字的某种理解
胡传吉
文字庄重,文字妩媚,文字娇俏,文字戏谑……文字有如生命表情,情态不一,又如存在痕迹,数之不尽、猜之不透。文字虚设故事,文字印证历史,文字抒发见识,文字想象未知及未来,文字与存在互为彼岸,永相隔望。人类每一次搬弄文字,就好像在探察世界的秘密。文字像是生命及存在的密码,既生生不息,又神秘莫测。
就中土而言,相对成熟的文字体系,形成于财产归属权开始产生争议的社会,即俗称的阶级社会。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文字参与了社会秩序的建构。随之,文字逐渐与图画分离(因文生字),文字通行于上层社会。这种变化,是更高物质要求下的文字反应。文字对社会的设置之想、对人的命运的表达,渐渐变得细致。后世俗称的文学,即为其中的细致产物。文字的分化,可看成是内心、精神乃至灵魂对现世有更高要求的结果。但“文”的最初面目,恐怕跟今天所称的文学有所区别,它并非专业、职业或学科。后世并称的文史哲,在文字成型的时代,以混同的姿态并行共存。古者文史哲难分难舍,实因为文字的治世色彩浓厚。墨、法、兵、阴阳诸派的天下之想自不待言;老庄超脱逍遥,但其出世情怀里,亦有治世之辩;诗教之言志维礼刺时,更难与国俗政事脱开干系。因了这一“治”字,文学的缘情审美法则,并非从一开始就显要。诗的情,倒像是顺带被激发出来的本能反应,诗之美,更多地,是被体面、盛大、庄重的国家礼仪训练出来的端庄品质。至于诗文之后在情与美的层面如何大放异彩,此处不提。想象力也并不是古“文”的专有物,古史与古哲(思想),同样具有令今人心悦诚服的丰富想象力。文史哲的分合,是无法展开的庞大话题,但它们之间曾有的亲密无间又剑拔弩张的辩与论,倒是更符合表达本来的自由面目。
世界何其大,文字怎可能穷尽。不妨把文学视为令人着迷的表达方式之一。
从一种表达系统,跳至另一种表达系统,笔涉批评,纯属误打误撞之举,或者说,它更像是谋生及求学之余的意外之获。到了现代,文史哲分离,各自的叙事及修辞手法变得大不一样,但如果能放下门户之见,大致可发现,游学于不同学问,即使学才浅陋,知识难通,但亦能略晓个中趣味。写字撰文,是读书的重要途径,也是看世界的办法之一。文学的魅力,归根到底,要回到文字的魅力这里来。文字的本质功能,离不开描述与表达,从这个层面看,论说与创作,不存在谁依附谁的问题,只不过,两者的思维及表达方式有别。文艺创作的迷人之处,可能一目了然,合大众趣味,但批评及论说的迷人之处,可能劳心耗神些,读写者要越过许多枯燥严肃之言辞,得拐弯抹角甚至是大费周章,方有可能来个恍然大悟。论说与创作之间,不必分高下。述与作之间,无须决胜负。《三国志》未必就见输于《三国演义》。苏格拉底,莎士比亚,各有天才。老聃与曹霑,所处时代有异,但皆为先知。推而广之,文史哲之间,古代与当代之间,不同学问之间,门户之见,等级之隔,大可以休矣。
惜吾辈大多被废去文才武略,“述而不作”之“述”,已是易言难行,更哪敢奢谈“作”。于此书间弄笔,权作痴语妄言了。再者,文字虽堪称是天赐神物,但亦是人生幻觉。如若不懂文字,便有被世界抛弃、隔绝的危险。毫不夸张地说,文字有统治世界、设定秩序甚至是奴役人类的能量。以本土为例,秦统一文字,新文化运动倡白话文及“新文学”,红色革命倡扫盲办识字班,无一不是对文字能量的深刻体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文字就是人类世界的秩序符号。假如没了文字,世界会怎样?文学离了文字,尚能文学否?惠能不识字,闻即悟,其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悟即成智”,惠能幸得衣法。上座神秀乃教授师,知书识礼,反失衣法。于此,大胆设一问,搬弄文字,寻求永恒意义,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迷与愚的一部分?但有些问题,只适合设问,不适合回答。文字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姑且这般思量:愚智并存,方成俗世;知愚安愚,是以坦然。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
批评家印象记
“狐狸的智慧”
——关于《中国小说的情与罪》
林岗
鲁迅《野草》中有一篇《立论》,其实是讲人世间说真话的两难处境:在“许谎”或“遭打”之间首鼠两端。不过我以为好的当代文学批评,比之鲁迅讲的“立论”还更富挑战性。对于当代批评,我自己耳濡目染,虽然也偶尔一弄,但更经常的却是望而却步。因为即便有不怕“遭打”的勇气,也要有真正明心见性之谈说出来才有意思。否则,忝列其中,聒噪而已。在批评的领域,有批评的勇气常常并不代表有批评的睿见。要有批评的睿见,除了好学深思之外,还要有足够的敏锐和洋溢的才情。敏锐和才情,非学而能,它更多的是人的天性禀赋。
伊萨·柏林借用希腊寓言说人有两种智慧,一种是“刺猬的智慧”,另一种是“狐狸的智慧”。刺猬只明白一件事,而狐狸懂得许多复杂的细节。假如将这个说法推广到文学研究和批评上来,那批评更需要的无疑是“狐狸的智慧”。人们常用“世界”这个词指称诗和小说,说一首诗是一个“世界”,一篇小说是一个“世界”。而“世界”之内一定是多元、复杂和多变的,因为它们实在只是我们这个生活世界的语言呈现。要将这语言呈现出来的世界再行剖判、指摘,再行条分缕析,则非“狐狸的智慧”而不见其功。狐狸那种灵敏的嗅觉、犀利的目光、狡猾的心智、机变的策略正好对付当得起“世界”之称的诗和小说。“狐狸的智慧”正可以在当代批评这个领域大展拳脚。
在我看来,胡传吉正是这样一位具有“狐狸的智慧”的当代文学批评的新锐人物。而这本《中国小说的情与罪》(胡传吉著,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是她近年在文学批评杂志上发表的专栏文章的结集。以我所知,她喜欢当代文学批评,不是近年的事情。还在读硕士学位的时候,她就在《南方都市报》写批评专栏,——虽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到读博士学位的时候,她的状态大勇,批评文章也越见出色,她在用心探索以形成自己的批评风格。从这本集子看,将学院的视野和知音式的鉴赏结合起来是她批评的一大特色。学院风格对批评的弊端人们比较清楚,如过于学究,太过烦琐,不能直指人心。但学院风格对批评的好处就未必人人明白,如学院的视野比较开阔,有利于深入文本摘发更深层次的问题,可以避免一叶障目。记得前不久读过加拿大作家兼批评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一本文学批评讲演集《偿还:债务和财富的阴暗面》,作者围绕着“还债”这个核心,从古老的正义观念开始,融合了日常经验、个人经历、历史故事、经典文本和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知识,将“还债”的主题层层深入。读过之后,益人心智,也大开眼界。你可以说它是文学批评,也可以说是人的经验史、思想史著作。如果持传统的批评观念,满可以说它不像批评文章的写法,但转念一想,又何尝不是搞批评的另一条路径呢。胡传吉这本结集中有一篇《诉苦新传统与怨恨情结》,其写法与阿特伍德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意味。她将现当代文学史上的“诉苦”作为一个“新传统”来考察,追踪它的来龙去脉,虽然限于篇幅,未能畅言,但确实表现了她对这段文学史的独特发现,以及别开生面的批评眼光。我相信,假以时日,待学养的积累日渐进步,胡传吉一定可以写出更加精彩的主题追溯式的批评文字。
批评是最为见仁见智的事情,因为它涉及更多的是无可争辩的趣味。从这个角度讲,批评领域其实就是趣味之争的领域。因此,凡是笔涉批评的人,都要有点舍我其谁的气概。如果没有趣味的主张,这也好,那也好,则就不如不做批评了。批评就是这样,与其客观,不如主观;与其全面,不如片面;与其中庸,不如一针见血。读过这本集子,我知道,胡传吉是一个有趣味主张的批评家。例如《小说的不忍之心》谈到文字、感情的节制;《羞感之于内心》指出叙事的赤裸和羞感的缺失;《性饶舌的困与罪》在一个开放的后现代语境审视小说写作中的“性饶舌”现象。她所指出的其实都是当代文坛在近十余年出现的新现象。胡传吉的批评文章,既直言不讳兼含幽默讽刺,又充分地讲道理,都是明心见性之谈,发人深思。五年前胡传吉报考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博士,当时报考的导师是程文超教授,但程老师不幸去世。受他委托,我接下了余下事务。面试的时候,刚好时间与我要参加的另一场面试相冲突,我只好再委托另外两位老师。事后我问面试的情形如何,他们说“还可以,平平常常”。听了这话,我也没有多想。等到上课的那一天,教室里坐着一位干净利索、略显单薄,剪了超短发型的学生模样的人。我当时心里有点儿纳闷,“不是……,怎么……”,但又不敢贸然开口,怕失了礼。倒是她先自我介绍。这是我们师生第一次相见的一幕,所以至今都记得。从那以后,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勤奋。平时话不多,眯眯一笑,简单的几句,就打发了。但做事情奇快,论文的想法很快就提出来了。凡提了意见,很快就修正落实了。她还同时写好几个专栏。她的学术兴趣不止于文学,据我所知,她对政治哲学及思想史亦有所涉猎,读书视域不限一方。与“还可以”的印象极其不同,不是“平平常常”,而是非同一般。可见,即使眼见也会极不可靠。我有时想,这么单薄的身子,咋能出这么多活?看到这本厚厚的文稿,也有此同感。不过,学问的道路是漫长的,批评也是没有止境的。凡走在学问的无尽途上的人,当记得来日方长的道理。这也是我们需要共勉的。在胡传吉这本《中国小说的情与罪》出版之际,拉拉杂杂写下几句话,一来表示祝福,二来期望她在今后的岁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岗,中山大学中文系)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坛》2011年第5期
延伸阅读
《批评家印象记》
张燕玲,张萍 主编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我的批评观》
张燕玲,张萍 主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6年01月
更多精彩:
今日批评家 | 刘春:因为爱,所以写
今日批评家 | 黄平:“改革”时代的“文学”
今日批评家 | 马季:见证·思考·立言
今日批评家 | 刘复生:为了聚会的告别
今日批评家 | 冉隆中:田野调查式的批评写作
今日批评家 | 李凤亮:学理·才情·问题意识
今日批评家 | 张柱林:文学花园和外面的世界
今日批评家 | 李遇春:从阐释到实证
今日批评家 | 毛尖:批评,或者说,所有的文学任务
今日批评家 | 何平:批评的自我批评
今日批评家 | 梁鸿: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今日批评家 | 霍俊明:呼唤“纯棉”的诗歌批评
今日批评家 | 申霞艳:批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思念
今日批评家 | 周立民:做一个快乐的阅读者
今日批评家 | 张莉:“以人的声音说话”
今日批评家 | 李云雷:批评的“泥土”
今日批评家 | 金理:“新鲜的第一眼”与“生命的具体性”
今日批评家 | 杨庆祥:作为“去魅”的文学批评
今日批评家 | 张光芒:批评家应该批评什么?
今日批评家 | 牛学智:一个可以当作主体论的问题
今日批评家 | 何言宏:介入的批评——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张宗刚: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李丹梦: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贺仲明:心灵的对话
今日批评家 | 王晓渔:一个文学票友的阅读观
今日批评家 | 张学昕:批评是一种心灵的到达
今日批评家 | 姚晓雷:用心去和批评对象对话
今日批评家 | 路文彬:批评是一种倾听
今日批评家 | 李静:卑从的艺术与自由的艺术
今日批评家 | 王兆胜:尽善尽美——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赵勇:批评的处境与困境
今日批评家 | 刘志荣:听音寻路
今日批评家 | 邵燕君:直言精神·专业品格
今日批评家 | 李美皆: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张念:批评、偏见与傲慢
今日批评家 | 贺桂梅:人文学者的想象力
今日批评家 | 黄发有:因为尊重,所以苛求
今日批评家 | 臧棣:诗歌反对常识
今日批评家 | 林舟:批评就是读后感
今日批评家 | 王宏图:批评,融合感性和智性的可能途径
今日批评家 | 张清华:像西绪弗斯一样
今日批评家 | 张闳批评札记
今日批评家 | 李建军:真正的批评及我们需要的批评家
今日批评家 | 王光东:“信”与一种存在方式
今日批评家 | 黄伟林:有“人气”的批评
今日批评家 | 汪政、晓华: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何向阳: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葛红兵: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杨扬: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施战军:爱与敬而远之
今日批评家 | 罗岗:“批评”的现代意义
今日批评家 | 戴锦华: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吴俊:发现被遮蔽的东西
今日批评家 | 程文超:不当批评家
今日批评家 | 张柠:我的批评格言
今日批评家 | 王彬彬:“职业批评家”的消失
今日批评家 | 洪治纲:自我的发现与确认
今日批评家 | 旷新年:批评如何成为可能?
今日批评家 | 张新颖:说出我要说的话
今日批评家 | 李洁非:九十年代批评家
今日批评家 | 孟繁华:文学批评的“有用”与“无用”
今日批评家 | 王干:批评的使命
今日批评家 | 郜元宝:通向传统和理性之路
今日批评家 | 陈晓明:我的批评观
今日批评家 | 南帆:低调的乐观
编辑:邓洁舲
二审:刘雅
三审:陈涛、王杨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