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篇文章选自本人著作《地狱归来》第二章 遥望自由 第一节 监狱生活（接上回：监狱日常活动）。以下为文章全文：
监狱的管理2006年9月5日，星期二，晴，凉
对于从未进过监狱的人来说，很难想象监狱是如何管理的，尤其是当你知道监狱还关押着*人犯、持枪抢劫犯等严重刑事犯人时，就更难想象犯人在监狱里的驯服程度了。
新加坡的监狱管理经历了一个从乱到治的漫长过程。听长期囚禁的老犯人们讲，过去的监狱管理混乱，犯人们经常打架斗殴、持械行凶、报复仇敌。那时，监狱里允许抽烟，犯人们就以香烟或手头的资金为赌注，在狱中进行赌博。不服狱警管理、越狱逃跑的犯人始终存在。那时，老犯人经常欺负新犯人，帮派十分严重。
现在的监狱情况已大为改观。监狱里有一系列的规定，犯人们总体上显得恭顺而有秩序。尽管打架斗殴的事件甚至殴打狱警的情况仍时有发生，可是，诸如聚众斗殴、抽烟酗酒、结帮拉派这类的事情，基本杜绝了。且不说不允许赌博，就是几个同室犯人在牢房中下棋都是不允许的。牢房里甚至不允许进行体育锻炼。这些活动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在规定的活动场所进行。
狱友之情
犯人们经常彼此安慰、相互帮助。看到室友收到家书，其他囚犯都会为他高兴。由于我在国际媒体上的曝光率很高，因此，入狱后很多人都认识我，大家都找机会和我聊天，有的人亲切地叫我九霖，有的人叫我陈先生，也有许多人仍叫我陈总裁。有些人似乎觉得叫我总裁还不够大，就称我为陈主席或陈董事长。而一些尊重我的英语母语者，就叫我China Gentleman（中国人或中国绅士）。于是，我用英语问这些人，如果你想称我为中国人，为什么不用Chinese这个词呢？他们回答说：“那样会显得不够尊重您，而且，Chinese是全体华人的意思，我们想用其他的词表示您是一位来自中国的了不起的人物！”我对他们表示感谢后，说“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囚犯，就对我直呼其名吧！”但他们仍然那样称呼我。
在每周一至周五每天一小时的放风时间，有人主动请我下象棋，有人邀请我打篮球，有人则会帮我拿一份报纸。在每周二、周三、周六各两个小时左右的看电视时间内，大家都会找我聊天。
有一位因签证过期而被判入狱的中国人，名叫阿涛，来自福建莆田。他对我说：“陈总，我早知道您的案子，能在这里结识您，我的牢没有白坐。但是，您作为我国的高级干部，为拯救公司而入狱，是我们中国人民的耻辱！”我对他说：“阿涛，你可别这么说，有的记者还曾写文章，问我为什么没有自*呢！”阿涛说：“那是哗众取宠，有几个人了解事实真相？有哪些事实真相又是事发时能搞得清楚的呢？许多案件都是在相当长时间后，在有关当事人出现变动的情况下，真相才会逐渐浮出水面……”我感谢他对我的理解和支持，他的话的确给了我许多的安慰。
阿涛被判27个月和12下鞭刑。他的朋友为他打抱不平，帮他上诉。阿涛对此显得一直放心不下，因为如我前文所述，新加坡对上诉犯人有时会加刑。阿涛原本有轻微的脑震荡，时时头痛。在压力下，他的头痛得更厉害了。他是象棋高手，他让我一匹马，我都很难赢他。我和他一起下棋时，经常安慰他，祝愿他能够得到高等法院的理解，减轻刑罚。到写本文时，他已调到别的监狱工作了。我诚心地祈祷，希望他的上诉取得成功，得到满意的结果！
监狱里一位叫David的商业案犯人提醒我说：“你是名人，请当心警方扮成囚犯探听你！”我说：“怎么会呢？我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嘛！”他说：“朋友！政治上的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一位邱姓犯人，由于吸毒被判两年。他原是一名经理，思想敏锐，谈吐非凡。他只会讲英语，见到我就主动和我聊天。他对我说：“我和我父亲都了解你的案子。迫于当时的情势，需要你这么一个角色这台戏才会唱下去。如果你肯接受现实、表现出臣服，你会很快被释放。”当我告诉他有可能会写信申诉时，他却又主张直截了当说案件有误。他举例说：“你就因一次口头陈述而被判4年，但你的口头陈述已经被正式的书面合同所取代，而合同又不是你本人签署的。”他还不无惋惜地说：“朋友，如果媒体知道配股协议中有一个条款说，该协议已经取代了口头陈述，那你就不会这么惨。”我说：“律师在法庭上指出了这一点。”他说：“那就是你的律师不称职或有其他原因。你的律师应事先和控方及法庭沟通好，也应该把这个重要内容提前透露给媒体。”
我的律师4个多月没有到监狱来看我。当他们8月来见我，我问其为什么坐牢时，两位律师都没有给予合理的解释。
狱中规则
关于监狱管理，看似简单，实则不是容易的工作。犯人流动性很大，每天的各项活动很多。不说别的，单是应在哪个时间开哪个门，就让狱警眼花缭乱。还有些特殊犯人需要看顾，比如有自*倾向的。我刚到监狱不到半个月，就碰到一名跳楼自*者和一名绝食者。前一名就在我眼皮底下发生，后一名我也见到过两次，他因为绝食而导致骨瘦如柴、面如白纸的惨状，真叫人伤心落泪。我很想帮他，但又能做什么呢？我也身陷囹圄。但是，我看到了狱警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先是劝慰，不奏效后就请来牧师开导，还是没有结果，就带着他到处走走。狱警确实做到了尽心尽职，可是，这又能解决多大的问题呢？根源在于检察机关和法院那两个环节，或者其他环节！
在监狱的每个地方都有扩音器。例行检查、囚犯到活动场放风、定期看病、准备培训、呼叫人员和通知探访，等等，都由控制室通过这些扩音器传出，每个人都可听见，每个拥有步话机的狱警也能收听。
亲属探访囚犯有电视探访和面对面探访两种形式。每个月可安排一次电视探访、一次面对面探访。有些比较特殊的犯人，则会减少探访次数。面对面探访是隔着一层很厚的透明玻璃进行的。每次可以接待三名探访者，每个人拿一个话筒听话和讲话，探访时间为20分钟。电视探访为30分钟，可以直接讲话和听对方讲话，不用话筒，每次也可有三名探访者。
监狱里洗衣、送饭、打扫卫生、借阅图书、体育活动等，都是在狱警监督、指导下，由工作囚犯承担的。在监狱里，工作的犯人晚上回到牢房时，可以看到报纸；没有工作的囚犯，只有在活动场放风时才能阅读报纸。这些报纸都是经过狱官事先过滤的，对其中敏感的内容（如自*等），会用黑墨涂掉。而且，囚犯只能阅读两个星期之前的报纸。每周的三次电视片，也是经过狱官筛选后，从公开电视上录制的，大多数影片涉及监狱题材。
囚犯在监狱内从一个地方挪往另一个地方时，必须蹲在门口旁边，等待开门，待狱警指令过门时方可过门。从培训班或活动场回牢房时，狱警经常会要求囚犯挪动短裤，甚至脱下全部衣服，赤裸裸地走进门，有时狱警会直接搜身。这种做法的目的是检查犯人是不是从别的地方往牢房带入什么东西，一旦发现就会给予严惩，有的会被停止工作，有的会被加长刑期，等等。监狱里，即使是一支笔、一张纸、一个练习本都是宝贵财产。唯有人和时间最没有价值，大家巴不得日月如梭！
在监狱里见到长官，都应表示问候。在碰到副监狱长以上的长官时，会有老犯人带头呼喊问候语，所有其他的囚犯都站立起来，工作人员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儿，随着带头的老囚犯，一字一句、语速缓慢、吐词清晰地向长官问安。几乎所有的狱警对我都很友善，我对狱警和长官都存有感激与敬意。但是，我却从来不敢主动带领其他囚犯，向狱警或长官问安，因为我担心万一没人跟我一起问候，岂不很没面子？
杰出狱警
狱方一些高层长官，经常找比较重要或他们认为必要的囚犯面谈，了解他们的想法，给予适当的安慰。看上去，这些长官都训练有素。我相信他们多少懂得一些心理学。他们与囚犯见面时，总是诱导囚犯多讲话，让囚犯一吐衷肠苦水，他们则抓住时机插话，让你感觉到他在全心地听你讲话，使你产生受到尊重的感觉。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囚犯通过讲出自己的苦楚，压力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排解。囚犯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哪怕被冤枉，一旦定罪判刑，信心都会受到极大的打击，感觉一下子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社会的负资产。在受到监狱长官尊重的情况下，囚犯的信心会稍稍有点恢复。毕竟人是需要凭信心来过活的。
刚入监狱时，很难适应长时间的禁闭生活，以至于门外出现一点点的响动心里都会得到一丝丝慰藉。多么希望一步跨出牢门啊！在那种心理状态下，监狱长官的面谈，会使囚犯立刻生起雪中送炭的感激之情。因此，双方的沟通变得十分容易，长官会很轻松地把握到囚犯的脉搏。
监狱长官第二大沟通技巧是，他会顺着你的话与你谈话，甚至会凭着你以往的喜好与你交流。这一点让你感觉到好像主动权在你手中一样。所以，当你谈完话后，会觉得非常放松。
我想，这种沟通的方式，又何尝不适用于日常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呢？
我到监狱后，有好几位高层长官与我谈过话。其中，我印象最深的长官有三位。
一位是女皇镇监狱的监狱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看上去50多岁，显得很慈祥、和蔼可亲。我刚到监狱时，他就找我单独谈话。他对我说：“监狱牢房有限，其他犯人是4人一间。但我们安排你一人住一间。因为你和其他犯人不同，我们不希望你被其他人带坏了。”这句话听上去，让人立即产生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并非是因为他安排我一人住一间牢房这个特殊待遇，而是他把我与其他犯人区别开来。看来在他的心目中，虽然我被判刑，但仍然是一个好人。他还告诉我说：“人生都会遇到各种艰难和考验，无一例外。监狱的生活很难过，但人的适应力很强。熬过刑期之后，你一定还会创出一番大事业来！”我在女皇镇监狱只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就被调到樟宜监狱。我离开女皇镇监狱时，那位监狱长还亲自跟我道别。
在女皇镇监狱，有一位名叫胡文龙的长官，给予了我特别的关照。我刚入监狱时，就像在旷野奔跑的猛虎突然被关进铁笼，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可能是了解到这种情形，胡文龙每天都找我聊天，有时是上午谈半天，有时是下午谈半天。他专门和我谈两个主题：周易和经商。他告诉我说，他爸爸也是个商人，生意上是起起落落，经历过大的失败，但现在经营得不错。他对我说：“我爸爸很佩服您，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内，将一个负资产的企业发展到上市，再创造出19亿新加坡币市值和年收入数十亿美元的大企业，是了不起的成就！我爸爸让我代他向您问好，他说您一定会东山再起的！”他还打开监狱图书馆，让我挑选爱看的书，打发时间。
到了樟宜监狱后，整体环境有了改善。这里共有5座监狱。我被分派到第3座（即A3）。严监狱长、陈执勤长官（OC Ten）和David Ang等狱警，对我都很友善。
和我谈话次数最多的是副监狱长许海峰先生。他30多岁，一表人才，看上去既有学者的儒雅，也有军人的威武。许多囚犯对他都有很好的印象，狱警们也很遵守他的指令。除了经常开导我以外，他还和严监狱长分别两次安慰我的夫人。因为受我坐牢事件的打击，我夫人体重减少了10公斤，我本人减少了14公斤。我夫人前来探访时，好几次表现出极大的情绪波动。对此，我无能为力。严监狱长和许副监狱长就亲自出面替我安慰她。待我事后知道时，非常感动。
许副监狱长思维敏捷，能力很强。他对我说：“我致力于监狱管理工作的原因，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没有具体解释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什么，我作为囚犯自然也不好意思打听。但我注意到监狱墙上挂着一个铝制标牌，上面写着：“我们的使命是帮助囚犯早日出狱！”在第一次谈话结束时，许副监狱长对我说：“有什么需要或不愉快的事，请直接找我。我叫Moses。”我看了看他警官制服，制服上的名字是“Moses Koh”，于是，我说：“谢谢您，我应该称呼您为许先生才对。”他斩钉截铁地说：“就叫我Moses吧”！
从名字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基督徒。Moses的中文译文是“摩西”，他是《圣经》（旧约）头五卷书的作者，更是依照神的旨意带领受苦受难的以色列人出离埃及的民族英雄。
由许副监狱长的名字，我明白了他讲到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摩西那充满浩然正气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尽管历尽了千难万险，承受了百姓们的各种怒言与不满，摩西最终不辱使命，按照上帝的旨意，将以色列人从苦难的埃及之地，带到了“流着奶与蜜”的迦南美地，从而，成就了上帝爱民的荣耀。
摩西五经是一个整体，旧约称这五卷书为摩西律法、律法书或摩西的书。而律法的希伯来文音译为“妥拉”（Torah），它的意思是“训诲”“教导”“指引”，不是指法例、条规。
其实，不只是监狱管理，推而广之，甚至整个现代社会管理，所需要的，正是妥拉、训诲，而非一味地惩罚、打压！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感叹，遇到以上两位监狱官员，我可谓幸运；然而只有在一个人权得到保障、人性得到彰显的体制下，每个社会个体（乃至囚犯）才能真正受到保护。
（未完待续）
